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每日只能靠坐在床榻上,膝頭擺著兩本書,他如今一身傷病,
形銷骨立,很多時候,連提筆寫字的力氣都沒有。
說是看書,
其實大部分時候都在發(fā)呆,江泠總是一個人坐著,
默默地看著大門,
傷勢太嚴重,
太醫(yī)每日來往,
認識的人也會上門探望,齊家派人來問過,胡娘子也帶著伙計登門探望,
就連東宮的人都來打聽過他的傷勢。
江泠的回答很統(tǒng)一,
他沒有事,能看書,
能吃飯,
只拜托她們,不要將他重傷的事情告訴葉秋水,
以免她擔(dān)心。
“我既然活著,不是死了,那就不要告訴她,她遠在西北,常逢戰(zhàn)事,本就憂思,將這件事告訴她,也只是平白增添她的愁緒而已�!�
眾人一聽,覺得有道理,葉秋水在軍中當(dāng)大夫,戰(zhàn)事緊迫時,便是九死一生,壞消息告訴她干嘛呢,除了讓她擔(dān)憂沒有別的作用,既然人已經(jīng)醒了,沒什么大礙,那也不必急著告訴她,又不是急著叫人回來奔喪。
養(yǎng)傷的日子很孤寂,吳院判說,他傷入肺腑,要養(yǎng)很久很久,起碼半年,新帝是個通情達理的君主,聽說了這件事,大手一揮,讓他安心養(yǎng)傷就罷,待傷養(yǎng)好了,再回來上值也是一樣的,并賜下諸多賞賜,江泠都收著了。
以前,他有個上了鎖的盒子,里面裝著地契,田產(chǎn),這些都是先帝在位時給他的賞賜,江泠全部存起來,但是官兵搜查的時候,盒子被打爛了,里面的東西也散落一地,許多錢財被搶走,只有信件不值錢,沒有人動。
江泠重新找了個盒子,將官家賞賜的那些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鎖起來。
入秋后,天氣轉(zhuǎn)寒,江泠大病一場后極度畏寒,如今才只是初秋,他便裹上了厚厚的衣袍。
徐微隨父親一起上門拜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呆呆地坐在庭院里,膝蓋上蓋著毯子,手里抱著一個暖爐,有些失神,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很難從這個形喪魂消的男人身上窺探到過去的風(fēng)采,徐微在下人的帶領(lǐng)下繞過前廳,走到后院,江泠反應(yīng)有些遲鈍,好半會兒才開口,“徐老,徐娘子。”
“你不用起來�!�
徐翰林抬手,示意他繼續(xù)坐著,他走近幾步,關(guān)心道:“嘉玉,你的傷怎么樣了?”
“還好。”
誰來問都是這個回答,江泠不想讓別人擔(dān)心,不愿麻煩別人,太醫(yī)為他換藥看傷,他也是咬著牙從來不掙扎,再苦的藥都可以一口喝下,能自己做的事情絕不假手于人。
江泠讓下人過來看茶,徐翰林與徐微在庭院里坐下,徐翰林簡單地關(guān)懷了幾句,叮囑他一定要好好休息,秋后,曹宰相就要被凌遲處死了,曹氏一黨的罪一直清算了三個月才結(jié)束,朝中空了許多職位,百廢待興之時,像江泠這樣有才能的人,將來不愁前途。
徐翰林有心拉攏,嚴敬淵也有這個意思,他一直想為自己的學(xué)生定門好親事,徐家的娘子就很不錯,就是不知道江泠的意思。
這次過來也是想親眼看看,江泠的傷病究竟怎么樣了,若是真的病入膏肓,自然也不能推女兒入火坑。
看到他病骨支離的模樣,徐翰林一是吃驚,惋惜,而是猶豫,這門親事還得再從長計議
談完公務(wù)上的事,又關(guān)懷了幾句,徐翰林起身要離開,他抬手按住江泠,“不用送不用送,你歇著吧�!�
走出庭院的時候,徐微忽然說:
“爹,您不必為此煩憂,實話實說,女兒并不愿意嫁給江嘉玉�!�
徐翰林停下來,“怎么?你是嫌棄他一身傷��?”
“非也�!毙煳u了搖頭,“爹,您有所不知,江大人已經(jīng)有心悅之人�!�
徐翰林一愣,“真的?”
徐微頷首,“是,所以,這門親事還是算了。”
“你怎知他有心悅之人?”
“先前在白鹿寺打聽到的�!毙煳⒋鸬溃nD片刻,又說:“爹,我有些話想同江大人說,您放心,女兒有分寸。”
徐微在京師素有賢名,徐翰林不擔(dān)心她會胡來。
他點了點頭,徐微欠身一禮,轉(zhuǎn)身回到庭院。
她頭上帶著帷帽,遮住臉,繞過長廊,江泠還坐在原地,低頭翻著書。
“江大人�!�
徐微喚道。
江泠抬起頭,看到她去而復(fù)返,有些詫異,“徐娘子,可是遺落了什么?”
徐微搖頭,走上前,“江大人,我知道你心里顧慮太多,許多話沒法說出口,可是江大人,人生匆匆?guī)资d,有些話你不說,有些事情你不做,老天爺可能就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了。”
江泠按在書頁上的手一顫。
她聲音平靜,“江大人,我斗膽問你一句,在牢里瀕死之時,你心里在想什么?”
話音落下,江泠目光微凝,思緒蕩開。
瀕死之時……
他回憶起在牢里,漫無天日,分不清晝夜,不知道自己被關(guān)了幾日,被折磨了幾日,好像一直清醒著,又好像一直在昏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血在流逝,卻無可奈何。
很多個時候,江泠都覺得自己大限將至,沒法再活著離開天牢。
預(yù)料到自己將要死亡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東西,江泠心中有悔,悔在如果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不應(yīng)該和葉秋水吵架,不應(yīng)該那么兇,最后給她留下的只剩哀傷,還有眼淚。
比起悔,更多的是害怕,害怕再也見不到她,這個念頭,一旦在心里浮現(xiàn),他就會被巨大的恐懼淹沒。
江泠緊緊扣住指節(jié),一個念頭在他心底升起,將他親手筑起的那道防線轟然沖垮。
江泠不得不接受現(xiàn)實,無論他怎么避而不見,怎么逃避,對她的情誼并不會因此消散衰減,只會鐫刻得越來越深,以至于刻入骨髓,抽離不得。
他想見葉秋水,很想,不管以后再發(fā)生什么,都不愿再與她分離。
盯著他的臉,徐微深深呼出一口氣,明白江泠這是想通了,鬼門關(guān)走一遭,人的情意只會更濃,濃到要溢出來,到了不得不宣泄的地步。
她笑了笑,說:“江大人,希望你已經(jīng)抉擇好了�!�
徐微頷首一禮,轉(zhuǎn)身離開。
……
塞北開始下雪,將士們穿上棉衣,千里冰封,草原遍地荒蕪,再也看不見牛羊的身影,水缸被凍裂了,每日為傷患煎藥前,葉秋水都要費力地鑿下冰塊,用爐子煮熱,她的手長出凍瘡,一邊煎藥,一邊在原地蹦蹦跳跳,四肢才不會凍僵。
每年秋收之時,關(guān)外的游牧部落都會突襲邊境以搶掠豐收的糧食,秋后的幾個月,戰(zhàn)事艱辛,葉秋水忙得腳沾不到地,已經(jīng)許久未曾往京師寫過信了。
臘月的時候,草原上下滿了霜,哈出去的熱氣頃刻間就會凝成白色的結(jié)晶。
“今年冬天可真冷啊�!�
蘇敘真搓了搓手,已是臘月了,邊境相安無事了多日,葉秋水跟著她離開前線,騎馬走了兩日,到達關(guān)內(nèi)一個相對安全的小鎮(zhèn)上,蘇敘真輕車熟路地穿過街巷,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
葉秋水牽著馬走進,那戶人家的主人很早就在門前等候了,見到蘇敘真,連忙上前恭迎。
蘇敘真擺了擺手,帶著葉秋水走進檐下,熱氣熏蒸的屋中,一名兩歲多的孩童正坐在毛毯上玩撥浪鼓。
將近三年前,蘇敘真親手殺死了丈夫,因為僭越殺人,只能自請前往西北帶兵贖罪,孩子她沒有帶在身邊,而是放在一戶人家寄養(yǎng)。
“這是李嬸,她的丈夫以前是我父母麾下的副將。”
一名婦人含笑點了點頭,葉秋水朝她行禮。
蘇敘真不能將孩子帶在身邊打仗,便將她寄養(yǎng)在其他人家中,隔兩個月過來看一次,那孩子竟也記得她的氣息,并不抵觸,張開手要抱。
蘇敘真抱起孩子,坐在毛毯上,用玩具哄了一會兒。
平常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只有這個時候才會露出一點鮮為人見的慈愛溫柔。
葉秋水陪蘇敘真在小鎮(zhèn)上待了幾日,她也不閑著,在附近的城鎮(zhèn)逛了逛,做了幾筆毛皮生意,葉秋水將毛皮運回邊境,同蘇敘真說:“這些回去可以給將士們做夾襖的內(nèi)襯,很暖和”
蘇敘真笑了笑,“你有心了�!�
外面響起零零散散的鞭炮聲與孩童的歡聲笑語,年關(guān)將近,如果沒有戰(zhàn)爭就好了,四海升平,哪里都是欣欣向榮的。
“要過年了,你不回京嗎?”
蘇敘真突然轉(zhuǎn)過頭問道。
葉秋水愣了愣。
她沒有考慮過這個事情,蘇敘真突然問起,她才想到,她已經(jīng)離京快一年,因為太忙,也已經(jīng)好幾個月不曾寫過信。
“我不知道�!�
葉秋水想了想,說:“我覺得在這兒挺好的,沒有煩惱,在這里,我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學(xué)到了許多本事,我暫時沒有想要回京的打算�!�
其實也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要不要回去,葉秋水有些逃避回京后要面對的事情,她寧愿一直待在西北,不用考慮那些煩心事。
蘇敘真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攬住她,“不回去好啊,等開春了,我們就去草原上騎馬,多痛快!”
她笑容爽朗,葉秋水也被感染,輕笑,“嗯�!�
說完,蘇敘真又彎腰去拉了拉腳邊的小丫頭,“乖寶,你啥時候長大啊,娘親帶你去打獵�!�
軍中離不開主帥,她們在小鎮(zhèn)上待了兩日就離開了,本來還能再多待一日,只是軍營里忽然傳來消息,說朝廷的欽差來了,趕在年關(guān)前,送來戰(zhàn)備與軍餉。
葉秋水與蘇敘真連日策馬趕回,欽差已經(jīng)到達許久,到了軍營,蘇敘真先去見人,葉秋水則將馬牽到馬廄里拴好,接著去傷兵營看望受傷的將士。
等忙完已是傍晚,葉秋水手凍得有些發(fā)麻,開完方子,一名將士突然沖過來,喚道:“小葉大人,有人找你�!�
葉秋水回頭,“誰?”
“不認識,說是護送軍餉的欽差之一,等你許久了。”
葉秋水心中疑惑,收拾好藥箱,挎上肩,“這就來了�!�
她跟著出去,塞北寒風(fēng)凜冽,炭火缺失,走到哪里都是冷冰冰的,她一邊與身旁的將士交談,一邊走上前,搓了搓手,掀開營帳的簾子,往里看了一眼,話語霎時停住。
營帳內(nèi)站著一個人,個頭高大挺拔,披著一身寬大厚重的斗篷,身形清癯,斗篷下露出半截紫袍公服大袖,氣質(zhì)清正,只是膚色蒼白如紙,瘦得有些脫相,公服穿在身上,第一次讓人覺得有些不合身。
聽到動靜,他抬起眸子,葉秋水猝不及防與他對上視線,這一刻,耳邊仿佛有火星子噼里啪啦地炸響了,視線交匯的一瞬間,天地寂滅,葉秋水呆怔住,忘了要繼續(xù)走上前。
她沒想到,這次隨軍過來的欽差會是江泠。
即便做足了準備,可是等她出現(xiàn)的時候,無數(shù)種情緒圍堵著逼江泠繳械,明明很冷,但袍袖下的手卻出了一掌心的汗。
才一年而已,竟恍若隔世,江泠注視著她,心頭百感交集。
他有許多話要說,到了嘴邊,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講起,良久,江泠才像是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又像笑,又像哭,“好久不見……”
葉秋水回過神,壓下心頭的驚動,垂落目光,低聲道:“好久不見�!�
她喚:“兄長�!�
第121章
“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距離曹氏倒臺已經(jīng)半年,
江泠也養(yǎng)了半年的傷,能下地走路了,也能上朝處理公務(wù),
但是因為當(dāng)初傷得太嚴重,
總是斷斷續(xù)續(xù)地病著,人也比以往瘦了一大圈,他知道自己如今的樣子不好看,
向官家請旨護送軍餉去往西北前,江泠每天都吃很多飯,希望能變回以前的樣子。
他以前從來不是個會去在乎外表的人,
皮相,軀體,對他而言并不重要,
江泠覺得自己病后真的老了很多,他也開始擔(dān)憂自己年華老去,
不復(fù)青春,
也擔(dān)心一年不見,
葉秋水見了他的模樣會嫌棄。
到了營地,
他環(huán)視四周,未曾看見她的身影,他心里有些著急,
軍營的將士告訴他,
葉秋水不在,同蘇大將軍去別的地方辦事了。
管理輜重的人將貨物清點完,
幾大車的棉衣分發(fā)給各個將士,
大家圍著兵器署制造的新戰(zhàn)備觀摩,新年將近,
冷硬肅殺的軍營里終于有了點熱鬧的氣息。
等了一日,葉秋水同蘇敘真才策馬趕回軍營,帳外響起說笑聲,“小葉大人回來了!”
女子的聲音隨后道:“我先去傷病營看看�!�
江泠和其他欽差一起去見大將軍,幾方人客套往來,江泠一直在走神,他的心并不放在這里,早就不知道飄到了何處,好不容易,事情談完了,江泠出門,猶豫片刻,向一名將士詢問葉秋水在哪兒。
對方立刻去尋了,江泠站在營帳里等了片刻,外面響起說話聲,“誰找我?”
“不知道,不認識,小葉大人過去了就知道了�!�
聽到她的聲音,江泠心里有些緊張,忐忑,掌心無端生熱,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去檢查發(fā)髻有沒有歪,衣領(lǐng)整不整齊。
簾子掀起,日思夜想的人走進來,等真的見到她,一切又不一樣了。
要說的話太多,不知從何講起,斟酌到最后,只剩一句“好久不見”。
葉秋水覺得江泠變了,變得與從前不太一樣,那種鋒利冷硬的氣息消散了許多,她進來后觀察了幾眼,江泠消瘦不少,這一年,他大概又只顧著公務(wù),沒照顧身體。
“兄長怎么來這里了?”
葉秋水站在原地,沒有繼續(xù)往前走進幾步,兩人之間隔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情愫以及爭端疏離,突然再見,葉秋水心里詫異大于喜悅,更多的是不自在。
江泠輕聲說道:“我是護送軍餉的欽差之一�!�
“這樣�!�
葉秋水淡淡應(yīng)了一聲,“待幾天?”
“就這兩日�!�
“哦�!�
她點點頭,挎著藥箱,視線垂著,盡量不去與他對視,“軍中給你們安排住處了嗎?”
江泠回答:“安排了�!�
“嗯,好�!�
葉秋水不知道要說什么,沒話找話地問:“干娘,敏敏,還有胡娘子她們都還好吧?”
江泠都一一答了,“都好,齊夫人身體康健,儲君殿下受人敬仰,鋪子里的生意一直很好�!�
他說完,營帳內(nèi)又安靜下來。
江泠盯著她,覺得她穿得太少了,雙手紅通通的,指間好像長了凍瘡。
他抬手解開斗篷的系帶,想要脫下給她披上。
葉秋水察覺出,連忙擺手道:“我不要!”
她實在有些害怕,怕他又突然說起一些讓人傷心的話,怕他靠近。
大概是覺得自己反應(yīng)太激烈,葉秋水垂下手,說:“我……我不冷,兄長自己穿著吧�!�
江泠解開斗篷的手一頓,僵在半空,許久才緩緩放下。
靜了片刻,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轉(zhuǎn)過身,說:“對了,我給你帶了你喜歡的點心,果脯�!�
江泠回身的動作有些著急,一旁的桌子上擺著幾個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捧過來,打開,“你嘗……”
剛開口,話語頓住,江泠垂著眼眸,嘴角的笑意消散,聲音也低下去,“碎了……”
盒子里的點心經(jīng)不起顛簸,再怎么小心,舟車勞頓許久也會碎成渣,果脯好一些,但是也不大新鮮了。
江泠的神情看上去很難堪,無措,他緊緊握著盒子,“對不起,我……不知道會這樣�!�
今年雨雪天多,路途濕潤,食物容易受潮,保護得再好也會變質(zhì)。
葉秋水攥緊了藥箱的挎帶,“沒事,反正我也不喜歡吃這些�!�
江泠抬起眼瞼,看向她,“不喜歡了?”
“之前總是牙痛�!比~秋水淡聲說:“后來就不愛吃了,人的喜好是會變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喜歡吃甜食�!�
江泠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抱歉,我想著你以前很喜歡吃,所以才帶了些�!�
葉秋水搖了搖頭,營帳里又恢復(fù)寂靜,她站了會兒,覺得實在太難熬了,打算開口說想去傷兵營瞧瞧,好快些逃走,這時,江泠倏然道:“每個月一封的家書,你這半年都不曾寫過。”
一開始,他擔(dān)心葉秋水出了什么事,后來打聽一番才知道她和儲君一直互通書信,只是沒有給他寫過而已。
葉秋水有些心虛,低下頭,“我忘了�!�
她確實忘了,早就不記得這回事,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什么,那個時候,她一心只想離開,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承諾,也只是隨便說出去應(yīng)付他的話。
“嗯,我知道。”江泠輕聲道:“你很忙�!�
他看著她,斗篷下的手交握在一起,指節(jié)蜷曲,猶豫了許久,說:“你不回去,所以我,我來見……”
話還沒有說完,營帳外突然傳來說笑聲,簾子猛地被掀開,一個穿著輕甲,長發(fā)高束的年輕男子闖進,打斷了江泠要說的話,人還未至?xí)r,聲音已經(jīng)先揚起了,“芃芃,你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安靜微妙的氣氛被打破,葉秋水回過頭,薛瑯懷里抱著一物,他沖到葉秋水面前停下,不待她說話,直接抬手將懷里的東西繞在她肩頸上,毛茸茸的觸感一下子撲到臉頰旁,有些癢,薛瑯抬手替她拂開,笑呵呵的。
即將要及冠的少年,肩背挺拔如竹,神采明媚張揚,劍眉星目,光芒耀眼。
葉秋水抬起頭,被他方才風(fēng)風(fēng)火火突然撞過來的動靜嚇了一跳,摸了摸脖子旁的東西,語氣里帶著微微的責(zé)怪,“什么啊�!�
“白狐裘!”
薛瑯獻寶似的說,眉梢跳了跳:“我前幾日剛獵的,一絲雜毛都沒有,怎么樣,暖和不暖和?”
他外出巡視,追了白狐好幾日,獵回來后讓人給葉秋水做了件斗篷,狐皮厚實,毛發(fā)蓬松,摸著便暖和,薛瑯往后退了兩步,觀察著她的模樣,少女容貌清麗,穿上斗篷,狐毛圍繞在臉頰旁,襯得她越發(fā)動人。
薛瑯滿意地笑了,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毫不吝嗇地說:“真好看,很襯你�!�
一旁,江泠看著這個突然闖進的陌生少年,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難言的情緒,不安,焦躁,憤怒,還有幾分警惕。
葉秋水推拒道:“太貴重了,我不要�!�
“貴重啥貴重,就是給你的,收著!我就樂意送你,我還嫌它配不上呢�!毖Μ槻粶仕撓�,抬手攏緊裘衣,“要不是這兩年打仗,邊境不安穩(wěn),白狐也吃不好,不然還可以獵到更大的,多余的毛皮給你做個手籠�!�
若是往常,葉秋水會好好欣賞,然后告訴薛瑯她很喜歡,但是今日一想到江泠在,她便連笑都笑不出來,嘴角的弧度淡淡的,“多謝。”
薛瑯笑了笑,看向一旁,這才發(fā)現(xiàn)營帳里竟然還站著一個人,剛才那么久,他竟然都沒發(fā)現(xiàn)過。
江泠不說話,沉悶的氣息縈繞在他周圍,他瞳仁漆黑,安靜深沉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薛瑯嚇了一跳,目光警惕如鷹視,凝視著面前的男人,往葉秋水身前挪了一步,身側(cè)的手不動聲色地挪到腰間,按住刀柄,“你是誰?”
江泠盯著薛瑯,被少年盤問,倒好像他才是那個闖入的人。
葉秋水抬手,碰了碰薛瑯的胳膊,“他是……是我兄長�!�
薛瑯扭過頭,“你哥?”
葉秋水點點頭,解釋,“兄長是這次朝廷派來護送軍餉的欽差�!�
薛瑯恍然大悟,又轉(zhuǎn)回臉,看了男人幾眼,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息消散了,薛瑯揚唇一笑,熟稔地套近乎,“噢……原來是大舅哥,誤會了誤會了。”
“薛瑯!”葉秋水聽了,頭皮一跳,怒道:“你不要胡說!”
薛瑯嘿嘿一笑。
江泠緊緊攥住手,呼吸一瞬間凝滯,胸腔里被一股無名的氣堵滿了。
姓薛,看衣服的品級也不低,他猜出,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人,乃靖陽侯薛瑯,儲君的堂兄。
為人風(fēng)流倜儻,瀟灑不羈,很早就在軍營歷練了。
二人的模樣,不像剛認識,有些親昵,葉秋水還允許他叫自己的小名。
江泠站了片刻,平度心情:“侯爺,久聞大名。”
薛瑯點頭致意,“江大人,也是久聞大名啊,方才我有些糊涂,還以為是哪個賊人,大人也真是,怎么只站著不說話,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望你海涵�!�
江泠目光沉沉,那種冷刻嚴肅的氣質(zhì)又在他身上蔓延開,他恢復(fù)了以往的不茍言笑,眉眼鋒利,聲音沉靜,“無礙。”
薛瑯熱情熟絡(luò),詢問起朝中的事情,江泠惜字如金,但都一一答了。
“真沒想到,你還有個兄長呢�!毖Μ槀�(cè)目朝葉秋水笑了一下,“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
江泠目光移向葉秋水,她眼睫低垂,總是避開他的視線,不愛笑,話也少,薛瑯問起,她便回答,“也沒什么好說的,就沒提過�!�
她盡量不去想起江泠,更不用說在朋友們面前提到與他有關(guān)的事。
聽到這句話,江泠眸光黯了黯。
恰巧有將士過來叫人,大將軍為京師而來的欽差們準備了接風(fēng)宴,叫他們過去。
葉秋水轉(zhuǎn)身,先一步走出營帳。
薛瑯與她并肩而立,他時而低頭同她說話,葉秋水輕輕地笑出聲,心里的那股別扭的情緒消散不少,自在許多。
江泠默默地走在后面,凝視著二人的背影,薛瑯個子高挑,烏發(fā)束以紅綢帶,塞北風(fēng)大,走出營帳,發(fā)絲飛舞,并肩而行的兩人,束發(fā)的綢帶幾乎糾纏在一起。
她不肯接他的斗篷,后退,克制而疏離,笑意也是淡淡的,不達眼底,除了對兄長的敬畏外,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緒,江泠從小便知道察言觀色,心思敏感,能感受得出,葉秋水面對他的時候,神經(jīng)一直是緊繃的,直到薛瑯出現(xiàn),這根弦才松開,她也松了口氣。
江泠慢吞吞地走著,大病過后,腿腳越發(fā)不如從前了,心里猶如澆了一潑冷水,外面風(fēng)很大,他攏緊了斗篷,沉默地走向設(shè)宴的地方。
一抬頭,發(fā)現(xiàn)葉秋水同薛瑯說說笑,走遠一大截。
江泠收回目光,心里很悶。
“你兄長話真少。”
薛瑯隨口道:“冷冰冰的,也不笑�!�
葉秋水道:“兄長一直是這樣的性子,他沒有別的意思,不是針對你,他對誰都這樣�!�
“真的嗎?”
薛瑯撓了撓下巴,感覺那位江大人看著不是很待見自己,雖然他本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真的�!�
葉秋水走著走著,突然停住。
方才只顧著逃離,竟然忽略了江泠的腿疾。
她回過頭,正正與江泠撞上視線,他一直在注視她,目光晦暗幽深,里面好像蘊藏著許多情緒,凝結(jié)在一起,黑沉沉的,如大雨即將來臨前的天幕,她愣了愣,下一刻,江泠垂下眼眸,大雪天里,他的腿疾很容易發(fā)作,行動沒那么自如,走得很慢。
葉秋水回過神,跑過去,“兄長�!�
江泠看向她,沉默不語。
“怎么了?”
薛瑯不明所以地問。
葉秋水說:“我兄長腿腳有些不便�!�
“哦,那我們走慢點。”
葉秋水仰起頭,“沒事,薛瑯,你先過去吧,你有軍職在身,還沒有去見過其他欽差,這樣不好,你早點過去,和他們打個招呼。”
薛瑯這幾日一直在外巡視,回來后第一時間也是抱著白狐裘找她,怕是還沒有來得及同欽差們見面,等他姍姍來遲,說不定會被人詬病,說他傲慢無禮。
薛瑯一聽,覺得有道理,“那我先過去了�!�
“好�!�
薛瑯同江泠頷首示意,先一步離開。
從方才說話的地方走到主帳有些遠,寂靜無聲,只余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清響。
江泠走路不平,踩到雪里的樹枝,腳下一滑,葉秋水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手抱著他的胳膊,感受到骨頭的硬。
江泠真的很瘦,以前,她覺得他很高大,寬闊的肩像是一葉安穩(wěn)的舟,她趴在上面,永遠不用擔(dān)心會摔下。
此刻,竟覺得他的身形有些佝僂,葉秋水摸了摸他的脈,抬眸,“你病了?”
江泠說:“只是著了些風(fēng)寒,不礙事�!�
風(fēng)一吹,他咳嗽兩聲,眼尾都嗆紅了。
葉秋水皺了皺眉,說:“西北天寒,兄長不應(yīng)該來�!�
氣候寒冷的時候,他的腿疾容易復(fù)發(fā),舊傷鈍痛,知覺消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
“你身體不好,還長途跋涉,從京師到西北,路程遙遠,普通人都不一定受得了,路上生個病也沒個大夫醫(yī)治,年關(guān)的時候,這里一直在下雪,道路結(jié)冰,很容易滑倒�!�
語氣里帶著幾分責(zé)備,葉秋水不敢松手,只能攙扶住他的手臂。
江泠咳了幾聲,牽扯到太多舊傷,哪哪都很痛,聽到她責(zé)備的話語,江泠低著頭,輕聲道:“對不起,麻煩你了�!�
葉秋水語塞,沉吟半刻,“你早些回去吧,下次別來了,舟車勞頓,官家通情達理,不會逼著非要你當(dāng)這個欽差�!�
她也是想不通,江泠為什么會過來,他升任工部侍郎,不應(yīng)該很忙嗎?朝中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會派他來護送軍餉。
江泠腳下停住,掀起眸子,望著她,眼中光芒暗淡,憂傷,“你先前答應(yīng)過我,最多一年就會回來,可是你沒有,你也不給我寫信,我知道你很忙,忙到忘了,我就是……我就是想來看看你�!�
但是她好像并不想看見他。
第122章
氣她這么快就移情別戀
朔風(fēng)漸起,
簌簌雪花飄灑,落在眉梢上,冷得人一顫。
葉秋水喉嚨一緊,
干巴巴地說:“看我做什么�!�
江泠緊緊按著手杖,
“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擔(dān)心她吃不飽,穿不暖,擔(dān)心她會受傷,
被刀砍傷,骨頭碎裂,血肉淋漓的時候真的很痛,
江泠不希望她經(jīng)歷這些。
“我……我都挺好的�!�
葉秋水沒想到他會這么直白地詢問。
“兄長呢?”她又看向他,“你……瘦了很多�!�
不敢問得太多,太親近,
怕又越界。
因為她的關(guān)懷,江泠黯淡的眸子亮了亮,
“我沒事�!�
怕葉秋水擔(dān)憂,
多想,
他趕忙道:“就是前陣子受了點風(fēng)寒,
沒什么胃口,已經(jīng)好了。”
葉秋水點點頭,“好,
要保重,
多穿些�!�
江泠笑了笑,“嗯�!�
又安靜下來,
一路無話。
好不容易走到設(shè)宴的地方,
葉秋水終于覺得輕松起來,呼出一口氣,
松開扶著江泠的手。
看到她,薛瑯拍了拍身邊的位子,“過來,這里!”
葉秋水頭也不回地走過去。
江泠看著她抽身離開,手臂上殘留的溫度褪去,站了會兒才走到同行的欽差旁,心不在焉地坐下。
一群人圍繞著篝火,爐子上熱著酒,一人一小盅,喝不盡興,架子上還烤著鹿肉,撒上一點鹽巴,花椒,香氣撲鼻。
薛瑯用小刀劃開鹿腿,取下一塊熟肉,遞給葉秋水,“給�!�
“謝謝。”
葉秋水小聲道謝。
“小妹肩上的斗篷真好看,是什么毛皮?”蘇敘真觀察著葉秋水,發(fā)覺她今日穿著一件從未見過的裘衣,毛領(lǐng)蓬松,雪白無雜色。
“白狐的!”薛瑯替她答道:“我前不久剛獵到,請城里的師傅幫忙做的斗篷�!�
“好看好看�!碧K敘真贊賞說:“很精致,很適合小妹,侯爺騎射一絕,這白狐獵起來不容易吧�!�
“再不容易也要獵回來,我一眼就看中了,我追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沒閉過。”
像這樣的狐貍,很有靈性,狩獵起來棘手,薛瑯盯了幾日,直63*00
到那狐貍沒力氣了,跑不動了,才總算將它捉住。
白狐裘珍貴,先帝在時,宮里的娘娘都不一定有一件,這樣的斗篷,只有價無市。
一名欽差舉杯致意,“求令嬌娥喜,不辭千般辛,侯爺風(fēng)流瀟灑,真是亦如當(dāng)年啊�!�
早幾年,薛瑯十五六歲,還沒有去軍營前就愛招惹小娘子,喝醉了酒,踩在巴掌大的的鼓上舞劍,衣袂翩飛,長袖如鷹隼振翅,獵獵作響,那酒壺立在劍尖,佳釀竟也未灑出一滴,惹得臺下小娘子們臉紅了一片。
欽差回憶起來,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
薛瑯頓時大窘,“這些舊事還說出來干嘛�!�
欽差笑:“還不好意思,嗯,是啊,小葉大人在側(cè),侯爺不肯我們說起這些風(fēng)流舊事�!�
薛瑯瞪他一眼。
葉秋水移目看向薛瑯,很是好奇,“你真的能在巴掌大的鼓上舞劍嗎?”
薛瑯低頭回視,“你想看?”
葉秋水點頭,“好奇,那么小的東西上怎么站的下啊。”
薛瑯得意地笑,朝她擠眉弄眼,“那我下次單獨表演給你看�!�
她笑了笑,低頭吃炙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