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君特垂著眼睛,繼續(xù)挖玉米粒。他的頭發(fā)落在耳邊,窒息感回來了,阿爾弗雷德喃喃,“你剪頭發(fā)了?”
“是啊,”君特摸了摸鬢角,“在兩位盡職盡責的士兵持槍監(jiān)督下,一個熟練的理發(fā)師給我剪短了頭發(fā)。我請他剪得更短,他不理睬我的建議。在薩克森,士兵不能留這么長的頭發(fā),違反軍紀的下場是剃光頭——我的同學就被教官剃過�!�
“你這樣……”
君特的頭發(fā)是金褐色,薩克森人最常見的發(fā)色。那位理發(fā)師給他剪了一個時髦的發(fā)型,令他的臉顯得愈發(fā)柔和。
“很適合你�!卑柛ダ椎抡f。
過去,面對情人時,他能吐出一連串贊美之辭,即便并不發(fā)自本心。然而坐在君特身邊,他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形容詞,只得重復一遍,“……很……適合你。”
“適合嗎?我喜歡剪短�!本爻酝炅擞衩琢#蠲伎嗄樀匮芯磕潜级�,“我姐姐回信了沒有?”
“還沒有。”
“她說不定生氣了,她總是生我的氣。她罵我不聽話……”
阿爾弗雷德拿走布丁,“你可以喝點茶。”
“謝謝,你幫我解決了一個大問題�!本卣f。吃過午飯他們又打了幾局牌,最后,阿爾弗雷德輸光了所有的錢。他干脆把錢包塞給了君特。
“我不需要你的錢包。”
“能當幾個錢。”
“特勤局懷疑我要逃走,我可不要給他們增加不信任的證據�!�
“……他們來搜查你了?”
“沒有,夸張的……比方而已。”
君特擺弄錢包,“阿爾菲,你可以幫我個忙嗎?”
“請說�!�
“我想給瓦爾特·馮·切布元帥寫封信。”
第13章
阿爾弗雷德樂于擔當“信使”一職,然而,等了數日,等來的卻是君特的道歉:“……不好意思,我決定不寫了�!�
“軍事情報處的檢查是必要的�!卑柛ダ椎抡f。
“我理解,而且,我也并非因為檢查而放棄�!本匦α诵�,“馮·切布元帥不會給我回信,所以——”
“你連寫都沒寫�!�
“他不會理會我的信,我猜,他會把我的信撕碎了扔進垃圾桶�!�
君特像只木偶,在病房里來回踱步,這是醫(yī)生的要求。“他生我的氣了吧?”他咕噥道,“我欺騙了他二十年……十五歲起,我就在他麾下……”
“二十年,他熟知你的為人,他不會因為一個小問題就生氣。”
“在我國,這可絕不是‘一個小問題’�!�
君特站在窗口,向遠處眺望,“我毀壞了軍隊的名譽,看在上帝份上,元帥他把薩克森軍隊的名譽看得重于一切。我視他為父親,他視我為兒子,真可惜,我讓他失望了�!�
“如果他視你為兒子,那他就不可能因為你的性別拒絕回信。”阿爾弗雷德站到窗戶的另一邊,窗外白雪皚皚。君特盯著飄舞的雪花,喃喃道,“元帥有個親生兒子�!�
為了逃避瑪格麗特無時無刻的監(jiān)視與詰問,阿爾弗雷德隔三差五便逃進這間醫(yī)院。他同君特打牌消磨時間,聊天,聊一些軍事和政治之外無傷大雅的瑣事。除了打牌,君特幾乎沒什么愛好,他的休假少得可憐。他略微提起了姐姐一家:海倫娜是位典型的薩克森人,循規(guī)蹈矩;小赫爾伯特則不那么像父母,他要叛逆一些,喜歡讀冒險。
“馮·切布元帥的兒子?他也是軍人?”
“按理說他該子承父業(yè),但約克討厭軍隊生活。他認為軍隊里都是白癡,包括他父親�!�
君特搓搓手指,“元帥五十歲才有了唯一的孩子,約克體弱多病,軍校生活也沒能讓他健壯起來�!�
“他還是參軍了?”
“他犧牲了,在薩拉托斯城,他帶著一個班的士兵奉命奪取一間屋子。他被流彈射穿了肝臟,沒幾分鐘就死去了�!�
他嘆了口氣,“馮·切布元帥傷心欲絕�!�
戰(zhàn)爭就是這樣,上一秒說笑的戰(zhàn)友,下一秒便倒在血泊中,誰也不知道能否見到明天的太陽。阿爾弗雷德深有感觸,當他聽說菲利普墜機時,驚慌、恐懼、痛苦……到達了極點�!斑@么說,你更得寫封信,”他干巴巴地說,“他需要你�!�
“不了。就讓我保持幻想吧!幻想他還像以前那樣看待我、信任我、喜歡我�!本仉x開窗口,繼續(xù)在房間里機械地走動。
在瑪格麗特的強烈要求下,阿爾弗雷德在飄雪的冬日參加了兩場舞會�,敻覃愄氐腔诩�,大陸國家的王室貴族紛紛前來慶賀�!安畈欢喽际怯H戚,”菲利普在阿爾弗雷德耳邊嘀咕,“那個怎么樣?”
他用眼神示意,阿爾弗雷德心不在焉地看過去,是個瘦小的少年,皮膚雪白,金發(fā)熠熠生輝�!澳阆矚g?”他的酒杯空了,“他成年了嗎?”
“我是給你幫忙!”菲利普不知從哪掏出一個酒瓶,“媽媽讓你少喝酒。”
“要是沒有酒精,我簡直不知道怎么才能在她的逼迫中生存�!�
“保持鎮(zhèn)定,保持呼吸�!�
“這一點也不好笑�!�
阿爾弗雷德奪走了那瓶阿爾薩斯葡萄酒,很甜,也許君特喜歡的就是這個口味的酒。少年沖他們兄弟微笑,菲利普推了阿爾弗雷德一把,“去跳舞。”
“不,我不——”
少年走過來了,禮貌地邀請“安格利亞的英雄”賞光。再拒絕就太失禮了,阿爾弗雷德被迫跳了五分鐘,圓舞曲結束他才松了口氣。菲利普挑眉,“怎么樣?”
“他的手很涼�!�
“他聞起來甜嗎?”
“得了吧!我哪有心思想這種事?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你如果胳膊不疼了就來幫幫忙。羅塞爾天天哭喊缺人,我的秘書已經連續(xù)加班兩個月了�!�
邀請阿爾弗雷德跳舞的美人絡繹不絕,他全部推給了菲利普。第二天,他打算冒雪開車去醫(yī)院,軍部制止了他的危險行徑,派了兩名司機。君特的病房空無一人,阿爾弗雷德無聊地將四盒紙牌重新排列歸類,過了差不多半小時,君特在斯托克醫(yī)生的陪護下出現了,臉色蒼白,穿著一件奇怪的、浴袍式的衣服。
“阿爾菲。”他說,“你可以出去等一會兒嗎?”
“為什么?”
“公爵閣下,我們剛剛為君特元帥做了檢查�!彼雇锌酸t(yī)生嚴肅地說。
“我需要洗澡,換衣服�!本氐吐暯忉尅�
阿爾弗雷德走出去了,關上了門。兩名護士留在病房里,她們負責“監(jiān)督”�!安槐厝绱税�?”阿爾弗雷德喝著斯托科醫(yī)生帶來的茶,“他已經恢復正常了——我是說,起碼精神恢復了,不是嗎?”
“很難下結論�!彼雇锌酸t(yī)生語焉不詳。
“他的身體呢?”
“他不愿透露服藥的具體細節(jié)……但那跟慢性毒藥沒什么區(qū)別。二十年的劑量……”
“他能生育嗎?”阿爾弗雷德問。
斯托克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很難�!�
“意思是完全沒有可能性?”
“只能說很難,但也有一定的微小幾率……”
“您過于嚴謹了�!�
“謝謝您的贊美�!�
護士打開了門,這意味著君特換下了衣服。阿爾弗雷德回到病房,君特穿上了毛衣,坐在桌邊擺弄紙牌。他們玩了兩局,一勝一負。君特似乎強打精神,阿爾弗雷德觀察片刻,“你要不要休息?”
“我不想躺著�!�
“檢查弄得你不舒服?”
“……還好�!�
君特翻出一張方塊K,“安格利亞沒必要為我浪費醫(yī)療資源�!�
“我們希望你健康�!卑柛ダ椎略谑掷锏呐浦谐槌鲆粡埣t心Q,“你很快就能恢復�!�
“不,不要再為難斯托克博士了,他該回真正的醫(yī)院面對需要他的病人。我目前的身體狀況足進戰(zhàn)俘營,上庭也沒問題�!本赜弥讣鈸芘埮�,“在監(jiān)獄里,醫(yī)生——薩克森最好的醫(yī)生——替我檢查過,我的身體——完蛋了�!�
完蛋了?阿爾弗雷德抬起頭,君特的臉頰泛著一絲淡淡的紅暈,“誰給你的藥?”
“藥?”
“就是……能隱藏你身份的那種藥�!�
“找到那種藥也于事無補啦,”君特露出微笑,他是真的愛笑,“再者,那也不是毒藥,雖然被禁止使用。對我而言,那是救命的良藥。”
“救命?”
“沒有服藥的話,我絕對沒辦法成為一名軍人……在給我藥之前,那位好心人也告訴了我服藥的風險。我自愿選擇付出代價,以換取當兵的機會。從沒人強迫我,乃至于那場手術,我也是自愿的�!彼f,“當兵是我的理想,我愿為此付出一切。”
第14章
進入十二月,阿爾弗雷德抽不出多少空閑去醫(yī)院了。無論他如何抵觸,他必須留在格蘭瑟姆宮,履行他的“王室職責”。一場盛大的典禮將有助于消弭戰(zhàn)爭殘留的陰云,羅塞爾樂觀地認為。這天中午,他留在宮中用午餐,帶來各式各樣的新消息�!皡挝靼蔡岢隽穗x婚申請,”在午餐的末尾,總理大臣突然拋出一枚重磅炸彈,“那位國王陛下同意了�!�
“哦——”就連瑪格麗特也震驚了,“離婚?嗯?薩克森的法律允許離婚?”
“當然!他們假裝做出了一些……進步。”羅塞爾的胡子一顛以顛,這條爆炸性新聞引發(fā)的效果令他無比滿意,“呂西安要帶走三個孩子,馬克西米安三世表示——”
“他不可能允許�!爆敻覃愄卣f。
“恰恰相反!他痛快地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秘書處和新聞局正在絞盡腦汁思考,研究最恰當的公布時機以及……措辭,措辭。薩克森人大概無法接受這條‘好消息’,他們幾乎沒人離婚�!�
“米克有情人么?”侍者為瑪格麗特斟酒,她擺了擺手,“私生子呢?”
“沒有公開的情人。他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放在了戰(zhàn)爭上,專注的瘋子。”羅塞爾要了一杯咖啡,“但顯而易見,他與呂西安的關系不怎么樣。呂西安對他可以說是毫無感情。”
瑪格麗特干笑,“我該說……”她瞥了一眼沉默的阿爾弗雷德,“這叫做審時度勢。”
羅塞爾說,“卡爾瑪王室愿意接納呂西安和他的孩子�!�
“那三個小崽子——小孩,有卡爾瑪的繼承權?”
“理論上有,不過呂西安有七個兄弟姐妹。”
瑪格麗特撇嘴,“很好�!�
阿爾弗雷德見過呂西安,當然,沒見過本人,只在相片中見過。呂西安很瘦,下巴尖尖,神情憂郁。馬克西米安很少與呂西安合照,幾張合影看起來都是王室的例行公事。私下拍攝的照片里難以尋覓呂西安的身影,馬克西米安的相冊中,最多的是他與將軍們的照片,尤其是君特。很多照片里都有君特,在一張王室家族的合照中,少年君特站在邊緣,身著軍禮服,靦腆地抿著嘴角。
羅塞爾帶來的另一個消息有關于君特。君特的姐姐回信了,軍事情報處檢查后直接交給了醫(yī)院。這讓阿爾弗雷德大為不滿。他本來就對軍事情報處有意見,礙手礙腳,卻很少提供真正有用的情報。在宮中又熬了兩天,一個下午,趁著所有人疲憊不堪休息,他讓秘書開了輛車來,偷偷溜走了。
或許因為姐姐的來信——據說信中附帶了小貝絲的照片——君特神采飛揚,心情愉快,一看到他便開起玩笑:“王儲殿下,草民見到您深感榮幸!”
“我不是王儲。”阿爾弗雷德摘下帽子,“——誰教給你的?”
“報紙上有個專欄,”君特興致勃勃,“告訴大家該如何禮貌地與王室成員對話。還教了怎樣行禮!安格利亞的禮節(jié)和薩克森不同,見了你我應該……唔……”
他拿起阿爾弗雷德的帽子,夸張地彎腰,“這樣?”
“錯了,”阿爾弗雷德抓住他的右手,“抬起來,放下,好。”
“我們行的是屈膝禮�!本貥诽蕴缘卣f,“軍人行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