第46章
葉秋水想了許久,江泠木訥,
不解風(fēng)情,不能指望他一朝就醒悟到什么,得慢慢來才行,
不能將他嚇到。
每天一起吃飯,一起上值,
養(yǎng)成習(xí)慣,
缺了一天就會心癢癢。
然而第一日,
葉秋水的計劃就失敗了。
江泠不在。
下人說:“大人天不亮就離開了。”
葉秋水很是詫異,
“去哪里?”
“說是衙司有事,今兒也不回來用晚膳了,可能還要睡在值房,
好像很忙的樣子,
接下來的數(shù)日都是這樣�!�
“不是說忙完了嗎?”
下人不懂,緘默不言。
葉秋水悶悶地轉(zhuǎn)過身,
握著湯匙。
吃完飯,
她出門去宮里上值,聽吳院判說,
官家病了,皇后娘娘近身照顧,一夜未睡。
長公主也一大早就來探望,路上遇見宜陽,她問葉秋水:“怎么樣啦?”
“不太妙。”
葉秋水說:“哥哥好像真的只將我當(dāng)妹妹,好難過�!�
宜陽噗嗤一笑,“哪有那么容易啊,才剛開始呢,任重而道遠(yuǎn)啊。”
看著她苦惱的樣子,宜陽勸說:“明天我們?nèi)シ紙@玩,我聽說,芳園的工匠培育出了五色梅花,我還沒見過呢!真是稀奇,一株花枝上,如何開出五種顏色的梅花?你和我一起去看看,順便我們商討商討�!�
“好啊�!�
葉秋水點點頭,在宮中,不能長時間湊在一起說悄悄話,又聊了幾句,葉秋水便趕忙跑去做正事了。
長公主進(jìn)宮探望病中的皇帝,說起外面的事,北邊的戰(zhàn)事越來越緊張,邊境的百姓流離失所,有一批難民爭相南下,往京畿涌來,這些天,城門處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看到一些人了。
皇帝神情凝重,他已年老,又在病中,兩個皇子還很年幼,以后還不知道該怎么辦。
宜陽走上前,跪下來向帝后請安。
皇帝輕笑,“宜陽都這么大了,該說門親事了。”
宜陽一聽,臉色稍稍變了變,忍著沒流露出情緒。
長公主說:“她還小,臣妹就這么一個女兒,還想在身邊多留幾年�!�
皇帝又打量宜陽幾眼,恰巧內(nèi)侍端來藥,長公主接過,半扶起龍榻上的皇帝,彎腰喂他喝下。
“敏敏,你出去吧,同其他娘娘們請個安�!�
“是。”
宜陽頷首,俯身行禮后轉(zhuǎn)身離開大殿。
她沒什么煩惱,自幼含著金湯匙長大,身份貴重,要什么有什么,有長公主撐腰,宜陽養(yǎng)成了驕縱刁蠻的性子,身上穿的紗,只要有一點小疙瘩便會發(fā)怒,吃穿都要最好,宗室里的小娘子都很少有比得過她的。
傍晚,葉秋水回到家中,果不其然,江泠并不在,看來早上下人說得不假,他大概真的很忙,早出晚歸,又不見人影了。
第二天,葉秋水和宜陽一起出城,每年這個時節(jié),芳園的梅花都會盛開,那里有技藝精湛的花匠,能培育出許多名貴艷麗的花種,芳園的冬日同春天似的,百花爭艷,宜陽每年都要過來小住兩日。
出城的路上,葉秋水掀開簾子,臨近年關(guān),京師各坊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喜慶的氣氛,車水馬龍,比肩接踵,小販的吆喝聲都比往鬧事的人都驅(qū)趕開,馬車才得以繼續(xù)前行。
出了城,宜陽又興奮起來,然而,到了后才發(fā)現(xiàn)整座園子都是光禿禿的,梅花也沒有看到,她怔然,氣得發(fā)怒。
將院子里的花匠還有看管芳園的管事都叫了過來,橫眉怒目。
葉秋水拉著她,“敏敏,消消氣�!�
“我就是不明白,往年都有,怎么偏偏今年什么都看不到,怕不是有人故意敷衍,說好的五色梅花呢!”
芳園的匠人只能低著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解釋,“回郡主,今年天寒,花期延遲,種子也凍死了不少,并非小人等刻意怠慢,請郡主恕罪。”
郡主身份高貴,輕易得罪不起,官家沒有女兒,宜陽的存在,堪比皇室明珠。
葉秋水拉著她,“沒事敏敏,花期延遲了,我們到時候再來看就是啦�!�
“不要!”
宜陽跺了跺腳,“我期盼幾日,我就是生氣!”
哪怕事出有因,她還是不滿。
本來在城內(nèi),因為乞丐圍堵,她就已經(jīng)有些不開心了,結(jié)果來了芳園也不順。
葉秋水拉著她安慰了好一會兒。
“沒事的,既然花期延遲了,那我們過一段時間再來看就好啦,反正可以看到嘛,遲一點也沒關(guān)系�!�
“你不要生氣,生氣容易肝氣郁結(jié),臉會變黃,會變丑的�!�
一聽到要變丑,宜陽立刻坐正了。
氣也不敢氣。
“我們?nèi)e的地方玩嘛,旁邊不是還有一個溫泉莊子嗎?”
葉秋水寬慰著,好一會兒,宜陽才總算平靜下來,勉勉強強答應(yīng)一起去另一個莊子泡溫泉。
莊子在山上,泡了溫泉,宜陽總算舒坦了。
“對了,你接下來該打算怎么辦?”
宜陽想起那件事,詢問。
葉秋水抬手托著下巴,“你要問我,很難辦呀,換做別人,我也許有辦法,可是我哥是怎樣的木頭,你又不是沒見過,一時想不到接下來該做什么�!�
宜陽也嘆氣,趴在池子邊上,說:“你真是……喜歡誰不好�!�
“那咋啦�!�
葉秋水哼哼一聲,“有誰規(guī)定,哥哥和丈夫就不能是同一人啦?大梁律上可沒說,兄妹不能在一起�!�
宜陽白她一眼,“怎么沒有,同姓同宗不能成婚,不然會被定為通.奸亂宗之罪。”
“可我們不是呀,他又不和我一樣姓葉,再說就算是,那又怎樣�!�
她不受倫理道德束縛,什么都無所謂。
“哎呀你可別說啦。”
宜陽耳朵受到荼毒,捂住她的嘴。
泡完溫泉,二人準(zhǔn)備下山,近來聽說這附近還要建一個山莊,下山的時候看到了,許多漢子正在開墾地基,午后,陸陸續(xù)續(xù)看到有婦人挎著菜籃,上面用棉布蓋著,宜陽問她們要做什么,葉秋水回答道:“這些都是來給丈夫送飯的女子�!�
男人要干活,女人在家紡織,為家中漢子送飯。
有些夫妻感情好,坐在一起吃飯,時而摟寶,親熱,看得人臉紅。
還有些,即便不說話,只是并肩坐著,都叫人覺得寧靜祥和。
葉秋水趴在車窗上看,若有所思,片刻后放下簾子。
她在想,既然江泠那么忙,那她是不是可以像這些婦人一樣,給他送飯?
據(jù)說衙司的伙食很一般,葉秋水悶笑一聲,宜陽看傻子一樣看她,“怎么了?”
“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葉秋水挑眉,感嘆,江泠有她這樣貼心的妹妹,真是他的福氣。
回到家中,葉秋水立刻就鉆進(jìn)廚房。
婆子問:“姑娘是想吃什么?”
葉秋水推她出去,自己在灶臺旁琢磨,她從小到大,除了吃不飽的那幾年做過飯,后來何時下過廚過,一時連生火的技巧都忘了,搗鼓一番,險些將柴火堆點燃。
嚇得婆子趕忙將她拉了出來,“姑娘要吃什么,吩咐我們一聲就是了�!�
葉秋水知道,要是她自己來,可能會將江泠毒死,為了他的性命著想,她還是說了幾個江泠喜歡的菜,讓下人準(zhǔn)備。
傍晚的時候,將菜肴放在竹籃里,用棉布蓋好,坐著馬車往工部衙司去。
下了值,大家都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江泠坐在值房里,翻看公文,同僚看他一眼,見他絲毫沒有要起身回家的意思,疑道:“嘉玉,你不回去嗎?”
江泠搖頭。
大家面面相覷,這世上怎么會有人這么喜歡看公文,衙司這破地方,哪比得上家中老婆孩子熱炕頭的。
眾人感嘆幾句,紛紛離開。
衙司內(nèi)寂靜無聲,江泠關(guān)上門,坐在桌前翻動書頁。
忽然,門外傳來響聲,他放下書,起身出去開門。
葉秋水站在寒風(fēng)中,披著斗篷,凍得瑟瑟發(fā)抖,她懷里不知道抱著什么,鼓鼓囊囊的,看到他出來,仰起頭傻笑,“哥哥。”
江泠怔愣一瞬,不知道她會來,下意識想回避,但是看到她站在寒風(fēng)中,又只能引她進(jìn)門。
衙司畢竟是辦公的地方,后堂的屋子里放著數(shù)不清的公文,不能點火燒炭,以免造成損失,因而,值房冷得同冰窖似的,哈出去的熱氣頃刻就會凝結(jié)。
“來這里做什么?”
他語氣淡淡,“天冷�!�
葉秋水走上前,張開手,將懷里抱著的竹籃拎出來,揭開棉布,笑道:“給你送飯呀�!�
外面那么冷,飯菜卻還是熱騰騰的,冒著熱氣,她可是一出鍋就讓婆子幫忙盛起來了,怕冷了,蓋在斗篷下,抱在懷里時還有些燙手。
江泠垂眸看一眼,發(fā)現(xiàn)里面都是自己喜歡的菜。
他說:“衙司有伙食提供�!�
“我知道�!比~秋水笑盈盈道:“可是我就是想給你送,我怕你在這里吃不飽穿不暖,對了�!�
葉秋水從籃子底下翻出一個東西,遞給他,“哥哥,我來的時候猜這邊應(yīng)當(dāng)不能點炭火,我給你帶了一只手籠,你揣著,會暖和些�!�
手籠外面罩著貂皮,里面是兔絨,口子收得很緊,做工細(xì)致。
江泠默不作聲,既不動筷子,也不接下。
他心里酸澀,無奈。
每次決定要斷開,疏遠(yuǎn)的時候,她又總會來到身邊,溫和,那么令人動容,不該再享受她的靠近,但又狠不下心來拒絕。
葉秋水捧著手籠,見他不動,疑道:“哥哥?”
江泠沉默地走上前,拿起筷子,坐在桌子前慢慢地吃。
葉秋水輕輕一笑,拉開椅子,也在一旁坐下,他吃飯,她就托著下巴注視著他。
來的時候,工部衙署好像很安靜,都沒看見其他人。
葉秋水環(huán)視了一圈,問道:“哥哥,不是說近來會很忙,怎么沒有看到其他大人?”
江泠低著頭,說:“他們有別的事情要做�!�
“哦……”葉秋水點頭,又問道:“那哥哥你今日是不是不回家了?”
江泠:“嗯。”
葉秋水在心里嘆氣,片刻后又笑瞇瞇問:“哥哥,我給你送飯,來看你,你開心嗎?”
她語氣上揚,湊上前,圓潤明亮的杏眸睜得很大,期待地看著他。
江泠目光低垂,視線始終沒有往她的方向偏一偏,余光里,可以看到她纖巧的下巴,紅潤的嘴唇,笑意幾乎溢出。
他吃完飯,放下筷子,將東西收好放在筐子里,說:“天冷,早點回去吧。”
第110章
貪戀她的溫度與氣息。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葉秋水不依不饒。
江泠側(cè)對著她,
依舊說:“再晚路上可能會下霜,結(jié)冰,不好走�!�
他拉開門,
“快回去吧�!�
“不要�!�
葉秋水有些生氣了,
杵在門邊,“你是不是不樂意我過來�!�
江泠今日很冷淡,沒有夸她,
還一直這么冷冰冰的。
問他開不開心的意思,不就是想說,她有些想他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和她一樣。
江泠站在門后,手指蜷曲,他視線下落,
眼睫遮蔽住眸中的情緒。
“工部衙司閑人不得入內(nèi)�!�
聲音沉沉,毫無起伏。
“噢……”
葉秋水悶悶地應(yīng)一聲,
“我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她明明看到別的官員的妻子也會給丈夫送飯,
可見衙司的規(guī)矩沒有那么森嚴(yán),
女眷是可以出入的,可是江泠既然這么說了,她也不好再胡攪蠻纏。
也許真的是她貿(mào)然前來,
打擾了他的辦公。
葉秋水來時澎湃的興致此刻散了個干凈,
她上揚的嘴角耷下來,眼中的熠熠光彩也退去了。
“那我回去了�!�
葉秋水低聲道,
語氣聽上去很不開心。
她將東西拿好,
出門的時候江泠忽然叫住她。
但是喊的不是小名,而是,
“明渟�!�
葉秋水詫異地回過頭。
江泠立在廊下,身影挺拔,如一座默然的山。
他背著光,葉秋水完全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改變了稱呼,不叫她的小名,改叫表字,顯得很生疏。
江泠說:“我還有公務(wù)要做,這幾日會很忙,不會回去,衙司有伙食供給,你不用再給我送飯。”
還以為他要說什么話,結(jié)果一張口就是這樣,話里話外倒像嫌她多事似的,她又不知道,看到旁人的家眷可以進(jìn)入她才放心過來。
葉秋水負(fù)氣地道:“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來了�!�
她扭過頭,腳下加快,悶頭沖出大門。
江泠目視著她遠(yuǎn)去,少女的背影氣勢洶洶,語氣里也很是不滿。
他惹她生氣了,知道她想要聽好話,卻故意不說,其實看見她過來看他,給他送飯,他心里很暖,貪戀她的溫度,貪戀她的氣息,又逼著自己將她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
走吧走吧,以后別再來了,就這樣越來越疏遠(yuǎn)得好。
江泠將門關(guān)上,回到桌前,攤開書。
葉秋水出了衙署大門,跨上馬車,氣憤地將籃子丟在一邊。
她心里將江泠罵了一百遍,罵他是木頭,罵他冷淡,漸漸地冷靜下來,又被自己逗笑了。
怪他什么呢,是她先無禮地對兄長起了不軌之心,像江泠那樣古板的人,從小到大飽讀圣賢之書,他雖然不迂腐,可是也是個書呆子,在世俗教條的規(guī)束下長大,大概很難對自己的妹妹有什么不一樣的想法吧。
葉秋水坐直了,靠著車廂壁,沉思。
是不是迂回的方式?jīng)]有用,這樣下去,江泠八百年都不可能理解她的意思。
要不直接向他表明心意好了。
剛冒出這個想法,葉秋水又立刻撥浪鼓似地?fù)u了搖頭,將這膽大的想法踢一邊去。
這樣怕是得將江泠嚇壞。
愁啊愁啊。
她惱怒地跺了跺腳。
之后的幾日,葉秋水沒有再想過去給江泠送飯,既然他不樂意看到她,那她干嘛還要繼續(xù)往上湊。
臨近年關(guān),各部衙司都閑了下來,這幾日是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京師洋溢著新年的喜悅,葉秋水打算同宜陽一起出城前往芳園。
過了小半個月,芳園的梅花開了,宜陽想出門去看,但長公主檢查完她的功課后,勒令她不準(zhǔn)離開公主府,抄書二十遍。
宜陽不服,吵著要出去。
“我們都說好了的,我上次去時花期延遲,這次好不容易等到梅花開了,母親竟然阻我,幾日后可能就過了花期,到時候什么都看不到�!�
長公主態(tài)度嚴(yán)厲,說一不二。
宜陽氣得將門重重合上。
見狀,嬤嬤勸道:“郡主還小呢。”
“十六七歲了,還要多小�!�
長公主疼愛她,遷就她的一切,但有些時候,也覺得她太過驕縱了,不食人間煙火,整日只想玩樂。
宜陽回了屋,卻并沒有老老實實坐下來抄書,她支走丫鬟,因為曾經(jīng)在蜀中被山匪擄去時,積攢了爬墻的經(jīng)驗,她踩著花架翻過窗戶,記得葉秋水住在何處,一路打聽,自己走了過去。
繡鞋蹭臟了,還勾了線,走路時很難受,很快就被雨雪洇濕。
葉秋水聽到下人通傳時嚇了一跳,連忙出門,看到宜陽狼狽地坐在庭院里,衣擺臟兮兮的,鞋襪也濕了。
“怎么回事敏敏,你怎么是這幅模樣�!�
葉秋水拉她進(jìn)門,屋里點了炭火,宜陽手心冰涼。
她幫宜陽將外袍脫下,郡主衣著華貴,里三層外三層,十分講究,每日起床后,都要兩個奴婢幫忙穿衣,宜陽自己不會穿,也不會脫。
“鞋襪也脫了,都濕了�!比~秋水按著她坐下,“我給你拿新的�!�
她從柜子里翻出新的繡鞋,宜陽個子比她矮一些,繡鞋稍微有些大,宜陽穿上,怒了努嘴,說:“好硬。”
葉秋水笑了,“因為鞋底厚,所以硬,但是這樣的鞋子出去不會那么輕易勾線,被浸濕。”
宜陽的屋里鋪了地毯,那種薄薄的絲鞋穿著很舒服,但是不適合出門。
沒有丫鬟隨行,宜陽一個人很狼狽,走不了幾步路就又痛又累。
“你今日為什么一個人出門了?沒有人陪著你?”
葉秋水問道,眉梢輕佻,“還是又被罰了,偷偷逃出來的?”
宜陽瞪她一眼。
低聲道:“母親布置的課業(yè)我沒寫完,她不準(zhǔn)我出門,還罰我抄書,但是我想去芳園看梅花�!币岁柪m(xù)道:“我不喜歡看那些書,什么治世之道啊,經(jīng)史啊,我看那些干嘛?我又用不到,難背死了,看都看不懂�!�
“然后你就偷跑出來了?”
“是呀�!币岁栄劬α疗饋�,拉住她的手,“我們?nèi)タ疵坊ò�,花期到了!�?br />
葉秋水有些無奈,“好吧�!�
她找來斗篷給宜陽穿上,讓下人備好馬車,出門的時候,低聲吩咐下人,趕緊去長公主府說一聲,郡主偷偷離開,得知會公主一聲。
馬車停在門前,宜陽興沖沖地跨上去,“快走快走!”
葉秋水和她一起坐上馬車,乘車出城,一路上,宜陽都很興奮。
今日城門緊閉,戒衛(wèi)森嚴(yán),侍衛(wèi)攔住馬車,讓她們不要出門,宜陽才不管這些,掀開簾子,“我要出城,你讓開�!�
沒有華麗的衣物裝飾,誰認(rèn)識郡主,侍衛(wèi)只覺得,小娘子嬌艷可人,但很是無理蠻橫。
“趕緊回去!”
侍衛(wèi)喝道。
宜陽怒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管你是誰!禁止出城�!�
侍衛(wèi)拔出長戟,宜陽嚇得一顫,幸好城門有的守衛(wèi)認(rèn)識郡主,雖然不知為何她今日乘坐的不是公主府的馬車,但確實是郡主本人無疑,侍衛(wèi)不想得罪長公主府,趕緊讓行。
宜陽得意地?fù)P起下巴。
“真是奇怪,以前他們從來不攔我的�!�
葉秋水說:“因為以前你是郡主啊。”
“我現(xiàn)在也是呀�!�
“可是你身上沒有任何可以證明你身份的東西,你沒有華貴的服飾,沒有令牌,所以他們不認(rèn)你郡主的身份,如果不是因為守衛(wèi)中有人認(rèn)識你的話,我們今日肯定出不了城了�!�
宜陽撅著嘴,“搞不懂哪里有什么不一樣,還有,今日為什么戒嚴(yán),發(fā)生什么事啦?”
“不知道。”葉秋水搖搖頭,“可能快過年了,人多,怕出什么事吧。”
正說著,馬車已經(jīng)駛出城外,外面突然傳來嘈雜的叫嚷聲,還有哭泣聲。
“怎么了?”
宜陽聽到聲音,側(cè)過頭往外看去。
城門外的官道上聚集著許多人,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狼狽不堪,甚至有的,還是缺胳膊少腿,這與平日路上見到的乞丐不同,他們簡直比那群乞丐還要可憐,宜陽一見,眼睛瞪大,“這些是什么人!”
葉秋水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這些人擁擠在城門外,想要進(jìn)城,但也恰如年關(guān)將至,倘若什么人都放進(jìn)來的話,城中也會引起動蕩,沒有路引,守衛(wèi)無法放人,只能將城門關(guān)閉,戒令森嚴(yán)。
“好像是……”
葉秋水前幾日在太醫(yī)署聽到有人交談,說西邊起了戰(zhàn)事,許多百姓遭殃,這些人一窩蜂南下逃命,有許多已經(jīng)到了京畿附近。
她說道:“好像是從峴門關(guān)附近,因為戰(zhàn)事逃難而來的百姓�!�
葉秋水聲音越說越遲緩,因為她看到這些人每個都是面黃肌瘦,絕望無助的模樣,跋山涉水,好不容易逃到了天子腳下,但是因為沒有引路書,只能滯留在城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安頓下。
他們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辨不出原先的顏色了,寒冬臘月中,每個人都是一副衣衫單薄的模樣,見到有馬車出來,立刻有人沖上前,一名抱著孩子的婦人跪在馬車旁,重重磕頭,“貴人,貴人好心賞些吃的吧,她已經(jīng)五天沒吃過東西了……”
女人哭得凄哀,她衣衫單薄,懷中抱著一個孩子,看骨架,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七八歲了,卻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雙目緊閉,臉色發(fā)青。
葉秋水瞳孔一震,轉(zhuǎn)過身,在馬車中翻找,還好有一些茶點,她遞出去,女人欣喜若狂,剛要伸手接,卻被其他人一把搶去。
“你們干什么!”
女人驚叫,沖上前爭奪,只是她抱著孩子,哪里搶得過其他人,很快就被推倒在地。
一群人圍繞著馬車,“貴人,貴人救救我們吧,我們已經(jīng)幾天沒吃過飯,實在是沒有力氣了�!�
“還有什么吃的?”
葉秋水在車廂中翻找,有多少東西都拿了出來。
難民太多,實在不夠分的。
宜陽呆呆地坐著,眼眸里清晰地映照著這群人。
她養(yǎng)尊處優(yōu),見過的人里嫌少有窮人,最差的就是前幾日碰到的那群乞丐了,可是面前的人們,連乞丐都不如。
有一個爭搶食物的人,衣袖中空蕩蕩,宜陽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手臂。
她抬起手,捂住嘴,眼睛瞪大。
那個被婦人抱在懷里的孩子,瘦小得可怕,宜陽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突出的肋骨與凹陷的腹部。
葉秋水是大夫,一眼看出那個孩子很不對勁,她聲音顫了顫,說:“那個孩子,好像已經(jīng)死了,而且死了至少兩日。”
宜陽看向她,“那、那為什么她的母親還一直抱著她?”
女人哪怕?lián)尣坏绞澄铮步^不會將懷里的孩子松開。
“因為……”
葉秋水頓了頓,“因為只要她一放下,這個孩子就會被其他餓急的人分食�!�
宜陽尖叫了一聲,往后縮了縮,后背重重撞上車廂。
“怎么會這樣�!�
她顫聲道:“為什么他們會變成這樣�!�
葉秋水心里也很不好受,她已經(jīng)沒有食物了,詢問道:“敏敏,我們要回去嗎?”
宜陽眼眶發(fā)紅,哽咽一聲,“回去。”
馬車打轉(zhuǎn)回城,那群人想要追上來,但被守衛(wèi)攔住。
回到葉宅,宜陽哭了許久。
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那個被抱在懷里,死去多日,骨瘦如柴的孩子。
周圍的人虎視眈眈,他們不知道這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他們等待著,她咽氣的一瞬間,可以變成大家果腹的食物。
葉秋水知道她受了很大的驚嚇,抱著她安慰了許久。
“為什么會這樣�!币岁柨薜溃骸捌M芃,為什么這個世上,會有人過得這么凄慘,我……我以前從來都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從小沒吃過什么苦,最苦的就是被長公主罰抄書,背功課,每日煩惱的,是沒有穿到時興的衣裙,是各府上供的料子不夠精美,是腰圍又大了一圈,喜歡的衣服穿不下了。
哪曾想,這世上,還有人過得如此凄苦,會有人吃不飽飯,穿不暖,會有人因為一塊茶點而大打出手,易子而食這種事情并非志怪中的傳聞。
宜陽哽咽道:“我覺得我好像做錯了�!�
在她為了不想寫功課而離家出走的時候,有人因饑寒交迫而受苦,她吃著最精致可口的飯菜,但同樣也有人食不果腹,只能啃食樹皮,泥土。
“沒事�!�
葉秋水安慰道:“別哭,我知道你突然見到這樣的事情,心里受不了,但是你別太自責(zé),有些事情,其實你也不知道,你別內(nèi)疚�!�
“嗚嗚……”宜陽抹著淚,“我就是好難過好難過,我覺得我以前太天真了,天真到愚蠢,甚至可惡。”
“沒有沒有�!�
宜陽吸了吸鼻子,心里悶悶的,堵了一片
“好了好了�!比~秋水拍拍她的后背,“沒事了,別哭啦�!�
好一會兒宜陽才緩過來,這時,長公主府的下人過來接她,宜陽心事重重地離開。
大批難民涌入京郊,消息上報到皇帝面前,由此可以推出西邊的戰(zhàn)事很是緊迫,雖然他們已經(jīng)盡快將附近的百姓撤出,但戰(zhàn)事緊急,依然有許多人受難,皇帝聽了,神情嚴(yán)峻,召集了許多大臣。
京郊的難民暫時被衙門接管,有專門的地方安頓,宮里還派了太醫(yī)過去為他們診治,葉秋水也在其列。
吳院判說:“戰(zhàn)事吃緊,太醫(yī)署也要派幾個人隨軍前往邊境�!�
大家都不愿意去,到了軍中,與家人聚少離多,分別兩地,說不定還會受傷。
吳院判倒是沒來問葉秋水,知道她是個女孩,定然不愿意離家。
工部的官員來為難民修建棚子與暫時的住處,江泠和同僚一起趕到,先清算人員數(shù)量。
“京師不可能收留所有人的,這樣子遲早要起大亂,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控制好戰(zhàn)事,別再波及到其他地方。”
“往年都好好的,怎么會突然起戰(zhàn)事�!�
“怕是因為官家年老,幾個皇子又還小,藩屬國才起了不臣之心。”
幾個官員低聲交談,江泠拿著尺子與紙筆走到難民暫居的白鹿寺中。
寺廟大殿前搭了幾座簡陋的棚子,葉秋水熟練地為病人診治開藥,說:“他們饑餓太久,不能直接喂補品,先煮粥,弄些療養(yǎng)的食物喂他們,脾胃養(yǎng)起來后才可以吃其他東西。”
有些人受過傷,傷口一直得不到處理,已經(jīng)潰爛,整個人也發(fā)著高燒,葉秋水眼睛眨也不眨地處理完腐肉,撒上止血的藥粉,為其包扎。
工部的官員到了,幾方人互相頷首示意,有人開口道:“目前進(jìn)京的難民有多少人,先問清身份籍貫,登記在冊�!�
聲音冷然,葉秋水抬起頭,果不其然是江泠,他察覺到視線,看過來一眼,怔愣一下,又挪開目光,繼續(xù)與其他人交談。
因為各自有事情要忙,所以最初的幾日,二人一直沒有時間交流。
京中不少夫人心善,設(shè)了粥棚,還送了許多衣物過來,徐翰林的妻子病好后,和女兒徐微一起準(zhǔn)備了三十件冬衣,以及許多吃食補品。
臨時搭建的棚子無法避寒,寺廟后面建了數(shù)間矮房讓人住進(jìn)去,每個人都發(fā)了兩套冬衣,徐微看到可憐瘦小的孩子,忍不住抬手抹淚。
東西放下后,江泠過來替大家道謝。
徐夫人頷首微笑,“江大人客氣了,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幾件冬衣,實在不足掛齒�!�
“外面天寒地凍,此地人員雜亂,你們早些回去為妙。”
“這就回去了�!�
徐微看著他,笑容清淺。
隔一日,她又來了,在粥棚里幫忙。
葉秋水見到她的時候,徐微還同她笑了笑,打招呼,“葉娘子怎么在這里?”
“我同師傅一起來的。”
葉秋水指了指吳院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