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抬眸望去,首先瞧見了這人質(zhì)地上乘的銀灰緞面袍子,目光上移,瞧見幾縷細(xì)辮子,沒有血色的嘴唇,與那雙淺褐色的眼睛——這不就是之前我在這家畫鋪里遇見過的那兩個少年其一?患病的那個?
目光從戒指落到我身上,他眼睛瞪大:“怎么是你?”
想起他金尊玉貴的身份,又拿著那林給我的戒指,我心里不免有些緊張:“你還記得我呀……那戒指,戒指是我的,能還給我嗎?”
我爬起來,便被他身旁一位人高馬大的男子按住了肩膀,他盯著我,聲色俱厲:“這戒指是王家之物!說,這戒指你是如何得來?”
我嚇得一哆嗦:“別人送的!”
“放開他�!蹦巧倌隂]好氣地呵斥了男子一聲,我的肩膀被松了開來。那男子力氣極大,我肩膀還隱隱作痛,不禁后退了一步。
那少年立刻道:“別怕,我沒有惡意�!彼⒅�,走近一步,“我只是好奇,這戒指是誰送你的?與我家兄長的那個很像。”
我直覺我和那林的私交不該讓其他王嗣知曉,便支吾道:“是我娘親的�!闭f著,我把紅玉髓手鐲也取了出來,“你看,這是一套�!�
“你胡說!你娘親的戒指內(nèi)圈上,怎會有王室印記!我看你就是個偷拿了宮里物品偷跑出來賣的小宦官吧?”身后男子又厲聲道,我一陣慌張,又后退一步,有點(diǎn)想跑,卻舍不得那林的戒指,雙肩被一雙大手一把按住,我嚇得連忙道,“就是九王子送的,我和他認(rèn)識!”
“你竟和九哥認(rèn)識?他還把這個送給了你?”他一臉驚愕,“他平日回宮里,連我們這些兄弟,都不怎么搭理,沒想到居然在宮外有朋友?”
“你說這話有什么憑據(jù)?九王子怎會和你這樣的賤民交朋友?”
身后男子粗聲粗氣,我嚇得一縮脖子,爭辯道:“是真的,他本名叫那林,我們很要好的,他平日不住宮里,住在王城后邊的半山腰上�!�
“好了,我信你。”少年笑了笑,看了眼我身后,“你別為難他�!�
我點(diǎn)點(diǎn)頭,伸出手:“能把戒指還給我嗎?”
他微微一笑,收攏五指:“你可知我是誰?”
我垂下眼皮:“你叫九王子九哥,想必是他的阿弟了�!�
“大膽賤民,既知是王子,還不跪下?”背后喝道。
我一個哆嗦,正要跪下,卻被一雙手扶住了肩膀。他俯視著我,眉眼彎彎:“我與九哥,是同一個母尊所出。既然是親兄弟,你是他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日后,我常來找你玩,行嗎?”
“我……不住在王城�!蔽艺酒鹕碜�,才發(fā)現(xiàn)這比我小的小王子長得還比我高一點(diǎn),他說他與那林是親兄弟,可他的瞳色不似那林的藍(lán),而是淺褐色的,輪廓倒是有些相似,只是鼻子沒有那林那般高。
還是那林生得好看。
我甜滋滋的心想,抿起上揚(yáng)的唇角,卻見那小王子又盯著我瞧,有點(diǎn)失神似的,好像看見了漂亮姑娘的傻小子,我有點(diǎn)不自在:“殿下,現(xiàn)在能把戒指還給我了嗎?這禮物太貴重,我還打算還給他的。”
“那你住在何處?”他歪頭道,“可是在附近的村鎮(zhèn)上?”
我點(diǎn)點(diǎn)頭:“是在噶廈�!�
“沒聽過�!彼洁斓溃拔疑洗温犇阏f,你想拜這家畫鋪的師傅為師,在這兒學(xué)畫,可是真的?”
“嗯。這不,我正要去拜師呢!”
“那日后,我便來在畫鋪尋你,和你一起學(xué)畫,可好?”
“十殿下,宮里不是有畫師……”
“你閉嘴�!笔踝哟驍嗨皺M豎我是個不受寵的,父王母妃也無暇管我,我想出來便出來,哪輪得著你多嘴?”
原來他是個不受寵的王子?倒與我這庶子有些相似。我心里不由涌起一股同病相憐的情緒來,又見他滿臉怒容,便一口答應(yīng):“行,等我拜了師,十殿下盡管來找我便是,我…愿意和你做朋友�!�
十王子眉開眼笑,終于伸出手,將戒指遞給我:“別叫我殿下,我叫那洛,喚我阿洛便是。你叫什么?”
“彌伽,我叫彌伽�!�
“彌伽。”他喃喃道,“你的名字,真好聽�!�
拿到戒指,我目送十王子走遠(yuǎn),見他還回頭與我招手,便也笑著回應(yīng),心里只覺不可置信。我這樣的身份,一月來竟有了兩個王子朋友,這是什么幸事��?好容易收回心緒,我敲響了畫鋪的門。
第70章
吾之月
門半天才打開,老畫師手里拿著畫筆,臉上沾著顏料,臉色有點(diǎn)不耐,上下打量我了一番,卻漸漸展顏,笑了起來:“是你啊。黑了,這一月,想是吃了苦了。還想學(xué)畫嗎?”
我堅(jiān)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舉起那兜子礦石,遞給他:“都采齊了,就是紅玉髓找不著,可以算我過關(guān)嗎?”
他接過布兜往里看了一眼,又把住我的手看看我手心磨出的繭子,眼神欣慰:“倒是真有毅力,能吃苦。紅玉髓此地少有,你找不到也就罷了,采來火焰石代替,就算你過關(guān)。”
說罷,他將一枚石頭遞來。
那石頭通體白色,看起來與名字大相徑庭,他卻拿了燭火來,一照,石頭熠熠生輝,現(xiàn)出閃閃的紫光來。
“好漂亮,”我禁不住贊嘆,“這石頭可以在哪尋得?”
“山心地?zé)崽�。”他道,“學(xué)畫之人,心也需如火焰石一般熱忱。開春我要出南邊采風(fēng),三月為期,你采得火焰石,我便帶你去畫大海。你想不想去?”
我聽得心馳神往:“去海邊?真的!”
老畫師點(diǎn)了點(diǎn)頭,回家的一路上,我雀躍不已,只希望將這消息告訴那林,如果他可以和我一起去看海,那便再好不過。
火焰石,山心地?zé)崽�,可哪里有呢�?br />
要不,明日去問問泰先生?我如此想著,正朝驛站走去,便聽見一陣喧嘩聲由遠(yuǎn)及近,夜市上的行人都紛紛退到了兩邊,瞧見城道盡頭駛來的一輛四匹白馬拉著的華蓋馬車,我知曉是有貴人過來,連忙也退進(jìn)了旁邊的鋪?zhàn)永铩?br />
仗著身材瘦小,我鉆到了圍觀隊(duì)伍的最外邊,與身邊民眾一般好奇地望著那輛駛來的馬車,猜測來者是何許人物,我卻突然聽見一個小孩的驚叫自對面?zhèn)鱽恚骸靶『�,別跑!回來!”
隨之,一團(tuán)黑影便躥到了街道上,后邊還追著個小小孩童,眼見那馬車駛到近前,我想也沒想,沖了出去,一把推開了那小孩,結(jié)果用力過猛,一下摔了個大馬趴,只聽得馬匹嘶鳴,蹄聲逼近,似要朝我輾過來,我來不及爬起,只好蜷縮起來,護(hù)住了自己的頭臉。
“停車!”便在此時(shí),一聲輕喝響起。
這悅耳而清冷的聲音很是耳熟,我一愣,放下手,抬眸望去,只見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掀開了馬車前方的簾,人影探身出來。
那人的臉上覆著金色面簾,只露出一雙淡漠純凈的藍(lán)眸。
我心頭一震,聽見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呼掀起一片浪潮。
“是小圣君,是九王子!”
“都說小圣君是天神化身,果然,如天神一般……”
“可不是,小圣君不光生得貌美,還尤其善良,這些年每次與摩達(dá)羅交戰(zhàn),都親赴戰(zhàn)場,為士兵們祈福施藥,南邊西邊寸草不生的鹽堿地的降雨,也都是小圣君他降神祈來的,小圣君果然是吞赦天尊的轉(zhuǎn)世圣童,就是天尊下凡的化身……”
“我聽說,當(dāng)?shù)氐牟』级己昧�,還參軍去了戰(zhàn)場哩!”
“是真的,我家相公就是去了一次教會,回來以后身上爛瘡都好了,參軍回來還領(lǐng)了賞錢,都是多虧了小圣據(jù)說教中那些身居高位的長老,能得圣女賜小圣君之血,飲了即使得了重病也能痊愈,還能不死不滅,飛升成仙……”
“這么玄乎,你聽誰說的?”
我好奇循聲看去,見說話那人是個中年男人,一臉神秘兮兮:“我家兒子可是入了教的,成了祭司,光宗耀祖!”
“見著小圣君,還不跪下!”旁邊巡邏衛(wèi)兵厲聲斥罵起來,周圍所有人頓時(shí)跪成了一片。我卻呆坐在城道中央,丟了魂魄一般,望著一襲白衣的他下了馬車,在萬千矚目間走到了我的面前。見他俯下身來,我滿以為他是要當(dāng)眾將我扶起,卻見他竟是抱起了我身旁瑟瑟發(fā)抖趴著的小黑貓,將它遞給了我后邊與我一般呆呆看著他的小童。
“日后小心些,莫在城道上亂跑�!�
他明明是對著那小童囑咐,我卻不知為何覺得他是在對我說。
“回,回去,我們定將這貓供起來,小圣君抱過的貓,就是圣貓!”我側(cè)頭看去,見一家三口人都跪在了他的身前。
“我們一家都是虔誠的信徒,還,還請小圣君施福!”
我抬眸望去,見他眉心輕蹙,眼底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神色,卻仍抬起手,指尖觸碰了那小孩額心。嫌我擋在前邊礙事,抱著小孩的婦人將我撥了一把,撥到了身后。
“別礙著小圣君施福!沒看見小圣君在恩澤信徒嗎!”
信徒怎么了?我與你們的小圣君朝夕相處,手上還戴著他送的禮物呢!
我心下不平,犯起倔來,奮力擠回前邊,跪行到那林身前:“小圣君,是我救了這小孩,也是信徒,請小圣君也施福于我�!�
他垂下眼睫,靜靜俯視著我,未擲一詞,眉心蹙得更深了。
我屏住呼吸,心跳快要跳出嗓子眼去,等著,一時(shí)竟是無比期盼他能在眾目睽睽下做點(diǎn)什么,證明我們是朋友,我們有多要好。
他不是你們的,他是我的,我一個人的月亮,一個人的神祇。
我滿心期待,卻見那林?jǐn)磕�,轉(zhuǎn)過身去,上了馬車。
“救人者,賞一百銀幣�!�
車簾放下,馬車風(fēng)一般地自我身旁掠過,徒留我手中沉甸甸的袋子。
“小圣君的信徒那么多,你以為誰都能得他賜福的?這是要講福緣的!哎呀,這小子,得了銀幣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哭什么呀?”
“就是!方才恐怕就是故意沖出來想訛人吧?”
“你們才是想訛人!”我大吼一聲,把手里的袋子一把朝周圍譏笑我的人身上砸去,銀幣散亂一地,立刻引發(fā)了一陣哄搶。
我擠出人群,望著那漸漸遠(yuǎn)去,進(jìn)入內(nèi)城長道的馬車,抹了抹臉。是了,我與他云泥之別,如何能奢求他成為我一個人的月亮,一個人的神祇?本就不該奢求的。且不提我們都是男子,一個卑賤的庶子,和一個尊貴的王嗣,本就不可能有什么結(jié)果。
我失魂落魄地朝驛站走去,便在此時(shí),聽見有人在身后喚:“彌伽!”
是那林嗎?
我一怔,回過頭去,卻見一個清瘦的少年正自漸漸散開的人潮間,在燈火通明的街頭,沖我招手微笑。他回頭看了一眼,像在躲什么似的,幾步穿過人潮,跑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就跑。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他拉進(jìn)了一條燈火闌珊的巷子里。他探頭往外望了望,我瞧著他的模樣,忍俊不禁,堂堂的王子,跟做賊一樣:“你是在躲那個…是你的侍衛(wèi)吧?”
“哎,每次我出來,他都要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煩死了�!彼麌@了口氣,咳嗽了兩下,“我出來就是想透口氣,宮里呀,能把人悶死�!�
我好奇道:“你在宮里,沒有朋友嗎?不是有王室的兄弟姐妹?”
“你不懂,王室子弟,做不成朋友�!笔钕麓瓜卵燮�,眼神有些落寞,“何況是我這樣的病鬼……”他一句話沒說完,便抵著拳頭劇烈咳嗽起來,臉頰都泛上了不自然的紅暈。
我嚇了一跳,慌忙拍他的背,無怪那侍衛(wèi)要寸步不離的跟著他,他這樣的身子,怎能一個人到處閑逛?
“你還是回去吧?我替你去找他�!�
“不,不要。”他強(qiáng)行忍住咳嗽,抓住我的手,搖搖頭,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我不礙事,一會兒就好了,死不了,你放心�!�
這眼神令我忽而想起以前救過的一只殘腿野貓,初遇它時(shí),便是這樣的眼神,那般脆弱,偏又不肯向命運(yùn)低頭。我心一軟,只好由著他伏在我肩頭,笨拙地拍著他的背,直至他的咳喘平復(fù)下來。我剛松了口氣,卻感到肩頭一沉,他整個人竟貼著我,軟軟滑了下去。
第71章
“兄弟齊心”
“喂,十殿下?”我一把將他抱緊。這一抱,便覺得他的身軀只有一把骨頭,輕飄飄的,一點(diǎn)重量也無。我嚇得六神無主,環(huán)顧四周,正瞧見巷子深處掛了個藥鋪的招牌,趕忙架著他過去。敲開門,郎中大抵是見十殿下衣著華貴又年紀(jì)很輕,不敢怠慢,立刻幫我將他扶到了里邊的病榻上。
“你家小公子,是心脈有疾哩,治不好的,一輩子,也便只能拿藥吊著命,能活到何時(shí),全憑鬼差的心情,能活到三十,便是運(yùn)氣好�!崩侠芍惺栈匕衙}的手,無可奈何地?fù)u頭長嘆一聲,我心頭一震,望向簾子后榻上昏迷不醒的十殿下。
治不好?只能活到三十?
王家子嗣,竟也這般可憐嗎?
我心中涌起無限憐意,蹲到郎中身邊,給藥爐扇著扇子,待藥煎好,便趕忙端到榻邊去。
許是被這分外難聞的藥味熏到,那洛竟悠悠睜開了眼,有些迷茫地看著我。我學(xué)著阿娘照顧生病時(shí)的我那樣舀起一勺藥,喂到他唇邊,撅起嘴吹了一吹,沖他一笑:“來,把藥喝了。”
他怔怔看著我片刻,才像找回了魂魄,臉倏然紅了。
把臉一別,他道:“我不喝藥,橫豎喝了也治不好。御醫(yī)多說了,我至多再活十年�!�
果然是王子,金尊玉貴的,生起病來嬌氣難哄。
我揚(yáng)高聲音:“你要是不喝,我便不和你做朋友了�!�
他一愣,轉(zhuǎn)過頭來,我趁機(jī)把勺子抵到他唇邊:“張嘴。”
“……燙。”
我無可奈何地湊近吹了一下,見他眼神癡癡的看著我,張嘴把藥喝了。
到一碗藥喂完,我的手都要酸得抬不起來了,他卻還看著我,仿佛意猶未盡似的,我有些奇怪,心說難道這藥只是難聞但是特別好喝嗎?
忍不住舔了舔藥碗邊沿,我干嘔了一下,險(xiǎn)些沒吐出來:“你不嫌苦啊?這也太難喝了,居然能面不改色,你真乃勇士也�!�
“我習(xí)慣了。宮里的藥,比這還難喝,不過,雖然配有蜜餞,但吃了也蓋不住苦味,我索性便不吃了�!�
“那怎么行,你得吃!”我想起方才郎中的話,“你以后不是想常來找我玩嗎?你要是不吃藥,身體不好,如何來找我玩?我平時(shí)可是喜歡到處寫生,漫山遍野跑的……”
“那我喝,我喝便是了!”他一聽,似乎急了。
我趁機(jī)抬起手,露出小指:“那我們約定好了,你一定要堅(jiān)持喝藥,一定要……活過十年。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他一愣,看著我,眼神漸漸亮起來,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忽然,嘎吱一聲,門被推開,那郎中進(jìn)來,朝他行了個禮:“小公子,天色已晚,我這藥鋪除非病重得走不動,否則,不可留宿�!�
十殿下一手捂住嘴,咳嗽了幾聲,一手從腰間摘下什么遞給他,我見那是個小囊袋,袋子里沉甸甸的,連忙搶過來:“用不著這么多錢�!�
一眼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全是金幣,我倒吸一口氣,取出一片遞給了那郎中,又給他掛回了腰間:“幸好你認(rèn)識了我,不然就你這么孤身一人在外面游蕩,怕是要被騙得連褲衩都不剩。”
他邊咳嗽邊笑,滿臉通紅。
我們剛從藥鋪里出來,外面竟下起了大雨,拉著手一路跑著躲雨,便躲到了附近深夜里還開著的一家酒肆里。這酒肆里邊有賣藝的歌姬和舞姬,我從未進(jìn)過這種大人才能來的地方,只覺新奇又害羞,但十殿下卻司空見慣似的,他又頂有錢,拉著我進(jìn)去,要了雅間,又點(diǎn)了舞姬和夜宵小酒。
我吃著從沒吃過的炸蟬蛹,見十殿下和著樂聲輕拍桌子,節(jié)奏打得很是合拍,不禁好奇:“阿洛,你經(jīng)常來此處嗎?”
“不算經(jīng)常,兩三次吧�!彼咧柚{,神采奕奕的,已看不出患著那樣嚴(yán)重的病,“這里的歌舞,可比宮里有意思多了�!�
我沒見過宮里的歌舞,不知該怎么接他的話,注意很快被那旋轉(zhuǎn)起舞的蒙面舞姬吸引了過去,才注意到那舞姬竟然也是一雙藍(lán)眸。心弦被那藍(lán)眸一扯,便將我的思緒從這酒肆扯了出去,一時(shí)連樂聲也聽不見了。
這會兒,那林會在做什么呢?會如我想他一般想我嗎?
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呢?”
我嚇了一跳,回過神,瞥見十殿下湊得很近,眼神迷離地盯著我,
他的臉頰泛著紅暈,卻不是方才那種病態(tài)的紅,而似是有點(diǎn)醉了——我見過阿爹喝酒,阿爹快要喝醉時(shí),眼神便似他這般。都說酒后吐真言,問什么都會說實(shí)話,我忍不住向他打聽起那林的事來:“阿洛,你平日,與你九哥親近嗎?”
他一愣,搖搖頭:“九哥呀,是與我們關(guān)系最疏遠(yuǎn)的一個�!�
“為什么呀?是因?yàn)樗切∈ゾ龁幔俊?br />
十殿下點(diǎn)點(diǎn)頭:“一部分,是因?yàn)檫@個。”
“那,還有一部分呢?”
“還有一部分啊,是因?yàn)�,他根本不算古格的王室子弟,不是父王的血脈,是圣女從摩達(dá)羅國叛逃過來時(shí),便已經(jīng)懷上的孩子,不是我們的親兄弟,可父王重視母尊,他又天生神體,所以賜了他九王子之位,為的不過就是讓王室與貴族子弟不敢輕慢他。我們自小都被告誡要避著他,對他敬而遠(yuǎn)之,連我也不例外�!�
難怪,那林從小就沒有朋友。
他輕笑起來:“他是最受寵的那個,可我瞧他,卻不知為何,覺得他與我這最不受寵的病秧子一般可憐。我是沒人管,他是被管得如泥塑木偶一樣,哈哈,便是連喝杯酒,吃點(diǎn)放了油鹽的菜,也是不允的……有次,我偷拿了西域進(jìn)貢的葡萄酒去找他,誘他喝了一口,被母尊發(fā)現(xiàn),立刻逼他吐了出來,說酒是不凈之物,會污了他的圣體,父王也因此震怒,把我重罰了一頓,從那以后,九哥就不怎么理我了。如此看來,還是不受寵的病秧子好一點(diǎn),短命,但至少過得逍遙自在。”
說罷,他又仰頭喝了一杯,又咳嗽起來。
我如夢初醒,奪下他的酒杯,肩頭一沉,他的頭滑落到我肩膀上,笑道:“但巧就巧在,我和九哥竟同時(shí)擁有了你這樣一個朋友,在這一點(diǎn)上,我們是不是也算兄弟齊心了,哈哈?”
我心頭一顫。
那林,你也會覺得,遇上我很幸運(yùn)嗎?
想起方才在街上的情形,我心里一陣苦澀,酒杯里剩下的酒一口灌了下去。誰料這酒比阿娘釀的青梅酒可要烈得多,剛一下肚,我就感到血液灼燒,頭暈?zāi)垦F饋怼?br />
我趴到桌上,癡癡盯著那林送我的紅玉髓戒指看,不知不覺,意識便模糊起來。
恍惚間,有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似乎停在樓下。
“九,九哥,你怎么來了?你怎么能出宮的?”
迷迷糊糊的,我似乎聽見十殿下驚呼的聲音。
九哥?那不就是那林嗎?我是做夢了嗎?
我迷迷瞪瞪地睜開眼,模糊不堪的視閾里,一抹清瘦的身影立在雅間門前,身后還跟著個魁梧的身影。兩個身影走進(jìn)來,我旁邊的十殿下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迎上前去,向那清瘦身影伸出手:“你來的正好,你不是也認(rèn)識彌伽嗎,來,我們一起喝,一起樂!”
“胡鬧!”
那林冷斥一聲,拂開了他的手�!斑旬�(dāng)”,十殿下撞翻了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被那魁梧人影一個箭步攙扶起來。
“哎呀,十殿下,你怎么又深夜跑出來喝酒哇!叫卑職可一頓好找!”
“那林……你怎么來了……”我使勁眨了眨眼,不知這到底是夢是真,撐起身子站起來,便立刻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往前栽過去,就撞進(jìn)了一個單薄的懷抱里,被清幽熟悉的檀香氣息包圍。我深嗅了一口這令我貪戀的味道,抱住他的腰身,整個人如騰云駕霧,輕飄飄的——若是夢,這夢也太美了些,我不要醒來,愿溺在里邊,多溺一會。
下一刻,身子一輕,似被打橫抱了起來。
“掌柜的,這里,可有能沐浴留宿的地方?”
第72章
荼蘼之舞
下一刻,身子一輕,似被打橫抱了起來。
“掌柜的,這里,可有能沐浴留宿的地方?”
“有的有的,在樓上!”
“哎,小圣君,你要帶這平民小子去哪?”
“他是我的朋友,又不能和我們回宮,我送他去樓上�!�
“小圣君,卑職便是再貪財(cái),也不敢放您和一個平民小子走啊,說好了,卑職出來尋十殿下,順帶帶您在外邊轉(zhuǎn)一圈,尋到十殿下就回去。您若像往日一般想坐在車?yán)锍鰜硗竿笟庖脖懔T了,要是出來一趟,人丟了,被圣女娘娘發(fā)現(xiàn)此事和卑職有關(guān),卑職和家中老小可就都活不成了�!�
“本君不會耽擱太久,連累你失責(zé)。你在樓下等等,本君將他送到樓上,安頓好,便下來�!�
“怎么敢勞煩小圣君,卑職去送不就行了?”
“你還是先把小十帶上車,瞧他這樣,堂堂王子,在酒肆里爛醉如泥,成何體統(tǒng)?”
“那您可要快些,過不了多久,便要天亮了,宮門例行檢查,要送您回去,可就沒那么容易了�!�
“本君知曉�!�
接著,“嘎吱嘎吱”,踩著木樓梯的腳步聲,門被推開的聲響,一一掠過耳底,背落到了微硬的床榻上,身上覆上了柔軟的被褥。
這是在做夢嗎?如果是做夢,為何感受如此真實(shí)?
我迷迷糊糊的心想著,忽然感到臉上癢癢的,像是被縷縷發(fā)絲和灼熱潮濕的氣流拂過,清幽的氣息變得前所未有的濃郁,似織成了一張大網(wǎng),將我困在了其間,讓我有點(diǎn)呼吸不暢。
“方才遇見你,我擔(dān)心你夜間會獨(dú)自在王城不安全,便偷偷出來尋你,本也沒打算能尋著你,沒想到,你竟和小十在一起。你們怎么會認(rèn)識的?為何沒聽你提過一字?”
癢意從眼角,鼻梁,緩緩蔓延至唇周。
“你故意瞞著我,是嗎?你也會和他一起玩,一起笑,一起醉酒,是不是還會為他作畫?也對,他雖然也是王嗣,卻不是圣君,比我要自由多了,和他做朋友,比和我做朋友,要開心許多,是不是?”這夢中那林的語氣突然變得陌生起來,陰沉,冰冷,透著一種侵略性,我全然未聽過他這般對我說過話,心里涌起一陣恐慌。不是,自然不是!
我努力分開沉重的眼皮,突然感到嘴唇一重,被柔軟而滾燙的物事壓住了,灼熱的氣流伴隨著檀香氣息侵入肺腑。
雙手被緊扣在頭側(cè),玉質(zhì)的十指嵌入我的指縫間。
“也對……你這么好,怎么可能只有我一個朋友?你何時(shí)不想來找我了,我又能如何?”灼熱的氣流,從我的耳根順著頸子往下,蔓延至鎖骨,徘徊流連,令我隱隱感到危險(xiǎn)。
忽然,嘎吱一聲,像是門被推開的聲響。
“九哥,你在做什么?”
“你進(jìn)來做什么?滾出去!”
“小圣君,時(shí)候不早了,我們得快些趕回去。”
“知曉了。”那林冷冷道,他的氣息遠(yuǎn)去,隨著一下門被關(guān)上的聲響,四周終于安靜下來,我又迷迷糊糊的陷入了困意的泥沼。
再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房間。房中空蕩蕩的,并沒有那林,窗縫里透著一縷陽光,已是白日了。
我坐起身來,頭昏腦脹,想不起來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只依稀記得昨夜與十殿下去了酒肆,喝醉了酒,后來還好像聽見了那林的聲音,他是真的來了嗎……不,一定是我做夢了。
想見他的愿望在心中翻涌,我沖下樓去,上了王城的后山,直奔他的居所。
可那庭院里空蕩蕩的,只有白哈爾在。我失落忐忑地一直等到天黑,他也沒有回來。不敢連著兩日不歸家,我只好去了驛站。
次日一早,我就想去找那林,才出房門,卻被阿娘攔住。
“伽兒,今日就是中元節(jié)祭典,你這是要去哪?還不快收拾收拾,晚間,我們闔家都要隨老爺一起去王城,我們是教徒,切不可怠慢�!�
到王城時(shí),城道兩邊已經(jīng)人山人海,無一例外都是跪著。
“他們什么時(shí)候來呀,阿娘,咱們要一直這么跪著嗎?好難受呀,能不能坐一會?”跪下去不久,我就聽見身旁的阿妹小聲抱怨道。
“彌羅,噓。”阿娘捂住阿妹的嘴,看了看左右,小聲道,“可不敢這么做,教人發(fā)現(xiàn)你心不誠,咱們?nèi)叶家芰P的哩�!�
我抿緊唇,沒說話,但其實(shí)心里與阿妹一般,對這荼生教的教規(guī)感到厭煩抵觸,卻又害怕真如他們教義所言,心懷不敬,便會觸怒那位半神半魔的雙相之神,萬劫不復(fù),便只好乖乖跪伏在地上。
不知跪了多久,遠(yuǎn)遠(yuǎn)聽見了高亢的誦吟咒歌聲與有節(jié)奏的擊鼓敲缽聲傳來,我心知是荼生教的祭典隊(duì)伍來了,抬眸望去,便見浩浩蕩蕩的百人隊(duì)伍沿城道走來,荼蘼花漫天飄灑,宛如下雨一般。
男教眾們戴著諸神的面具,露出紋有刺青的上軀敲鑼打鼓,女教眾們則戴著百鬼妖魅的面具,在隊(duì)伍兩側(cè)起舞,在他們的中間,抬著一張十人合抱大小的巨鼓,鼓上立著一抹身著紅衣的人影。
這并非我第一次看荼生教的儺舞祭典,知曉跳鼓上舞的是在荼生教中身居高位的神巫,是個年紀(jì)很大的男巫,沒什么好看的,可待隊(duì)伍越來越近,我的目光便不禁凝住了——那鼓上之人臉被吞赦天尊的雙相面具覆蓋著,半黑半白,宛如晝夜,額戴一頂金冠,漆黑卷曲的長發(fā)披散在背后,披著極寬的肩甲,襯得腰身細(xì)窄,身形頎長。
這人的身姿,有些眼熟。
我的心怦怦狂跳起來,定睛盯著那面具的眼孔部位,那人竟有所感應(yīng)一般,抬起一手,將自己的面具往下一挪,露出了半面。
一對海藍(lán)的眼眸,在漫天花雨中環(huán)顧四周,似在尋找什么。
“那是九王子,是小圣君!小圣君從未出席過祭典,今年怎會來的!”
有人驚呼起來。
“小圣君庇佑,請小圣君賜福我們!”
我情不自禁地直起了上半身,阿娘慌忙按住我的背,要將我按回去,我不顧一切地掙扎扭動著,見他臉朝我轉(zhuǎn)來,與我四目相對。
呼喊聲排山倒海一般,我亦被阿娘按著后頸伏身磕頭。
過去祭典他從未現(xiàn)身過,今年卻……
會是因?yàn)槲覇幔渴遣皇俏疫@兩日沒去見他,他想出來看看我?
我抬眸看去,只見他遠(yuǎn)遠(yuǎn)俯視著我,抬起一手,袍袖末捎垂系著的金球鈴砸在鼓面上,“咚”的一聲,似撞在我心口,而他身體后仰,一躍而起,另一手的金鈴擊在鼓面,足尖點(diǎn)地,在鼓上旋舞起來。
這一剎,日月失輝,燈火俱黯,連初秋的風(fēng)也被他的舞姿吸引,漫天飄落的荼蘼花瓣盤旋在他的周身,猶如周圍成百上千的目光。
明明儺舞是為趨避百鬼,請?zhí)焐褓n福,我卻覺得,他所跳之舞不為鬼神,不為天地眾生,是他在我生辰獨(dú)獨(dú)跳給我一人看的舞。
我癡癡望著他,心跳與他足下響徹天地的鼓聲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