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雙手作揖,朝他們一拜:“我想做厲鬼!鬼差大人,求你們讓我化成厲鬼,我想護(hù)他,哪怕魂飛魄散,不得往生,我亦心甘情愿!”
“此事,我們無能為力。不過,你若實(shí)在思念他,便朝物件吹氣,物件若有動(dòng)靜,他興許會(huì)有所感知�!�
我一愣,試著朝那盞燈吹了吹氣,果然,燭火閃了閃。我心中感激:“多謝鬼差大人提醒!”
“你們,將新制的供燈都拿過來�!�
身后有人高聲道,我一驚,回眸看去,說話的是那胖祭司,身后跟著那面相陰郁的瘦子。工匠們將手頭的供燈紛紛呈上,胖祭司接過了我尸骨制成的那一盞朝外走去,我的魂魄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漂去,便聽飄渺的聲音又自后方傳來:“記住,七日為限。此處陰氣最盛,乃鬼門入口,我們便在此侯你,若你不來,我們便無法渡你了�!�
“多謝提醒�!蔽页麄兊姆较蛏钌钜话荨�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隨鐘聲響徹上空,登天塔的宮門在眼前轟然開啟。我朝門內(nèi)望去,那林就在幾步之遙,可他看不見我,不知我們已生死相隔。
“恭迎圣君出關(guān)�!遍T口的祭司們齊齊朝他躬身行禮,那林只朝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匆匆朝門外走來。
“班丹,母尊可將他治好了?”那林掃了一眼面前那胖祭司手中的供燈,未察覺異樣,目光朝圣殿的方向投去。我于半空中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面龐,手指卻徑直穿了過去,只拂起了一絲微風(fēng)。
胖祭司波瀾不驚地笑道:“教皇大人神通廣大,自然治好了,現(xiàn)下,她正在親自籌備您的婚典呢�!�
“太好了,我這就去接他�!蹦橇治⑿ζ饋�,一雙宛如死水的藍(lán)眸也泛起光彩,有了少年時(shí)的生氣,可他話音未落,祭司們便都跪了下來。
“圣君尚未飛升,教皇特意交待過,一定要圣君以天神之軀去迎娶神妃�!�
他蹙起眉心:“不知為何,這三日本尊還是未能突破關(guān)隘,正想去問問母尊�!�
“那林�!币宦暸拥妮p喚悠悠傳來,我抬眸望去,見那女魔頭站在圣殿頂層的塔樓之上,在她的身后,還站著一個(gè)紅衣盛裝的身影,只是頭上戴了彎月狀的頭飾,被垂下來的面簾流蘇遮住了面容。
我睜大雙眼,那身影,竟與我很是相似。
她不會(huì)是想用別人冒充我,哄騙那林吧?
“你的神妃已安然無恙,你便放心繼續(xù)修煉罷,母尊會(huì)照料好他�!�
“彌伽!”那林仰頭喚道,我心頭一顫,回眸看他,他亦看著我的方向,目光直直穿過我的魂魄,望向那塔樓上方。
“那林,我在,你放心,我很好�!�
一個(gè)與我一樣的嗓音答道。
我一驚,旋即想通了。
那女魔頭打定了主意支開那林取我性命,想必早就想好了這偷梁換柱的對(duì)策,只是那林若無法識(shí)破,于他而言便是離死期更近了一步。
我心急如焚,見那林目光不移,仍然望著塔樓之上:“母尊,可否允他掀開面簾,讓我看他一眼?”
我回頭望去,那女魔頭微微頜首,那身著婚服,與我身形相似的人竟真的抬起手來,掀開了面簾,露出一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來——自然,連身形聲音都仿了,又怎會(huì)沒經(jīng)過易容的偽裝?
“那不是我,那林!”
我回眸看著他大吼,而那林目光深凝,唇角微牽,顯然是信了。
“回去吧,若今夜你還不能突破關(guān)隘,母尊會(huì)去助你。”
“那林!”我大聲喚著他的名字,手在他眼前晃動(dòng),可他根本看不見我。想起那鬼差的提醒,我朝他吹了口氣,那林卻已回身進(jìn)了宮門。
祭司們將手里的供燈一一放在神龕下,自也包括我那一盞。我聲嘶力竭地喚著他的名字,不知是不是有所感應(yīng),路過神龕時(shí),那林腳步一頓,目光卻是掠過了所有新?lián)Q上的供燈,眉心深蹙。
一雙藍(lán)眸眼底,既有厭惡,又有憐憫。
想必,他多少知道,這些供燈的來歷。
待祭司們離去,他亦駐足于神龕前,將雙手合于胸前,跪下來,凝視著供燈,俯身三拜。
“我答應(yīng)你們,待我飛升,定會(huì)渡你們往生,亦會(huì)停止這一切,絕不許我母尊再濫殺無辜。”
“那林,我求求你快離開這兒……”
我痛哭流涕,可他一字一句也聽不到,面色平靜的站起身來。
心下一慌,我急忙朝供燈用力吹了口氣,只見我那盞的燭焰一閃,竟然滅了。那林垂眸看來,顯然有所察覺,伸手將我尸骨制成的燈盞托起,拾了供桌上的燈挑,點(diǎn)燃了酥油中心的燭蕊。
我又吹了口氣,燭火頓滅,一滴油脂沿著他手背滑下。
他蹙起眉,順著滴落的燈油,往燈盞下掃了一眼,目光便滯住了。
——一滴燈油正落在那被我咽下,嵌在脊椎上的戒指上,仿似落淚。
第99章
下墜
我又吹了口氣,燭火頓滅,一滴油脂沿著他手背滑下。
他蹙起眉,順著滴落的燈油,往燈盞下掃了一眼,目光便滯住了。
——一滴燈油正落在那被我咽下,嵌在脊椎上的戒指上,仿似落淚。
“砰咚”,燈盞砸落在地,發(fā)出一聲悶響,他大睜著眼跌坐在地,神龕前的供燈被我的那盞撞飛,東倒西歪了一片。
他直勾勾地盯著供桌前蔓延的火焰,瞳孔縮得極小,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一般,盯著看了好一會(huì),直到火焰將我尸骨里的戒指燒得全然露出,才猛地回過神,爬進(jìn)熊熊燃燒的燈焰里,將我的骨燈刨挖出來,不顧燒著了衣袖。
“那林!那林!”我嘶喊著,想要替他拍熄身上的燭火,火焰舔舐著他的頭發(fā),焚黑他的衣衫,好在并未傷及他的發(fā)膚分毫。
意識(shí)到這便是他已修得不滅金身的緣故,我松了口氣,見他雙手抓著我的骨燈,睜大眼盯著脊椎上嵌著的那枚戒指。
“登天塔怎么走水了?圣快取水來!”
“圣君,別燒著了自己!”兩個(gè)祭司闖了進(jìn)來,一旁一瘦。
那胖祭司伸手去奪他懷中燈盞,被他狠狠推開:“滾開!”
胖祭司被他推得跌坐在地,又被他一把攥住了衣襟:“這新的供燈是何人尸骨所制?為何,里邊會(huì)嵌著我多年前送給彌伽的戒指?!”
“卑,卑下不知。供燈制作皆交給工匠,我,我們沒看見……”
“滾開,我要去見他,定是他弄丟了戒指……”
“圣君留步!”突然,那胖祭司大喝道,那瘦子與他對(duì)視了一眼,將宮門關(guān)上了,噗通一下,跪在了那林身前,重重扣首道,“圣君莫去了!”
“你們這是干什么?”那林盯著他們,“為何要攔我?滾開!”
“圣君,圣君,”胖祭司爬到他身前,俯身深扣起來,滿臉肥肉都在顫抖,“神妃已經(jīng)……殞身了。教皇和長老們吃盡了他的血,只剩尸骨,做了供燈,就,就在您懷中。此事,教皇是不許我們和您說的,求圣君庇護(hù)我們!”
我嚎啕大哭,不忍去看那林的神情。
沉寂良久,我才聽見他嘶啞得不似人聲的聲音:“不可能……”
“不可能……方才,方才我還見過他!”
那林跌跌撞撞地往門口走,卻被二人攔住。
“那是假的!圣君!教皇支開你,就是為了取神妃性命,神妃一死,她就尋了人來假扮神妃,為的就是蒙騙您!圣君若此刻去找教皇,便是自尋死路!教皇養(yǎng)您到今日,都是為了她自己!”
那林僵立在了那里:“你們,說什么?”
“他們殺神妃,是因?yàn)樯皴墙袒氏嘀杏脕砘夥词傻臓t鼎!”胖祭司膝行到他身前,“圣君亦是爐鼎,是教皇和長老們修仙的爐鼎!這些年,他們一直吃您的血,根本不是將您當(dāng)作靈藥緩解反噬的苦楚,只是為了通過您吸取山心里埋的那占婆教主尸身里的靈力,只因您是那占婆教主的親子!您飛升之時(shí),就是您的死期!”
我一驚,看著那胖祭司,倏然明白了什么。
他恐怕就是大夫人所言的那位制作毒藥的祭司!
他目的何在?
“您若不信,可看一眼這人皮法書,上面便記載著教皇研究出的修煉法門,您母尊的筆跡,您一看定能認(rèn)出!”說罷,胖祭司從旁那個(gè)懷里取出一個(gè)卷軸,拉開來,呈到那林眼下。
那卷軸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筆法奇特,并非古格文字,顯然是異國字符,看起來很難被模仿。
我不知這是不是真是那女魔頭的筆跡,只見那林垂眸掃過一遍,便閉上了眼,長長的睫羽下,滲出兩行血淚。
“那林……”
我心痛難當(dāng),伸出手,只望替他拭淚,卻連這也無法做到。
即便自小就被母尊逼迫著修煉,沒有自由,他仍然深愛著自己的母尊,甘愿母債子償,可他又哪里知曉,自己從一出生起,便不過是母親登仙之道上的一個(gè)犧牲品。
真相如此殘酷,他情何以堪?
“不會(huì)的,我要去親口問一問她,彌伽一定還活著……”
他睜開眼,神色恍惚地朝門口走,胖祭司跳起來,擋在門前。
“圣君!神妃死時(shí),我們就在場!我們親眼見他自己把這戒指吞下去的,他說,想戴你送他的定情信物走……圣君,神妃是服了毒,為了殺教皇,為了救你自戕的�。 �
這兩個(gè)祭司居心叵測,那林!
那林低頭看向懷中,搖了搖頭,似乎仍然不愿相信他們的話,卻將我的骨燈倒翻過來。燈碗是我的顱骨制成,我意識(shí)到他想做什么,果然見他探指觸摸左側(cè)額角的位置——
那里,有一道細(xì)小的裂痕。
是我的疤痕所在處。前日,醫(yī)師便是從那處施針的。
他的手指僵在那里,臉上血色盡失。
“不會(huì)的……是巧合……這不是彌伽…不是我的彌伽…”
他喃喃著,卻抱緊我的骨燈,蹣跚朝寢宮深處走去。
很快,我聽見鳥翅撲打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
“白哈爾……”我聽他嘶啞得幾不可聞的聲音,“你去,抓條蛇來,尋個(gè)隱秘入口進(jìn)入圣殿,我要借你們之眼,去探一探,那個(gè)穿著嫁衣的人……是不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我立在焚毀的神龕前,不多時(shí),聽見撲簌簌的聲音遠(yuǎn)去。
其實(shí),興許只要進(jìn)入圣殿,不必去察看那替身,只要看一看她母尊的狀態(tài),聽見或看見什么蛛絲馬跡,便足以確認(rèn),之前發(fā)生過什么。我心如刀絞,不忍去看此刻他的反應(yīng)。
良久,那焚毀的神龕后,傳來了一聲野獸般的凄厲嘶嚎。
那林,我的那林。
我跪在供燈燃盡的一地灰燼中,未入地獄,卻已置身煉獄。
“圣君,圣君千萬冷靜!”那胖祭司爬到神龕后,我還未跟過去,便聽見他驚叫一聲,“圣那林?
我急忙飄到神龕后,被那一雙染血的藍(lán)眸灼穿了心。
他低頭盯著我的骨燈,目眥欲裂,雙眼竟血流如注,觸目驚心的血淚,順著臉頰滾落,一滴滴落到我燈盞殘余的燈油里。
胖祭司爬到他身前,顯然心疼極了他流出的那些血,恨不得捶胸頓足:“圣君若想替神妃復(fù)仇,我們可以助您!”
對(duì)不起,那林,我不該留你獨(dú)自面對(duì)這一切。
“助我?將這一切告訴我,你們所求為何?’那林緩緩抬起眼皮,盯著他們,充血的雙眸宛若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難道,你們二人不想與我母尊他們一同飛升成神嗎?”
“卑下不求什么。只望能報(bào)答圣君一二!”胖祭司揚(yáng)高聲音,“這些年,圣君對(duì)我兄弟倆多有照拂,承蒙圣君關(guān)照,我們才未遭反噬而死,實(shí)在不忍圣君被教皇蒙在鼓里,死得不明不白。”
“沒錯(cuò),我們只是想報(bào)答圣君!”那面相陰郁的瘦子也附和道。
“報(bào)答?”那林竟幽幽笑了起來,“你們當(dāng)我,會(huì)信你們的話嗎?”
胖瘦祭司立刻跪伏下來:“教皇只會(huì)帶幾位紫衣長老飛升,我們下邊這些人,都會(huì)成為他們的墊腳石!他們飛升之際,業(yè)力便會(huì)全部落到我們身上,我們都會(huì)遭反噬而死,一個(gè)都活不了!只有圣君能救我們,若圣君與我們聯(lián)手,除了教皇與長老們,圣君和我們都能得救。那人皮法書上,記載著本教功法如何修煉,圣君天生靈脈,又有我們?cè)诖讼嘀�,不出一日,就能�?xí)得對(duì)付他們的法術(shù)……”
那林盯著他們,笑意愈深。
“哦?原是如此�!�
“圣君,”那胖祭司仰頭盯著他,恭敬的神色已消失了,“眼下,只有我們能幫圣君了,否則,圣君一定活不到明早�!�
“圣君只需打坐冥想,令魂離體殼,余下的,自有我們來幫你�!笔菁浪究戳艘谎鬯麘阎形业臒舯K,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圣君若不活下來為神妃報(bào)仇……神妃可就白死了�!�
那林盯著他們,沉默須臾,才開口:“好,你們先出去,待我喚你們,你們?cè)龠M(jìn)來�!�
胖瘦祭司對(duì)視了一眼,神色有些猶豫。
“你們擔(dān)心什么?此刻,我并無退路,唯有從了你們。我有不滅金身,想死也死不掉,你們還怕我,尋短見不成?我只不過,想獨(dú)自哀悼一下我的神妃罷了。怎么,你們連這個(gè)時(shí)間,也不愿給我么?”
胖瘦祭司這才起身,退了出去。
那林,你要做什么?真信了他們嗎?
我不安地緊隨著他,見他起身,繞到那焚毀的神龕前,跪在了那燒焦的氈團(tuán)上,看著那張供桌上,唯一沒被燒毀的物事——
一座荼蘼花狀的供爐,爐中插著還在燃燒的香。
他撫著懷中我的骨燈,低頭吻了一吻,眼睛盯著那柱香,湊近燈臺(tái)低語:“彌伽,你可知這三日,我閉關(guān)修煉時(shí),看到了什么?我魂離體殼,登上云霄,看見了極樂神境,看見了人間眾生,也看見了萬千鬼魂。他們纏著我,困著我,說我不配成神,要我下地獄替母還債。有只鬼還告訴我……”
他目光幽沉,輕笑了幾聲。
“我往上飛升,很難,可若想一躍而下,卻很容易�!�
“那林,你想做什么,要做什么?”我心中不詳之感愈發(fā)濃重,沖他大喊起來,見他將那人骨法書扔到爐中,舉起手中尖銳燈挑,自額間而下,一筆一劃,刻出蜿蜒詭異的字符。
我哭喊著,卻自然無濟(jì)于事,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將自己俊美絕倫的臉,頸部至胸膛,手臂皆刻得鮮血淋漓。
不過須臾,他便將自己毀得猶如猙獰厲鬼。
“我絕不會(huì),遂你們所有人的愿�!�
那林望著上方的神像,緩緩伸出手去,握住了爐中的那柱香,調(diào)轉(zhuǎn)方向,倒插了下去。剎那間,爐灰揚(yáng)起,竟卷起了一團(tuán)旋風(fēng),片片黑色的灰燼圍繞著他飛舞。那林起身,走到宮門前,推門而出。
外頭霎時(shí)一片喧嘩,侍衛(wèi)們驚叫著朝他擁過來,可那林卻已走到了登天塔前方的那座拱橋上,寒風(fēng)掀起他的衣袍與長發(fā)。
我剎那間明白了他的意圖,大哭著朝他飛去:“那林!”
“那林!”與此同時(shí),一聲女子的厲呼自圣殿方向傳來。
他側(cè)頭,朝那圣殿的方向望去,笑了一笑。
繁星如許,明月清輝,他自橋上一躍而下。
萬丈懸崖,云霧凝停,他卻像一只斷翅的飛鳥。
可我只是一抹新魂,托不住他墜下的身軀。
我隨他飄下,不過頃刻,他便重重墜落在我的眼前,在這山崖下一顆大樹下,筋骨折裂,鮮血四濺。
他的心臟被樹枝貫穿,懷里,卻還緊擁著我的骨燈。我頭骨制成的燈盞,深深嵌在他裂開的胸腔里,宛若一體。
晚風(fēng)拂過,攜來熟悉的芬芳,我看見他被血染紅的藍(lán)眸里的倒影,才發(fā)現(xiàn)頭頂荼蘼盛開——
這竟是我們少時(shí)定情,許下婚約的那顆樹。
第100章
墮魔
這不是夏末,寒冬臘月,荼蘼花怎么會(huì)開呢?
是不是這片土地也感應(yīng)到了圣君的隕落,為他悲泣?我呆呆地望著他血肉模糊的面容與身軀,顫抖著伏了上去,靠近他的胸膛。那里面,一片死寂,沒了動(dòng)靜。
“你不是有不滅金身,不會(huì)死的嗎?”我撫摸著他的胸口,“你醒醒……醒醒好不好?”我想起瀕死前的所見,又抬眸看去,期冀能見到他的魂魄,可也并未看到他的身影。
“嗷嗚——”
忽然,狼嚎聲傳來,我側(cè)眸望去,見幾頭碩大的白狼沿河岸奔來,為首最大的那只低頭湊近他的一只手,小心舔舐。這是我們少時(shí)一起救過的幾只幼狼。我朝它吹了口氣,它立刻仿佛感應(yīng)到了什么一般,耳朵耷拉下來,嗅了嗅我的手。
撲簌簌的振翅聲由遠(yuǎn)及近,成群的鳥兒亦落在了那林的身周。
紅頭白羽的兀鷲棲落在他的肩頭,用喙輕啄他眼角的血淚。
“那林,你看見了嗎?你的朋友,都為你而來了。若你沒死,就睜開眼,看一看他們,看一看我,好不好?”
“他并未死去,可也不算活著�!�
一道飄渺的聲音自上空響起,我抬眸,便見那一對(duì)瘦長的鬼差懸浮在半空,俯瞰著我們。
“鬼差大人!”
“先刻業(yè)咒,再倒插香,一為獻(xiàn)祭,二為召魂。他天生靈脈,又修得不滅金身護(hù)體,離飛升成神只有一步之遙,可惜了。他刻在自己身上這些業(yè)咒,皆為吸引怨靈仇恨,將自己獻(xiàn)給它們所食。很快,此地所有的地縛靈,皆會(huì)為他而來,若吞了他,他便會(huì)灰飛煙滅,若他能吞了它們,他便會(huì)成魔。新魂,你需隨我們走了,留在這兒,你亦會(huì)被地縛靈或他吞噬。魔初醒時(shí),皆思維混沌,沒有理智,不會(huì)顧及你是誰的�!�
“多謝鬼差大人勸誡,我不走�!蔽亦�,“被地縛靈吞噬也好,變成他的食料也罷,我都要陪著他�!�
“也罷,你既要一意孤行,我們也渡不了你�!币宦曢L嘆過后,上方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去輪回往生,便要再次拋下你,忘了你,我不會(huì)丟下你獨(dú)自一人的�!蔽曳谒砩希曋驯谎咄傅难垌�,“不論是魂飛魄散,還是成魔,我都陪著你,那林,別怕�!�
周圍的月光暗了下來,漸漸變成了紅色。風(fēng)聲獵獵,周圍草葉旋舞,花瓣飄零,我看見他瞳中的倒影,抬眸望去,頭頂高懸的已是一輪血月。鬼哭聲四面呼嘯,無數(shù)黑影浮現(xiàn)在夜空之中,凝聚成了一團(tuán)黑色的漩渦,宛若龍吸水一般。
無數(shù)黑影蜂擁而下,我張開雙臂,擋在他上方。
“求你們,莫要吃他!圣君是一心想救你們的!”
“救我們?他只會(huì)每日禱告,向我們空口許諾,還不是聽從他那魔頭母尊的話日日修煉,若真成神了哪會(huì)再理我們!”
“這般懦弱無用,不若分食了他,得了他的靈力,便不用困在此做地縛靈,能修煉成草木山精也是好的!”
“你們?cè)趺茨苓@般不講道義!不是小圣君日日用靈息供養(yǎng)著我們的尸骨,日日為我們祝禱,我們便連地縛靈也做不成!”
“就是,你們哪一個(gè)的家人,不是小圣君暗中派人照拂的?”
“那是他母尊欠我們的,本該就來由他還!”
“母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
鬼魂們七嘴八舌的吵起來,忽聽頸后“咯咔”一聲,我一驚,回眸看去,見那林鮮血淋漓的嘴張了開來,松脫的下頜咧得極大,一股巨大的吸力迎面襲來,無數(shù)黑影霎時(shí)如洪水傾入漩渦,掠過我的周身,我的視線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待黑潮褪去,我不由睜大了眼。
眼前的那林,不暝的雙目不知何時(shí)已然閉上,嘴亦合攏了,面容靜謐,宛如長眠,只是皮膚慘白,與死者無異。
我一陣莫大的恐慌,不知是不是鬼魂們已吞噬了他的魂魄,是不是未能與他再見上一面,就要永遠(yuǎn)的失去他了。
“那林?那林!”
我喚著他,盼他再睜開眼,看我一眼,可從黑夜喚到破曉,又從白日喚到入暮,不知過了幾個(gè)晝夜,他亦沒有醒來。
這一日,月出時(sh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已變得透明,吹氣也無法令身邊的生靈感知了。我知道,我的頭七已到,便要魂飛魄散了。大雪紛飛,覆在那林的發(fā)上,漸漸白了他的頭。
我恍惚想起多年前發(fā)的一句誓言——
若能與他共白頭,我愿萬劫不復(fù),不得往生。
未想到,竟是一語成讖。
我苦笑了一下,俯身吻上他的唇。
這興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吻你了,那林。
對(duì)不起,我曾想來世與你再續(xù)前緣,恐怕做不到了。
別怪我,好不好?
“教皇陛下,那一定是圣啊呀,這山谷里搜了七日七夜,可算找著圣君了!快!”
我循聲望去,望見不遠(yuǎn)處的山坡上,在我與那林相識(shí)的庭園附近,涌出了許多的人影,有騎馬的士兵,亦有尖帽的祭司,被他們眾星拱月般圍繞的,是一輛裝飾華貴的馬車,馬車圓形的華蓋垂著黑紗,紗中坐著一抹女子身影,不消說是誰。
我咬牙盯著她,見她抬了抬手,一隊(duì)士兵立刻疾步奔來。
“你們別碰他!”
我怒吼著,可無人聽得見我的聲音,士兵們從我的身軀穿過,一人率先探了探那林的鼻息,又有人觸碰他的手腕。
“教,教皇陛下,圣君已然神隱了!”
“不可能!”女子的聲音冷冷道,我抬眸,見她掀了簾子,轉(zhuǎn)瞬已翩然落至近前,俯視著那林,瞳孔緊縮,眼圈竟瞬間紅了。
“你有不滅金身,如何會(huì)死?”
她聲音顫抖,閉上眼,不過須臾,再睜眼時(shí),一雙藍(lán)眸森寒劇亮,冷得再無一絲溫度,目光自他的臉,移到嵌著我骨燈的胸前,“三十年,我耗盡心血將你養(yǎng)到今日,你卻為了個(gè)賤民,將自己糟踐至此……你是我生的,命自當(dāng)歸我,想死?那也要問我,準(zhǔn)是不準(zhǔn)!”
說罷,她掃了一眼四周,厲聲道:“布召魂陣!”
“是!”
四周應(yīng)聲,數(shù)個(gè)尖帽人影已圍繞著那林站定。我環(huán)顧四周,終于在月下看清了這些人的臉,他們有男有女,面容看上去都十分年輕,可雙目渾濁,是老者的眼睛,閃著貪婪幽光。
“教皇便放心吧,有我們?cè)冢ゾ啦怀�,便是真死了,這還未到頭七,他的魂,我們也一定能給他拘回來�!�
我渾身寒意透骨,恨不能化成厲鬼,與這些人搏命。
他們割破手腕,圍繞著那林走了一圈,以血畫下了一個(gè)環(huán)形法陣,便盤坐下來,雙手結(jié)印,而那女魔頭伸出手去,一臉嫌惡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似想將我的骨燈從他胸口取出。
可那林雙手僵硬如鐵,牢牢護(hù)著我,紋絲不動(dòng)。
“便是他死了,你也不許他留著心中所念么?”我盯著她,心中恨極,“天下怎有你這樣的阿娘?”
似因無法取出骨燈,她惱怒起來,一把掐住了那林的脖子:“為了這賤民,你竟敢違抗母命,死也不安生……”
“咔嗒”。
那林的脖子驟然一歪,緩緩睜眼,露出一雙……血紅瞳仁。
她被嚇了一跳,未來得及后退,足下襲來什么東西破土而出的聲音,剎那間,數(shù)根樹藤自下而上纏住了她的身軀,那林一把抓住她的肩頭,張開嘴,狠狠一口咬住了親生母親的咽喉。
我震驚地睜大眼,見那女魔渾身顫抖,雙眼大睜,顯然猝不及防。
“愣著做什么,圣君化魔了,還不快救教皇!”
有人大喝了一聲,周圍的祭司皆祭出各種法器,朝那林一擁而上,可這瞬間足下大地崩震,那林的身形驟然暴漲數(shù)丈,那顆貫穿了他身軀的荼蘼樹竟與他近乎融為一體,無數(shù)樹根樹藤都猶如觸須一般蜿蜒扭動(dòng)著,蔓延開去,轉(zhuǎn)瞬纏住了周圍的祭司們。
“從今以后,那林,你與為父合為一體,便叫,吞赦那林了�!�
一個(gè)深沉的聲音自地底傳來,宛如龍吟。
我朝下望去,竟瞧見地上那龜裂之處,有一團(tuán)血紅的東西在搏動(dòng),宛如心臟一般。尚未容我看清,就被盤虬聚起的樹藤遮蔽。
那些祭司們有的未來得及掙扎,便被樹根鉆進(jìn)口中貫穿肚腸,還有的試圖逃跑,亦被纏住脖頸四肢,絞殺撕碎,與此同時(shí),無數(shù)黑影在揮舞的樹藤間四處游竄,好似狂歡的蝗蟲一般,捕食著這些尸骸內(nèi)鉆出的新魂,我眼前血肉橫飛,慘叫聲此起彼伏,可此般可怖情景,卻令我不覺殘忍,只覺痛快至極,恨不能替那林擊鼓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