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聽不出什么喜怒來:“你剛才說要干什么去來著?”
池小池站起身來,
將未提上的右腳軟靴拉上腳踝:“嗯,
我去拿吃的。”
走出帳篷的響動驚醒在了帳篷外小憩的李鄴書,
不需池小池多言,他便起身去取小菜了。
池小池面對天空,
深吸了一口氣。
……他是故意的。
故意曲解婁影的意思,
故意激怒他,
因為知道他就算生氣,
也不會很生氣。
池小池不是遲鈍,他只是不愿牽涉進更復雜的情感。
只是友情就好了。
池小池想,婁哥應該是有一點點喜歡他的。
但是應該只有一點點。
婁影是那么溫柔的一個人,能讓他包容骨子里有點清高,迷人,他想象不出任何一個人能和他相配。
他像是個窮了很久且以為會一直窮下去的人,突然擁有了富可敵國的財寶,財報允許他享受、揮霍,他卻寧愿將財寶收進箱子里,然后睡在硬邦邦的箱子上。
非常奇怪的心理。
池小池笑了一聲,接過李鄴書遞來的小托盤,重新進了帳篷。
帳篷內若有若無的旖旎氣氛被池小池的約炮宣言暴力摧散后,倒是讓池小池自在了一些。
婁影也果如他所料,體貼地沒有再說些浪漫得讓他心跳又無所適從的話。
一時間帳篷內只有杯碗碰撞的細響和暖湯流入口中的吞咽聲。
婁影的進食動作很文雅,池小池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
他們還要睡覺,因此阿書備下的食物分量偏少。
吃到五分飽,婁影就放了筷:“嗯,好了�!�
池小池撤了放在床上的小桌和碗筷,和婁影重新躺在一起,幫他把被子掖好,隨即閉上眼睛,裝作準備入睡的樣子。
他想,人吃飽飯就該困了,等婁影睡了,他用一張催眠卡就能睡著……
在長久的寂靜中,池小池以為婁影應該睡著了,便偷偷點亮了顯示屏。
當沉睡中的顯示屏亮起來的瞬間,身側突然傳來了一個毫無睡意的聲音:“說起來,我們約好了?”
池小池一指頭戳歪了。
這話有點沒頭沒腦,然而池小池本能地覺得有點不對勁:“……約好什么了。”
婁影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斟酌用什么詞匯來表達會更妥當一些。
最后,他選擇借用了池小池的話:“約�!�
池小池:“…………”
他覺得情形有點不對勁。
在池小池原先的設想里,婁影肯定是會拒絕的。
池小池側過頭去,睜開眼睛,對上一雙沉在黑暗里的眼睛,沉靜得像兩顆星。
婁影紳士地征詢他的意見:“在回到家里之后?你更喜歡在廚房,浴室,還是床上?”
池小池:“……先生,你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
婁影:“我希望你有比較好的體驗�!�
池小池試圖不要臉:“我沒說過�!�
婁影比他更不要臉:“我錄音了�!�
池小池:“……先生,你這樣有點變態(tài)的。”
婁影:“要我放給你聽嗎。”
池小池那邊沒聲音了。
婁影似有所感,在意識里清點倉庫,發(fā)現果然又少了一張催眠卡。
……明明有失憶卡但是沒用,不壞,是個進步。
他坐起身來,望著陷入熟睡的池小池,微微嘆了一聲。
婁影知道池小池的癥結在哪里。
記憶是會美化一個人的。
池小池或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他的心目里,婁影被美化得太過了。
一個學習優(yōu)秀、精通機械、脾氣不錯、沒什么架子的少年而已,偶爾會因為自己做錯的一道題而苦惱,會因為沉迷做題忘記了鍋里的煎雞蛋,只能對著鍋里的一團焦炭望洋興嘆。
他不想做一個高高在上的神,婁影也不是神。
至少神不會死,也不會被格式化,對系統的秘密一無所覺。
婁影凝望著池小池,嘴角勾起一絲溫柔又無奈的笑意。
“現在,我想我是什么,我就可以是什么。星星,月亮,冬飛鴻,布魯,甘彧,甘棠,煤老板,文玉京,于風眠�!�
“但是,我不是你的想象�!�
“我想要的有很多,我有欲望,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壞念頭。以后,可能要你慢慢接受,多多包涵了�!�
他低頭,把池小池前胸有些凌亂的被子整理好,沒有任何更親昵的動作,旋即用胳膊支撐著自己下地,在輪椅上坐定,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之間,苦笑一聲。
做豹子要自己解決,坐輪椅也要自己解決。
李鄴書守在帳篷外,隱隱聽到帳篷內有一兩聲壓抑的悶哼,他豎起耳朵細聽,卻又感覺沒聽到什么。
大概是夢囈吧。
有了大捷鼓舞,將士們的行軍速度快了許多。
整整半月后,他們抵達了南疆的一條江邊。
因著春日漸深,冰雪消融,江水挾冰裹玉,湍急而下,一如無韁之馬。
“無疆之馬”,也是當地原住民對這條河的稱呼。
在隊伍中也有不少常年負責押運糧草的老兵,順著江水,越往前走,隊伍內的切切察察聲越大,好像大家都在小聲討論一件事。
嚴元衡有些奇怪:“他們在說什么?”
時停云騎在他的白馬上,銀盔上的白穗被江風吹得刷拉拉作響。
他答:“回十三皇子,渡口要到了�!�
渡口?
是了,看此地地形,若他所記不差,前方便是一葉舟渡口。
嚴元衡陷入沉默。
在他尚在幼年時的某個冬日,南疆養(yǎng)精蓄銳,發(fā)動了一場戰(zhàn)爭。
南疆騎兵軍優(yōu)越,是有備而來,時驚鴻那時也不過是個二十剛出頭的青年將軍,初領兵權不久,鏖戰(zhàn)中與大隊伍失散,沿江且戰(zhàn)且退,于一葉舟附近發(fā)生激戰(zhàn),以時驚鴻一方險勝暫結。
那一戰(zhàn),血染盈江。
追兵隨時降臨,滿地尸首實在無法安葬,時驚鴻又恐南疆人會戮尸踐尸,只好忍痛下令,將中原士兵尸首推入血紅的江水中。
孤魂沿江而行,終有歸家之期。
次年,天下太平。
一名在北府軍做了多年火頭軍的老兵,在某日清晨請見時驚鴻,見面便拜,語無倫次地道,多謝時將軍,多謝時將軍。
時驚鴻一頭霧水,扶起他來,問是何事。
他舉著一封信,淚眼滂沱道,他妻子昨日來信,信中說,她夢見了兒子回家來了,穿著染血的鐵甲,渾身透濕,也不說話,只在門前磕了三個響頭。
醒來后,他的老妻蹣跚著來到門前,跪在兒子剛才在他夢中跪拜的地方,撫摸了又撫摸,好似那里還有殘留的水跡。
那火頭軍泣不成聲,說,若無時將軍引路,他兒子魂魄難返,多謝時將軍厚恩。
他久久聽不到時驚鴻回應,抬頭一看,愕然發(fā)現,上位的時驚鴻也在飲泣不止。
自此后,北府軍定下規(guī)矩。
凡北府軍路過一葉舟,都需得下馬,牽馬而行。
主將需得跪在渡口前祭衣,衛(wèi)江中戰(zhàn)士亡魂,披衣回家。
除此之外,還有三不祭。
戰(zhàn)時不祭,急情不祭,不敬不祭。
上次嚴元衡率軍馳援時,同樣路過此地,因為戰(zhàn)況緊急,一路都未曾停歇,直接從一葉舟趕了過去。
待返回時,他心中掛記受傷的時停云,一路馳過,也沒有人提醒他。
畢竟他不是北府軍人,就算是,以他過分翻涌的心緒而言,也算得上“不敬”了。
嚴元衡分神想著昔年之事,不到一刻,前軍便停了下來。
他身側的時停云偏身下馬,身上赤色披風一閃,便被江風向一側掀起。
一葉舟到了。
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渡口,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頂部的篷布被帶著暖意的江風刮起了一角,而因為江水有所加快,木制的渡口甚至有些松動,隨著時停云踏步而上微微搖晃著。
他看著時停云摘下銀盔,放在渡頭處,旋即撩袍下拜。
動作干凈利落,是少年軍人獨有的意氣風發(fā)。
身為軍人,他們無需燃香招魂,只需三個結結實實的響頭。
時停云解下了他那件薄披風。
紅底金紋的披風,仿佛一道紅云卷入江中。
有士兵響應,將頭盔、鞭子,甚至老娘臨行前縫制的鞋襪投入江中。
老兵帶頭喊起話來,新兵們紛紛響應。
漸漸的,散亂的呼喊,變成了振聾發(fā)聵的齊鳴: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祭衣完畢,時停云單手夾起銀盔,牽馬向前,直到后軍過了渡口,方才飛身上馬。
一直默默注視著他的嚴元衡問他:“做過多少次了?”
“四次。這次是第五次�!睍r停云略有遺憾道,“去邊疆探望父親的時候做過。打仗那次沒有拜,回來也沒能拜成。”
嚴元衡說:“那次你受傷了,又病得昏沉,鎮(zhèn)南關百廢待興,一時無藥,時伯父托我看護你,特許你不用下拜�!�
嚴元衡笨拙地試圖用一個“時伯父”的稱呼拉近與時停云的關系。
許久沒聽到了,他有點想聽他叫自己一聲元衡。
果然,時停云道:“那次……多謝元衡了�!�
嚴元衡低下頭,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忍不住露出一個開心的笑容。
抬起頭來,他又是一派冷肅,再接再厲道:“這些日子,時伯父一直未曾來信……”
說話間,前方忽有馬蹄聲聲。
看打扮,那是一名北府軍中的信使。
那送信人迎面看見了少將軍,飛馬至前,似是有急情要報,臉上因為受了些風,肌肉有些僵硬,也看不出是喜是憂。
時停云俯身:“何事?”
信使喘息兩聲,抱拳道:“回少……少將軍,鎮(zhèn)南關……又有捷報!前幾日,邕州白副將截了一個南疆探子,從他口中探問到要緊情報,將裴州拿下了!”
時停云聞聲喝了聲彩。
裴州不算什么兵家必爭的戰(zhàn)略要地,卻是分割開定遠和邕州的一把利刃,如今裴州拿下,定遠與邕州打通,便能構建起新的防線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這是將軍寫給您的家信。少將軍,小的要趕赴國都報喜,先行告退。”
在嚴元衡看來,大捷后,時伯父給停云寫信,這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嚴元衡目光偶一轉,發(fā)現一直騎馬跟隨在時停云斜后方的褚子陵,雖也有喜色,然而臉上光芒有些黯淡,那喜色看起來也有些勉強,著實奇怪。
他暗暗記下,并不多提。
第196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十五)
信使離去,
時停云滿面喜色地拆起信來。
褚子陵微微低頭。
幾日的擔憂,
如今坐實了。
自己的謀劃,
宣告落空。
他的面上即使不顯,
口里也難免有些苦澀,違心道:“恭喜公子�!�
他安慰自己,
本來也不是什么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不必費心去遺憾。
若是時驚鴻看過信后凈了手再用飯食,或是沒有按習慣舔舐手指翻頁,那毒也進不了他的口中。
僅僅是落空而已的話,他還是可以接受的。
怕只怕時驚鴻他察覺到了什么……
越想,他抓馬韁的手指便越見僵硬。
那信分明不長,時停云為何來來回回看了那么多次……
在他驚疑間,
時停云突然開口:“阿陵�!�
褚子陵驀然一驚:“……公子?”
時停云把信折好,
放入懷里:“通知下去,裴城大捷,今夜慶祝!”
一陣冷風吹過,
褚子陵打了個激靈,
才發(fā)現自己軟甲內的衣服被冷汗沁了個透濕。
他捏緊了濕滑的馬韁,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欣喜:“是。”
嚴元衡曉得不能在他人面前駁了時停云的面子,因此等到褚子陵離去,方才問道:“敗而不怨,勝而不驕,
勝了自當歡喜,
但是不是該收斂些為好?”
他也非是有意質疑時停云的軍令,
不過是以他個人性情出發(fā),就事論事而已。
時停云本欲策馬前行,聞言駐馬回身。
白馬在他胯下噴吐著熱氣,馬蹄鐵在地面踏出一道道半月形的灰印。
時停云笑道:“此地非是戰(zhàn)地,此時非是戰(zhàn)時。戰(zhàn)士們行軍日久,難免疲勞,若有喜訊,慶祝一番,于士氣有大益。”
他又道:“元衡,我與你不同。你謙謙君子,我粗人莽夫。你能行圣人道,我做不到。我時停云勝則笑,敗則惱,一切聽憑心意。世間萬事,都抵不過‘我高興’三字�!�
嚴元衡看他這般恣肆,一顆心跳得越發(fā)失序:“抱歉,是我不曉軍中事,唐突了�!�
“元衡,你與我之間莫談唐突二字。”那白馬少年握緊韁繩,坦蕩蕩道,“我馳騁天地,只愿保你高坐廟堂,做一世圣人�!�
說罷,他一抖韁繩:“駕!”
白馬受令,揚蹄馳突,激起一團朦朧塵煙、
嚴元衡沒聽過一個人能將“駕”字說得這般瀟灑。
他望著時停云馭馬一路疾馳至前軍處,揚聲說了些什么,遠遠隔著也聽不大分明,但嚴元衡想,他一定是去通報喜事的。
果不其然,前軍響起一陣歡呼。
戰(zhàn)馬亦有所感,數聲馬嘶和著歡呼而起。
而在一片喜悅的喧嚷中,嚴元衡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時停云的白馬銀盔,與銀盔上的一抹耀眼的白纓。
在一片歡喜聲中,褚子陵著實難掩煩躁。
晚上安營后,他借口替阿書為公子師熬養(yǎng)胃安神的藥,蹲在小爐前凝眉沉思。
裴城的地理位置有多重要,他心中清楚。
正因為清楚,他才煩躁至此,甚至忍不住想起了過去之事。
褚子陵十二歲時,拿著靠典當家中雜物換來的盤纏,一路走至望城。
在路上,他每日每夜都在想,自己該做些什么,又能做些什么。
去南疆尋親,一塊玉佩又怎能作得了數,誰知道南疆王還記不記得這塊玉佩,誰知道他是不是從死人身上摸金、妄圖冒名頂替皇子之尊的小蟊賊。
倘若想踏上本屬于他的青云路,就必須建立有利于南疆的功勛,且得是大功勛。
彼時,褚子陵雖比一般稚子早熟縝密許多,但論起天真的惡毒,卻不輸給任何人。
他很快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沿路的州縣,北府軍都設有招兵站,褚子陵打聽清楚后,挑了一個偏僻小縣的兵站,向招兵的說。自己家里遭了土匪,他逃過一命,父母卻都不幸暴亡。他無處可去,想參軍剿匪,為父報仇。
招兵的打量了他一下,有些為難,又有些同情。
他說:“上頭有令,現在非是戰(zhàn)時,嚴禁招收童兵�!�
褚子陵不肯死心,哀求道:“老爺,收了我吧。我什么都能干的,打下手,端茶倒水,洗腳,只愿為我家人復仇……”
一名十歲的稚童扒著招兵的小桌不放,說著想要復仇的幼稚話,招兵的抵擋不住,心軟了些,轉身去了營內,看樣子是去找本地主官商議了。
褚子陵等在營外,滿以為自己已經成功。
誰想不多時,一道訓斥聲便自遠而近地傳來。
那招兵的灰頭土臉地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看打扮,也的確是主管招兵的主官。
那人黑壯得像是一堵塔,他低頭看了看褚子陵,粗聲道:“是你?要參軍入伍?”
褚子陵忍住心中害怕,點一點頭。
他問:“你爹娘是被哪股土匪殺的?”
褚子陵來前已做好了萬全準備,向住店的小二打聽了附近哪座山頭上有土匪。
他顫顫巍巍地報出大連山的山名,仰頭看向那座黑塔,眼中噙淚,試圖讓他產生一點點同情。
誰想,下一瞬,他便被一只蒲扇似的大手狠狠推開。
隨著他跌倒在地,一只簡陋的小布袋扔在了他身上。
黑塔似的軍官冷冷看著他:“小子,連推一下都站不穩(wěn),你還去殺人?滾滾滾,別不自量力,大人的事兒小孩兒少摻和,你往東走,找個好宅院,去做工,那才是你該干的事兒�!�
周圍的人群里傳來善意的哄笑。
褚子陵滿面通紅,忍著屈辱起身,攥緊了布袋。
他摸得出來,這里面是足足三日的干糧,底部硬邦邦的,還有幾塊碎銀兩。
食物和銀兩混在一起,想也知道有多臟。
而他還要道謝。
他屈辱地起身,滿身塵灰地提著布袋,往東走去。
走到無人處,褚子陵壓抑的情緒才得以爆發(fā)出來。
他掄起布袋,狠狠砸向一側的柳樹,直到把那干糧砸得四分五裂,才扔下那骯臟的小布袋,惱怒而去。
半月后,他在一個小面鋪里聽旁桌的旅人說,大連山的土匪被北府軍剿滅了。
他只覺得這個地名耳熟,聽過也便罷了,并未往心里去。
大約是在兩年前。
他在北府軍里,巧遇了那黑塔似的莽漢。
他總算從那窮鄉(xiāng)僻壤調任到了主營,但不過是個在定遠城內的小小副官,每日慣常的入帳議事都輪不到他,有的時候還得做執(zhí)戟郎中的活計。
而他則能隨著公子一同起居,頗受公子與將軍重視,甚至有資格旁聽議戰(zhàn)。
他早已不認識自己,在自己路過他時,他甚至還要對自己行禮。
這讓褚子陵從心里泛起一股由衷的快意。
褚子陵很慶幸,當初自己沒有從軍。
從軍,需得從底層向上爬起。一路不知要打多少硬仗,若沒有在將軍府中的積淀,刀槍無眼,他許是也有可能死在哪次剿匪的小仗中,一生志愿難平。
回想起自己走來的一路,褚子陵長出一口氣。
他撫著腰間佩飾,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態(tài)是有些異樣了。
他褚子陵這半生,雖然不算順風順水,但也還算走運。
這一擊未成,反倒讓北府軍奪了裴城,想必那位文官大人聞訊也必震怒。
想到這里,褚子陵略有頭痛。
自己蟄伏至今,仍無實績,好容易以情報博得了南疆人的信任,信誓旦旦、滿懷信心地出拳一擊,卻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褚子陵想也知道,那個名叫艾沙的文官會是怎樣一副苛責挑剔的嘴臉。
自己早在幾年前與他結下同盟后,便與他約定,只去信,不回信,以免引起公子懷疑。
以防萬一,今日待公子睡下,他最好還是跟艾沙去信聯絡一下,說明一下情況為好。
他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的帳子被掀開了一條縫。
池小池的半張臉在縫隙中一閃而過。
帳內。
池小池放了簾子,輕手輕腳地走到軟榻前,坐在了腳踏處。
婁影臥在榻上,手里仍捧著一本書。
這幾天來,兩個人總保持著有點微妙的距離。
他翻了一頁書:“愁著呢?”
婁影一開腔,池小池就悄悄把剛翹起來的二郎腿放下去了:“……愁著呢�!�
一談起任務,池小池的神態(tài)就自然和放松了很多:“一條毒蛇,在地里盤了七八年,忍饑挨餓,為的就是等個時機一口咬死人。結果好容易等到機會,卯足力氣一口毒吐出來,半天沒見到人倒。一探頭,媽的,人呢�!�
婁影忍不住笑了一聲:“你還有意嚇唬他。明明是一封無字的信,你看了那么久�!�
時驚鴻要告訴時停云的信息,已由信使轉達。
那封信內,實際上空無一字。
婁影壓低了聲音,像是怕外頭熬藥的褚子陵聽見:“時將軍是擔心褚子陵會拆你的信?”
為了方便說話,池小池坐近了點:“他多慮了。褚子陵太謹慎,還沒這樣的狗膽�!�
婁影:“在時將軍看來,定然是有的了。”
池小池笑:“差不多。畢竟老人家拆信時,明明看到印章、木筒、字跡都絲毫不差,但頂頭明目張膽說是寫給那位艾沙大人,怕也是受驚不小�!�
托時停云記憶的福,池小池記得,與褚子陵暗中聯系的,是一名叫艾沙的二品文官,甚至記得他府邸的位置。
在時停云遭囚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有人議論,說艾沙大人買下了南疆主城西街某坊的房子,把原先的府邸規(guī)模擴大了一倍,如何煊赫,如何輝煌,云云。
通過干擾地磁,原本要飛去南疆的鴿子,去了時驚鴻帳中。
而另一只鴿子,按照時停云記憶中的地點,飛去了南疆主城西街中,那個還郁郁不得志的二品文官的家里。
池小池在馬車里時,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在信紙上寫道,艾沙大人,此信所涉之事巨大,子陵用了特制的墨水,用眼睛難以分辨,需得與同寄去的小木筒上的火漆配合,方能顯形。
他又說,只需將火漆泡進熱茶里,待火漆融化一些,含水噴在紙面上,等待幾分鐘,字跡立顯。
……簡直是一封自殺全指導手冊。
而且池小池根本沒有顧忌,直接用了時停云的字跡。
婁影問他:“你就不擔心艾沙看了字跡后會生疑?”
“褚子陵這樣的人,誰都不信,萬事小心,死了都要挖三口墳預備著�!背匦〕卣f,“他做時停云小廝多年,會模仿時停云的字跡,不算稀奇。就算這信被發(fā)現了,他也可以謊稱是替時停云寄信,是時停云私通南疆,有心奪權�!獣r家軍勢的確強大,他留了這一手,是想要讓時家與皇家離心離德�!�
婁影又把聲音壓低了些:“如果艾沙不親自噴水,而是交由他的手下或隨從……”
“管他是誰,毒發(fā)一個就夠了�!背匦〕赜忠平诵�,“鴆毒會被水稀釋,藥死算命差的,藥傷算命大。先生認為,若是被南疆人發(fā)現他在火漆里下毒,那么,褚子陵這顆棋子,不管是有意背叛南疆,還是被主子察覺、行蹤敗露,南疆人還敢用他嗎?”
“他現在知道了嗎?”
池小池搖了搖頭:“我猜,他的信都是寄單程的。況且,他為了避人耳目,選擇的聯絡對象都不是什么緊要的人,區(qū)區(qū)一個二品文官在自家書房毒發(fā)身亡的事情,甚至不會傳到戰(zhàn)場上,管他是什么艾沙、買買提、哈麥提,還是哈麻批�!�
婁影提醒他:“最后那個不是姓,是罵人的。”
池小池:“……哦�!�
池小池又說:“我知道啊。”
婁影忍俊不禁。
“總之,毒是他下的,戳是他親手叩上的�!背匦〕財偸�,道,“我只寫了一封指導信而已,又沒有請他害人。是他褚子陵趁虛而入,自斷臂膀,與我時停云何干�!�
婁影失笑。
他已經了解了池小池的全盤計劃,并且成功地用低音不知不覺將池小池勾到了近旁。
婁影伸出手,輕輕搭在了他不經意放在榻邊的食指上。
這個動作不算旖旎,卻惹得池小池老臉一紅。
……婁影勾住的,恰是他戴戒指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池小池沒有收回手來:“先生……”
婁影淺笑:“總算把你騙過來了�!�
自從經歷上次約炮成功的事情,池小池對婁影的心態(tài)產生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好像,沒那么怕他了。
他小吸一口氣,道:“先生耍詐�!�
婁影喜歡他這樣孩子氣的口吻:“抓到你就好�!�
坐在腳踏上的池小池仰著下巴:“抓到我要做什么?”
婁影說:“也沒什么,想看著你�!�
二人一言一語間,并未聽到外面輕輕的叩門聲。
前幾次,為著不太過顯眼,嚴元衡總在夜深時到訪,想找時停云喝茶聊天,卻每每都被通知,公子已與公子師睡下了。
他私心想著,自己今日早些來,總可以了吧。
門口的褚子陵說,公子在里面與公子師說話,該是還沒歇下。
嚴元衡拿好自己已經做滿筆記的兵書,確認了自己準備好的聊天道具沒有問題,略緊張地整理了一番儀容,方才抬手敲門。
然而數聲低喚之后,并無人應。
……不在嗎?
但他確實聽到內中有低低的人語聲。
嚴元衡掀了帳簾進去,視線只一轉,便僵在了原地。
時停云正坐在軟榻上,和一名一身青衫的病弱文人對視,氛圍十分古怪。
讓他勃然變色的,是時停云與那人搭在一起的手,和他泛起了紅意的側臉。
第197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十六)
氣氛一時間是相當尷尬。
婁影反應最快,
放下書,
溫和謙恭地一躬身:“參見十三皇子。恕鄙人體弱,不便下拜�!�
……話雖如此,
他的手指還壓在池小池手上。
池小池悄悄往回抽了一下手,硬是沒抽動。
他憋著勁兒往回抽,
誰想勁兒使到一半,婁影突然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