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城主雙目輕闔,正在養(yǎng)神,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單手支著頭,聽見艾伯納的問話,輕“嗯”了一聲。
艾伯納將信紙卷好放回桌上,道,“我不明白,您之前分明重用于她,為什么如今又要她死�!�
城主緩緩睜開眼,她面容精致,看不出年齡,雙眸呈極其罕見的赤金色,瞳孔中如淬煉著滾沸的巖漿。
她平靜道,“有幾條小魚藏得太深,需要足夠誘人的餌食,他們才會從深水里浮上來�!�
顯然,奧德莉就是她口中用以誘魚的餌食。
艾伯納對“幾條小魚”這個說法不置可否,他略一思索,疑惑道,“可您是怎么知道奧德莉夫人會在今日途經(jīng)十一街,又怎么知道那些人會出手?”
城主拿起那紙文書,用桌上燭火引燃,赤紅明火貪婪地吞噬著干燥的信紙,熾烈火舌離手指越來越近,然而她卻好似感觸不到疼痛,仍捏著信紙一角,冷靜地看著它燃燒。
艾伯納也對此見怪不怪,沒有任何要阻止她的跡象。
巴掌大的火團(tuán)迅速將整張信紙吞卷其中,火光肆虐,手掌皮膚表面浮現(xiàn)出一片片色澤艷麗又危險的赤紅鱗片,保護(hù)著那看似與人類無異的白凈皮肉。
火光漸漸熄滅,撲朔成一縷細(xì)煙,最后在她掌心中留下一團(tuán)燒得焦黑的灰燼。
而她的手掌,除了留有紙張燒后染上的黑灰痕跡,竟是毫發(fā)未傷。
艾伯納冷靜地從懷里掏出一條干凈的手帕,動作利落地單膝跪在地上,拾起她的手掌擦拭。
城主垂目看著他的動作,這才慢悠悠開口回答他之前的問題,“老伯爵的女兒莉娜昨夜誕下一女,莉娜今早便寫信告知了奧德莉。奧德莉與她交好,想來見信后很快便會去探望,而伯爵府到斐斯利莊園的路途中,只有十一街最好下手�!�
城主動了動手指,露出艾伯納沒擦干凈的地方伸到他眼底,接著道,“我撤去守衛(wèi),也只是為給那幾尾冥頑不靈的雜魚一個入網(wǎng)的機(jī)會,并非要?dú)W德莉。”
艾伯納替她擦凈手,將手帕揣回胸前衣襟,顧忌道,“可如果奧德莉夫人死了......”
“她不會死,”城主開口打斷他,她伸手扯開艾伯納的腰帶,拽著人跪在自己腳下,俯身咬上他的唇,含糊不清道,“有人為她牽著命,她不會就這么輕易死了。”
艾伯納跪在地上,乖乖張著嘴感受著口中翻攪的軟舌,沒有說話。
等將他嘴唇都咬出傷見了血,城主才放開他,舔去唇邊沾上的血,緩緩道,“奧德莉洞察局勢,又有勇謀,我很欣賞她,不會平白讓她因這種小事送命。”
城主伸手從他領(lǐng)口鉆入,聽見艾伯納急急吸了口氣,笑了聲,道,“還是說在你看來,我已經(jīng)昏庸到了會無故斬斷自己觸肢的程度?”
艾伯納揚(yáng)起一抹笑,抬手脫下自己的衣服,將自己送入她掌心,低聲道,“不敢......”
寬闊華麗的殿堂中,相貌俊逸的男人赤身跪在衣容尊貴的女人身下。時不時地,自門縫窗隙中可聞見一兩聲令人耳熱的喘息聲。
在這莊嚴(yán)肅穆的高墻宮廷里,經(jīng)久不絕。
長風(fēng)拂過咸濕海面,涌入高闊的城門。
奧德莉鼻尖好似能聞到海水的咸腥味道,但很快,入口的溫?zé)嵋后w就讓她意識到,這并非海水的味道,而是有人在往她的口中灌血。
那血液有一股很淡的甜,奧德莉喝過不知多少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似是被某個人抱在了懷中,模模糊糊能聽見那人在耳邊不停地喚她。
她胸前被箭射入的傷處疼痛不堪,這聲音叫得她心煩意亂,只想讓人閉嘴。
可她根本睜不開眼,甚至無法動彈分毫,就連此時腦海中最后一縷搖搖欲墜的思緒都是在強(qiáng)撐著。
胸口疼痛太過劇烈,感覺像是有一根看不見、斬不斷的線在強(qiáng)硬地吊著她的神思,叫她未能徹底昏死過去。
但這種感受并未持續(xù)太久,很快,就有什么東西覆上了她的胸口,不等奧德莉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胸前便陡然傳來一股急劇的痛楚,像有什么長在血肉里的東西連根硬生生從她胸口拔了出去。
撕裂拉扯的劇痛瞬間自神經(jīng)血管蔓延開來,頃刻間,好不容易凝成一束的思緒如入水的墨不受控制地四散游離,在一聲聲越發(fā)模糊的低喚中,遲來的黑暗徹底侵襲了她的思緒。
陷入昏迷后,不知過了多久,奧德莉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那日午時未做完的夢中。
夢境里,她——或者說安格斯,站在一間寬闊的房間里。
從房屋構(gòu)造,奧德莉認(rèn)出這是卡佩莊園。
房間門窗緊閉,十分空曠,正中間停放著一口漆黑的寬大棺材。
棺蓋并未合上,棺上刻著栩栩如生的曼陀羅花,一簇又一簇,似從棺底生長而出,牢牢攀附在黑色棺面上。
奧德莉甫一入夢,便透過安格斯的雙眸,看見從前的自己身著一襲黑色華貴禮服,孤身躺在眼前這口漆黑的寬大棺材里。
黑棺周圍排排燭火燃得極其旺盛,燃燒融化的白蠟厚厚堆積在燭臺上,想來她的尸身已經(jīng)在這停放了許久。
橙黃燭光隨風(fēng)而動,如一抹清透霧氣氤氳在空氣中。
棺中的她身邊簇?fù)碇蝗﹂_得濃烈的白玫瑰,黑色華服鋪展于潔白花瓣之上,雙手交握放在身前,手里同樣握著一只旺盛的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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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xì)長綠莖從掌心鉆出,襯得十指蒼白如霜雪。她面色平靜,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是安靜地睡著了。
可無論房梁上降下一半的家族旗幟,還是這口安靜卻沉重得矚目的棺材,都在明明白白提醒著她——自己的確已經(jīng)死了。
高懸房梁的旗面上那幅繁復(fù)妖冶的黑色曼陀羅花紋,就是她短暫一生苦苦追尋的全部,不過如今也要淪落他人之手。
她血濃于水的親人正在一墻之隔的大殿中商討著這龐大家族產(chǎn)業(yè)應(yīng)當(dāng)由誰來繼承,爭吵激烈,大有不得出個結(jié)果便拘著她尸身不送她入葬的意味。
奧德莉并不對她這些兄弟姐妹抱有什么幻想,此時聽見他們的爭吵也不覺得難受。
然而此時她困在安格斯的身體里,以安格斯的雙眼注視著眼前自己的尸身時,卻感受到了一股極其難言的情緒。
和那日午后醒來時極為相似。
那麻木到悲戚的感受無孔不入地侵占了安格斯所有思緒,厚重得叫奧德莉有些喘不過氣。
奧德莉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她意識到那情緒并不屬于她,而是完完全全屬于此刻的安格斯。
夢里,安格斯好像不知道要做什么,他一直站在幾步外悄無聲息地看著她的遺體,如同奧德莉活著時,他無聲跟在她身后的距離。
時間并不因一個人的死亡而停緩,等到天光開始泛白,大殿里再次爆發(fā)出新一輪的爭吵時,安格斯忽然動了起來。
他望了眼窗外自云層中傾瀉的天光,極其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而后走上前,雙手僵硬地將奧德莉從棺材里抱了起來。
奧德莉大吃一驚,隨后,安格斯的所作所為,更是讓她感到不可思議。
他繞過守衛(wèi),在一片茫�;璋堤焐�,踏著未醒的晨霧,抱著自己的尸身離開了卡佩莊園。
安格斯抱著她的尸身行過兩天兩夜,一路不吃不喝,風(fēng)沙雨露也未曾停歇,始終朝著一個方向前行,最終停在了一片黃沙彌漫的平坦荒原。
他跪下來,如同對待一件極其易碎的瓷器,動作輕柔地將奧德莉放在了黃沙上。
長風(fēng)肆虐涌動,安格斯仿若未覺,他跪在她身邊,如從前一樣,細(xì)致地替睡著的奧德莉系好了松散的裙帶。
手指不經(jīng)意觸碰到她早已失去溫度的手背,安格斯動作頓了頓,又繼續(xù)動作起來。
他記得他的小姐曾說過,等一切落定,她就要離開海瑟城,去看看這島外其他的地方,要去到天地的盡頭,看書里所寫的荒漠與平原。
安格斯沒辦法帶她去世界的盡頭,他只從很久前的記憶里尋到這片最像沙漠戈壁的荒原。
一絲不茍地整理好她的衣容后,安格斯便跪在她身側(cè),靜靜看著她安詳?shù)拿嫒荨?br />
奧德莉死了,他也像是死了。除了還在動之外,感受不到任何活著的氣息。
天地的風(fēng)拂過無聲的兩人,忽然間,一滴水滴砸在了她臉上。
接著,又是一滴。
安格斯愣了一瞬,下意識抬頭看向晴朗無云的長空。
溫?zé)岬囊后w隨著他的動作流過面頰,視野變得越來越模糊,安格斯終于遲緩地意識到這是從自己眼中流出的水珠。
他緩慢地抬起手擦了下眼眶,隨后低頭看向被眼淚打濕的手心。
頃刻,一切心中壓抑已久的悲傷好像都在這一瞬間找到了突破口。
他捂著眼,在寂靜的荒野,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沙啞聲音回蕩在空闊寂寥的荒原,連脊骨都在劇烈顫抖,在一片風(fēng)沙之中,他再難自持地俯下身,吻住了她蒼白冰冷的唇瓣。
滾熱的眼淚潤濕了奧德莉的臉龐,安格斯顫抖著從懷里掏出那把寶石碎裂的短刃,舉刀按在了頸側(cè)。
沒有一絲猶豫,鮮血頓時噴射而出,手臂無力垂落,他握著奧德莉的手,在他能尋到的天地盡頭,倒在了她身側(cè)。
第0042章
家犬(42)
僻靜無垠荒原上忽地掀起陣陣長風(fēng),如困龍鳴吼,裹挾著塵土肆虐不休。
轉(zhuǎn)眼間,黃沙彌漫,黑云蓋天,大雨傾盆而下。
冰冷水珠啪嗒啪嗒砸在倒在荒原里的兩個人身上,涼意刺骨,澆醒了頭暈?zāi)垦?煲萑牖杷赖陌哺袼埂?br />
血液仍在不斷從他喉間深長的刀口涌出,將他的衣服打得濕透,雨水一澆,連身下土地都染成了紅色。
然而他卻一動未動,猶如一塊石頭,抱著奧德莉冰冷的尸體靜靜躺在大雨中。
這長夢不絕,奧德莉便一直困在安格斯的身體里,被迫與他一起感受著這瀕臨死亡的劇烈痛苦。
她無法逃離,甚至沒有辦法減輕一絲一毫的痛楚,然而此刻她卻生不出任何多余不滿的情緒,只覺得胸口那方寸之地被不知從誰的身體里長出來的、無窮無盡的悲痛塞滿了。
那份悲傷像是來自于安格斯,又像是來于她自己,奧德莉已經(jīng)分不清了。
荒原上雨密如霧,濃云遮擋住陽光,四周一片灰蒙,天地間仿佛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遠(yuǎn)超常人的頑強(qiáng)生命力叫安格斯連求死也不能輕易,溫?zé)嵫阂还梢还蓮母钇频难苡砍�,他腦海中卻始終懸著一線神志。
等死的時間漫長得堪稱殘忍,雨水潤入濕軟沙泥中,忽然間,安格斯緩慢地動了起來。
奧德莉以為或許他會改變主意,卻見他仍如一只被拋棄又尋回的狗緊緊貼在她的尸體上,摸到被雨水沖刷得銀亮的短刃,隨后艱難地抬起手臂,在喉嚨上又劃了兩刀。
刀刀抵著原來的傷口,此般堅(jiān)決,倒不似尋死,仿若在求生。
一瞬間,奧德莉只覺心臟像被一只手給揉碎了,她甚至下意識想令他住手。
可安格斯并聽不見她的聲音,眼前這一切,是已經(jīng)無法更改的故夢。
安格斯失血過多,并無多少力氣,以他此刻的力道,更像是用鋒利刀刃緩慢地割破了皮肉,稱之為慘無人道的酷刑也不為過。
那疼痛深入靈魂,奧德莉幾乎難以忍受,可安格斯卻一絲痛呼也無。
恍惚間,奧德莉陡然明白過來,安格斯脖頸上那猙獰的疤痕究竟是從何而來......
時隔這么久,她還記得她重生后見到安格斯的第一眼時心里在想什么,她當(dāng)時在想:在她死后,安格斯竟還活著,沒有以身殉主?
可當(dāng)安格斯一刀又一刀地用利刃生生割開自己的喉嚨,奧德莉親身感受到他經(jīng)歷的那份痛苦時,她卻只想讓他停下,離開這里,尋個喜歡的地方好好地活下去。
這場夢里不知何時會停止的大雨,幾乎澆熄了奧德莉所有的怒氣。
安格斯口中吐血不止,連手指都在發(fā)顫。但他卻小心翼翼地用手捂著傷口,未讓涌出的血液弄臟了奧德莉的臉頰和衣服。
他蜷縮在她身邊,動作緩慢地將臉靠在了她的頸間,雙手用盡全力抱著她,像是要就這樣慢慢地和她死在一起。
請您等等我......主人......
奧德莉聽見他在心底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