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他跟蹤了我,一直跟到了那林的所在。
意識到什么,我驚叫起來,聲音卻還未出口,就被大手死死捂住了嘴,一股異味直沖鼻腔,我的腦子立時迷糊起來,身子也軟了下去,只聽見粗沉的笑聲在耳畔響起:“前日搜到你屋里那些畫,我還以為是二夫人的奸夫哩,哪知道居然是小圣君!小少爺膽子真不小,竟然敢誘拐小圣嘿嘿,一千金銖,我可得趕緊告訴老爺去討賞錢!”
不,那林.....那林!
我驚醒過來,周圍一片昏暗,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這是在何處?
我環(huán)顧四周,看見幾絲微弱的光線,那是被木條封住的窗。待眼睛適應(yīng)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我阿娘的房間。阿娘呢?
“伽兒.....”
就在此時,一絲極為虛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回過頭,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一個血肉模糊的光頭人伏在破布間,朝我顫顫伸出手,她的手.....阿娘的纖纖玉手,十個指甲都被拔掉了。
“�。 蔽宜盒牧逊蔚卮蠛傲艘宦�,連滾帶爬的到她面前。
我天底下最美的阿娘的渾身都是鞭傷,已經(jīng)不剩一塊好皮了,她烏黑濃密的秀發(fā)都被剃掉了,臉上也都是劃痕。我顫抖地扒開她身上破碎的衣服,幸而發(fā)現(xiàn)她背上的皮雖然傷痕累累,但沒有被剝掉。
我大哭著慶幸阿娘沒有遭受剝皮的酷刑,想起什么,看向腰間,見那水壺也還在,連忙擰開壺塞,捧起阿娘的臉,喂她喝那林的血。06Q羣癥梩久五⑤7670y曼陞漲0337輑727435⑵酒2〇九綆新酒302234]0100羊癥梩玖五舞⒈陸⑨790⒏(
“伽兒.....這是什么?”
“能救你命的藥,阿娘聽我的,喝就是了�!�
“伽兒是從.....哪里得來的藥?老爺如何....會允許你進來照顧我?”
我咬緊下唇,喂她一點點喝下血,沒有答話。怎會是允許?定是因我偷跑出去,又被發(fā)現(xiàn)與那林失蹤的事有關(guān),所以也被關(guān)了進來。
我不敢想現(xiàn)在那林如何,一想,我的心就要碎裂開來。
他還會在那個山洞里等著我嗎?
他的下落會不會已經(jīng)被我阿爹告發(fā)給了士兵,被抓回了王宮里?
他會不會,誤以為是我背棄了給他的許諾,騙了他的心,他的血,拿他的愛,他的自由,換成了一千金銖,卑劣無情地一去不返?
“伽兒,哭什么哩?”
眼角掠過涼意,阿娘用沒有指甲的手指,輕輕拭去我的淚水。
我搖搖頭,攥住她的手腕,將那些凌亂的思緒壓下心頭。
阿娘的生死此刻才是最重要的,往后,我總還有機會再見到那林不是嗎?只要和他解釋清楚,他一定不會怨我的。縱使他怪我,天長日久,我總有機會把他哄回來,等阿娘好了,我們便一起遠走高飛。
待阿娘喝盡了血,我便將水壺里余下的那林的血肉倒出來,將阿娘身上的傷口都悉心抹上,找來屋里剩下的干凈衣服為她換上,待她睡著,我才感到自己其實已經(jīng)餓極了——我尚且如此,那本就進食困難的阿娘呢?我來到窗前,透過細窄的縫隙,看見院里黑漆漆的,不見阿妹在何處,院子的大門被落了鎖,心里不由一陣恐慌。
偏院被整個鎖了,阿妹也不在,白日這么久,沒下人來送過一頓飯,那個曾經(jīng)被我換作阿爹的男人,是想將我和阿娘活活餓死嗎?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聲嘶力竭地朝外邊大喊,可喊到嗓子啞了,餓得沒有氣力了,也無人回應(yīng)。不知是何時昏睡過去的,喚醒我的是阿娘的聲音。一睜眼,我便發(fā)現(xiàn)阿娘身上手上的傷都結(jié)了痂,氣色也好了許多,不禁又驚又喜——那林的血,竟真有奇效。
“伽兒是從何處尋的靈藥?伽兒一定為救阿娘,費勁了心力,是不是?”
“阿娘.....”我喜極,與阿娘相擁而泣,“是那林給我的……他是我的心上人,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可是伽兒畫的那姑娘么?”
我笑了笑,阿娘瞧見了那些畫,卻竟然以為他是個姑娘。
“我的伽兒真孝順,本該有一門好親事,娶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卑⒛锸嶂业念^發(fā),眼淚濡濕我的臉頰,“是阿娘害了你,也害了.....巴羅。他與我并無私情,只是為了幫阿娘。阿娘很久以前就有真心相許的人,早該斷了的,是阿娘錯了。是阿娘不知羞恥,不守婦道,連累了你們……”
我一怔,想起阿娘一手秀麗的好字,她寫的盈盈小詩,她這樣的女子,本就不該被拘在這深宅大院里,一生做這籠中的金絲雀。馬夫巴羅叔是這宅子里對我們極好的人,他挺身而出,想必是暗戀了阿娘許久。
“我?guī)阕�,阿娘。”我埋在她懷里喃喃,“什么狗屁婦道,阿娘有真心相許的人,我就帶阿娘去找他,阿娘是天底下最好最美的女子,阿爹配不上你�!�
阿娘身子一顫,將我摟得更緊了:“伽兒,其實,老爺不是你真正的阿爹,你阿爹是泰....”
“哐當(dāng)”一聲,外邊傳來開鎖的聲音。
我沖到窗前,見兩個人高馬大的家丁提著燈進來,心里生出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回到床前抱住了阿娘,便聽轉(zhuǎn)眼間腳步聲已逼近了門前。
這陣仗,不像是來送飯,也不像是來放我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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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七十八章
血夜
這陣仗,不像是來送飯,也不像是來放我們出去。
聽到門口開鎖的聲響,我咬了咬牙,拿下門栓攥在手里,待他們一推開門,便照著進來的第一個人頭上狠狠掄去。
可我一天一夜沒進水米,又哪有力氣,門閂砸下去,被家丁輕而易舉地揮手擋開,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將我扛了起來。
“你們要帶伽兒去哪!”
阿娘撲過來,去被家丁一腳踹開,撞在墻上,沒了聲響。
“阿娘!”我厲聲尖叫,捶打踢踹,可我力氣太小,無濟于事,被一路扛進了主院。一進側(cè)門,我便看見,宅子的前院里,阿爹和族中長輩與后輩們,都齊刷刷地朝宅子的方向跪著,彌蘿也跪在其中,滿臉淚水,瞧見我,登時睜大了眼。我往宅內(nèi)瞧去,宅門兩側(cè)立著四五個身著紅衣尖帽的蒙面人,前廳正中素來只有我阿爹能坐的椅子上,赫然坐著一位白發(fā)彩衣的女子,手里握著一根長杖。
那女子亦蒙著面,只露出一雙鳳眸,她的眼瞳如那林一般亦是藍的,卻與他不像,泛著劇毒的色澤,讓人想到藍色竹葉青的背鱗。
我一驚,那不就是那日我窺見的那林的母尊,荼生教的圣女嗎?
家丁將我扔到地上,扭住了雙手。
“便是我這孽子誘拐了小圣君,還請國師恕罪。”一片死寂中,我聽見那個我已經(jīng)不愿稱為阿爹的男人的聲音,透著諂媚。
“哦?好大的膽子�!蹦桥虞p笑了一聲,“把他押過來,讓我瞧瞧�!�
我被家丁粗暴地拖到那女子跟前,冰冷的手擒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起臉來,對上那雙冷藍的眼眸,離得如此近了,我才發(fā)覺,她的眼型與那林其實是很像的,尤其是眼尾的部分,都有很長的陰影。
“一個小子,卻生得如狐媚子一般,比姑娘還漂亮,怪不得,能誘得我兒連小圣君與王子都不肯做了,要與你私奔。無知小兒,險些壞了我的大計�!彼⒅�,眉眼半瞇,眼神里卻并無怒意,就仿佛一個冷血的屠夫在看著刀下的死囚,毒蛇纏著獵物的尸體。
“身上陰氣甚重,想必彌家命盤坐陰的一對雙生子,其一就是你了�!�
我不知她為何這樣問,點了點頭,就聽見背后一陣騷動,一扭頭,一個瘦小的人影竟然沖進宅門內(nèi),撲倒在了我身旁,竟是彌蘿。
“是我,誘拐小圣君的是我,不是阿兄,那些畫都是我求阿兄畫的!”
“彌蘿,你胡說什么!”我一把捂住她的嘴,見她盈著淚水的眸子睜得大大的盯著我,眼底充斥著決絕的神色。阿妹一貫是膽小的,我竟未想到她有這樣的勇氣,要把生的希望留給我,想是這兩日的事將她刺激得太狠了。我不給她犯傻的機會,心一橫,將她狠狠一推,將腰帶內(nèi)側(cè)的紅玉髓戒指掏了出來,舉得高高的,好教國師看清楚。
“是我,這是小圣君送我的戒指�!�
國師掃了一眼我手中的紅玉髓戒指,目光落回我臉上,又移回阿妹臉上,仿佛沒有聽見我們的爭辯,也毫不關(guān)心,點點頭,笑道:“兩個都在.....甚好�!�
“這孽子犯了大錯,要殺要剮,任憑國師處置�!蹦莻男人的聲音又自后邊傳來,“一千金銖,我亦不求,只求國師能賜我.....”
“彌長老,你晉升長老那日供奉的那張人皮,是取自什么人的身上?”不待身后我那冷血的阿爹說完,女子的聲音便將他驀地打斷。
這句話令我我打了個寒噤。
“是,是我家的馬夫�!�
國師冷笑一聲:“你可知,王上自戰(zhàn)后回來,夜夜被厲鬼纏身,那張皮,我是要拿來為王上做驅(qū)魂幡的。我是不是曾與有資格晉升長老的教眾都交待過,男子身上濁氣重,這一次,要貢女子或童子的皮?”
“國,國師恕罪!那日,我一時氣憤,將那賤貨身上的皮打壞了,恐國師怪罪才.....”身后的聲音顫抖不已,我氣得雙目充血,扭身朝他猛撲過去,只想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來,卻被家丁們拉扯開來。
“你不是人!”我聲嘶力竭地朝他大吼,一口唾沫淬到他臉上。他從小待我和阿妹不好,將我們當(dāng)成野草一般也便罷了,可他竟是真的想拿阿娘的皮去換自己修仙的機會,我還當(dāng)他是沒狠心剝阿娘的皮,原來只是失手打壞了,真真毫無人心,比畜生還要不如。
“晚了,厲鬼反噬,王上生了重病,如今臥床不起,遷怒于本尊。本尊身為國師,自當(dāng)給王上一個交待�!�
”國師恕罪,國師恕罪!都怪我疏忽,忘了國師的叮囑,我愿贖罪,贖罪,將我這一雙兒女都獻給國師......”
“阿爹!”彌蘿不可置信地哭叫出來,我抱緊她,恐懼憤怒得渾身發(fā)抖,就連素日對我們冷眼相待的大夫人也看不下去,抓住瘋子的胳膊,聲嘶力竭道,“老爺,他們是你的親子��!”
“無知婦人,你閉嘴!這對孽種根本不是我的種!”
“單單是你這一雙兒女,哪里能平息得了王上怒火?”國師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手杖踱了踱地面,目光掃過我和彌蘿,看向門口兩側(cè)的蒙面人,“除了這兩個留活口,余下的,格殺勿論�!�
我一呆,便見宅門兩側(cè)的蒙面尖帽人朝院中跪著我的族親們走去,那個曾被我喚作阿爹的男人大喊一聲,跳起來朝前門跑去,其余的人也反應(yīng)過來,朝前門和側(cè)面四下逃竄,可門口早已被騎馬持刀的衛(wèi)兵堵得嚴實,又哪里跑得出去,退回來便被那些蒙面人抓住,割喉的割喉,開膛的開膛,不過眨眼之間,院中便已血流成河,片刻前那令我恨極的人亦跪趴在了地上,頭頸斷掉,心肝肚腸淌了一地。Q0112整梩9五五3736九四74吧“
“啊�。。。 卑⒚脟樀眉饨幸宦�,軟在了我懷里。我亦渾身僵硬,恍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傳來:“伽兒,蘿兒!”
我身軀一震,循聲望去,竟瞧見阿娘披頭散發(fā)地從側(cè)門闖了進來。
“呵,我當(dāng)前任圣女逃去了哪兒呢.....”身后傳來一聲輕笑,教人不寒而栗,“原來,與我一樣,叛出占婆教逃來了古格,當(dāng)年教主果然沒有騙我。怪不得,這兩個孩子天生靈脈異于常人,原來是前任圣女的血脈啊。”
我一愣,什么前任圣女?我望向身后,見國師直盯著我阿娘的方向。
阿娘跌跌撞撞地沖過來,張開雙臂攔在我與阿妹身前:“國師,求求你,看在我們一樣都曾是受盡踐踏的可憐女子的份上,放過我的兒女,我愿獻出自己,皮也好,心也好,你盡管拿走!”
“阿娘,你在說什么!”
我拽住阿娘的衣角,卻被她一把推開:“快跑!帶你阿妹跑!”
“哈哈,我要你有何用?你早就靈脈盡毀,比普通人還不如,但你的兒女倒是上好的祭品。”
阿娘回過頭來,見我和阿妹還沒走,聲嘶力竭地吼道:“還不快逃!”
話音未落,一片白光擦著我的臉頰閃過,掠過了她的脖頸。
那是一把葉子大小的飛刃。
阿娘的身軀晃了晃,怔忡地望著我,咽喉處漸漸綻出一道血線,她的嘴唇囁嚅著,似乎想對我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了。我用那林的血,用他的愛和自由換回來的阿娘,片刻前人生已有了新希望的阿娘,就這么倒在了我的面前——而這一次,我永遠失去她了。
我跪倒在地上,顧不上懷里昏迷的阿妹,四足并用地爬到阿娘的面前。她躺在血泊里,睜大眼望著我,嘴唇翕張著,血沫從喉嚨里噴濺出來,濺了我滿頭滿臉。我抱緊了她,短暫的一陣萬籟俱寂之后,我聽見了猶如野獸一般的哭嚎。而那,竟是我自己的聲音。
濕漉漉的手指拂過我的手心,一筆一劃,同時,一根冰涼的硬物被塞進指間。
我垂下眼眸,掌心里,有一枚彎月狀的發(fā)簪,還有一個血淋淋的殘字。
“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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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七十九章
新雪
“啊!”
我自噩夢中驚醒過來,腦中殘余著些許零碎模糊的畫面,頭痛欲裂。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夢見了什么,只是心里的恐懼與痛楚仍揮之不去。
左右睡不著,我便起身換了衣服,點亮了油燈,來到桌案前。
案上還放著昨日我尚未完成的雪景圖,還差最后一點。剛剛坐下,門便被敲響了。知曉門外定是我的養(yǎng)爹,我拉開門閂,果然瞧見一雙溫和的淺眸,養(yǎng)爹手里捧著托盤,盤中盛著一碗熱粥。
“這么早就起來畫畫了,真是個小畫癡,餓了吧?”
我抿唇一笑,將托盤接了過來:“不是說了,別喊我小畫癡了,我今年都二十八了,您還當(dāng)我是個小孩?”
“阿爹心里,你永遠都是個小畫癡�!别B(yǎng)爹朝我屋里看了一眼,笑道,“在畫雪景?”
我點點頭:“臨近年關(guān),雪景圖定會賣得好,多賺些錢,我們便去南方暖和的地方,去看看.....海。”我說出這個字眼,不禁一怔。不知為何,我一直對去看海有著別樣的執(zhí)著,是因為阿爹珍藏的那本《海錯圖》的關(guān)系嗎,是因為上面的海景那么美,令我對海充滿了向往?
“好。阿爹先去收拾鋪子,準備開張。今日雪下得大,你多穿些�!�
“嗯,阿爹也是�!�
回到案前,我推開了窗。
外面果真白茫茫的一片,漫天飄雪,就像阿爹在河邊撿到我的那日一般。光陰如梭,一轉(zhuǎn)眼,已經(jīng)十四年了。泰雪這個名字是養(yǎng)爹給我取的,因他姓泰,而我又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他撿到我的那日正下著大雪,所以便給我取名叫泰雪。
十四年的時間,對于自己的過去,我卻還是什么也沒想起來。后來聽郎中說,我可能是從那條河上的懸崖上失足墜落,被湍急的河水沖走時,頭撞到了河里的石頭,腦子受了重傷,所以才失了記憶,沒死已是萬幸,便不要強求了。
垂眸看了一眼胸前掛著的紅玉髓戒指,我撫了撫它——養(yǎng)爹救起我時,我身上沒有其他物件,手心里就抓著這枚戒指。
雖然看的出來,這戒指一定很值錢,若是賣了,我和養(yǎng)爹一早就有錢前往南邊,可終究還是沒忍心,畢竟,這戒指興許是我與被我遺忘的那段過去唯一的羈絆。
“雪哥!”正當(dāng)此時,窗外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下一刻,窗縫間,探進來一個頭頂盤著圓髻的黃毛腦袋:“你又在畫畫呀?呀,好漂亮的雪景!能不能送我?我給掛廟里去,給救苦爺瞧一瞧,說不定就把你接去仙宮當(dāng)畫師哩!”
我拿起筆敲了一下少年的腦門:“去仙宮當(dāng)畫師有錢嗎?我和養(yǎng)爹可就指著賣掉這副瑞雪圖過年了,去去,別煩我�!�
“你怎么對你救命恩公說話呢!”少年撇了撇嘴,揉著額頭,哈巴狗一樣趴在窗臺上,“我不走,你這兒比山上暖和�!�
“是救命恩公的頑劣弟子。”我又敲了一下他的頭,無可奈何地笑了。這小子是后山腰上那座廟觀里的道童,而他的師父,正是十四年前將我從河里撈起來的救命恩人。
這小子當(dāng)年才五歲大,是個尚不記事的年紀,卻總說好像在哪里見過我,覺得我面善親近,時常跑來纏著我玩,他體質(zhì)純陽屬火,而我那時重傷初愈,火氣極弱,隔三岔五就被魘住,丟魂一般胡言亂語,醒不過來,每每他一過來和我睡,我次日就好了,十幾年下來,這小子就如我親弟弟一般。
他是個孤兒,沒有名字,只有師父取的道號,喚作莫唯,意為“莫唯善心,莫失道心”。
“雪哥,我今晚,能來和你睡嗎?下雪了,山上好冷�!彼郯桶偷乜粗�,只差沒搖尾巴了,全然就是條小犬。
我噗一聲笑起來:“什么冷?我看你就是受不得修行的苦,偷偷溜出來的,你師父怕是都不知道你又跑我這兒來了吧?”
“好雪哥,你就收留我一晚吧?你看你臉色,這么差,昨夜是不是又被魘住了?我睡這兒,保你一覺到天亮!”
他說著,便要往房里鉆。
“哎,你別弄亂我的桌子!”我慌忙把畫拿起來,被鉆進來的他猝不及防撲倒在地,兩人登時面貼面,大眼瞪小眼。他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卻還傻傻趴在我身上。
“雪,雪哥,你面具掉了……”我一摸臉上,果然面具滑到了下巴底下。唯恐右眼角的疤將這小子嚇到,我連忙坐起身,將面具扶好。
“你在我面前不用戴面具的,其實在別人面前也不用。即便有疤,你也挺好看的。”他紅著臉嘟囔。
我輕笑:“算了吧,我這張臉,小兒看了都是要夜哭的,你小時候也被我嚇哭過,你不記得了?”
他爭辯道:“胡說,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打一見著你,就覺得你挺好看的。我是不是告訴過你,我小時候老做一個夢,夢里你站在晚霞上,和一群動物在一起,身旁還有一個藍眼睛的姑娘,你們倆站在一塊,跟一對仙童似的,好看極了。”
“你是看多了你師父給你的神仙畫本,瞎想呢吧?”我嗤之以鼻,見他腳上沾著雪,襪子都濕了,忙把他拉到暖爐邊坐下,“還不把鞋脫了烤烤,你想生凍瘡�。俊�
“哎,你看,我給你帶新年禮物了�!�
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什么遞給我。垂眸瞧見那竟是一塊辰砂,我欣喜不已,揉了揉他的腦袋:“你怎么知道我正缺這個色?”
他一掐手指,一臉得意:“自然是算到的!”
“喲,可把你能的。”我搖搖頭,將辰砂放到顏料罐子里,從暖爐里掏了個熱好的雞蛋遞給他,“喏,吃了�!�
“我都給你送新年禮物了,禮尚往來,你是不是得剝給我吃?”
見他張大嘴,一副等著投喂的懶蛋模樣,我啼笑皆非,卻也無可奈何,小時候他就這樣,長大了也一點沒變,只好細細給他把蛋殼剝了,喂犬一般塞進他嘴里。
他卻是十分受用,腮幫子鼓囊囊的,眉開眼笑。
“好吃。我最喜歡吃雪哥烤的鳥蛋了。”
“慢點吃,別噎著。過年還有,你和師父早些過來�!蔽医o他倒了杯茶,忽然門外傳來的養(yǎng)爹喚我的聲音:“阿雪。”
“來了!”我走到門前,正想拉開門閂,卻聽阿爹在外面低低道:“今日你還是莫出來了,就待在房里安心畫畫吧�!�
我聽他聲音里似乎透著一絲緊張:“怎么了?”
“外頭,來了幾個荼生教的祭司�!�
我心中一緊,我朝政教合一,荼生教乃是我朝國教,自從古格先王登仙,新王繼位后,荼生教的圣女兼國師可謂一手遮天,如今已自封教皇,教中祭司都在朝廷內(nèi)身居高位,一般不會輕易出現(xiàn)在民間,除非是來挑選祭品——這是祭司們的使命,卻是平民的噩夢,據(jù)說他們會在民間定時收集未滿十八歲的少年男女的生辰八字,符合條件的便會被直接帶走,從此有去無回,不知毀去了多少家庭,斷送了多少孩童的一生。
莫唯也睜大了眼:“又是挑選祭品來的?”
“在招宮廷畫師�!别B(yǎng)爹壓低聲音,“我已將鋪子關(guān)了,這附近鎮(zhèn)上,反正也不止咱們這一家畫鋪,讓他們?nèi)e的畫匠吧�!�
第82章
第七十九章
入宮
“嗯�!蔽尹c點頭,我可不想去做宮廷畫師,雖然有官位加身,興許日后會不愁吃穿,可一旦入了宮,便也沒了自由,處處如履薄冰,一不小心恐怕就會送了小命,我自是不愿的。
“萬一.....他們還是尋上門了,阿爹就隨他們走,若是問你,你便說,這些畫都是阿爹畫的,你不會畫畫,聽見沒有?”
“阿爹說什么呢?他們招宮廷畫師,難道會像抓祭品一般將人強抓去嗎?這附近也不止我一個畫匠......”
話音未落,我便聽見門外傳來了一串銅鈴碰撞聲。
“阿爹會盡量應(yīng)付,你在屋里先別出來。”說罷,阿爹的腳步聲已離開門口,我不安地來到房中朝街的窗前,將窗子推開一條縫,一眼瞧見我家鋪子的門前站著兩個蒙面的紅衣祭司,后邊跟著一串長隊,兩側(cè)是騎馬的衛(wèi)兵,中間夾著一列平民打扮的,其中有幾個眼熟的,都是附近村鎮(zhèn)上的畫匠。這些人莫非都是要被選進宮里的畫匠嗎?可就我認得那幾個,畫技都算不上好,頂多只能算是會畫畫罷了。
“宮里要招畫師,為圣君作畫,這家畫鋪里的畫師是哪位?”
“是我。”養(yǎng)爹跪下來,恭敬應(yīng)聲,“可我年紀大了,恐怕無法勝任宮廷畫師的重任,年前就準備把鋪子關(guān)掉,去南方.....”
“帶走!”
他話音未落,面前的紅衣祭司就一擺手,衛(wèi)兵們就走上前來。我養(yǎng)爹身子不好,郎中說他喪妻后患上了嚴重的心疾,時常犯病,若是代替我進了宮里還了得?我沖到窗前,正要開窗,手臂卻被莫唯一把攥�。骸把└�,你別露臉!”
我甩開他的手,推開窗大喝了一聲:“我才是畫匠!”
“阿雪!”養(yǎng)爹扭過頭來,臉色煞白,“你又說什么昏話!你哪里會畫畫,成天不務(wù)正業(yè),只知靠我賣畫的錢吃喝玩樂.....”
“教司大人,這家畫鋪的畫匠就是那個戴面具的丑八怪!我認得,咱們這一帶,畫得最好的就屬他,平日里也就是他們家畫鋪生意最好,你把我們放了吧,我的畫技也就夠糊口,家里還有妻小老兒等我去照顧!”
突然不知是誰喊起來,一群人此起彼伏的應(yīng)聲:“是啊,就是,招宮廷畫師不得招那個畫的最好的,咱們這些算是什么呀?”
“我只會糊點年畫,教司就放我回去吧,有泰雪就夠了!”
“雪哥!”莫唯將我拽到朝后山的窗前,“你快逃,我們?nèi)ズ笊�!�?br />
“你走,你們算是異教徒,萬一被發(fā)現(xiàn)才是性命難保。我不能不管我養(yǎng)爹!”我一把將他推出窗外,抓起案上的畫沖出門去,把養(yǎng)爹擋在身后,沖他們抖開了昨日才畫的雪景圖。
“教司大人們,請帶我走吧,我的確是這一帶畫得最好的,這些只會刷墻的泥瓦匠比不上我,何必帶他們走?”
“阿雪!”養(yǎng)爹攥住我的小腿,劇烈咳嗽起來,“你莫要犯傻!”
我心急如焚,一腳把他踹翻:“你個病鬼,別礙著我大富大貴,我就想入宮當(dāng)畫師,不想一輩子困在這鎮(zhèn)上,你前幾年得了手疾,早就廢了,這鋪子不是靠我撐起來,你早就餓死了,還不滾回去躺著!”
“不孝�。 �
“人面獸心,哪有這樣的兒子!”
“聽說不是親生的,是撿來的哩!”
兩個紅衣教司都掃了我一道我手里的畫,對視一眼
,點了點頭。
“把他們放了,路途遙遠,一路帶回去少不得麻煩�!�
登上馬車時,我的背后落下一片唾罵,聽得其間夾著養(yǎng)爹悲凄的哭聲,我不敢回頭看上他一眼,鉆進了車內(nèi),強抑的眼淚才落了下來。
我知道,此去一別,我與養(yǎng)爹,就不知何時才能團聚了。
或許此生,我們都再也沒有可能,一起去南邊看海了。
馬車搖晃著行進起來,我卻聽見后邊傳來養(yǎng)爹聲嘶力竭的大喊:“阿雪,阿雪!”
沒能忍住,我掀開車簾朝后望去,養(yǎng)爹竟是跌跌撞撞,一路在后邊追著,朝我伸出手來,“阿雪,我是你爹,是你親爹啊,阿雪啊,是阿爹對不住你,阿爹這一輩子都對不住你�。 �
養(yǎng)爹與我相依為命十幾年,不是親爹,勝似親爹,他舍不下我,我又舍得下他呢!
我沖他大喊:“阿爹保重!阿雪定會回來尋你!”
“雪哥!雪哥!”遠遠的,聽見莫唯的叫喊,瞥見他狂奔追來,摔了一跤又爬起來的身影,我大喝:“替我照顧好阿爹!”
放下車簾,我抱住雙膝,痛哭失聲。
“莫要哭了,去做宮廷畫師,又不是壞事,何苦哭得如此傷心,像新嫁娘上花轎似的�!迸赃叺募t衣祭司譏笑一聲,“只要你畫的圣君像令教皇滿意,日后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我抬眸看向那紅衣祭司,他面龐偏胖,皮膚白凈,一雙細長含笑的眼眸,厚嘴唇,嘴角天生上揚,看起來還算和善,旁邊的那個則眼神陰郁,兩頰凹陷,似是個不茍言笑的角色。
“餓了吧,給你,吃了這個,天神會庇佑你。”
紅衣祭司從袖中取出一個紙包,遞給我。打開一看,里邊竟是兩塊紅色花狀的糕點——是“圣餅”,每奉年節(jié),教中祭司就會四處派發(fā)此餅,據(jù)說這餅是神靈的血肉,吃了可得神靈的恩澤。
我亦吃過幾回,雖然并未入教,可不知為何,每次吃這餅時,總會感到一絲莫名的悲傷,好像心底里深藏著什么未了的遺憾。
吃掉圣餅,不知不覺,我便在車上睡去了。不知睡了多久,聽得一聲遙遠的鐘聲在上空響起,我才驚醒過來。馬車行駛得極為緩慢,似乎就要停下,我掀開車簾,被眼前的景象震撼,睜大了眼。
這樣壯觀的景色令我一時忘了離開養(yǎng)爹的愁緒,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作畫的沖動,我手里發(fā)癢,奈何畫具不在身旁。
馬車在最后一道拱門前停下,見兩位紅衣祭司掀開車簾,我也不敢怠慢,跟著他們下了馬車,心知這是宮城要地,不敢抬頭亂看,我將頭壓得低低的,只聽一名紅衣祭司道:“這是我們找回來的新畫師�!�
跟著紅衣祭司們在這地形復(fù)雜的巨大宮城內(nèi)一路七拐八繞,也不知被帶到了何處,待進了一個房間,我才敢抬起頭來。
這房間整潔寬敞,比我在鎮(zhèn)上的房間要闊大許多,地上也鋪著柔軟的地毯,房間中央一張寬長的矮案上擺著種類繁復(fù)的畫材與顏料。
我眼前一亮,幾步來到案前,打量著它們,又驚又喜。
”今后你便住在此,沒有得到允準,不可隨意外出走動。”
聽到背后的聲音,我扭過頭,見那位給我餅吃的紅衣祭司要關(guān)上門出去,忙問:“教司大人,我何時可以畫畫?這兒,好像沒有畫布。”
“待需你作畫時,自會賜你畫布。”
“那,何時可以作畫,我需要畫些什么?”我好奇問。
“你需為教皇和圣君畫像,凡是我教與朝廷盛事,也都需要畫下來,譬如過幾日,摩達羅國遣使覲見王上時,你便需在旁作畫。”
我點點頭,原來是要經(jīng)過準許才能畫畫的啊?
我失落又心癢地回到案前,一一端詳起這些上好的畫筆與顏料——畫筆的木料是我沒接觸過的,判斷不出是什么,沉甸甸的,很有質(zhì)感,泛著一股醇厚的香味,筆桿上還雕有細致的花紋。筆毛亦是精選的動物毛,羊毫、馬尾毛、狼毫應(yīng)有盡有,還有的像是人發(fā),至于顏料更是上上乘,細膩鮮艷,色種豐富,除了稀罕貴重的金銀色以外,還有不少我根本沒見過的熒光色,其中尤有一種閃著紫光的,宛如星火一般瑰麗動人,只看上一眼,便令我心頭都莫名灼熱起來。
捧著那罐顏料,我看了又看,實在是忍不住,便用筆蘸了一點,和了口水,在手背上試色,紫色的點點細閃躍動在皮膚上,我一時目眩神迷,都要醉了,心想著,如此美的顏料,我該拿來畫什么呢?
我好像都沒在現(xiàn)實中見過這樣美麗的色澤,勝過朝霞,勝過晚霞。
實在手癢,我便索性挑了面白墻,在墻上作起畫來,沒過多久,有人敲響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