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望著孟硯青,顫聲說:“你,你——”
他怎么能忘記,母親臨走前,還曾撫著他的頭發(fā),告訴他,每天讀一頁《漢語詩律學》,時候久了,也就讀完了。
這是他們母子私底下說的閑話,除了母親外沒有人知道的話,連父親都不知道。
孟硯青輕嘆了聲:“亭笈,這一切都很玄妙,我一時沒有辦法給你解釋,我也不想編一個理由來隱瞞你,畢竟你已經(jīng)十四歲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我認為你能夠分辨是非真假�,F(xiàn)在,我只能告訴你,我又回來了�!�
陸亭笈聽這話,怔怔看著她,半晌,他膝蓋一軟,竟然“噗通”一聲跪下了。
他也不是特意要跪,只是這一切太匪夷所思,他情緒波動太大,以至于他順勢就跪在那里了。
他跪在那里,神情脆弱到幾乎崩潰:“你不要騙我�!�
孟硯青有些受不了,她上前抱住了他,用自己的手愛憐地撫摸著他的頭發(fā)。
十四歲的少年,頭發(fā)已經(jīng)沒有他小時候那么松軟,他真的長大了好多。
她環(huán)抱住他的肩膀:“亭笈,十年了,這十年里,我日思夜想,看都不能看你一眼,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
陸亭笈聽著她的聲音,那恰是自己記憶中母親的語調,是再不能錯的。
他終于痛哭失聲,跪在那里哭著道:“母親,真的是你,原來你根本沒死,他們都在騙我,你根本沒死!你還活著!”
*
不遠處的寧碧梧看到這一幕,有些嚇到了,她疑惑地看著,好奇極了,但孟硯青讓她在那里等著,她也不好意思上前問問。
好在,陸亭笈終于不哭了,他站起來,兩個人在墻根下說話,好像低聲說了很多話。
最后他還摟著孟硯青,兩個人緊緊抱著,要多親密有多親密的樣子。
她看著越發(fā)驚訝,驚訝得都忍不住捂住嘴巴。
要知道,陸亭笈對任何女同學都不屑一顧,在他眼里女同學都是不值一提。
沒想到孟姐姐這么有本事,幾句話竟然降服了陸亭笈!還仿佛生離死別抱頭痛哭!
而孟硯青在和兒子大致訴說了自己的情況,顯然這些對于陸亭笈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他擰眉,想了一會,才紅著眼圈道:“所以當時母親確實不在了,你現(xiàn)在變成了另一個人。”
孟硯青點頭:“聽起來好像是這樣的……”
陸亭笈卻好像生怕她跑了一樣,緊攥住她的手,道:“那就不管了,反正你現(xiàn)在還在,過去的事你也都記得,這樣不是挺好!”
孟硯青見此,其實也松了口氣。
看來親兒子就是親兒子,并沒有因為這種事情大驚小怪,而且還是能接受她現(xiàn)在情況的。
她便道:“這種事情我也不好解釋,只能說冥冥之中,上天憐我,讓我有機會回來見到你。”
陸亭笈低聲道:“我都覺得我在做夢,可這是真的,母親還活著,我們不要管別的了,反正你還活著,這就夠了�!�
孟硯青道:“是,我目前身體很健康,一切都很好,我也挺滿意的,只能說我得到一個尋常人不會有的機緣了�!�
這時候,陸亭笈恰好看到了不遠處的寧碧梧,她正探頭探腦往這邊看。
陸亭笈皺眉,當即拉著孟硯青,用自己身體擋住了寧碧梧的視線。
之后才正色道:“母親,這種事,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別人如果胡思亂想,傳揚出去,也許會對母親不利�!�
孟硯青欣慰:“我當然不會告訴別人,現(xiàn)在我只告訴你了,我沒和這小姑娘提�!�
陸亭笈也有些欣慰的樣子:“對,千萬不要告訴她,告訴她,全天下都知道了�!�
不過他很快道:“就連父親都不要告訴了�!�
孟硯青:“為什么?”
她和兒子相認順利,兒子在她面前還是這么乖巧聽話,她對教導兒子避免凄慘命運這事充滿信心,確實想著干脆不要告訴陸緒章了。
不過兒子這么說,她還是有些意外。
陸亭笈卻道:“怎么,你想告訴父親?”
孟硯青感覺到了兒子在提起這話題時的異樣情緒,她便道:“我身上發(fā)生的這些事,尋常人等怕是很難接受,我也不想和他們解釋那么多,你父親如果知道了,對我來說也是橫生枝節(jié)。其實我現(xiàn)在也有些茫然,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辦�!�
陸亭笈見她這樣,忙道:“你說得對,告訴他后,萬一更多人知道了怎么辦?這件事自然不能讓外人知道,不然對母親不利,反正還是不要告訴父親了。“
孟硯青便笑了:“好,你考慮得很周全,我聽你的。”
陸亭笈見此,便握著她的手,安慰道:“至于將來怎么樣,反正你現(xiàn)在還活著,只要活著就挺好的,其它可以慢慢來!母親,你放心好了,有什么事,我都會幫你,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我一定會照顧好你!”
孟硯青聽兒子這么說,意外之余,心里都是暖意。
她記憶中那個因為她的即將離世而哭泣的小男孩,長這么大了,而且已經(jīng)知道要幫她解決問題了。
——雖然他未必能解決。
這么說話間,孟硯青也看到了一旁探頭探腦的寧碧梧。
她便對陸亭笈道:“當著外人的面,你先不要叫我母親,就叫——”
她想了想:“叫小姨吧�!�
陸亭笈有些別扭:“那很奇怪吧?”
雖然按照母親的正常年紀,她應該三十多了,但是在陸亭笈的記憶中,母親就是二十出頭,就是特別年輕美麗的樣子,也就是現(xiàn)在孟硯青的樣子。
他天然覺得,眼前的孟硯青就是自己母親,那是理所當然的,是他童年記憶中就有的模樣。
以至于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就他們兩個的年齡差來說,當母子并不合適。
他是自小被孟硯青教養(yǎng),之后又受訓于祖父母跟前,老人家的規(guī)矩大,他對長輩有著骨子里的敬重,讓他叫“小姨”,他自然覺得怪怪的。
孟硯青:“只是私底下�!�
陸亭笈:“可是你可以當我義母,就算別人聽到也沒什么吧�!�
孟硯青:“這只是權宜之計,以后我們再想辦法。”
陸亭笈不太情愿地道:“好吧……”
孟硯青便招呼寧碧梧過來。
寧碧梧早就好奇得不得了,見孟硯青招呼,迫不及待地跑過來了。
她歪頭打量著陸亭笈,覺得陸亭笈現(xiàn)在奇怪極了,像是一只被順了毛的小貓,乖得要命。
陸亭笈被她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語氣便兇兇的:“看什么看?你這是什么眼神?”
寧碧梧一聽,便委屈了,求助地看向孟硯青。
孟硯青有些無奈地看著陸亭笈:“亭笈,這是你對待女同學的態(tài)度嗎?”
她這么一說,屬于母親的權威感撲面而來,陸亭笈微低頭,一臉別扭:“我只是讓她不要亂看……”
孟硯青:“那也不能對小姑娘這么兇,你想怎么著,你難道還能和小姑娘打架嗎?”
陸亭笈便不吭聲了,寧碧梧頓時很有些洋洋得意,沖著陸亭笈吐舌頭。
陸亭笈警告地瞥她一眼,眼神特別冷。
寧碧梧這才勉強收住,不過卻還是很有些小得意的樣子。
孟硯青其實還想和兒子好好說說話,想多了解他這些年的生活,便道:“現(xiàn)在時候還早,我們先送碧梧回去學校,不是說今天下午還有自習嗎,讓碧梧上自習,我和亭笈還有些話需要說�!�
寧碧梧一聽:“其實自習課,上不上也沒要緊吧……”
陸亭笈聽聞,疑惑地看她:“自習課?”
寧碧梧心虛地點頭。
陸亭笈見此,眼神譏誚,不過倒是沒說什么。
孟硯青卻感覺到不對了:“亭笈,你告訴我,今天下午是什么課?”
陸亭笈:“是語文課�!�
孟硯青淡掃了一眼寧碧梧:“嗯?”
寧碧梧心虛地咬唇,小聲地辯解說:“可是孟姐姐,我也沒騙你啊……”
孟硯青:“對,你沒騙我,你告訴我數(shù)學老師請假了�!�
寧碧梧眨眨眼睛,無辜地點頭:“是啊,數(shù)學老師確實請假了,我說的是真的!”
然而,今天下午是語文課……
第16章
零花錢
孟硯青直接把寧碧梧送學校去了,進校門的時候寧碧梧戀戀不舍,時不時回頭看,且對陸亭笈很不服氣的樣子。
陸亭笈眼睛望天,不稀罕搭理她,臉上明晃晃寫著:快走。
寧碧梧瞪他一眼,委屈巴巴進校門了。
孟硯青對于這對小兒女是很無奈的,這兩個,一個看著純真率直,其實小心眼耍得溜溜的,一個看著大小伙子了,其實打架斗毆痞氣四溢。
這如果不好好管教,以后那本的劇情走起來,他們兩個各自喜歡上男女主,死纏爛打的,那下場肯定好不了。
孟硯青感覺的劇情隱隱已經(jīng)有了端倪,自己任重而道遠。
她看向自己兒子:“亭笈,你下午什么打算?”
寧碧梧走了后,面對孟硯青,陸亭笈便頓時變了一個人,原本的囂張痞氣都散盡了,他微垂著頭,竟然一臉很乖的樣子:“不知道……”
孟硯青:“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吧?”
陸亭笈點頭:“好,我聽母親的�!�
孟硯青看到那邊有個茶樓,便想過去,不過很快想到了:“亭笈,你身上有錢嗎?”
陸亭笈怔了下,之后點頭:“錢?我?guī)уX了�!�
孟硯青:“你有多錢?”
陸亭笈聽這話,忙拿出錢包來,數(shù)了數(shù),竟然有四十塊錢。
他看向孟硯青:“只有四十塊,夠嗎?”
四十塊,他竟然說“只有”?
孟硯青一時也是無話可說,這十四歲的小孩,一個個身上帶這么多錢。
要知道現(xiàn)在普通人的工資才多錢呢。
陸緒章是不是太放縱孩子了?果然孩子都是被他寵壞的。
還有寧家,也只知道一味寵孩子,人家教授妻子在鄉(xiāng)下勤懇教導他們家女兒讀書上進,養(yǎng)了個勤儉能干好女兒,他們卻只知道給人家女兒錢,根本不管孩子的教育!
她看著兒子,無奈地道:“作為一個小孩,他們給你的零花錢是不是太多了?”
陸亭笈聽了,雙手將錢包奉上,一臉恭恭敬敬的:“母親,那都給你吧,你幫我收著�!�
對此孟硯青并沒客氣,當著陸亭笈的面,她沒收了所有的錢。
最后,她抽出一張五塊的給他,看著他道:“現(xiàn)在我沒收了,你留著這五塊錢吧�!�
陸亭笈見此,忙擺手道:“母親,我不需要花錢,都給你,你收著吧。”
孟硯青還是把五塊錢還給他了:“你還是得留一些,不然回頭你祖父或者你父親會發(fā)現(xiàn),他們會想多了�!�
陸亭笈聽著覺得很有道理,便收起來了。
孟硯青便帶著他過去了一旁的茶館,那茶館擺著紅木八仙桌,前方還有一處戲臺,里面服務員都一水穿著長衫或者旗袍。
這會兒客人不多,孟硯青和陸亭笈進去后,服務員熱情上前招待。
孟硯青要了一處雅座,坐下來后,她看了看菜單,便隨意點了蓋碗花茶,并餑餑點心。
點完后,孟硯青再次看著眼前的陸亭笈。
陽光從老式雕花窗戶灑進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陸亭笈臉上的每一處細節(jié)。
他長得實在像極了陸緒章年輕時候,但又不太像。
陸緒章有一張過于輪廓分明的臉,但眼神嘴巴都生得明艷溫潤,這柔和了他臉部線條,不會讓人覺得剛硬,更不會有刀削的鋒利,反而會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優(yōu)雅貴氣。
十幾歲時,陸緒章陪著她參加法國大使館的宴席,便驚艷四座,名動東交民巷。
幾乎所有的人第一次見到陸緒章時,都會贊嘆于他與生俱來的矜貴感,以及游刃有余的練達。
才十幾歲,明明是年少輕狂的年紀,卻仿佛看透世情,笑得溫潤纏綿。
那是讓人看得心都要化了的男人。
要不然也不至于惹得孟硯青一頭扎進去了。
比起陸緒章,眼前十四歲的陸亭笈五官好像更為鋒利,棱角凌厲,偏偏又有一雙清澈而桀驁的眼睛。
屬于少年的青澀和銳氣是那么鮮明,哪怕在自己面前刻意收斂,卻依然鋒芒畢露。
茶上來了,孟硯青從容拿起碗托,拇指中指優(yōu)雅嫻熟地提了碗蓋,輕翻開一道縫兒,垂眸小啜。
而此時的陸亭笈,看著對面的母親,不自覺挺直了腰背,兩手安分地放在兩旁,神情也格外乖巧。
他覺得母親哪怕只是隨意地喝口茶,便自有一種閑淡優(yōu)雅的從容感。
他甚至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他坐在四合院的廊檐下,在那花香和茶香中聽母親讀書,在他翻過一紙泛黃書頁的時候,有小朵的杏花飄落在他的腳下。
這是來自童年最熟悉的記憶和相處模式,這讓他心里溢滿了孺慕之情
這時候,孟硯青用茶蓋在水面輕輕一刮,之后開口:“我小時候不會喝茶,我只喝咖啡。”
陸亭笈恭敬地頷首,道:“母親小時候生活在法國,自是喜歡咖啡�!�
孟硯青看著那濃郁茶水上下翻轉,淡聲道:“法國有紅茶,我一直不喜歡喝,不過來到中國后,你父親擅長煮紅茶,我才喜歡上了�!�
陸亭笈道:“是,祖母也擅長煮紅茶,她曾經(jīng)說,父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解放前,陸亭笈祖父曾經(jīng)在哈爾濱履職多年,而哈爾濱是通往俄羅斯的貿易樞紐,大量紅茶從錫蘭或漢口購入,在哈爾濱配置后銷往俄國。
多年生活在哈爾濱,陸緒章母親喜用方糖和牛奶來調配紅茶。
孟硯青抬眼看向陸亭笈:“亭笈,你們閑來無事時,都做些什么?你父親給你煮茶嗎?”
陸亭笈回道:“父親很忙,沒有時間煮茶�!�
孟硯青輕輕“哦”了聲,不置可否。
陸亭笈抬起眼,那雙黑而亮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有些像貓。
他略有些靦腆地看著孟硯青:“母親,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孟硯青便笑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們這十年的生活,也想看看他有沒有盡到為人父的責任。你隨便說說吧,什么都可以,我都想聽�!�
陸亭笈點頭,之后道:“其實母親去——”
他便頓住了。
孟硯青知道,他想說去世,但是因為她就在他眼跟前,他說不出口。
于是她略過這個話題,問道:“然后呢?”
陸亭笈看著面前的茶盞,低聲道:“我就被接過去祖父祖母那里住,之后父親便出國留學了,那幾年我一直沒見過他�!�
孟硯青微頷首,那段時間她不知道為什么渾渾噩噩,意識不太清楚,就那么胡亂飄著,所以只約莫知道陸緒章出國了。
其實早在她生下陸亭笈的那一年,陸緒章就有了出國機會。
當時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恢復了中國的合法權益,國內便開始了向外派遣留學生的計劃,當然主要出國機會還是在東歐社會主義國家。
得到這機會后,陸家長輩的意思是讓他先去德國,可以帶著孟硯青和孩子一起過去,也可以讓孟硯青母子兩人留在國內。
不過陸緒章考慮過后,到底拒絕了。
孟硯青明白陸緒章的心思,自己身體不好,產(chǎn)后抑郁癥也才剛有所好轉,他不想讓她以病弱之軀前往異國他鄉(xiāng),也不想留她一個人在國內,便放棄了。
他想留在國內照顧她。
可她心里其實是愧疚的,只是當時她自己狀況不好,面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罷了。
后來她去世,孩子交給公婆照顧撫養(yǎng),陸緒章出國留學。
出國時陸緒章雖然已經(jīng)工作兩年,也才二十出頭,留學國外兩三年,回來時還是很年輕,正好大展宏圖,國內像陸緒章這種人才到底少,他又是太過出眾的人物,這才七八年時間,已經(jīng)擔當重任,那是尋常人在這個年紀想都不敢想的。
對此她松了口氣,幸好,他沒有被她耽誤了大好前途。
她垂著眼睛,低聲問:“祖父母對你很疼愛吧?”
對于陸緒章父母,她是很放心的,那都是學識淵博性情儒雅溫和的人,對她視若己出,對于她和陸緒章的血脈,自然是倍加憐惜,寵愛至極。
陸亭笈點頭:“嗯,祖父母對我很好,他們在我身上花了很多心思�!�
孟硯青:“那后來呢,他回國后你就跟著他一起住新街口了?是他主動要你過去的,還是你祖父母要你過去的?”
陸亭笈:“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學了,祖父母不想讓我換學校,不過父親想讓我過去。”
他停頓了下:“他們好像發(fā)生了爭執(zhí),但是父親很堅持,最后祖父母讓步了,父親把我從祖父母那里接過來,幫我轉學到了新街口的學校�!�
孟硯青頷首。
還算他有良心,知道孩子應該帶自己身邊,不能總扔給自己父母。
只是陸緒章回來后,孩子都七歲了,三年的分離,已經(jīng)熬過喪母之痛的孩子應該和他沒法親近了。
這可能也是父子關系疏遠的一個原因。
陸亭笈知道母親想聽他生活的具體細節(jié),便道:“父親工作比較忙,不過不忙的時候,周末他會抽時間陪我打球或者出去玩,也會問問我讀什么書。家里換過五個保姆,現(xiàn)在用的是滿嬸,人還不錯,這幾年她一直照顧我們的生活�!�
孟硯青不需要多問,明白前面那幾個保姆應該是覬覦陸緒章,被趕出去了。
他就是太招惹女人了,從她認識他開始,那麻煩就沒停過。
孟硯青又追問了一些其它細節(jié),陸亭笈都一一說了。
最后孟硯青問起來:“你剛才說,你是在書房一本書里無意中看到我的照片?”
陸亭笈點頭,他琥珀色的眸子很認真地看著孟硯青:“是,不過我看到后就知道,那是母親,小時候的事我都記得,我也一直記得母親的樣子,而且照片背面還有父親的字�!�
孟硯青若有所思:“我以前可是照過不少照片,都挺好看的,敢情都被他扔了?為什么竟然只有這一張?”
陸亭笈愣了下,便有些含糊地道:“……那倒是不至于吧,也許是收起來了?”
孟硯青卻是笑了笑,涼聲道:“他什么意思,把我照片收起來,不想看到?他只想看新人笑,不想看舊人哭?”
陸亭笈略猶豫了下:“這就不知道了�!�
孟硯青:“他有過什么正式交往的對象嗎?”
她雖然飄著,偶爾能看到他,但這些都是不可控的,也許一年半載看不到,也許一個月看到兩三次,所以他現(xiàn)在具體什么情況她也不好說。
陸亭笈聽這話,皺眉,仔細地想著。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正式的,有名分的,好像沒有吧,像父親這樣的身份,有的話就沒法輕易停了,但我知道雜七雜八的好像有七八個吧?”
孟硯青:“七八個什么雜七雜八?”
陸亭笈:“總有阿姨或者姐姐跑到東交民巷,她們討好我祖父母,也討好我。我知道她們都想當我繼母,這樣的情況,我記得的,大概有七八個�!�
孟硯青:“才七八個……”
她搖頭,嘆了聲:“看來男人年紀大了,就是不如以前受歡迎了,沒行情了。”
那可是四九城最是驚才絕艷陸緒章。
從十二歲開始,總有情書自己往他課桌里鉆,一周能攢一摞,正好拿去墊桌子腳。
十六七歲時,那更是不少女人飛蛾撲火一般沖過來,不管不顧的。
總之上輩子他就是個種花的,這輩子注定走不出萬花叢。
現(xiàn)在,才七八個,寒磣。
陸亭笈聽母親這話,一時不知道說什么,這話題沒法接。
他默了下,只好勉強道:“……這些都是家里認識的。”
孟硯青分析道:“那是自然,能跑到東交民巷討好的,必然是這個圈子里的,出身良好,門當戶對的世家交情�!�
所以仗著老輩的那點交情,老人家也不好說什么,當然多少可能也存著樂見其成的心思。
陸亭笈:“那些都沒成,她們討好也沒用,估計是父親不理她們,她們才到東交民巷的。”
孟硯青卻淡淡地道:“那是因為她們不夠優(yōu)秀,他覺得那些都配不上他,他口味太挑了�!�
對此,陸亭笈倒是很贊同,點頭道:“想必父親也是這么覺得,他覺得母親就是最優(yōu)秀的,所以別人都比不上�!�
孟硯青:“估計吧,他這輩子不可能找到比我更合他心意的了,就算再找,估計心里也委屈得很�!�
陸亭笈看著孟硯青,小聲道:“那母親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孟硯青將那茶盞放在桌上,隨著輕微的脆響,她開口:“亭笈,你都已經(jīng)十四歲了,我認為你不需要善意的謊言了,所以我不愿意說什么來讓你對這個世界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事實就是他現(xiàn)在什么情況,和我沒關系。”
陸亭笈靜默地看著他。
孟硯青嘆了聲:“我和他年少無知,才有了你,我們不得不奉子結婚,其實如果不是這個緣故,興許我們都會有不同的人生——”
她想了想,倒是承認道:“當然了,我們彼此還是相愛的,所以你是我們曾經(jīng)相愛的證據(jù)。我只是說,這件事斬斷了我們兩人其它任何可能,甚至由此影響了彼此的事業(yè)前程,本來你父親應該早早出國深造,是我耽誤了他,而我本來也有我的人生安排�!�
陸亭笈對此無話可說,畢竟是長輩的事。
況且如果不是他們“犯了錯誤年少無知”,也不會有如今的他,他實在沒資格說話。
孟硯青:“你父親太優(yōu)秀了,面臨的誘惑也太多,他總歸會想,假如不是這件事,他會是什么樣,他年少輕狂,總認為他的人生有無限可能,他還沒有探索這個世界的美好,卻早早被我拴住,怎么可能甘心呢。”
陸亭笈蹙眉:“父親竟然是這么想的,他當年后悔結婚了,是嗎?”
孟硯青:“倒也沒有……
陸亭笈越發(fā)皺眉,很有些反感地道:“那他就是太風流了,招惹了太多女人,誘惑太多,才惹得母親不喜�!�
孟硯青聽著這語氣中的怨意,解釋道:“亭笈,我對你父親有些怨言,但其實并沒有任何實質的不滿。”
她想著過去,到底是道:“平心而論,在我活著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對不起我,作為丈夫和父親,他都是盡職盡責的。在我走后十年里,雖然他身邊總是不斷有人撲過來,但總體來說,以他的位置,沒搞出什么生活作風問題,甚至十年了也沒什么關系深入的對象,這都算是心性堅忍了。”
陸亭笈神情滿是排斥:“可是我不喜歡他這樣,我也不喜歡那些討好我想當我繼母的阿姨和姐姐們�!�
孟硯青看著兒子,想著難道是因為這個,父子關系才生疏了?
當下她也就道:“亭笈,這也沒什么,我沒打算和他再續(xù)前緣,而你作為兒子,這些事其實也不影響你,對不對?”
陸亭笈點頭。
孟硯青繼續(xù)道:“我們作為緣分已斷的前妻和血緣至親的兒子,只要他安分把你養(yǎng)大,不虧待你,以后該給你的家產(chǎn)都給你,那我們完全可以抱著寬容的態(tài)度去看待他,畢竟這也不關我們的事,這是他以后的妻子應該煩惱的問題�。 �
陸亭笈聽得恍惚。
母親的意思總結起來就是,管他好不好,管他干什么,只要他安分地履行父親職責撫養(yǎng)他,那就是好人,別的不需要他們操心,因為不關他們的事。
他覺得母親的話仿佛哪里不對,但又仿佛很有道理,當下只有點頭的份。
孟硯青想起那中的結局:“其實我倒是希望,他能重新步入婚姻……不過也可能這并不是他想要的吧。”
陸亭笈低聲嘟噥道:“誰知道他想什么呢�!�
孟硯青嘆了聲:“算了,先不提他了�!�
陸亭笈贊同:“嗯,我也不想提他�!�
于是陸緒章的話題略過,孟硯青想起自己嫁妝:“有個事我得問問你,我的嫁妝呢?你知道我的嫁妝還在嗎?
陸亭笈顯然不懂:“什么嫁妝?”
孟硯青:“你也知道我們孟家以前的情況吧?”
陸亭笈忙道:“我知道�!�
孟硯青頷首:“雖然經(jīng)過一些事大不如前了,但到底是有些家底的,我嫁給你父親時,你外公還是給我置辦了嫁妝,其中有幾件是稀世的藏品,這些按理說都是要留著給你的�!�
陸亭笈皺眉:“這個確實沒聽父親提起過,他為什么不和我說?那些分明是母親的嫁妝,我卻見都沒見過。”
孟硯青:“也沒什么,你還小,他可能覺得還沒到時候,他早晚會給你的�!�
然而陸亭笈到底不小了,他已經(jīng)十四歲了,他顯然對金錢已經(jīng)有了一些概念。
他想了想,道:“母親,你現(xiàn)在成了那位遠房親戚家的女兒,那你現(xiàn)在——”
他看向孟硯青身上的衣著,他自然看出來,這都是很普通的衣服,料子不好,也舊了,根本配不上母親。
可見母親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不好。
孟硯青自然知道兒子所想,不過她倒不是太在意。
她以前很是講究,衣料做工都是要頂尖的,不過后來也經(jīng)歷了人事變遷,自是沒了往日的那些挑剔,待到自己飄了十年,什么華麗衣衫全都成空。
如今的孟硯青,只貪圖一口吃的。
她當下道:“這都沒什么要緊的,慢慢來吧,局促只是一時的,再說我已經(jīng)解決了最基本的吃飯問題,不會挨餓了�!�
陸亭笈聽著,越發(fā)不舍得。
他心目中的母親一直是優(yōu)雅美麗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周身縈繞著書香茶香,沒想到現(xiàn)在竟然要辛苦掙錢才能吃飯。
他心疼地蹙眉:“母親,我會想辦法弄一些錢給你,這樣就能給你買好衣服好吃的了,你暫且忍耐一下�!�
孟硯青聽聞,倒是覺得不錯:“我對現(xiàn)在的生活處處滿意,唯一的不好就是太窮了,掙錢好像有點難�!�
其實孟家曾經(jīng)的珠寶世家,修過鐵路開過銀行,孟硯青父親雖然做地質研究的,但耳濡目染,加上家里也有很多書籍可以,所以孟硯青對珠寶,對經(jīng)濟經(jīng)營,都有一定的想法。
只是這些顯然一時沒法施展。
陸亭笈:“好,母親你放心好了,父親的工資很高,他很有錢,我的零花錢也特別多,我會想辦法幫你弄錢的!”
孟硯青看他那摩拳擦掌的樣子,笑道:“倒是也不用,反正你能請我吃好吃的,那就不錯了!”
*
母子兩人喝過茶后,又一起在街道上逛了逛,這時候已是深秋,天氣轉涼,秋風吹著兩旁銀杏樹,發(fā)出沙沙聲響,間或落下一片葉子,就那么悠悠隨風滑落。
陸亭笈看孟硯青衣衫單薄,問:“母親,你冷嗎?”
孟硯青:“可能是入秋了,天也晚了,外面確實冷,我們趕緊回去吧,我送你回家�!�
陸亭笈卻脫下來自己的運動衣外套,幫孟硯青披上。
孟硯青待要拒絕,他已經(jīng)道:“我一點不冷!”
孟硯青見此,也就披上了。
反正年輕男孩子,比她高一頭,火力壯,不怕冷,凍不死的。
她上輩子體弱多病的,如今才是要仔細呵護自己身體。
穿上外套,她感覺暖和很多,笑道:“謝謝亭笈,這樣舒服多了。你果然長大了,也很體貼懂事�!�
陸亭笈抿唇笑看她,琥珀色眸子滿是孺慕之情。
孟硯青望著這樣的兒子:“這十年,我對你一直牽腸掛肚,總擔心你被寵壞了,長歪了,如今見到你,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我也很欣慰�!�
陸亭笈聽著,鼻子便突然發(fā)酸,他想起自己竟然在母親面前和人約架,真是丟人現(xiàn)眼。
他垂著眼,低聲說:“我不太好�!�
孟硯青:“不,你很好了�!�
她說這話并不是哄著他,她確實欣慰。
其實因為那本書,她曾經(jīng)做過最壞的設想,比如兒子頑劣不堪,不聽教誨,或者根本不認她,她煞費苦心也無濟于事。
哪怕后來見了公公身邊的兒子,她依然并不能完全放心。
如今見了兒子,一切都比她以為得要好。
至少在母子分離十年后,她可以坐在茶樓里和兒子談談心,至少兒子能聽懂她在說什么。
她望著眼前這青澀的少年:“明天我還會過來看你,你把你的作業(yè)書本拿來,我想檢查下你的學習進度,了解下你現(xiàn)在的情況,可以嗎?”
陸亭笈猶豫了下,道:“好……”
孟硯青自然知道,他的功課應該一塌糊涂,不過才十四歲,也不晚。
他本來就是非常聰明的孩子,她也會慢慢教導他,從學業(yè)到做人做事,讓他走上正軌。
她和陸亭笈交待過后,又約好了明天見面的時間地點,最后道:“你先回家吧,你父親這兩天回來的話,你小心些,不要被他發(fā)現(xiàn)了�!�
陸亭笈點頭,之后看著孟硯青:“母親,你要回首都飯店的宿舍?”
孟硯青:“是,我暫時沒有別的住處,那也算是一個棲身之地�!�
陸亭笈:“宿舍里是不是住著好幾個人?會不會不舒服?”
孟硯青聽著,想了想:“其實我并不喜歡和人一起住,但我又覺得她們挺熱鬧的,她們嘰嘰喳喳說話,讓我覺得挺有意思�!�
也許是聽著那聲音,會覺得充滿人間煙火味,挺真實的。
陸亭笈:“那就是人太多了。”
孟硯青:“也還好,來日方長,現(xiàn)如今那里終究是個住處。
當下母子兩個說著話,孟硯青陪陸亭笈過去電車站的車棚亭子下,等著電車進站。
華燈初上,路上回家的行人多起來了,自行車流如潮水一般涌過。
這時候,電車在暮色中晃晃悠悠進站了,是陸亭笈回家的電車。
孟硯青側首,溫聲道:“亭笈,你先上車吧。”
然而陸亭笈卻不動,就那么側首看著她。
孟硯青抬起手,握住他的:“明天我來看你。”
電車門開了,放出來很多人,又擁上去很多人,但陸亭笈還是不動。
昏暗的路燈下,他側首,就那么怔怔地看著她。
孟硯青:“聽話,上車吧�!�
陸亭笈眼圈紅了,低聲道:“母親,我想跟著你回去,我想和你在一起。”
孟硯青心里酸澀,不過她到底是道:“來日方長,現(xiàn)在不合適,你祖父和你父親知道了,事情就麻煩了。再說我的住處你也不方便過去�!�
這么說話間,那電車已經(jīng)關上門,笨重緩慢地開走了。
陸亭笈上不去這趟車了。
他低頭:“對不起,我沒趕上車�!�
孟硯青笑看著他:“那就等下一輛吧,我在這里陪你等�!�
等一輛車可能要半個小時,所以她可以再陪他半個小時。
陸亭笈輕聲道:“嗯。”
第17章
熱氣騰騰
回到首都飯店,孟硯青匆忙過去食堂吃飯,這時候已經(jīng)沒什么好吃的了,都是殘羹冷炙,孟硯青有些失落,想著早知道干脆和兒子在外面吃了。
食堂幾個服務員顯然也都沒什么心思干活,在那里低聲說著,好像在討論接下來要舉辦的群英會。
原來上面要召開一個全國勞動模范表彰大會,就是俗稱的群英會,群英會后的宴席是擺在首都飯店,而宴席中是有跳舞節(jié)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