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因為他是omega?”
“我猜,他們怪罪他破壞了軍隊的傳統(tǒng)�!�
謝菲爾德提供了幾則流行的謠言,其離譜程度勢必讓小報記者大喜過望。其中一則繪聲繪色——也不排除是這位年輕人添油加醋——描述了一年多前新施泰格宮的爭吵,君特強迫馬克西米安三世離婚,然后和他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國王斷然拒絕了元帥的無理要求,君特就要用孩子威脅。沒錯,他說他懷孕了,如果馬克西米安不愿負責,他就要將這樁丑聞公之于眾。
“于是,他被逮捕了。”謝菲爾德喝了口水,“我覺得情節(jié)有點眼熟,好像是流行的愛情中的橋段。”
“啊哈,薩克森人是該多讀讀愛情�!卑柛ダ椎碌母惫�,查理·威爾遜說,“他們的生活中沒有一件可以稱為‘浪漫’的事情�!�
阿爾弗雷德自然不會相信這些編造出的無稽之談,但君特與馬克西米安三世一家交往甚密也是事實。君特在施普雷沒有房產,他的副官說,但凡他去施普雷述職,便住在皇宮里,因為馬克西米安希望能隨時召見他。
他將那張君特與馬克西米安幼子的合影隨便夾進了某本書,那嬰兒長得與“可愛”毫無關系。一個禮拜過去了,謠言甚囂塵上。阿爾弗雷德在賓根的高級軍官戰(zhàn)俘營會見薩克森陸軍元帥亞當·馮·呂瑟海姆,對方迫不及待地問道:“君特……真的嗎?”
阿爾弗雷德能聽懂他的問題,但他沉默著,直到翻譯將問題轉為安格利亞語。“是真的�!彼涞鼗卮�。
“上帝啊�!瘪T·呂瑟海姆冒出了一小聲詛咒。他就是“少數人”中的一員。二人的緊張關系根本就不是秘密。
“我知道他有問題!他看著就不正�!�
馮·呂瑟海姆是典型的薩克森少壯派軍人,身材高大,不茍言笑。在戰(zhàn)俘營,他依舊保持著往日的做派,頭發(fā)與胡須打理得整整齊齊。會面即將結束時,馮·呂瑟海姆又問了一遍:“君特真的是omega?”
阿爾弗雷德直接用了薩克森語,“他是。”
“你們要怎么處理他?”
“處理”,非常微妙的說法。阿爾弗雷德不再作答,離開了。
后來,羅塞爾總結了那短時期,他簡略地說:“混亂�!�
君特是omega,他是薩克森八百年軍隊傳統(tǒng)的破壞者。薩克森的omega沒有多少自由,十二歲分化后,確認為omega,他們就只能念一類特殊學校,學習家務。男性omega是極少數,“奇貨可居”,往往被達官貴族或有錢人早早“預定”。阿爾弗雷德在各地視察時見到過一位官員的妻子,他就是男性omega,極為蒼白羸弱。根據他丈夫的介紹,他們已經育有六個孩子。
“……你覺得君特像omega嗎?”陰雨連綿的一天,阿爾弗雷德問副官威爾遜。
“君特?”威爾遜考慮片刻,斬釘截鐵道,“不像。”
“為什么?”
“可能……他是元帥,給人的印象……”
“他是元帥,所以不像omega?”
“單看外表的話,有點像。他個子不高,很瘦小。他喜歡笑,脾氣挺好——至少看起來挺好。呃,他也不怎么喜歡屠殺平民和戰(zhàn)俘�!蓖栠d咕噥,“如果被他抓了,連家人都會松口氣呢!唉……他的眼睛很有魅力。”
“魅力?”阿爾弗雷德拿著一張君特的相片,“藍灰色的……”
“笑起來的時候……”
相片中的君特沒有笑,這是軍官標準照,他身穿軍服,面無表情。此時,騷亂從薩克森蔓延到了安格利亞。羅塞爾告訴阿爾弗雷德,“那么多人”非要跑去療養(yǎng)院見君特一面,衛(wèi)生大臣不得不另找了一處地點將他秘密轉移�!皼]事做我可以安排!有的是地方缺人手!”羅塞爾大發(fā)牢騷,“他們是沒見過omega嗎?”
十一月中旬,阿爾弗雷爾回國。他前往那處秘密地點——一間新修建的醫(yī)院——帶去了君特姐姐的信。君特的姐姐是個普通人,丈夫死于空襲。她帶著四個孩子住在倫茨堡省的海邊,那地方有座山,恰好就叫維爾茨伯格。
可以說,由于這封信,君特終于表現(xiàn)出了對阿爾弗雷德發(fā)自內心的歡迎。“海倫娜!”他興奮得兩眼發(fā)光,“你見到她了嗎?她還好嗎?”
“她……”海倫娜·維爾茨伯格的狀況算不得好,“她丈夫去世了�!�
“我知道�!本匦⌒牡夭痖_信封,“在我下獄之前,赫爾伯特便死了。”
“你的侄子侄女很想你�!卑柛ダ椎麓蛄坎》�,墻壁光禿禿的,沒有任何裝飾品,“最大的那位侄子,他叫——”
“他也叫赫爾伯特,跟他父親同名�!�
“對,赫爾伯特。赫爾伯特有了一個女兒�!�
“真的?”君特激動地叫道,“天哪!感謝神……”
事實上,海倫娜對阿爾弗雷德的態(tài)度堪稱敵視。她壓根不愿與他交談,當地官員和翻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說服她。海倫娜比君特大了整整十歲,她二十歲結婚,沒過多久就有了孩子。信中附有一張合影,是阿爾弗雷德命令隨軍記者拍攝的。合影里的幾個人都面色陰沉,赫爾伯特站在正中,僵硬地托舉著剛出生的女兒,仿佛展示一個面包�!跋M屈S頭發(fā)!”君特用指尖撫摸那張看不清的小臉,“我們一家人剛出生時都是黃頭發(fā)。”
“她,她應該是黃色的頭發(fā)。”阿爾弗雷德盡力回憶,“她閉著眼睛,臉很圓。”
“她取名了嗎?”
“沒有�!�
“我希望她叫貝絲。貝絲是個可愛的名字,是不是?赫爾伯特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我姐姐擔心極了。”君特笑容滿面,“要是我能活著回薩克森……”
“你想回薩克森?”
“如果軍事法庭沒有判我死刑而是徒刑,服刑結束我當然要回薩克森。”
“回倫茨堡?”
“我在那長大�!�
君特開始讀姐姐的信,讀著讀著,臉上的笑漸漸消失了。他將那兩頁紙讀了又讀,“至少有食物,還有住處……”
“房產已經歸還給她了�!卑柛ダ椎虏迨至诉@件事,作為君特的近親屬,海倫娜一家遭到了審查,全部財產暫時扣押,“供給可能沒那么豐富,不過吃飽沒問題。貝絲每天能得到三瓶牛奶……”
“謝謝,阿爾菲�!本卣燮鹦偶�,“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們可以握握手�!卑柛ダ椎麻_了個不怎么高明的玩笑。君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握手?”他猶豫地伸出右手,“這樣?”
“不,忘了它吧。”阿爾弗雷德沒去碰那只手,“上次,我很抱歉,我喝了酒……”
“沒關系�!本匚⑿Γ拔也履阈那椴惶�。我已經忘記了�!�
他把信放進抽屜,從中拿出兩盒撲克,“護士被禁止與我交談,更不能打牌。我差不多一個月沒玩過牌了。你想打牌嗎?”
阿爾弗雷德接受了挑戰(zhàn):“來吧。”
第12章
運氣的天平再一次傾向君特,阿爾弗雷德一連輸了五十磅。君特笑得前仰后合,手抖得握不住牌,撒了滿桌。阿爾弗雷德拿起一張檢查,“為什么你總能贏我?”
“我喜歡打牌�!本卣f,把撲克攏成一堆,“我從四五歲起就玩紙牌了�!�
他寫了回信,請阿爾弗雷德寄給海倫娜。信封沒有封口,他坦然地表示,這樣方便軍事情報處檢查。阿爾弗雷德感到一陣尷尬,為了緩和氣氛,他問:“你要拍照片嗎?”
“照片?”
“給你姐姐寄一張。”
“她應該看到報上的照片了�!�
“那些照片……”
出現(xiàn)于新聞頭版的君特,蒼白、憔悴,符合一位遭到囚禁的可憐人的形象。眼前的君特卻是另一幅模樣。雖然據斯托克醫(yī)生推測,君特或許永遠失去了作為omega的某些“功能”,但在這位頂尖醫(yī)生全力以赴的治療下,他正在逐漸恢復往日的神采。
阿爾弗雷德讓威爾遜送來相機,他指揮君特坐在床邊,又嫌背景過于單調。他從值班護士的辦公室弄來一瓶絹花,擺在床頭,然后讓君特披上羊毛衫,“笑一笑。”
君特努力提起嘴角,阿爾弗雷德按下快門,“再來幾張�!�
“我想……”
“看我�!�
那雙“富有魅力”的藍灰色眼睛望過來了,阿爾弗雷德遲疑了一秒,他突然心臟很不舒服,窒息感淹沒了他。這種奇異的感覺似曾相識,十幾年前他攀登大陸中部的著名雪峰,峰頂空氣稀薄。當勝利登頂的一刻,蒼云密布的天空猛然洞開,金光耀眼,景色壯麗,他癱軟在雪中,幾乎無法呼吸。
“……阿爾菲?”
君特輕輕呼喚。
“抱歉。”阿爾弗雷德使勁按下快門,手忙腳亂間不知觸動了哪個機關,相機一連拍攝了十幾張。君特起初錯愕,隨即,“咔咔”不絕的快門聲和阿爾弗雷德的驚慌逗笑了他,他笑得幾乎從床邊摔下,一手抓緊肩頭的毛衫,一手捂臉。阿爾弗雷德端著相機,也莫名其妙地跟著傻笑起來。
“你……你知道嗎?”君特眼角蕩漾著笑紋,“你端著照相機的姿勢,活像——”
他笑得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過了幾分鐘才逐漸平靜,“你那樣活像端著沖鋒槍,元帥閣下�!�
“我槍法非常差勁�!敝舷⒏袩o影無蹤,心臟依然劇烈跳動,阿爾弗雷德猜測,他肯定臉紅了,“但愿我的拍照水平沒那么糟。”
相機交給了威爾遜,他拿去沖洗膠片,第二天送來一沓相片。有幾張拍得清楚,其余十幾張要么失焦,要么干脆只拍到一個影子。阿爾弗雷德挑出第一張——君特坐在床邊微笑——放進信封�?紤]片刻,他抽出相片,在背面寫了一行字。
“陸軍元帥君特·馮·維爾茨伯格,蒂尼恩,安格利亞,11月12日�!�
軍事情報處按照慣例檢查了信的內容。君特的用語非常簡明,他告訴姐姐海倫娜,他過得不錯,安格利亞提供了良好的治療,無需擔憂;一待治療結束他便會前往戰(zhàn)俘營等待軍事法庭的提審。他祝賀赫爾伯特獲得了第一個孩子,并建議給她取名叫“貝絲”。沒有暗號,沒有不當用語。信被封上了口,特別的郵政通道保證一禮拜內送達到海倫娜手中。
阿爾弗雷德將信已寄出的消息告訴了君特。一有空閑,他就到醫(yī)院去,打牌、聊天,一禮拜他差不多就要輸掉一百磅。
十一月末,難得風和日麗的一天,威爾遜結婚了,迎娶青梅竹馬的女孩。阿爾弗雷德參加婚禮,并做了證婚人。在眾人的掌聲中,他簡略地講了幾句。威爾遜是位品德優(yōu)秀的青年,他衷心祝福這對年輕的夫婦擁有最美好的未來。
由于供給制,婚禮只能供給每個客人限量的酒水。阿爾弗雷德回辦公室,開了瓶杜松子酒,喝得爛醉如泥。迷迷糊糊被電話鈴聲吵醒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他揉著作痛的太陽穴抓起聽筒,那邊傳來的是他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我打了十三次�!爆敻覃愄丶怃J地發(fā)問,“你在干什么?”
“早上好,我在……”
“你看看時間!中午了!”
“……”
“請你告訴我,你到底喝了多少?”
“……”
“阿爾菲,你回國了,就不能過來幫幫我?你知道宮里多忙嗎?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忙——你一天到晚在干什么?!”
憤懣像一張弓,在沉默的僵持中約拉越滿,阿爾弗雷德決定拔掉電話線,瑪格麗特搶先道:“你在哪?”
“我當然在我親愛的拖車里,尊敬的母親殿下。”
“你明明在辦公室!”
“是啊,沒錯,我的確在辦公室,你何必明知故問呢?”
阿爾弗雷德摔掉電話聽筒,拔了幾次電話線均以失敗告終。他喝太多了,這點瑪格麗特是對的,他不該酗酒。他坐在衣服和毛毯的小山中用手指梳理頭發(fā),一刻鐘后走出辦公室,告訴另一個副官鄧肯,他要出去吹吹風。
君特的午餐倒沒有受配給制的影響,他有幾塊三明治,夾著新鮮的青菜和熏肉。餐盤中還有一大勺甜玉米粒、黃油、半塊肉餡餅和一些薯條。飲料是果汁,“沒有酒精……”護士謹慎地介紹,至于甜點,則是一小杯水果布丁。
“不錯。”阿爾弗雷德說,“你不吃嗎?”
護士給他送來一個碟子,香腸配土豆泥,兩個圓面包及一杯茶。開了一路車,他饑腸轆轆,抓起面包三兩口就吃個精光。君特緩慢地咀嚼,仿佛在觀賞一出默片。吃完兩塊三明治后,他推過餐盤,“請�!�
“不,”吃飽的阿爾弗雷德找回了禮貌,用手帕擦拭嘴角,“你吃。”
“我不是很餓,醫(yī)生天天往我肚子里猛塞,其實我……”
“味道不好?”
“味道不錯。”
阿爾弗雷德咬了一口三明治,熏肉過于咸了。君特啜飲果汁,小聲說,“我撐得厲害�!�
“這樣才對,你的氣色看起來……健康�!�
君特笑了兩聲,“護士就像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
“那你是什么?”
“我當然是動物園的動物了……”他好像喜歡玉米粒,用勺子挖了幾顆填進嘴里,“之前很多人非要見我,還要合影,鬧得不可開交。斯托克博士氣瘋了,我聽見他打電話跟什么人吵架。后來我就搬來這里……唉,這里甚至沒有可以散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