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聽音調,是“祝你生日快樂”。
在這寒冬末世的荒涼街道上,是什么東西在唱歌?
出于好奇,顏蘭蘭打開小窺窗,往外瞄了一眼,陡地倒吸一口冷氣。
“停車!”顏蘭蘭抬手敲敲窺窗,“大孫,停下車!”
孫諺一腳踩下油門時,顏蘭蘭已在眾隊友莫名其妙的目光注視下,打開卡車廂門,不待車子停穩(wěn)便縱身跳下。
地上已積了些新雪,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
她奔向那還在往前移動著的聲源。
而那與他們逆向而行的聲源也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扭過頭來。
……是尋找徐婧媛的小導盲犬。
與兩年前相比,它如今是大變樣了。
小導盲犬前爪已壞,雪球似的身體蒙上了一層灰色的、洗不去的陰翳,看上去像一只骯臟的墩布。
它像是被野物當做食物撕咬過,尾巴被撕得只剩下一小截,光禿禿的,像極了兔子尾巴,模樣頗為滑稽。
它走得一瘸一拐,腹內的揚聲器里播放著“祝你生日快樂”的旋律,
唯有它的一雙眼睛,仍是如舊日般清澈。
小導盲犬還記得顏蘭蘭,態(tài)度紳士地點一點頭:“是你,加油站的小姐。”
顏蘭蘭跑得有些氣喘,但等來到小導盲犬面前,卻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口中呵出大片大片云朵似的熱氣。
看它這副樣子,想也知道,它并沒有找到它的小主人。
顏蘭蘭斟酌了一下言辭,露出個明艷的笑來:“歌很好聽�!�
小導盲犬溫馴道:“今天是小姐的十歲生日�!�
顏蘭蘭“啊”了一聲:“你在給她慶生嗎�!�
小導盲犬說:“不僅僅是。我想,今天過生日的人,聽到生日快樂歌,會從房里、車里探頭出來看看我,這樣,我說不定就能找到小姐�!�
顏蘭蘭心尖一動。
她注意到,為了保持身體的平衡,小導盲犬將受傷的前爪踩在一處隆起的小雪堆上。
她說:“你的爪子受傷了�!�
小導盲犬抬抬前爪,誠實道:“不會疼�!�
“跟我們一起走吧。”顏蘭蘭向它發(fā)出了邀請,“我們可以修好你。在我們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樣對舊人類很友好的AI。”
小導盲犬充滿希望地問:“有叫徐婧媛的小姐嗎。”
顏蘭蘭不語。
面對著這雙眼睛,她撒不了謊。
小導盲犬也明白這沉默意味著什么,溫柔地輕搖了搖頭。
“我是從那里來的�!毙とD回頭去,執(zhí)著地看向茫茫的前路盡頭,“我要到前面去,說不定還會經過你們那里,到時候,我們可能會再見。加油站小姐,再見�!�
眼看著小導盲犬又要掉頭離去,顏蘭蘭哎了一聲。
小導盲犬回過頭。
即使知道接下來要說的內容有可能會傷害到這只忠心的小導盲犬,顏蘭蘭還是狠了狠心,說:“她當初扔下你,這么多年也沒有回去找,她可能已經不記得你了�!�
小導盲犬站在寒風中,灰色的毛皮被挾裹著雪粒的風撕扯成一團團的。
它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注視了顏蘭蘭一會兒,咧開嘴,竟像是甜甜地笑開了。
它說:“她或許會忘掉我,或許已經忘掉了我,或許已經有了新的導盲犬。……但是我必須要親眼確認她沒有我是可以的。那樣我就放心了。謝謝你的關心,加油站小姐。”
說罷,它優(yōu)雅地對顏蘭蘭一欠身,轉身踏入吹徹的寒風中。
顏蘭蘭呆呆地站在原地。
那小導盲犬和兩年前一樣,踏雪而來,又踏雪而逝,仿佛是一個只會出現在雪中的幻覺。
但那漸行漸遠的樂聲,卻一直回響在顏蘭蘭的腦海中。
在孫諺的喇叭聲里,顏蘭蘭方才回了神,幾步奔回卡車車廂下,踩著腳蹬躍上卡車。
掀開簾子時,她又回頭望了一眼。
小導盲犬的梅花形爪印,被新落的雪一點點掩埋。
她抿一抿唇,鉆入車廂,帶入一陣雪花。
待她坐定,丁秋云問她:“熟人?”
顏蘭蘭撣著工裝褲上的雪塵:“萍水相逢的……嗯,熟人。”
末世里,這樣純粹又真摯的感情,居然來自于一只被安裝了感情AI的機器。
AI教導它要如何表達喜愛,如何履職忠誠,但大概從未教過它,在主人消失后,它應該做些什么。
它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它想要做的。
顏蘭蘭把導盲犬的故事講給了車廂里的隊員們聽。
大家久久無語。
而在講完后,顏蘭蘭才恍然意識到,自己與這小導盲犬見了兩面,卻從來沒問過它的名字。
現在再掉頭也不現實,她便枕在轟隆隆震動的車廂壁上發(fā)起了呆。
池小池把半導體修理完畢,便枕在煤老板柔軟的肚皮上,把它拿在手里把玩。
他想著顏蘭蘭講的故事,也想著一會兒與谷心志見面時,他該作何表現,而卡車的顛動又太有規(guī)律,過了不久,他就蜷在豹子肚皮上酣然睡了過去。
見池小池睡得香甜,豹子自覺地將自己圍作了堡壘狀,把它的主人妥善地圈了起來,并拿尾巴輕輕纏在了池小池腰上。
池小池在他家大貓的精心呵護下,一路睡進了城里。
昔日繁華的都市已變作了半座空城。
之所以說是半座,是這里還有動物活動的痕跡。
兩年下來,不能適應環(huán)境的動物都死了,因此看到一頭鴕鳥與卡車并行著跑了一陣兒后,在十字路口右拐,與他們分道揚鑣時,眾人都不怎么意外。
他們搜刮了幾處空商場,內里的食物還剩下一些沒有被搶空,而且天然冷藏的環(huán)境,又延長了食物的保質期。
他們找到了牙刷牙膏,幾樣冬季用的床上用品,鍋碗瓢盆若干,全部打包運上了車。
顏蘭蘭還很少女心地取了一箱面膜。
經過搜尋后,他們還得到了一場數目驚人的意外之喜。
——倉庫角落里有一堆完好的箱子。由于儲存的地勢較高,甚至沒有浸水。
拆開一看,里面竟然是百袋以上的玉米粒,凈重足足有兩噸。
這兩年,他們始終種不活玉米,這堆玉米帶回去,完全可以一解饞癮。
找到了填饑的口糧,他們又去了城內的幾家醫(yī)院。
一番搜尋下來,隊員們頗有些垂頭喪氣。
三處藥房早已被搶空了,只在犄角旮旯里有些漏網之魚。再說,兩年過去,有些藥也吃不得了。
池小池卻沒有放棄,去了最大的市中心醫(yī)院,并放棄了對明處藥房的搜尋,直奔藥庫。
藥庫的門是鎖著的,而門鎖是老式的門鎖。
大家撲了幾回空,又搬了半天玉米,現在都意興闌珊的。
孫彬提議:“丁隊,咱們不然還是走吧,這城里的動物竄來竄去的,萬一碰上什么變異的怪物……”
話沒說完,他便挨了一頓來自四面八方的暴栗,被敲得哎喲哎呦地直往孫諺懷里躲。
池小池見這藥庫大門異常結實,厚重又寬大,門上有砸撬甚至火燒過的痕跡。
他掰著鎖眼看了看,確認這鎖該是沒被撬開過,活像一顆堅硬的山核桃,人人都知道內里的仁兒美味,卻只能望洋興嘆。
他問061:“六老師,幫我檢測一下,里面有沒有搞頭�!�
061簡明扼要地答:“有�!�
有了061這句話打底,池小池算是吃了定心丸了。
池小池伏在鎖眼邊端詳一番,從上衣里取出只曲別針,拿牙齒拗彎了,捅入鎖眼,先細細地剔去內里生出的紅銹,旋即換了頭,將曲別針沒入鎖眼內部,輕輕咧著嘴,側耳貼著冰冷的鐵門,撥弄著鎖芯。
眾隊員早已習慣電子鎖,卻對這種奇怪的老式門鎖束手無策,甚至不很能理解池小池現在的動作意味著什么。
直到那扇門吱吱呀呀地向內打開,眾人都沒反應過來。
等到回過神來,眾隊員都驚了:“我靠,丁隊,可以啊�!�
池小池把扭曲的曲別針塞回衣兜,平靜道:“有人教過我。”
當滿滿一庫的藥品出現在大家眼前時,所有人都瘋了。
在大家連生產日期都顧不上看、把能派得上用場的藥品一箱箱搬上車時,池小池在藥庫的角落里發(fā)現了一具早已凍成人干的鐵青色尸體。
尸體是男性,穿著工作人員的衣服,胸前還有工作牌,正是藥庫的看守者。
這種凍餓而死的路倒,眾人這些年來見得太多,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進門時,池小池就發(fā)現門鎖那邊堵了東西,是半把斷鑰,等翻過他的口袋后,他又發(fā)現尸體的口袋里有一把恰好能對得上的斷鑰匙頭,以及一張被攥得皺縮起來的紙團。
池小池把紙團展開,上面寫滿了各種物資的名稱,每樣物資后面都畫了條橫杠,后面則是對應給出的藥物。
淡藍色的水筆痕跡,與尸身右手虎口處留下的墨水顏色完全一致。
池小池想,這人在災變發(fā)生后,大概是想要就近利用資源,囤積居奇,便向來搶藥的人寫了紙條,要他們按照紙條給自己搜尋來物資。
然而在生死關頭,法律對人的約束都消失無蹤,誰還跟他講等價交換。
面對哄搶,守藥人在情急之下躲入了藥庫中,并拿鑰匙反鎖了門,誰想用力過猛,鑰匙折在了鎖眼里,反倒堵絕了他自己的生路。
他接下來的時光,怕就是守在了這一囤藥邊,在搶藥人憤怒的呼喝與砸門聲中,惶惶不安地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幾日。
池小池伸手摁了摁他的胃,發(fā)現里面冷硬鼓脹得可怕。
再看看他身周散落的空藥板與藥盒,他分明是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就近吞食了大量藥物,反倒害了自己的性命。
他微嘆一聲,拿那張寫滿了物資的紙,蓋住了守藥人死不瞑目的臉。
他們搬走了一半的藥,而這些藥幾乎填滿了一臺重型卡車車廂。
隊員們樂得見牙不見眼,都想著干脆趁著天沒黑打道回府,省得橫生枝節(jié)。
但他們的丁隊仍堅持要去藥庫附近的一家商場里再找找,看有沒有可用的東西。
大家已經習慣聽從他,再說物資又不咬手,自然是越多越好。
因此誰都沒有異議。
顏蘭蘭興沖沖地多問了一句:“要是又找到什么好東西,咱們可就沒地方坐啦�!�
大家經過一致商討,決定如果位置不夠,就把孫彬扔下去,嚇得孫彬慌里慌張地辯解自己可瘦了,一點都不占地方,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池小池想,不多,就去拉頭牲口回來而已。
池小池坐在車里,對面的兩個年輕人在抽煙。
他一手撫摸著兜里變形的曲別針,一手抱著新修好的半導體,想著那個教導他太多事情的老師,嘴角也淡淡地含上了笑。
想了一會兒,池小池突然開口,對兩個年輕人說:“還有煙嗎�!�
兩個叼著煙的人紛紛懵逼。
顏蘭蘭也是一臉驚詫:“丁隊,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了啊�!�
恰在這時,孫諺把車慢慢停下了。
他們到了那間商場門口。
池小池就勢揮了揮手,跨過一直乖順趴伏在他身側的煤老板,笑道:“算了算了,隨口一說�!�
……只不過,是突然想起過去那個總叼著煙的自己罷了。
這樣想著,他掀開了厚重的幕簾。
轟然一聲巨響響起時,誰都沒有反應過來,那是槍聲。
池小池被作用力沖得往后退了兩步,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胸口,身體紙片似的晃了晃,朝前栽倒,從車斗里翻了出去。
池小池半昏過去前,只聽到061一聲發(fā)著顫的“小池”,緊接著,他的話音便被爆豆似的槍聲淹沒。
孫諺暴怒,拉過副駕駛座上的孫彬,用羽絨服包住了他的頭:“我操你媽�。∵@里有埋伏��!”
但他還未把頂著火的槍從工具匣里掏出來,就聽到一聲近乎狂暴的咆哮,震得他本能一陣腿軟。
一柄純黑的飛刃自車內躍出,選中一處噴吐著火光的廢車,一頭扎了進去。
只見血肉綻裂,四下橫飛,剎那間把廢車僅剩的三面窗戶濺得腥紅一片。
慘叫聲甚至還沒來得及響起兩聲,那人無頭的尸首便被橫甩出去,直直撞上了一側的墻。
一條黑影鬼魅似的自窗中溜出,在埋伏者們無措的齊射下,迅速潛行,前往下一個火力點。
看到那斷頭尸身上的尸斑,小隊成員齊齊冒出了一個念頭:
新人類?!
來不及想為什么這家看似破敗的商場門口為何會藏匿著這么多新人類,孫諺紅了雙眼,一槍秒掉了一個露頭的新人類,又從座位下摸出一把激光槍,扭頭吼道:“……蘭蘭�。 �
顏蘭蘭心領神會,抄出槍,直接和對方杠起了火力。
埋伏者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對方居然會擁有遠優(yōu)于他們的壓倒性火力,以及一頭神出鬼沒、兇暴異常的狂獸。
池小池又給疼醒了過來,腦袋都有點不清楚了,眼前一片片飛著黑星蚊影。
他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
車被圍攻得厲害,冒險跳下車來的顏蘭蘭沒法把他搬上車去,只能半扛著他,且戰(zhàn)且退,往商場內部退去。
不知過了多久,槍聲止息了。
他耳朵緊貼著地面,因此能夠清晰地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自門口踱入。
他勉強睜開眼,入目的卻不是他熟悉的老板了。
——在夕陽的余暉下,黑豹滿口的血腥,淡銀的須上滴滴流著鮮血,腰線處的肌肉一舒一張,如同被割裂的動脈一樣激烈跳動著。
它來不及打理自己的儀容,便急急趕到了池小池身邊,低頭嗅著他的胸口。
池小池忍著劇痛,扯開前襟:“別怕……我沒傷。”
那里墊著一件夾了鐵板的衣服,算是一件簡易的防彈服,彈頭卡在他心臟位置的鋼板處,已經變了形。
看到那并未射入的彈頭,黑豹像是松下了一口氣,直接跪伏在了池小池身邊,眼里泛起霧蒙蒙的藍,與它通身的血紅并不相襯。
池小池撫著它炸開的脊毛,小聲忍痛哄它:“老板,老板�!�
它則低下頭來,不敢用力弄疼了他,只敢發(fā)力咬著池小池的頭發(fā)。
正在一人一豹緊擁在一處時,身后傳來一個詫異又帶著一絲驚恐的男聲:“秋云?!”
第135章
我在末世養(yǎng)大貓(十四)
池小池想回頭檢驗檢驗他的成果,
但煤老板卻伏了下來,阻住了他的手腳,
隔絕了他的視線,壓制得他動彈不得,
俯身在池小池側頸留下一記滾燙的血吻。
與此同時,
061在他腦中冷冷道:“不許動�!�
池小池一愣,乖乖不動了。
孫諺正焦心,
乍一聽見熟悉的聲音,登時喜道:“谷副隊!”
但等他轉回頭去,見到那張臉,一時間卻沒敢認:“……谷……副隊?”
原因無他,
谷心志變得太多了。
他瘦得和他手里拖著的長槍差不多了,眼底青黑一片。
如果說他以前的眼里是冷淡,現在就只剩下冷,
以及驚弓之鳥般的惶恐不定。
孫諺又驚又疑,來不及想當初那個還算精神的青年是怎么變成這副模樣的,
上千想把丁秋云從煤老板的爪下搶回來:“老板,
別這么抱著丁隊,
讓他喘口氣。聽話啊�!�
他話音都是顫的。
“老板”畢竟是野獸,
之前雖說獵殺野獸,但卻從不對人型生物展現過惡意。
如今見了人血,
丁隊又受了傷,
他是真怕這豹子發(fā)了獸性,
對丁隊下口。
誰想,
他預想中的危機完全沒有發(fā)生。
那剛才還大肆屠戮的兇獸居然聽了話,讓到了一邊去,并似有意似無意地阻攔在了谷心志與池小池之間,繞著圈,焦躁踱著步,倒像是真的著急。
孫諺松了一口氣之余,順著丁秋云敞開的前襟按壓幾下,確認臟器沒有被震傷,只是輕微的肋骨挫傷,提到嗓子眼的心才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回過神來,他才顧得上去關照突然出現在此的老戰(zhàn)友。
他扭頭看去,意外發(fā)現谷心志站在原地動也未動,一臉夢游似的表情,不禁訝異。
在他印象里,如果說谷心志對誰還有一絲人氣兒,那非丁秋云莫屬。
丁隊受了傷,谷副隊怎么會是這副神游天外的樣子?
他不知道,谷心志以為這又是自己的南柯一夢。
谷心志專心致志地盯著地上的丁秋云,想,他見過了那么多次相同的開頭,這次是最不一樣的。
最終,還是顏蘭蘭打破了沉默。
她在丁秋云與谷心志之間來回看了好幾眼:“你們認識?”
“……戰(zhàn)友。”
這話是池小池答的。
他把手肘架在老板背上,深吸兩口氣,掙扎起身,把松開的衣服草草拉好:“蘭蘭,孫諺,撤。如果附近還有新人類的話,聽到槍聲,他們不可能不過來。”
孫諺驚訝于丁秋云對谷心志的全然無視,略有些手足無措:“丁隊,谷副隊他……”
池小池往外走去,全然把谷心志當成了不存于此的透明人:“走。”
谷心志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次的情節(jié),好像的確和以前不一樣了。
他追出兩步,低聲喚:“秋云?”
池小池一瘸一拐地走到商場門邊,聽到這聲呼喚,身形晃了晃,抬起胳膊撐在門邊,低低笑了一聲,方才轉過半張臉來。
谷心志被他笑得心神大亂。
……他見過這樣的丁秋云。
臉上的肌肉扭曲,嘴角甚至還微微地上挑著,然而一雙眼是灰的,沉的,最深的絕望和仇恨積淀在里面,化作目光投射出來,剮得人渾身發(fā)寒。
在他那個不斷重復的噩夢里,他被丁秋云這樣看過千百次。
他曾掐著夢中丁秋云的脖子,一遍遍求他不要這樣看著自己。
然而,兩年來,他一直活在這樣的目光下,眼睜睜看著那雙曾經浸滿了信任的眼睛冷了一遍又一遍。
……這還是秋云第一次在夢境開始時就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丁秋云很快收回了那個目光,邁步朝外走去。
在他背后,谷心志突然端起了槍,并迅速扣動扳機。
子彈從丁秋云肩膀上方呼嘯掠過,把那從卡車后悄悄探出頭來、意欲攻擊丁秋云的新人類剩下的半個頭顱徹底轟成了渣。
谷心志拖著槍,快步走到丁秋云身側,單手攬住他的腰,直接將他半抱了起來。
谷心志雖瘦,力氣卻大得驚人。
走至卡車車廂,他用還在冒熱氣的槍管將厚簾一挑,以下巴示意丁秋云的隊員快些把他扶上車去。
顏蘭蘭覺得這人精神狀態(tài)不大對勁,也直覺她家丁隊對此人態(tài)度詭異,不像有情,倒像有仇,所以很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
不過谷心志根本沒有理會她的意見,等到丁秋云被扛上車去,自己也隨之跳入車廂內,扶著槍,蹲守在丁秋云身邊,敲敲車棚頂:“開車�!�
……在夢里,他起碼與這幫人廝混了幾十年,跟著他們上車、離開,已經成了本能的動作。
只是,這回有幾個從未見過的生面孔在,還有一頭成年豹子蹲踞在丁秋云身旁,讓谷心志更加迷惑。
這次真的是在做夢嗎?
駕駛室里,孫彬小聲問:“哥,那不是你戰(zhàn)友嗎,我在照片上見過的�!�
孫諺踩下油門,小心避開輪下新人類的尸身,曲里拐彎地開上了馬路。
他小聲答:“他……他們兩個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谷心志過去獨來獨往的性格,沒有人招呼他,他或許根本不會跟著他們走。
而以丁秋云的個性,也斷沒有見到故友卻視而不見的道理。
孫諺一邊開車一邊犯嘀咕,猜測這二人是不是在自己退役后鬧了什么矛盾。
犯嘀咕的不止孫諺一個。
顏蘭蘭是個有事不會憋在心里為難自己的人,觀察了谷心志一會兒,便開口道:“谷先生?”
谷心志早把顏蘭蘭這張臉看絮了,應付地一點頭,眼睛仍鎖在丁秋云臉上。
顏蘭蘭也不同他多寒暄客氣,直接問道:“商場外面那些新人類的蹲守地點,明顯是想要包圍我們。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圍你們?”谷心志拿眼角對顏蘭蘭冷冷一剔,“那些人知道你們會來這里?”
顏蘭蘭啞口無言。
躺在毛氈上的丁秋云開了口:“……他們是來圍殺你的?”
他聲音里沒什么感情,卻叫谷心志興奮了起來。
現在,任何一點與他夢中不同的跡象,都能夠刺激他的神經。
多出來的陌生隊員也好,冷漠的丁秋云也好,只要和夢里的場景不同,他便能有足夠的證據,催眠自己,并告訴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是他一廂情愿的幻夢。
他半跪在丁秋云耳邊,嗓音柔和地同他說話:“是,是的。”
“為什么?”
谷心志想去握他的手,被他閃躲開來時,神情微微一變,但馬上憶起夢里的一切,心中反倒生了喜悅,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解釋道:“這些年,我殺了很多新人類。前幾天,一批新人類來找我,說要我做他們的首領。”
那個夢境的起源,就是那些新人類找上門來,要奉自己為首領,前提是他要幫他們設法拿下距此兩百公里的一處舊人類的聚居城鎮(zhèn)。
天知道谷心志看到新人類談判小隊中那一張張臉時,內心翻涌著怎樣洶涌的黑浪陰云。
尤其其中幾人的臉,他還在夢里見過。
他們圍著自己歡呼,因為自己成功消滅了丁秋云麾下的所有隊員。
看著他們,谷心志就想到了無數次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丁秋云。
當時的谷心志,把所有人的臉都看了一遍,點上一根煙,看著那領頭人,問:“你們?yōu)槭裁匆椅�?�?br />
那人粲然一笑:“我們想委托你保護一個人�!�
谷心志:“嗯?”
“據我所知,那人是你的故交,也是目前最讓我們頭疼的舊人類之一,早晚會被我們設法消滅。所以,我們才想請你出山,只有你才能保護他�!�
谷心志緩緩吐出一口煙:“他是誰�!�
領頭人答道:“丁秋云�!�
谷心志含著煙,起身走到門邊,把商場半開的門關緊。
當日,商場大門再沒有打開過,也再無一人走出,只有潺潺的鮮血沿著門縫淌出,引來了一些野物爭相啜飲。
而在料理完這些人后,滿手鮮血的谷心志就坐在死人堆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任憑窗外的光影游移,由白到黑。
他想,這和他的夢真的很像。
他又想,如果那不斷重復的夢魘是冥冥中的某種預示,那他就順手把苗頭掐死在了搖籃里也無妨。
正因為此,他才觸怒了新人類一方。
他們設下埋伏,就是為了擊殺谷心志,誰想讓丁秋云他們觸了這個霉頭。
時間回到轟隆隆行駛的卡車內。
丁秋云側身看向谷心志:“所以呢,你答應他了?”
谷心志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平靜道:“我把他們趕走了。”
丁秋云拖長聲音,哦了一聲。
隨即他閉上眼睛,再不言聲。
丁秋云這樣的態(tài)度,讓顏蘭蘭內心對谷心志的評分直線下跌,她也不大想和谷心志說話,叩叩頂棚:“大孫,揀著平穩(wěn)的路開,開慢點兒。丁隊身上有傷�!�
車內陷入尷尬的寂靜,唯有池小池很坦然地給自己找了個安穩(wěn)的休息點。
……他家老板的肚皮。
他伸手按住傷處,暗暗皺眉。
061也沒了剛才在商店里的冷聲冷氣,責備道:“這么不小心�!�
池小池不要臉地撒嬌:“疼�!�
061心尖一疼,取了張屏蔽痛覺的卡片給他用上。
池小池笑嘻嘻地翻了個身,抱住了老板的尾巴,跟061說悄悄話:“六老師,你說老板是不是生我的氣了,它上車開始就沒理我了,我揉它都不理�!�
061拿他沒辦法,只是一嘆。
“它不會的。”061嗓音格外無奈又溫柔,“它只是怕弄臟你�!�
池小池蜷了蜷身,想,自己又不會嫌棄。
骨頭的隱痛消失,他索性放松地睡了過去。
察覺到那人睡著后平穩(wěn)的鼻息,谷心志試探著伸出手,想摸摸那人的眉眼,但那被丁秋云枕著睡的黑豹卻轉過了頭來。
它沒有發(fā)出威脅的低吼,只是靜靜地看著谷心志,目光冷極,像在看一塊肉。
谷心志將手縮回,無聲嗤笑一聲,想,這一定是夢了。
畢竟這豹子的存在委實太魔幻。
至于丁秋云對自己那一眼帶恨的注視,大概是自己夢做多了,把情節(jié)混淆了吧。
連夜趕回小鎮(zhèn)上后,顏蘭蘭甚至沒有叫醒池小池,指定了隊內一個年輕人,讓他把池小池帶回他宿舍中休憩,先別把他受傷的事情告知丁家父母。
把隊長安排得明明白白以后,顏蘭蘭才把目光轉向了谷心志。
照慣例,顏蘭蘭開口詢問:“你會什么?”
不等谷心志回答,孫諺就上來把他拉走了,說是帶老戰(zhàn)友去吃飯,暗地里卻對顏蘭蘭使眼色,并主動引谷心志往非核心地帶走去。
戰(zhàn)友歸戰(zhàn)友,孫諺與谷心志二人畢竟不熟。
因為丁秋云對他展現出的敵意,就連孫諺也不敢全情信任谷心志,只能先做冷處理,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谷心志對此并無異議,不僅聽從了安排,還頗好奇地左右張望著。
他還是第一次在夢里見到這樣嶄新的場景,與現實中截然不同。
池小池被搬運回家的一路上都沒醒,卻在夜半時分,被前胸一陣溫熱的舔舐感和磨人的顆粒感驚醒。
他睜開眼睛,發(fā)現老板不知怎么又溜進了臥室。
它已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毛色鮮亮,銀須潔凈,爪心的血泥都細心剔去了。
他拱開了自己的衣裳前襟,正輕輕用舌頭舔著因為骨傷而導致的淤青紅腫,溫馴得讓人心軟。
池小池被它舔得癢得不行,側身伸手環(huán)住它的腦袋,輕聲道:“這樣不會好得更快的�!�
老板輕輕嗷了一聲,聲音有點委屈。
池小池哄它:“乖,別這么娘啊�!�
老板抬起水淋淋的眼睛,神色中似有央求。
池小池想了想,大概是這家伙覺得今天自己的表現太兇殘了,怕自己害怕它,才特意來討好。
想著,他捧起豹子的臉,像對待曾經的狗肉一樣,往它臉頰上大大地親了一口,爽朗一笑:“不怕。去,跑了一天了,早些睡吧。”
豹子雙爪搭在床邊,注視著他,眼睛宛如兩顆深透璀璨的寶石,光澤溫潤得很。
池小池:“不想去睡啊。”
豹子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肚子上。
池小池就笑了。
他摸著手下油光水滑的毛皮,從倉庫里又取了一張制夢卡,放入了使用槽中。
讓谷心志再做一次夢,他就會明白何謂現實了。
他設定了使用時間,讓谷心志在凌晨五點做夢,自己則不住輕撫著豹子絲滑柔軟的毛皮,再度昏睡過去。
趁他睡著,黑豹謹慎地跳上了床。
它在黑暗中溫柔地看了他許久。
豹子的耳朵極靈敏,因此池小池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于它而言,聲如洪鐘,叫它安心,又有些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