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們走出音樂廳,天色漸晚,上車后我們回到了酒店。我一直徜徉在音樂廳中的回憶不能自拔,他似乎也因?yàn)橐魳酚行﹦忧�,在�?dāng)晚幾乎溫柔地像一灘水,緊緊包裹著我。
親吻落在身上的每一處,迷惑我所有的神智,我根本無法保持清醒,就連視野也蒙上了情欲的迷霧。我們不是在酒店的床上,而是在伏爾加河畔的草地上,相擁著親吻彼此身上每一寸肌膚,將纏綿悱惻的情意融進(jìn)彼此的身體里。波浪在起伏,神秘的星辰在閃耀,六月船歌永無休止地奏響……
我像一滴水落入伏爾加河,失去了自己,成為了他。沒有身體屬于我,沒有意識屬于我,一切都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如河水般的溫柔里。
我仰著頭,起伏中任光輝灑下,緊箍在腰間的手像命運(yùn)的枷鎖,仿佛一生都無法再抽離。有什么東西把我綁在一起了,把我們的命運(yùn),糾纏成一個死結(jié),無論愿不愿意,再也無法解開了。
愛他,已成為我不可戰(zhàn)勝的本能,我認(rèn)了,在一浪交疊著一浪涌來的快意中,認(rèn)了。
誰到底愛誰,似乎真的沒那么重要了。話語的真真假假,即使再不相信,但也不想繼續(xù)糾結(jié)了。
這不啻于一種自暴自棄,但我只想為自己而活,聽從心意而活。
那一晚的痛苦難耐在情欲烈火中焚燒殆盡,只剩下無聲的繾綣歸于沉寂。
后來我們穿梭在莫斯科的大街小巷,我早有耳聞他們那神奇的地鐵站,于是央求他帶我去坐地鐵。我很少向他提要求,他幾乎想都不想就答應(yīng)了。
只可憐阿廖沙他們,不得不在人群中消無聲息地保護(hù)他們的將軍。
可那地鐵站建得可真不賴,就連他自己也不禁感嘆為什么他們蘇聯(lián)人民這么多才多藝,充滿藝術(shù)細(xì)胞。瞧那馬賽克大天花板,新藝術(shù)派風(fēng)格的彩繪玻璃窗,繁復(fù)的青銅大吊燈,還有昂貴的八角形大理石拱柱……第一個五年計(jì)劃下的地鐵站修建堪稱藝術(shù),簡直就是一個無產(chǎn)階級新羅馬。
我們流連忘返在那些漂亮的地鐵站,天黑后就漫步在莫斯科的街頭,空氣里涌動伏特加的香味,有一陣非常動聽的旋律飄來,我好奇地駐足傾聽。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樹葉也不再沙沙響;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靜的晚上。
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明月照水面,銀晃晃。
依稀聽得到,有人輕聲唱,多么幽靜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著我不做聲;
我想對你講,但又難為情,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
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尤利安在我耳邊輕聲說:“是去年的一首新歌�!�
“曲子很好聽,歌手的聲音很溫柔。”
“嗯,是弗拉基米爾·特羅申�!彼χf:“的確很好聽,但聲音沒有我溫柔。”
“哦?”我饒有意味地看他:“那你給我來一句�!�
他臉色唰的一下紅了,輕聲說:“我,我不唱歌的�!�
“來嘛�!蔽覊男Φ赝妻骸翱煊懳议_心,快點(diǎn)。”
他低著頭臉像燒紅的晚霞,在昏黃路燈下泛起瑩潤的光芒,這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局促的模樣。這讓我更加激動和興奮,下定決心非得讓他唱上一句不可。
在我軟磨硬泡下,他終于松了口,輕輕張開了唇瓣。
“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霎時愣住了,良久才反應(yīng)過來,尷尬地咳嗽兩聲,拍了拍他的肩。
“不錯,唱得不錯。”
“真的?”
“嗯……真,真的�!�
“那你為什么在憋笑?”
“我有嗎?”
我迅速撇過臉,努力控制自己臉部每一塊肌肉,讓它們保持冷靜,不要不給某人面子狂笑出來。
上帝��!他居然沒有一個音在調(diào)兒上的,難道上帝您老人家把他這扇門給關(guān)了嗎?
他似乎有點(diǎn)不悅,哼了兩聲:“就知道你要笑話我�!�
“我沒有�!蔽铱罐q地說:“我為什么要笑話你�!�
“哼�!彼翄傻�?fù)P起下頜,不耐地哼出聲,拖著長長的影子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直到覺得他應(yīng)該聽不見我的笑聲,我才撐墻捧腹大笑起來。
可下一秒,他又像個孩子一樣幼稚地跑了回來,氣呼呼地說:“我就知道你在笑話我!”
“不好意思……我,我實(shí)在忍不住……怎么可以……一個調(diào)兒都沒對……哈哈哈!”
我脹紅了臉,告訴自己可得見好就收,否則惹怒這位脾氣怪異的大人物說不準(zhǔn)要挨上幾拳,我擦了擦眼淚抬頭,訝異地看見他臉上掛著恬然而欣慰的笑容。
“萊茵,你可以笑話我�!�
他俯下身捧起我的臉,揩拭笑出來的淚:“真的,如果能讓你開心,你可以永遠(yuǎn)笑話我�!�
Θ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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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后來我們又去了蘇茲達(dá)爾,莫斯科周邊的一座美麗的小鎮(zhèn),在那里尤利安告訴我,這座滿是教堂和修道院的小鎮(zhèn)是他和薩沙的故鄉(xiāng)。
“很奇怪吧,這里都是教堂,但我和薩沙從小都是無神論者�!彼麚崦也弊由系氖旨茼�(xiàng)鏈,我一愣,然后迅速扯了回來。
“這個你不能碰�!甭曇粲行╉懥�,他的手在半空中凝滯片刻,隨即緩緩落下。
“抱歉�!陛p輕的道歉后他低下頭,意識到這是我們之間永遠(yuǎn)無法修復(fù)的裂隙。
“沒關(guān)系。”我撫摸十字架,然后放進(jìn)了內(nèi)衣里。冰涼霎時刺激胸口的皮膚,我打了個冷噤。
四月了,空氣依舊這么冰涼。但在蘇茲達(dá)爾,這涼絲絲的空氣里卻帶著苦艾和蕎麥的香甜。我們來時是早上,朝霞像火一般燃燒,散布柔和的光暈。蜿蜒曲折的河水流淌在綠茸茸的草原上,棕綠色的櫸樹林下長滿了低低矮矮的漿果叢,零星的野花如星辰點(diǎn)綴其間。遠(yuǎn)處一只只紡織娘跳躍在樹梢,后又劃過藍(lán)金的天空,發(fā)出熱烈而輕快的生之鳴奏。
清晨的光暈中,拜占庭式的大理石建筑展現(xiàn)夢幻般的白色外墻和宗教氛圍濃厚的尖頂,精美的浮雕觸手可及,栩栩如生地演繹著舊時俄國藝術(shù)的生命力。我站在一處修道院里,看著圣母像,整個人都驚詫不已。
尤利安牽起我的手,帶我向修道院后的河岸走去,他指著河對岸的一處農(nóng)場說:“看,那里是我和薩沙曾經(jīng)住的地方,只是物是人非,原先的舊房子早已不存在了�!�
我目光炯炯地注視那處河岸邊的平地,仿佛可以看見兩個小男孩手牽著手奔跑在河畔的青青草原上,草尖拂過他們又細(xì)又嫩的腿,他們笑著,跳著,要多開心有多開心,仿佛世界上沒有任何煩惱能叨擾到他們。
他們是蘇茲達(dá)爾的天使,與古拉格,契卡,戰(zhàn)爭,軍隊(duì)都不相關(guān),他們是純潔的化身,是奔跑在河岸無憂無慮的孩子。
突然,一道溫?zé)釀澾^臉頰。
原來不只是我,他們的命運(yùn)又何曾自己做過主?政治,戰(zhàn)爭,對立,爭奪……悲劇在這種年代不斷上演,多少人的一生就這樣被摧毀。他們終生都將活在無法成為自己的痛苦中,只能迎著殘酷的命運(yùn)咬牙走下去。
我仰頭看向他,他正出神地看著河對面,風(fēng)輕云淡的,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那雙碧眼中隱隱泛起懷戀的波浪,暴露了他心中難以掩藏的情緒風(fēng)暴。
我牽起他的手,問:“要去對面走走嗎?”
他笑著搖了搖頭:“在這里看一看就好了�!�
心臟就像被扎了一下,原來,那是他不敢觸碰的過去。有的人年少離去,至終都未曾再次踏足出生的那片土地。如此想來,我卻也還算幸運(yùn)。
后來我們又去了一些教堂和修道院,吃了一些當(dāng)?shù)氐拿朗常壤残那楹苡鋹�,我們在河邊漫步時,我撿起一塊漂亮的鵝卵石放進(jìn)了口袋里。
“做什么?”他問。
“送給薩沙的�!蔽逸p聲說,不知為何有些害羞:“他也很想念故鄉(xiāng)的,不是嗎?”
尤利安彎起眼眸,牽起了我的手:“薩沙會很喜歡的�!�
我們在蘇茲達(dá)爾呆了一個多星期,紅磚白墻的拱形門下,暮光將我們籠罩,我們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忘情的親吻。河中央的小船上,我穿著斯拉夫傳統(tǒng)服飾,他笑著給我拍照。草原上牧羊人在放羊,我們坐在田壟邊,看夕陽西下,夜色星朗。
心中的荊棘正在悄然死去,玫瑰逐漸盛開,散發(fā)陣陣幽香。
旅行的最后一站,我們來到了貝加爾湖。他說,他在這里為我準(zhǔn)備了驚喜,在飛機(jī)上無論我如何追問他都守口如瓶,只是露出淺淡而神秘的笑意。
貝加爾湖,貝加爾湖,蕩漾碧波的貝加爾湖,東西伯利亞瑰麗的藍(lán)色鉆石,清風(fēng)微撫的戀人明眸。新月形的湖泊周圍是艷麗的山景,在春天渲染靚麗鮮明的色彩,白樺林間的傳統(tǒng)木屋燃燒夢幻的篝火,金翅雀振翅飛向蔚藍(lán)廣闊的天空。
他穿著一身普藍(lán)色的大衣,從黃綠相間的山林中緩步而下,走向碧波微瀾的湖水。銀發(fā)隨風(fēng)飛舞,閃爍綢緞般的瑩潤光澤,而陽光卻像是被揉碎了,灑在晶瑩剔透的湖面上。他立定于湖畔,回首沖我恬然地微笑,這一刻時間定格,成為我一生永遠(yuǎn)無法忘懷的畫面。
就像阿列克謝·薩夫拉索夫筆下的風(fēng)景畫,美得一塌糊涂。
就在快被迷暈之際,他向我招手。
“在這里等著�!彼钢呉粔K平坦的石頭,“一會兒會有人來見你。”
“誰?”我好奇地問,他并沒有回答,只是幫我順了順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還貼心地為我整理了一下圍巾。
“嗯,漂亮了。”他彎起眼眸笑,然后起身朝林間的木屋走去。
我有些呆愣地坐在石頭上,心想這難道是他所說的驚喜?湖水在腳下涌來,我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觸碰的剎那,冰涼入骨,我打了個冷噤。
過往很多時候,當(dāng)我凝視他的眼睛,曾幻想貝加爾湖在風(fēng)中蕩漾漣漪,而我就站在湖畔,伸出雙手,任那柔潤的湖水淹沒我。然而極北的深湖擁有難以想象的低溫,賞心悅目的同時也會把我凍傷。
可是后悔嗎?我不禁苦笑,的確后悔過,但若重來一次,或許還是同樣的選擇。
我閉上眼睛,再次把手伸進(jìn)冰涼的湖水中,漸漸地,似乎感受不到冰冷,只剩水的瑩潤。就在我出神之際,一道陌生的聲音傳來。
“萊茵。”
我睜開眼睛,聞聲望去,下一秒,我整個人呆滯在原地。
眼前的人,一身灰撲撲的舊式魏瑪大衣,淺棕色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不堪,遍布皺紋的臉上露出我萬分熟悉卻又覺得陌生的神情,那雙滄桑的灰藍(lán)色眼睛里映照著湖水的光斑,睿智且深沉,而他又微張著唇,顯出一副驚訝而又不知所錯的慌亂,就像個不受寵的孩子面對新年禮物時露出的既期待又小心的神情。
而我,我想肯定是一副呆頭呆腦的模樣,望著他完全忘記了說話。良久才支支吾吾擠出一句:“是我......”
他如釋重負(fù)地笑了,有些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問:“我能在你旁邊坐一坐嗎?”
我木然地點(diǎn)頭,然后挪動身子,給他讓出個地方來。他有些欣喜地坐到了我身旁,繼而便是沉默。
這叫我怎么敢相信?蘭德爾·穆勒,我的父親,二十多年未見面,缺席了我整個成長過程的男人,此刻就坐在我身旁,和我一起看著貝加爾湖?
我神經(jīng)緊繃到面部都在抽搐,千言萬語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微側(cè)頭,便看到他那雙放在腿上溝壑遍布蒼老的手,我突然意識到,他是真的老了。
可他也不過才五十多歲,可見這些年他過得都是什么日子。我鼻子一酸,眼淚啪嗒一下就掉了下來。
看來人的眼淚真的是沒有止境的,我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干涸了。
“萊茵......這些年你還好嗎?”他望著我手背上的淚水,說出了重逢場面中的經(jīng)典老套臺詞。
我扯開嘴角笑了笑:“還好......”
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凝視我的臉:“可你臉上有傷�!�
我撫摸了臉頰上的槍痕,盡管薩沙盡全力幫我治療,還是不可避免地落下一道淺淺的疤,就像一片柳葉落在臉上
,那是我親愛的朋友送我的最后一份永恒的禮物。
“傷疤是榮譽(yù)的象征�!蔽覝\笑:“男人有傷疤更有魅力�!�
他彎起眼眸:“是的,是的,你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他的聲音在顫抖,倏爾又將目光挪到湖面上,抿起了嘴,不敢直視我的眼睛。我低下了頭,又是沉默。
身后的白樺林在風(fēng)中發(fā)出簌簌的響聲,一只白鸛從林中騰起,飛向遼闊的貝加爾湖。
湖水微瀾,粼粼閃光,一道銀白躍起,噗的一聲落下,漣漪一圈圈蕩開,就像鐫刻在記憶里的年輪。
“那么,是真的嗎?”我突然出聲,毫無征兆地,仿佛這聲音不受大腦的控制自己從嘴巴里蹦出來的,既低沉,又帶著渴望得到答復(fù)的期待:“阿茲雷爾將軍說,你是自愿來蘇聯(lián)的�!�
“是的,萊茵,我是自愿來的�!�
我心里被針扎了一下,又問:“那最開始跟納粹合作呢?去海森堡實(shí)驗(yàn)室呢?也都是自愿的?”
他沒想到我問得這么直接,但看來他已經(jīng)有過心理準(zhǔn)備,瞳孔在急縮之后又緩緩恢復(fù)原狀,露出蕭索的笑容。
“某種程度上,是的�!�
“上帝!”我猛地站起來,揪住他的衣領(lǐng),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安娜找了你多久?你走了她就開始生病,她還那么年輕......那么年輕就去世了,還有尼雅奶奶,死前都在等你回來,還說要把她織給你的圍巾交給你!可現(xiàn)在看來,你根本不配!你不配得到她們的愛,你也不配得到我的尊敬!”
我雙眼通紅,眼淚就像珠子一樣沖進(jìn)他的懷里,將頭抵在他的胸口哭泣不已:“你怎么這么狠心......這么多年,這么多年......尤利安說得對,你根本不愛我,你愛的只有科學(xué),只有那個該死的原子彈!”
他單薄的身體在顫抖,兩只手將我環(huán)在懷中,辯解地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愛你的,萊茵,我比任何人要愛你......可是,這個世界上總得有人要拋棄一切,甚至拋棄自我,來完成某種超越......”
“什么見鬼的超越?!你制造出來的武器能殺害多少人!你難道沒看到美國人在日本投放的原子彈嗎?”
“不!”他的臉色徹底煞白,焦急地說:“不是那么用的!我的初衷不是那樣的!我是為了和平,為了戰(zhàn)爭的徹底結(jié)束......你能明白嗎萊茵?!”他雙手用力地抓住我的袖口,就像我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樣:“我和海森堡教授故意的,我們故意沒讓納粹得到這個武器,因?yàn)槲覀冎浪麄儠趺从�,可美國得到了,他們又能好得到哪里去?�?br />
“一個強(qiáng)國如果沒有與之抗衡的存在,那么整個世界都將活在他們的核威脅下,這個世界將永遠(yuǎn)無法得到和平,永遠(yuǎn)有父母和孩子分離,永遠(yuǎn)有年輕人戰(zhàn)死沙場,永遠(yuǎn)有無辜的人民犧牲......”
他囁嚅著蒼白的嘴唇:“你說得對,我是自愿來蘇聯(lián)的,可最開始離開安娜和你,我沒想到會是這種結(jié)局。納粹找到我,說要我?guī)兔Γ瑤椭粦?zhàn)后積弱已久的德國,你還記得那時米夏經(jīng)常餓肚子嗎?他的父母根本找不到工作,那個時候大家生活都很苦,于是我想著,我就想......”
“于是你就想幫助納粹去贏得戰(zhàn)爭,然后帶領(lǐng)大家過上好生活,可你沒想到他們是如此惡劣與殘忍......”我心痛難耐地抱住他:“你怎么這么天真,你一個科學(xué)家怎么玩得過那些政治家,他們的心腸都是漆黑無比,吸食民眾的鮮血......”
“可你怎么不回來呢?難道安娜去世了你都不在意嗎?”
“萊茵,有時候......”他頓了頓,面容痛苦到扭曲:“有時候人因?yàn)橐粋念頭,至終都不能回頭。”
“當(dāng)我走進(jìn)了納粹軍區(qū)試驗(yàn)場,便再也無法回到原來的日子。得知安娜的死訊后,我心痛不已,只能更加瘋狂地去做實(shí)驗(yàn)去研究數(shù)據(jù),徹底瘋了魔......況且,況且我根本沒有任何臉面回來面對你們了,特別是你,我的孩子......”
他淚眼朦朧地?fù)崦业哪槪骸岸嗄昵埃⑵澙谞枌④姺斘視r,他訝異于我竟是你的父親,因?yàn)槲覀儗?shí)在太相似了,他跟我說,你上過戰(zhàn)場,當(dāng)過醫(yī)療兵,但應(yīng)該安全地活了下來。”
他低頭啜泣幾聲,擦了擦眼淚,繼續(xù)說:“他當(dāng)時問我要不要離開,他會幫我解決手續(xù)問題,可是萊茵,我有什么臉面來面對你.....我將你置于如此境地,聽說那時你在轟炸中腿都瘸了......我根本沒有臉面對你,只能央求阿茲雷爾將軍,如果他有一天能夠遇到你,請他好好照顧你,我會盡我的全力為蘇聯(lián)研究核武器......”
我早已泣不成聲,我該恨他嗎?那棕發(fā)里夾雜銀白的發(fā)絲,就像他命運(yùn)中一道有一道無情的刻痕。作為一個物理學(xué)家,他已經(jīng)在他崇高的科學(xué)使命中負(fù)重前行了旁人所想象不到的道路,無疑他是成功的,令人尊敬的�?勺鳛橐粋丈夫父親兒子,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但這是他的悲劇,令人可憐的悲劇。
我揩拭掉眼淚,努力讓自己平復(fù)下來:“那么,這次是阿茲雷爾將軍安排你來見我的?”
“是的,將軍說他會帶你來這里。”蘭德爾咳嗽幾聲,攏了攏大衣�!安蝗晃页霾粊淼��!�
“你從哪里來的呢?那個地方很艱苦吧�!�
他扯開嘴角笑了笑:“那是,那是一個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城市,瀕臨塞米巴拉金斯克試驗(yàn)場建造,叫‘庫爾恰托夫’。一開始的確很艱苦,但隨著49年第一顆原子彈的試驗(yàn)成功,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如今我們又在
年制造出來了氫彈......哦萊茵,阿茲雷爾將軍說了,這些事情都可以告訴你,你現(xiàn)在也為蘇聯(lián)人工作嗎?”
我低下了頭苦笑幾聲,尤利安允許他告訴我這等機(jī)密我自然是明白其中原因。是的,沒錯,他們這種人做一件事情的目的可絕不會那么純粹。安排我與蘭德爾見面幫我找尋遺失已久的親情是真的,提高我在理查德心目中的價值也是真的。知道的越多,我這個“餌”就越肥。我想,或許此刻暗處還有還有不少眼睛在看著我們,親眼見證萊茵·穆勒與他的物理學(xué)家父親見面的動人場景吧。
“我不為蘇聯(lián)人工作,我在民主德國做警察,是公職,鐵飯碗�!蔽疫珠_嘴笑,雖然并不知道自己這份工作是否還在。當(dāng)然,我也不愿意它還在。
蘭德爾欣慰地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很棒,我的孩子,這么多年你受了太多的苦,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彌補(bǔ)你。”
“你好好活著就好�!蔽彝蚝�,怔怔地說:“有時候,人能找到自己可以為之奉獻(xiàn)一生的東西真的很難,你很幸運(yùn),你找到了科學(xué)�!�
“那你呢?”蘭德爾問。
我緩緩揚(yáng)起嘴角:“我曾以為自己找到了,可后來又覺得失去了,現(xiàn)在正在逐漸恢復(fù),但永遠(yuǎn)無法回到最初的心情了。”
“或許你只是缺少一個做出堅(jiān)定抉擇的契機(jī)。”蘭德爾眼里露出慈愛,湊上前在我額頭上一吻:“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我抱住他,輕聲說:“上帝也保佑你,我的父親�!�
“我永遠(yuǎn)深愛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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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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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們在湖邊散步許久,爾后我目送蘭德爾登上了一輛停在遠(yuǎn)處湖畔的軍車,擦拭掉臉上的淚痕,回首看到尤利安站在山間白樺林的木屋前,正靜默地注視我。
他做了個要我上去的手勢,我便沿著山路而上,來到他的身邊。
“對不起萊茵�!彼麚ё∥�,聲音如湖浪般溫柔:“我當(dāng)時說的都是氣話,你的父親是愛你的�!�
“我知道�!蔽铱吭谒缟希榫w浪潮消退后只剩下疲軟:“我一直都知道�!�
他低頭親吻我的臉頰,笑著說:“這道傷疤把你父親嚇壞了吧�!�
“這是一份禮物,讓他知道他的兒子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了�!�
他彎起眼眸滿含愛憐地?fù)崦业念^,一遍又一遍,我滿心狐疑,心想這個人不會又萌生出什么要做我父親的奇怪念頭,于是趕忙岔開話題。
“你之前找過我?”
“嗯,還是在46年的時候,那時剛安頓好你的父親不久,我跟當(dāng)時就在德國的葉甫根尼打過一次電話�!彼p笑一聲:“可那時候戰(zhàn)亂剛結(jié)束,德國一片廢墟,處處都是流離失所的難民。葉甫根尼忙于卡爾斯霍斯特的克格勃組建工作,而后又被調(diào)往貝爾格萊德,便一直沒有著落。”
“就是這個電話被監(jiān)聽了嗎?”
他點(diǎn)頭,說:“是的,因?yàn)槲以陔娫捓镎f了這么一句話,‘找到他,因?yàn)樗冗^我的命,是我很重要的人�!�
他含笑望著我,貼心補(bǔ)充道:“這可是真話……親愛的,我突然很想吻你�!�
話鋒一轉(zhuǎn),他把我抵在一棵筆直的白樺樹樹干上,我摟住他細(xì)細(xì)的腰,迎接他猛烈的親吻。他噙著一股奇異的深情,柔軟的舌頭靈巧地糾纏住我的舌,吻得我呼吸急促,雙腿發(fā)軟。
“你.......”我有些缺氧地推了推他:“你怎么了?”
他臉色紅潤,唇瓣晶瑩透亮,閃耀玫瑰色的誘人光澤,眼神隱含欲火,直勾勾地盯住我:“我想在這里上你�!�
我大驚失色往后退,卻被白樺樹擋得退無可退:“喂,你不要這么不害臊,雖然這是深山老林,阿廖沙他們都還在呢!”
“他們不在了�!彼麥惿锨皝恚骸皬慕裢黹_始,這山里只有我們兩人了。”
“或許還有美國人!”我爭辯道。
“也不會了,阿廖沙他們已經(jīng)暗中去清理了。萊茵,這是我們旅行的最后一站,接下來會帶你去一些軍區(qū),讓你看些東西,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么在此之前......”
他垂下眼簾,睫毛落下一片夢幻的陰影,倏爾又猛地抬眼,飛起眼尾,滲出絲絲縷縷猶若實(shí)質(zhì)的魅惑,頓時讓整個世界都失去了光彩,每次他想要的時候就會如此誘惑我,而我也總是經(jīng)不住誘惑。
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大概生活就是如此,反抗不了,那就干脆享受。
望著樹林間碧藍(lán)的天,感受空氣中湖水的濕潤,情人耳畔動情的喘息,我被他架起來,摟住他的脖子靠在樹干上,心想,如果有那么一個抉擇的契機(jī),我將會是什么樣的選擇呢?
閉上眼睛,大腦在興奮中徹底放空。將來的事都是虛無縹緲的影,或許風(fēng)一吹就散了。此際的溫存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至少在這片山林里,遠(yuǎn)離一切紛爭陰謀與仇恨,我們就如湖水一般,擁有短暫的純粹。
整整三天我們都過著自給自足且沒羞沒臊的生活,當(dāng)然,生活物資都是一開始準(zhǔn)備好了的,我和他除了去湖心劃船,還趁著月黑風(fēng)高在湖里裸泳,游累了便裹著毯子躺在湖岸上,做些愛做的事。
將近五月,氣溫回暖,湖水依舊冰冷,但他的身體素質(zhì)很好,或許這是他們這個民族與生俱來的天賦。要知道多年前德軍在寒冷的氣溫中可栽了個大跟頭。
我摟住他,撫摸他在月光下的銀發(fā),親吻他的額頭,他依舊喜歡聽我心臟跳動的聲音。蒼穹和湖水連在一起,無邊無際。
五月初,我們結(jié)束了旅行。爾后他帶我去了蘇聯(lián)的軍區(qū)繞了一圈,當(dāng)然,理查德手下那批一直暗暗跟隨我們的間諜也不知疲倦地跟在身后,見我頻繁出入蘇聯(lián)軍事重地,想必我在他們眼里的價值又高了不少吧。
據(jù)尤利安說,理查德手下有一批英美特別行動小組,由MI6和CIA中的一批精英組成,全員直接服從于理查德。艾倫就隸屬于這個特別行動小組,等于說,艾倫雖是MI6的情報(bào)人員,但他的頂頭上司是美國人理查德。
由此可見英國對美國的跪舔程度,戰(zhàn)后隨著馬歇爾計(jì)劃的施行與深入,整個西歐已經(jīng)牢牢掌控在美國手中,曾經(jīng)的驕傲的日不落帝國也在逐漸走向下坡路。
整個歐洲因?yàn)閼?zhàn)爭傷痕累累,如今也要活在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對立之中。鐵幕之下,人人自危,我花了整整六年才理解艾倫之前說的這句話。
“可是,你為什么現(xiàn)在又相信我了呢?”我在回東柏林的飛機(jī)上問尤利安:“你不是試探過我嗎?說不準(zhǔn)下次遇到理查德我就把你給賣了,要知道理查德肯定認(rèn)為我很恨你們,并且,說不準(zhǔn)他還會拿出更多可怕的事實(shí)來讓我接著恨你們�!�
“不會的,萊茵,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即使恨我們,你也會有自己的一套原則。而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真的�!彼⑿次�,眼里滿是毫不掩飾的信任,讓我在一瞬間恍神。
我搖搖頭迫使自己清醒,哂笑道:“可你
年的時候安排我和理查德見面不就是為了試探我嗎?”
“不,我是在試探他。”尤利安握住我的手:“我想知道他要做到哪一步,
年的時候你和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足夠深,可見他還不滿足,并沒有開展對你的策反,由此可見他認(rèn)為你沒有真正深入到我們內(nèi)部�!�
我有些驚訝,就又聽他問:“你父親被我?guī)ヌK聯(lián)的事,是他那個時候告訴你的嗎?”
我愣了愣,理查德告訴我蘭德爾在蘇聯(lián)不假,但被尤利安帶走還是我在波蘭獲得的神秘信息,到如今都不知道是誰告訴我這個秘密。不過,我想應(yīng)該不是理查德,他不會是將一件事分開講的那種無效率的人。
但由于波蘭那件事我已經(jīng)徹底在克格勃中隱瞞下來,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我再也無法完全相信任何人,于是在我迅速收攏思緒,點(diǎn)頭說:“是的,是他告訴我的。”
他勾了勾嘴角,微不可察地挑眉,碧眼里滲出可怖的寒意,看來他和理查德真是結(jié)下梁子了。
“你是將軍,對付理查德這種事你應(yīng)該放手讓葉甫根尼去做�!�
“你說的對�!庇壤沧旖欠褐涞男σ猓骸暗辉撘婚_始就沖我來。你知道我的出身,在情報(bào)這方面,我比不過的只有薩沙�!�
他又輕笑一聲,說:“但薩沙太理想主義,他不懂政治,并且容易心軟,有著一個不屬于克格勃的善良,這也是讓我頭疼的地方。而葉甫根尼,他更懂的是人心,他看似能言善語,但更多時候總是悶聲不響地站在一邊,對所有人都側(cè)目而視,用層疊的笑意掩蓋內(nèi)心的真實(shí),這是他的可怕之處。”
我扯開嘴角蒼白的笑,我一個都不懂。怪不得,玩得過他們才見鬼了。
“那么,萊茵�;氐綎|柏林我想接下來有段時間你不會清靜了,你只需要按照你正常的方式去應(yīng)對他們就好。而我手下的格魯烏特別行動隊(duì),薩沙在第二總局的人,都會在暗處保護(hù)你�!�
“也是監(jiān)視我?”
尤利安微揚(yáng)嘴角,誠懇地說:“是的,我不打算對你有任何隱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監(jiān)視,但這是為你好�!�
“那么,尤利安,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
他神色黯淡幾分,良久,語氣變得低沉:“萊茵,到了你這種程度,或者說,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這種日子已經(jīng)不會結(jié)束了。無論是我,是薩沙,還是葉甫根尼,我們都有可能成為他們的目標(biāo),只要他們能夠接近我們。而理查德他本身,又何嘗不是我們的目標(biāo)呢?”
他輕笑一聲:“要知道,在中情局里我們的線人數(shù)量已經(jīng)很可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