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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修建水庫的事情很麻煩,

    江泠連日奔波,臉瘦了一圈,眼下發(fā)黑,

    下頜上也長出細細的胡茬。

    葉秋水先前一直住在鋪子里,

    或是齊府,東山的事情解決后,

    今日過來,

    是為了取些東西,薛瑯跟著她,

    將她攔在庭院里問話,話說到一半,江泠回來了。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停頓了短短一瞬,挪開。

    葉秋水眼睛微微亮起,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江泠進門,穿過回廊。

    江泠走到前面,向薛瑯示意,薛瑯也點了點頭,笑著道:“江大人�!�

    葉秋水一直看著他,瞧見他憔悴的面容,心中也跟著揪起。

    江泠并不想久待,剛進門看到葉秋水的時候,他心中歡喜,她已經(jīng)許久不曾歸家過,可是轉(zhuǎn)而又看見一旁的靖陽63*00

    侯,江泠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想在這個家中看到她與旁人并肩而立的畫面,江泠繞過去,說:“我還有事情要做,失陪了�!�

    換做旁人,多多少少總要客套兩句,但江泠的話很少,他說完,不待他們回答,兀自穿過回廊,走進書房,關(guān)上門。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看過葉秋水一眼,保持著克己疏離的距離,要不是葉秋水見過那封血書,知曉他的心意,她大概會真的以為,江泠對她根本就沒有那些意思,是她又在自作多情。

    他那么冷淡,裝得同真的一樣,看都不看她一眼,嘴角繃著,態(tài)度疏遠。

    是因為見到她和薛瑯站在一起,和其他人一樣,相信了傳聞,小心翼翼將一切都重新掩藏起來,不肯再露出一絲端倪。

    葉秋水無奈地苦笑,心疼他,又怒其不爭。

    薛瑯看到她的神色,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瞇了起來,眼稍輕抬。

    葉秋水轉(zhuǎn)過身,對上他探究的視線,她沒有再刻意隱瞞,如實說:“我不瞞著你,我喜歡的人就是我兄長,江嘉玉,我只喜歡他。”

    薛瑯一聽,眼睛漸漸睜大,嘴張了張。

    面前的女子目光堅定,薛瑯試圖在她臉上找出破綻,但他找不到,她說的是真心話,提到心上人的時候,眼眸里的光芒會明亮幾分,神色會情不自禁地露出溫柔的色彩。

    薛瑯不說話了,他緊抿著唇,好像很難接受這件事一樣。

    葉秋水知道,世上的人,都被三綱五常束縛著,哪怕薛瑯性格再不著調(diào),他從小到大也是被教導著,要成為一個沉穩(wěn)持重,克己復禮的君子。

    她與江泠相依為命,她幾乎是被他養(yǎng)大的,同親妹妹沒有區(qū)別,可是葉秋水從來不會恪守成規(guī),她無理,蠻橫,隨性所欲,她不在乎倫理綱常,也不在乎別人會怎么看待她。

    “好了,不管你怎么想,也都與我無關(guān),我就是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人,肖想兄長,侯爺知道后,就別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是個好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葉秋水淡淡說道,擺出送客的態(tài)度。

    薛瑯簡直要被她氣笑了,“你怎知我一定會像那些俗人一樣看待你?你也太小瞧我了�!�

    他眸光陰沉,看上去很不高興,“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個膽大心細,張揚明亮如小太陽一樣的女子,我偏偏就喜歡你這樣的執(zhí)拗勁�!�

    葉秋水說:“可是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毖Μ槆@氣,“你也不用一遍一遍地重復,怎么還反反復復捅我心窩子呢,我薛瑯又不是張會死纏爛打的狗皮膏藥,你既然不喜歡我,我肯定不會繼續(xù)糾纏你。”

    “只是我們認識這么多年,總不能因此就生分吧?”薛瑯笑了笑,雙眼彎如月牙,“做不成神仙眷侶,還能當朋友不是?”

    他的坦然讓葉秋水很是意外。

    葉秋水抬頭看向他,目光詫異。

    “好啦�!毖Μ樣质悄歉钡鮾豪僧�?shù)哪�,“我知道你的選擇,不會強迫你的,你放心,我不會做強人所難的事�!�

    葉秋水笑了笑,“好,有侯爺這樣的朋友,是我的榮幸�!�

    薛瑯嘖嘖兩聲,說:“哎,真替你可惜,要失去我這個絕色大美男了�!�

    “侯爺總有一日,會遇到一個與你情投意合,兩情相悅的女子�!�

    薛瑯輕笑,轉(zhuǎn)過身,要出去時又突然停下,問道:“你還會去軍營嗎?”

    “也許吧�!比~秋水說:“我現(xiàn)在有很急,且必須要完成的事情,也許以后會去的。”

    薛瑯知道,她現(xiàn)在一心只有江嘉玉,分不出心思去做其他事情。

    說不定等他下次回京,她已經(jīng)成婚,有了其他的牽絆,不可能再離家那么遠,有的人,可能這一輩子就剩這最后一面。

    他垂首輕笑,“嗯,那就下次再見。”

    薛瑯轉(zhuǎn)身,走出大門。

    話已盡,葉秋水看著他離開,沒有挽留。

    少年大步往前,意氣坦蕩。

    薛瑯一直走出巷子,外表看上去一點異常都沒有,絲毫看不出被喜歡的女孩拒絕時的頹廢挫敗,可等走遠了,薛瑯卻突然往后一扭頭,發(fā)現(xiàn)身后的巷子空蕩蕩的,沒有人追出來,忽的嘴角下撇,撒潑打滾一樣的架勢,嚎道:“她怎么一句都不挽留我啊,我以為她會猶豫會兒的嗚嗚。”

    等在一旁的親信低下頭,如坐針氈,抬手撓撓后腦勺,汗顏。

    沒人理薛瑯,他就越嚎越大聲。

    *

    待薛瑯走后,葉秋水走到書房前,敲了敲門,“兄長,我能進來嗎?”

    她剛剛看到江泠進了書房,不知道是不是在忙公務。

    桌案前,江泠掀起目光,日光透影,女子纖長的身影倒映在門上。

    他按著書頁的手緊了緊,一不留神,將頁角卷皺了。

    江泠回過神,按平褶皺。

    “進來。”

    葉秋水推開門,光亮涌進,她神色柔和,朝他笑了笑,“我來拿些東西�!�

    江泠:“嗯�!�

    他肩身端正,筆直,目光凝在書上。

    葉秋水從架子上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回頭,江泠背對她而坐,看書看得認真。

    她不知道,江泠的心思早就不在書上,他靜靜聆聽著她的動向,心中忐忑,她在的時候,他總是無法平靜下來。

    “兄長。”

    恬靜的氣息毫無預兆地靠近,江泠愣了一下。

    葉秋水走到他身邊,語氣聽上去很是為難,焦急,“兄長,你知不知道《潔古家珍》放哪兒去了,我找不到。”

    江泠站起身,徑直走到書架前,翻出一本古書,遞給她,正是葉秋水要的那本。

    她伸手接過,笑道:“兄長好厲害,我一說你就知道在哪兒�!�

    江泠對家中的藏書如數(shù)家珍,每一本他都翻過無數(shù)遍,紙上是他詳細的批注,葉秋水每次翻閱時,看一眼角落他留下的批注,都能茅塞頓開,領悟頗多。

    江泠面無表情,“還要什么?”

    葉秋水又說了兩本,都是醫(yī)書,還有香譜,江泠全都幫她找了出來。

    “謝謝兄長�!�

    “為什么突然要這些書?”

    “鋪子里最近在研制新的香料,我想找?guī)妆緯匆幌隆!?br />
    江泠點頭。

    原來她回來只是為了找書,江泠眸光暗淡,為自己一時的自作多情感到苦澀無奈。

    葉秋水捧著書,拉開椅子,自然而然地在江泠身邊坐下。

    他的手頓了頓。

    “兄長,你是在看公文嗎?”

    “嗯�!�

    “是建水庫的事嗎?”

    “嗯�!�

    葉秋水翻開書,笑著說:“那我們一起看。”

    她低下頭,真的坐在他身旁開始看書,神情專注,一絲不茍。

    江泠不由怔忪,看向她,有些失神。

    葉秋水察覺到視線,抬起頭,“怎么了,兄長?”

    江泠又看向書房大門,外面并沒有人,薛瑯應該是走了。

    “沒事。”

    江泠低聲說道。

    心里想,她竟然會坐下來,沒有和薛瑯一起離開,薛瑯是不是要回西北了,那葉秋水也會去嗎?江泠想問她,又不敢問。

    傍晚,葉秋水合上書,站起身,她難得回來,家中的仆人備好了晚膳,江泠欲言又止,“你……要留下來吃飯嗎?”

    語氣平靜,不含一絲情緒,內(nèi)斂沉穩(wěn)。

    葉秋水搖頭,“不了,我回鋪子了�!�

    她用了“回”這個字眼。

    “今日多有打擾,兄長莫怪�!�

    江泠衣袍下的手握緊了。

    她這么說話,就好像是來做客一樣。

    江泠緩緩吐息,“沒事�!�

    葉秋水淡然一笑,臨走時又像是想起什么,“對了,兄長,這些書我先拿走了,過幾日就還回來。”

    這樣的生分,客套,江泠閉目須臾,再睜開,眸中平靜無波,“好�!�

    葉秋水牽著馬,頭也不回地走了,絲毫沒有留戀。

    江泠在庭院里駐足了許久,腳底灌了鉛一般,步伐沉重。

    第二日一早,薛瑯啟程回西北,李夫人拉著他的手臂哭了許久,不忍骨肉分離。

    儲君親自送他出城,叮囑了許多事情。

    薛瑯看了眼哭泣的母親,還有宜陽,沉聲說:“等戰(zhàn)事平了,我就回京追隨殿下�!�

    宜陽折柳相送,“堂兄,一路平安。”

    薛瑯接過柳條,“殿下留步吧,母親,我走了�!�

    李夫人泣不成聲。

    薛瑯翻身上馬,回頭看了眼城門的方向,葉秋水隔著人群過來送他,并沒有上前,他微微一笑,策馬疾馳而去,跟隨他的下屬們紛紛揚鞭,城門外的管道上,沙塵洋洋灑灑。

    葉秋水留在京師,沒有告訴江泠。

    他每日早出晚歸,作為工部主官,江泠要忙的事情很多,他做事又不喜歡假手于人,什么都是親力親為,工部再沒有人比他更懂水利方面的事,江泠將圖紙畫好,拿給官家與丞相過目后,才指揮下屬的人開始動工。

    水庫建在東山半山腰,江泠每天都要爬半座山督工,同僚們經(jīng)常勸阻他,讓他留在山下,“大人,這些交給我們就好,你的傷病還沒有養(yǎng)好,不能多操勞�!�

    江泠每次都不聽,但是只要他們將小葉大人搬出來,江泠就不會再執(zhí)拗。

    午后,烈日炎炎,開鑿山地的漢子們累得渾身是汗,江泠坐在棚子里同其他官員商談事情,旁人都解了扣子,衣袖卷起,大大咧咧地坐著,只有江泠,哪怕鬢發(fā)都被汗水浸透,但衣衫仍舊整齊,姿態(tài)筆直,就連衣襟最上面的扣子也還是嚴嚴實實地扣著。

    到了吃飯的時候,工人們的妻子送飯過來,幾名官員也退到棚子里,江泠坐在角落,一邊啃干糧,一邊低頭看圖紙。

    不遠處的一對夫妻閑聊起來,女人說:“今早城外大軍開拔,很是氣派,聽說儲君也來了,城門人擠人,我也想去湊熱鬧,不過沒擠進去�!�

    “什么大軍?”

    “靖陽侯要回西北,他帶兵出城,后面還拉了幾車軍需,那陣仗可壯觀了�!�

    “靖陽侯才回京沒多久吧?”

    “戰(zhàn)事未平,怎么可能待多久,他回京原也是為了參加儲君殿下的婚宴,如今已經(jīng)入夏,當然要走了�!�

    江泠忽地愣住,聞聲望去,“靖陽侯離京了?什么時候?”

    被問的女人愕然,怔怔道:“今、今早……”

    江泠神色僵硬,今早就走,葉秋水居然從來沒有和他說過她要就要離開,他知道有者一日,但沒想到這么倉促,江泠整日在外奔波,他竟然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

    她這一走,又是多久?昨日明明有那么多次機會,江泠一次都沒問過,他對她的近況一無所知,連她走了都不知道。

    江泠猛然站起,沖向山腳的馬棚,他扯開繩子,同行的官員呆呆地看著他,“江、江大人……”

    江泠置若罔聞,策馬往城門沖去,人早就散盡了,只余零零散散幾個守衛(wèi)剩下,官道商,鋪滿了馬蹄踏過的痕跡,一直延續(xù)到遠處看不到的地方。

    她走了。

    江泠喘著氣,勒馬停下。她早就離開,連一句話都沒給他留。

    汗水打濕衣襟,江泠茫然地看向遠處,回過神,為自己一時沖動,不管不問地奔到城門處的行徑感到啼笑皆非。

    他現(xiàn)在這是在做什么呢,是試圖留住什么嗎?

    可是什么也留不住,如指間的沙礫,越用力握緊,越流逝得迅速。

    她早就不會再將目光放在他身上,江泠苦望著遠處漸漸平靜的沙塵。

    “兄長?你怎么在這里?”

    身后忽然響起熟悉的,令他魂牽夢縈的聲音。

    第130章

    二合一

    江泠循聲回頭,

    目光一頓,牢牢地鎖住眼前的女子。

    葉秋水站在幾步遠外,不解地看向他。

    薛瑯離開后,

    她在城門處待了一會兒,

    準備回城時,一道身影忽然策馬沖來,行跡匆忙,

    馬上之人神情嚴肅,動作透著焦急,衣擺獵獵作響。

    葉秋水看過去,

    發(fā)現(xiàn)是江泠,他勒著馬,望向看不見盡頭的官道,

    徘徊了許久,直到她出聲詢問,

    江泠轉(zhuǎn)過身,

    看向她,

    目光輕顫。

    “兄長?”

    葉秋水又喚了一聲,

    江泠下了馬,慢慢走到她面前。

    “你沒走?”

    他聲線毫無起伏,平淡地問。

    “嗯?”

    葉秋水適時露出幾分困惑。

    江泠沉吟須臾,

    “靖陽侯帶軍回西北了,

    你不去嗎?”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看向別的地方,

    牽著韁繩的手蜷曲著。

    “不去�!比~秋水抬手,

    將臉頰旁的鬢發(fā)拂到耳后,“鋪子里有些事情需要我來決定,

    她們不敢做主,我就留下了。”

    聞言,江泠的心躍動了幾下,面上仍是淡淡的,“嗯,好。”

    “兄長呢?”葉秋水問他,面色擔憂,“怎么突然騎馬來這兒了?你看上去很著急,是出了什么事嗎?”

    她故意沒有告訴江泠大軍啟程的日子,他不知道薛瑯今日離京,也不知道她早就同官家說了,要留在京師。

    她壞心眼地問他原因,果不其然,江泠眉梢微動,“沒有什么事�!�

    葉秋水疑道:“沒有?”

    他說:“沒有�!�

    江泠牽了馬,讓開城門處的路。

    葉秋水跟著過去,在他身后輕笑,“好,沒有那最好了,我看著兄長的樣子,還以為你趕著要過來見誰�!�

    江泠的背影僵了僵,沒理她。

    許久,他才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為什么會在這兒?”

    葉秋水隨口說:“來送侯爺呀。”

    語氣輕快,說到薛瑯的時候,話里不由自主地帶了笑意。

    江泠又不說話了。

    正當葉秋水以為他不會再開口的時候,江泠突然道:“這次要待多久?”

    葉秋水想,她不會再走的,至少讓他開口前都不會離開,她有許多時間陪他耗著,她不信江泠永遠可以堅如磐石,不信他真的生死無憾。

    葉秋水故作沉思,“還不知道�!�

    江泠臉上面無表情,心里卻掙扎了許久,開口,“那……”

    他抿了抿唇,“你院子,找好了嗎?”

    其實在葉秋水決定要留在京師時,她便已經(jīng)沒有這個打算了,但是仍舊道:“就快了�!�

    江泠垂下眼睫,眸色昏暗。

    “好。”

    他的話很少,與葉秋水預想的差不多,她也不急在這一時。

    葉秋水笑了笑,“兄長,我先去鋪子里了�!�

    江泠一時無言,她便自顧自地轉(zhuǎn)過身離開了。

    見到她便欣喜,看不見會思念,知道她要離開的時候,心中如同破了一個口子,風灌進來,冷意徹骨,但是發(fā)現(xiàn)她沒有離開時,難以抑制的喜悅又跟著盈滿整個胸腔,他情緒的起伏,喜怒而樂,全都圍繞著她。

    江泠唾棄這樣不爭氣的自己,可是他做不到杜絕,明明知道她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那種渴望她的沖動依舊沒有衰減。

    江泠只能將自己的內(nèi)心封鎖,靠冷漠來筑起一道防線。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修建水庫的地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全身心地投入到公事當中。

    另一邊,葉秋水進宮為官家診脈,向吳院判請教合香配方的改良。

    薛瑯剛走,李夫人心中哀凄,她喪夫幾年,兒子又遠在天涯,以前同官家還是妯娌的時候,李夫人常找她訴苦,可如今,昔日的長公主成了新的皇帝,李夫人不再像以前一樣親近,無話不談,但是除了官家這兒,她也沒有別的地方能說。

    “他爹走得早,我就想他好好的,早日娶妻,安定下來,有了妻兒,那便有了牽掛,不會再那么膽大妄為,不顧及性命�!�

    薛瑯打起仗來爭強好勝,不服輸,他時常只身入軍營,取賊首項上人頭,傷痕累累,幾次險些丟了性命,李夫人嚇壞了,央求官家別再讓他去邊境。

    皇帝說:“孩子不想靠父輩蔭庇,想自己闖出一片天地來,這般有志氣的兒郎,你該覺得驕傲才是,至于婚事,你可有選好什么人家,問過阿瑯的意思沒?”

    李夫人說出幾個人選,門第算不上多高,他們薛家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會再娶門第多么高的女子,李夫人選的都是出身書香名門,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不過介紹給薛瑯聽時,剛起了個頭,薛瑯就跑遠了。

    李夫人恨鐵不成鋼,不明白他怎么就會喜歡一個身份低微的商女。

    那些姑娘,薛瑯一個也不喜歡,李夫人真是沒辦法了,跑來求官家?guī)兔�,讓她挑一位好女子,賜婚薛瑯總不會拒絕的。

    皇帝沒有立刻答應,只說再看看。

    李夫人愁容滿面,薛瑯離開沒幾日,李夫人去京郊的白鹿寺為兒子祈福。

    白鹿寺在東山上,要爬許久的山,白鹿寺作為國寺,香火不斷,每日前來求姻緣,求財?shù)娜私j繹不絕,山道上擠滿了人。

    江泠選擇修建水庫的位置在半山腰,背離香徒經(jīng)過的地方,天氣越來越炎熱,山上干活的漢子們?nèi)汲嘀觳�,大汗淋漓,上山的小姐夫人們往往繞得很遠,避開這群人,等到了飯時,工匠的妻子們會挎著籃子,將飯菜送上山。

    江泠沒有親眷,家中僅有幾個老奴,他也不會讓老奴爬上山給他送飯,同僚托家中多送一份飯菜過來,也被江泠拒絕了。

    烈日炎炎,大家都躲到樹林下休息,江泠仍然站在工地附近,提著筆在紙上寫字,圖紙改改畫畫,他拿著長尺測量水庫大小,避免有人偷工減料,所需要的耗材全都是經(jīng)過他親自過目的。

    葉秋水爬到半山腰時,抬頭眺望,不遠處,江泠垂首看著手上的圖紙,神色嚴肅,好看的眉眼微微皺著,衣領被汗浸濕了一些,他將盤扣最上方的扣子解開了,炫目的陽光下,男子側(cè)顏如玉,身形挺拔高大,像是一截蒼松。

    她看了好一會兒,陽光耀眼,葉秋水臉被曬得有些紅,她提著食盒走過去,揚聲喚:“江嘉玉。”

    山道旁,或是休息,或是吃飯的人紛紛停下來,目光移向她,葉秋水只盯著前方,江泠側(cè)立的身影似乎僵了僵,看過來的時候,有些愣然。

    葉秋水朝他笑了笑,江泠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放下圖紙,走近,還不忘將先前為了散熱而解開的扣子重新系上了。

    草帽下的臉因為陷在陰影里,顯得眉骨更為英挺,江泠垂下眼眸,問道:“你怎么來了?”

    葉秋水提起食盒,示意:“來給你送飯�!�

    她看向周圍,許多工匠的妻子,或是老母、女兒都會上山為他們送飯,葉秋水擔心江泠忙起來顧不得休息,吃飯也只會啃干糧。

    江泠想說,他有東西吃,不用她送過來,但是話到嘴邊,又想起許久之前,他躲在工部值房不回去,她過來給他送飯,送手籠,江泠讓她別再過來,葉秋水很生氣,鼓著臉,負氣地說“以后都不會再來”。

    他將話咽了回去,沒說什么,摘下草帽,蓋在葉秋水頭頂,遮住了她略有些發(fā)紅的臉頰。

    江泠轉(zhuǎn)過身,葉秋水跟上前。

    他找了個陰涼背光的大石塊后坐下,葉秋水將食盒打開,里面都是他愛吃的菜,是葉秋水特地讓廚子做的。

    除了飯菜,還有解暑的茶,瓜果,葉秋水端了些解暑茶送給別人,大家都惶恐地接下,笑著道謝。

    女子清麗動人,笑起來有兩顆淺淺的梨渦,眉眼如畫,茶壺用冰鎮(zhèn)過,喝起來涼絲絲的,葉秋水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酷熱的暑夏,喝一口冰甜的涼茶,別提有多舒坦了。

    東山不矮,爬到半山腰要費些功夫,更何況還要挎著重重的食盒,涼茶。

    江泠看向不遠處的葉秋水,神思恍惚,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等她回頭,他又收回視線。

    葉秋水走過去,看著江泠吃飯。

    側(cè)臉線條冷硬,不茍言笑,哪怕天這么熱,他也沒有像別人一樣赤著膊,衣服仍是端莊整肅的,吃飯的時候很斯文,他的手指不像少年時那般修長削白,而是粗糙的,布滿了許多細小的傷口,厚厚的繭顯得關(guān)節(jié)粗硬,看著并沒有那么雅觀。

    但是葉秋水就是喜歡,他的手不僅能寫出驚天動地的文章,還能畫圖紙,能搬運磚石,揮動鋤頭,專注的江泠太讓她動容。

    他的鬢發(fā)有些濕,額角沾著一滴汗珠,顫顫悠悠的,葉秋水找出帕子,抬起手,江泠正在吃飯,沒有注意到她伸過來的手,等帕子碰到額角,他好像嚇了一跳,肩膀微顫,轉(zhuǎn)過頭看向她。

    葉秋水盯著他臉上的汗水,神情認真,團著手帕細心擦去,她的臉近在咫尺,動作輕柔。葉秋水今日穿了一件半透的杏黃色披衫,雪白細膩的肌膚若隱若現(xiàn),透著一股朦朧柔和的美,她抬起手,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江泠見了,不自然地別開目光,他抬手,克制著沒有碰到她的指節(jié),拿走帕子,低聲道:“我自己來�!�

    葉秋水沒有意識到自己方才的動作有多么曖昧,她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眼睫眨了眨,“噢……”

    不遠處的同僚們看著靠坐在大石頭旁的二人,雖然沒怎么交談,但看著分外和諧,江泠從前都是獨來獨往,不近女色,二十四五了,連妻子都沒有,還是難得看他同哪個女子走得這么近。

    兩個人坐在一起,姿態(tài)親昵,女子上山送飯,還幫他擦汗,冷刻寡言的江侍郎竟然沒有拒絕。

    大家都很震驚,因為葉秋水前兩年一直在外,且她就算進宮為皇室看病,也是在內(nèi)廷做事,與他們前朝的官員接觸很少,不管是官員,還是工匠都沒有見過葉秋水,自然而然地以為那是江泠的妻子,就算不是,也八九不離十。

    一名工部的小吏玩笑地說:“夫人真好,心里想著咱大人,怕大人渴著餓著,我們是沾了大人的光,不然喝不上這么解暑的涼茶。”

    大家都跟著笑,江泠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沒有立即開口去解開他們的誤會。

    倒是一旁的葉秋水不好意思地解釋,“不是的,江大人是我兄長,我只是他妹妹�!�

    大家的笑語停住,都露出詫異,又窘迫的神情來,最開始說話的小吏摸了摸頭,“哎呀,真是誤會了,弄了個好大的烏龍�!�

    他們適才想起,江侍郎的確有個妹妹,是宮里的掌醫(yī)女使,在貴人跟前伺候。

    大家哈哈將這件烏龍揭過,全程,江泠都沒有開口過。

    他失神地看著前方,連葉秋水給他遞茶都沒發(fā)現(xiàn)。

    “兄長?”

    葉秋水喚道,江泠呆呆地坐著,她叫了幾聲才回神。

    江泠接過涼茶,喝一口,冷靜了,說:“天太熱了,早點回去�!�

    葉秋水站起身,有些惶然地解釋,“我是不是又打擾你辦正事了,我今日是為了來白鹿寺祈福的,想著路過這兒,順道給你送飯,要是打擾到你的話,那我下次就不來了。”

    “沒有打擾�!�

    他低聲道:“你可以過來�!�

    葉秋水低下頭,淡然一笑,“是嗎?我以為工部規(guī)矩森嚴,我還記得上一次給兄長送飯,兄長讓我別再來了。我就怕這次又打擾你,怕你嫌我自作主張。”

    江泠喉嚨一哽,又想起先前的事,他開始懊悔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字字句句都如回旋鏢一樣,轉(zhuǎn)回來扎在他身上。

    “沒有……”

    江泠抿緊唇,“我……沒有那么想�!�

    “那就好�!�

    葉秋水輕聲笑,“那我下次還來,你會介意嗎?”

    江泠搖頭。

    坐了一會兒,他問:“為什么突然要去白鹿聽她方才所言,是為了祈福,為誰祈福,是她自己,還是旁人?

    葉秋水說:“為將士們祈福,希望蘇姐姐,侯爺,還有其他將士都能平平安安的,早日趕走敵人,別再受傷�!�

    果然離不開侯爺,她如今做什么都圍繞著薛瑯,就算薛瑯走了,也總是可以聽到與他有關(guān)的事情,她的心似乎已經(jīng)隨薛瑯離開,并沒有繼續(xù)在京師停留。

    給他送飯,也只是因為要為薛瑯祈福,順道而做的。

    葉秋水不知道,她明明說了所有人,結(jié)果江泠的注意力卻只放在薛瑯一個人身上。

    休息完了,工匠們又開始忙活,他們告別妻子,目送女人們下山,江泠將食盒收拾好了,站起身。

    葉秋水蹲在地上,月牙白的抹胸長裙裙擺上沾了雜草,山上草木繁盛,長了許多鬼針草,一碰到就會站在衣服上,難以清除。

    她新做的裙子,裙擺上沾滿了鬼針草,方才坐著乘涼時沒注意,一站起才發(fā)現(xiàn)袖口,裙擺上全是,葉秋水將它們拿掉,力氣大些,嬌嫩金貴的裙子便會被勾出線。

    她皺著眉,神情苦惱,身前忽然覆上一層陰影,葉秋水抬起頭,江泠不知何時過來了,伸手,拉起她,讓她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

    “別動�!�

    他說道,而后彎腰,替她擇去裙擺上粘著的雜草,這些瑣碎的事情做起來很麻煩,又耗時間,但江泠臉上未見有一絲不耐,他垂著眼眸,細心地將鬼針草全都擇去了,衣服也沒有勾線,細膩的絲綢握在他的手中,他動作輕緩,小心翼翼,怕自己粗糙的手指會像這些可惡的雜草一樣,將她純潔干凈的裙角弄臟弄壞。

    好一會兒,鬼針草全都摘去,他松手,直起身,說:“好了�!�

    葉秋水低頭一看,裙子干干凈凈的,一點鬼針草也看不見了,她開心地晃了晃腿,仰起頭,“謝謝哥哥�!�

    這個稱呼江泠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她總是喚他兄長,敬重里帶著幾分疏遠,就連叫鋪子里的伙計都比他親近些。

    江泠側(cè)過身,“嗯�!�

    葉秋水從大石頭上跳下,正午的時候太陽很毒辣,她的肩膀,手臂都被曬得發(fā)紅,臉頰更是紅撲撲的,鎖骨上盈滿了細汗。

    江泠說:“快些回去吧,太熱了�!�

    他還是心疼她,不想她總是過來,那么累,“不用給我送飯的。”

    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太冷硬,怕她誤會,惹她傷心,再次補充:“沒有覺得你自作主張,只是山路不好走,天又熱,我不放心你過來�!�

    “好�!�

    葉秋水被他的樣子逗笑,眼睛亮晶晶的。

    她提著食盒,繞過水庫的位置,往山上繼續(xù)走,“那兄長,我先上去了,你繼續(xù)忙,我下次早些來,就沒那么熱了。”

    他心里泛上來甜,沉溺在她的柔情中。

    甜蜜后,又是細密的鈍痛,知道自己在飲鴆止渴,卻無法自拔。

    江泠點點頭,目送她的身影遠去。

    葉秋水走上山,進了白鹿寺,捐了不少香火錢,除了為將士祈福外,更多的是希望江泠可以康健,多吃飯,早些胖起來,別再那么瘦,也別再總是生病。

    她打算給白鹿寺每座大殿都捐新的門檻,再為佛像塑一層金身,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她早點將江泠拿下。

    葉秋水誠摯地磕了幾個頭,俯身的時候,聽到身旁的婦人一邊磕頭,口中一邊念念有詞。

    “佛祖保佑吾兒薛瑯平安歸來,早日娶妻生子。”

    葉秋水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薛瑯的母親李夫人。

    她磕了好幾個頭,口中念叨,留下一大把金銀作為香火錢。

    薛瑯剛走兩天,李夫人每日都會來白鹿寺上香,一是求平安,二是求姻緣,她向官家提過幾次,還有皇后,皇后是官家的結(jié)發(fā)丈夫,乃老靖陽侯那個體弱多病的弟弟,也就是薛瑯的親叔叔,他總該為自己侄兒考慮一段好姻緣。

    李夫人去求過幾次,京中有什么好丫頭,不求門第多高,只要家世清白,端莊大方就好。

    薛皇后說:“阿瑯喜歡的那個姑娘不就很好嗎?”

    李夫人不滿意,她是個很循規(guī)蹈矩的女子,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媳不安分,同薛瑯一起胡鬧。

    皇后聽了,只說有空幫她看看。

    李夫人上完香,吃了碗素面,準備下山了。

    常有些窮苦,走投無路的乞丐守在東山下,攔住上山的車馬乞討,跑來燒香拜佛的有許多是京中的貴婦小姐,仁慈闊綽,倘若他們施舍些銀子,能衣食無憂好一陣子。

    李夫人坐在馬車中,閉目養(yǎng)神,馬車晃晃悠悠,猛地一停,她身形晃了晃,險些砸在車廂壁上,“怎么回事?”

    外面的侍女說道:“夫人,是個乞丐,來討要口吃的�!�

    李夫人揉了揉眉心,“給他就是了,再拿幾兩銀子,將人打發(fā)走�!�

    乞丐接了銀子,直磕頭。

    “夫人,他說要給您磕頭,不然就不走了。”

    李夫人無奈,“隨他去�!�

    乞丐走近些,痛哭流涕,頭磕得砰砰響,李夫人心里想著其他事,哪知下一刻,乞丐忽然跳起來,破爛的袖口里露出一只匕首,靈活地爬到馬車上,掀開簾子就往里刺去。

    寒光一閃,李夫人大驚失色,往角落逃竄,抓起手邊的茶壺,香爐往前砸去。

    侍女車夫都嚇了一跳,后知后覺地拉人,李夫人嚇得尖叫,乞丐被車夫拖出來,兩個人摔下去,馬兒被受到驚嚇,抬起蹄子,不受控制地拖著馬車在山路上狂奔。

    “夫人,夫人!”

    侍女慌不擇路,忙不迭追著馬車跑,那馬失心瘋似的,沖進林子里,李夫人是個弱女子,生來便養(yǎng)尊處優(yōu),在馬車里飽受顛簸,精致的發(fā)髻也散了,金釵落了一地。

    千鈞一發(fā)之際,不知是誰騎著馬追上前,混亂之中抓住了飛揚的韁繩,用盡全力,硬是將疾馳的瘋馬勒停了。

    馬車幾乎散架,驚慌失措的侍女們追過來,發(fā)現(xiàn)將瘋馬控制住的竟然是個與她們一般大的姑娘,虎口被磨得鮮血淋漓,喘著粗氣,手背青筋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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