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令紀輕舟心里也警醒了幾分。
這時代本就混亂,他所頂替的身份還惹了麻煩,看樣子當前最明智的選擇還是抱緊解家的大腿。
……
火車一路哐哧哐哧的,約莫兩個小時后就到了上�;疖囌尽�
車站臨近公共租界,在連接北浙江路與北河南路的界路上,也就是后世人口中的老北站。
紀輕舟對此時的火車站還挺感興趣的,畢竟他上學的時候也曾逛過鐵路博物館。
可惜沒時間讓他好好觀察,一出車站,他便被解家人帶著上了一輛小福特,一路匆匆地開進了租界。
若說此時的蘇州還保持著白墻黛瓦、小橋流水的原生態(tài)古城景象,上海租界內顯然已初具現(xiàn)代城市之雛形。
金色陽光籠罩的街道上,汽車、馬車、有軌電車、自行車與黃包車交錯穿行,嘈雜的人聲、車鈴聲、引擎聲接連不斷地涌入耳朵。
紀輕舟靠在副駕駛座上,瞇著眼望著外面的街景緩緩流動。
感覺自己像個剪輯師,安靜地湊在屏幕前,看著一幕幕場景在視野中倒帶,一時間思緒漫無涯涘。
明明昨日清晨還在高層公寓中俯瞰城市美景,如今倒換了副視角,似背井離鄉(xiāng)幾十年的游子回到了故地,悵然地對比著現(xiàn)世與腦海記憶的種種偏差。
1985年的上海,西人眼里的遠東第一大都市。
摩登之城,時尚之都,充盈著一切矛盾的元素……
他會在這里,開啟怎樣的生活?
第3章
初見
雖以嫁入豪門自侃,但因自身家境優(yōu)渥,從小沒怎么吃過人生的苦,說到底,紀輕舟其實并沒有將“婆家”的財富太當一回事。
直到汽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從火車站一路開到了愛文義路,開進了一座融合了法式浪漫與古典復興風格的花園洋房群。
午后和煦的陽光籠罩著南北向的林蔭大道。
隨著汽車的緩緩行駛,寬闊的勒諾特爾式花園將他們徐徐包圍,充滿著異國風情的恢弘別墅在視野中逐漸清晰。
象牙白的墻壁,薔薇紅的屋頂,高大的半圓拱券門廊,莊重優(yōu)美的浮雕石門楣……
縱使是自認見過些世面的紀輕舟,望見這樣氣派的私人宅邸,也不由得提起了精神。
汽車停在了正對大門的噴泉前,一下車,便有四五個傭人過來拿行李。
其中有個穿著西式條紋長裙,貌似管家的中年女士,領著兩個年輕女傭,很是殷勤地向兩位主人鞠躬問候。
看到紀輕舟時,笑容先是一滯,繼而馬上反應過來道:“這位是夫人的表甥,紀先生吧?”
紀輕舟側頭看了解夫人一眼,輕輕頷首。
察覺到他的目光,沈南綺邊把手提包遞給女傭,邊為他介紹道:
“我身邊的管事梁媽,她是自己人,對你的事都很清楚,以后你住在這,有什么事可以找她。”
紀輕舟微微揚眉,聽懂了她話里真正的意思。
梁管事同他點了下頭,隨即沖兩位主人喜盈盈道:“元少爺回來了,正在小會客廳等你們呢!”
“元元已經(jīng)到了?”沈南綺雙眸瞬間變得有神,剛剛還不緊不慢地看著傭人搬行李,聞言當即提起衣裙往臺階上走。
梁管事忙緊隨過去:“一個鐘頭前坐沈醫(yī)生的車回來的,老爺接到電話還派車去碼頭接來著,到底沒有沈醫(yī)生快呢�!�
沈南綺點頭:“對他外甥的事,我哥向來很上心。”
“遠涉重洋回來,吾弟肯定累了,怎么不叫他回房間休息?”這話是解予川問的。
“您別擔心,我看元少爺除了眼睛有些不便,身體基本都已恢復了。不過……”
梁管事頓了頓,壓低嗓音道:“沖喜的事情,元少爺知道了很是不同意�!�
沈南綺:“老太太勸他沒?”
“老太太勸好一會兒了,少爺面色似不大高興�!�
“他幾時能有高興的臉色,就這件事上,他沒摔門出走算給了老太太面子了�!�
幾人一路說著,快步走上階梯,打開尖拱形大門,步入了玄關門廳。
穿過對開的黑色玄關門,里面便是主館大廳。
一進門,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位于大廳北側兩端的寬闊弧形樓梯。
順著樓梯往二樓望去,可見一個正對大門方向的弧形平臺,而大廳的位置空間挑高,貫通二層,華麗的水晶吊燈從高高的天花板懸落下來,在二樓長窗灑入的陽光中閃爍著耀目的光彩。
紀輕舟步伐從容地跟在解予川左側,毫不掩飾地仰頭張望著別墅內的布局。
一邊觀察著種種裝潢細節(jié),一邊著重思考著一個問題。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唯美主義者,追求美,崇尚美,一切事物凡美的都歡喜之,丑陋的則敬而遠之。
這既是身為設計師的優(yōu)勢,同時也是為人上的缺點。
雖不至于看見丑人就心生厭煩,他還沒那么沒禮貌,但對于必須密切相處之人,倘若其樣貌丑陋,他的忍耐度確實會有所降低。
因此,他不得不在心里提前做好準備,等會兒見到他的合約“丈夫”,萬一對方長得很是不合他的審美——可能性很低,畢竟解夫人和解大少爺樣貌身材各方面都不賴,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萬一解家二少爺運氣很差地踩中了基因地雷,那他至少不能將排斥的情緒表現(xiàn)得太明顯,令解家人生氣。
一路調整著心態(tài),紀輕舟跟著解家?guī)兹擞肄D直行,沿著墻體釉白的尖拱形長走廊,來到了建筑的最東側。
推開那扇同樣做尖拱形狀的深棕色對開木門,里面便是梁管事口中的“小會客廳”。
這會客廳格局有些特別,一半容納于建筑內,一半凸出于建筑外。
凸出的八角形部分安裝了三扇落地的法式格子窗,位于正中的是扇對開格門,可直接通向外面草木茂盛的小花園。
房間中央,在鋪著地毯的柚木地板上,放著一組黑牛皮沙發(fā)。
紀輕舟進門時,便見一位頭發(fā)灰白的老太太,正端正嚴肅地坐在沙發(fā)一角,朝位于她斜對面的黑衣青年說著什么。
屋子里除他們二人外,還有一位著米白西裝、戴金邊眼鏡的成熟男性,以及一個穿白衣灰褲仆人裝、頭發(fā)剃得像和尚的男傭人。
“元元!我可憐的兒……”
沈南綺一進門便直奔那黑衣青年,方才一路過來都情緒穩(wěn)定,如今還未走到跟前,眼眶已經(jīng)紅了。
解予川緊跟過去,路過沙發(fā)時,同兩位長輩分別點頭叫了聲“祖母”和“舅舅”。
紀輕舟起初一直被解予川和沈南綺遮擋著視線,直到此時走到會客廳中間,才看清那黑衣男子的模樣。
一看之下,心跳便怦然加快了頻率。
對方穿著一身墨染似的黑色絲綢長衫,坐在一張帶有皮質坐墊的黑胡桃單椅上,膚色冷白,黑發(fā)側分,半遮眉眼。
眼睛的位置蒙了條黑色紗帶,襯得高挺的鼻梁線條愈發(fā)清晰深刻。
不知是側背著窗的緣故,還是在不見光的室內待了太久,他搭在扶手上的雙手膚色格外蒼白,可清晰地看見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筋脈紋路,身形也有些消瘦。
顏色淺淡的雙唇平平地拉成直線,一副即將在沉默中變態(tài)的病嬌樣。
毫無疑問,這張臉,即便被蒙住了雙目,也是極為英俊的。
而更令紀輕舟中意的是,此人自帶了一種神秘的不近人情的冷肅氣場,似寂靜雪地里的一株寒梅,凜然不易靠近,卻散發(fā)著迷人幽香。
這令原本對合約“丈夫”沒什么興趣的他,一下子有些好奇起對方的經(jīng)歷。
究竟擁有怎樣的過往,才使這位本該悠哉享受富貴人生的大少爺,成長為了現(xiàn)在這副孤傲凌人的模樣?
“此次真是遭了大劫,受大苦了,都過去這么好幾個月了,后腦勺還有疤呢……”
沈南綺站在青年的身旁,彎腰細細查看著兒子的變化。
右手輕輕觸碰著他后脖頸附近受傷的地方,似想要撫摸又怕弄疼他的樣子。
沈世森見狀也很心疼妹妹,就起身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的,元元的外傷基本都痊愈了,頭部的手術也很成功,接下來就是好好療養(yǎng),他年輕,身體本就強健,恢復起來很快的。”
沈南綺扶著椅背,拿出手帕擦掉眼角淚珠:“這次真是多虧你了,他獨自在外,受這么重的傷,要不是你托同學幫忙,恐怕……”
“好了好了,一切都過去了�!�
沈南綺點點頭,垂眼看著兒子眉宇下纏繞的黑色紗帶,遲疑問:“他的眼睛,之后要怎么辦呢?”
“這失明的問題,目前懷疑是視神經(jīng)受到損傷,國外住院期間能采取的治療手段都試過了,效果不是很好�!鄙蚴郎瓕⒆约核那闆r娓娓道來。
“我想也許采取針灸和中藥手段進行調理會更有效,所以打算試試,但這事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不能操之過急。”
老太太聽得微微嘆氣,問:“那中醫(yī)方面,你有推薦嗎?”
“這您不用擔心,我知道余杭有位張老先生在針法上很有造詣,已經(jīng)派助理前去拜訪了,等有消息了就聯(lián)系你們。
“這幾天就讓元元多多休息,吃好睡好,避免過度勞累,慢慢來,總能恢復的�!�
沈世森的聲音平緩溫和,給人可靠的安全感。
沈南綺情緒漸漸穩(wěn)定下來:“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沈世森面露和煦微笑,給予鼓勵般地點了點頭。
又聊了幾句,他從西裝口袋中摸出懷表看了眼時間,有些抱歉地朝幾人說道:“我醫(yī)院還有事,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再給我打電話�!�
老太太仰頭客氣道:“不好耽誤你時間,你先去忙吧�!�
“阿梁,送送沈醫(yī)生�!�
“我送舅舅吧�!苯庥璐ń拥�,“正好要去廠里一趟。”
為了幼子之事耽誤長子的工作,沈南綺本就心懷愧疚,聞言自是一口答應,同時也不忘囑咐:“晚上早點回來吃飯,好不容易一家人團聚�!�
解予川微笑點頭:“知道了。”
待到沈世森和解予川一塊離去,梁管事關上了會客廳的房門,屋子里頓然寂靜下來。
“小傾,過來�!�
正當紀輕舟分析琢磨著他們對話里的信息時,坐在長沙發(fā)一側的老太太忽然抬手招呼他過去。
紀輕舟起先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對上了老太太沉凝的眸子,才確定對方叫的人是自己。
他當即邁步過去,剛在老太太身旁坐下,便被她捉住了手腕。
“又見面了,之前的約定都記得吧?”老人注視著他的眼睛確認般地詢問。
老太太不知從前是做什么的,面容頗冷峻,她又穿著滿是繡花的黑緞子裙褂,一身打扮瞧著活像封建遺留的老古董。
被這樣一個人盯著,即便對方上了年紀,身子瘦小,也很是有壓迫性。
紀輕舟眨了下眼,面不改色道:“當然,我都記得。”
“記得就好,現(xiàn)在婚也結了,堂也拜了,你們兩個現(xiàn)在是一家人了,以后要親近相處。
“關鍵是要親密�!�
解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背,強調般地說道:“你的命相對元元是最好的,最旺他的,反過來,他對你也是一樣。你要記牢我的話,我不會害你們。”
說著說著,她的身子就轉向了黑衣青年,繼續(xù)勸說道:
“你也別犟了,就當是為我老人家著想。十年前西子湖邊老道士的話,說你二十歲有大劫,你們誰也不信,就我上了心,所以當初你要去美國念軍校,我就不同意,你們沒一個聽我的,結果怎么樣?”
“好了,媽,如今人已經(jīng)平安回來了,您別再提這事了�!�
沈南綺打斷這個話題,沖一旁站著的男傭吩咐道:“阿佑,把紀先生的行李送到你家少爺?shù)奈堇锶�。�?br />
“是,夫人�!�
紀輕舟看著那男傭輕巧而迅速地跑出門去,心想他能聽這么機密的內容,身份大概同普通的傭人不同。
“元元,你心里委屈,不痛快,你母親我心里都清楚�!�
等男傭人也離開,沈南綺坐到了青年旁邊的單人座椅上,語氣溫和地勸說:
“可是你想,如今你的狀態(tài),原本就需要人貼身照顧著,你就當我們給你雇了個男仆,等你身體大好了,你想怎樣都行,好嗎?”
身份突然降為男仆的紀輕舟不禁想要咋舌。
他下意識地看向解二少爺,想瞧瞧他是什么態(tài)度。
約莫也是被勸煩了,沉默了許久的青年終于張開他冰封了似的嘴唇:
“不同意便是不孝,我敢拒絕嗎?”
語氣很是冷硬,聲音倒蠻好聽的。
只是一開口,話語就帶刺。
果然符合我對他的第一印象,難以接近,不好溝通,是一朵帶刺的玫瑰。
紀輕舟暗自評價。
驟然間,他對這位先生的興趣降了不少。
雖然喜好美色不錯,但紀輕舟向來不樂意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可惜,這次他是被迫綁上了大船的魚,由不得他隨心所欲。
他在心里又是評判又是惋惜的,解家老太太和解夫人倒像是對青年的語氣習以為常,沒人覺得生氣。
老太太聽聞這不客氣的回應,反倒挑起了眉毛高興道:“那就當你答應了,乖,以后聽祖母的話,同小傾好好過日子。”
“我上樓了�!�
青年沒接話,拿過靠在椅子旁的烏木手杖站起身來,以手杖代替盲杖之用,朝門口方向走去。
“等會兒,我扶你上去�!�
沈南綺雖早想象過失明之人的行走方式,但親眼看見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兒子這般行動不便的模樣,心里還是絞痛了一陣。
“不用。”
沈南綺壓根不聽他說什么,硬是伸手扶住青年的胳膊,領著他避開桌椅家具往門口走。
待到梁管事打開小會客廳的門,她才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叫道:“紀云傾,你也來�!�
紀輕舟正望著青年行走的背影思索,總覺得對方的身材比例帶給他一股難言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見過。
聽見解夫人的呼喚,他起身向老太太道別,轉身跟隨上他們的步伐走出會客廳。
剛左轉踏上樓梯的柚木地板,腦海中忽的閃過了一個畫面。
那是昨天,他在邱文信故居的二樓,拍攝的一張老照片。
——不至于這么巧吧……
可如此符合他眼光的骨架當也不多見。
仔細想想,其實還真有可能。
畢竟他穿越來的那棟小洋房就在國學書齋的隔壁,而國學書齋又是邱文信長大的地方。
倘若解家少爺小時候在蘇州住過,那他們鄰里之間的關系要好很正常。
紀輕舟緩步走在樓梯上,目視著前方母子的背影,伸手摸了摸挎包里的手機。
假如照片上的人真是他……紀輕舟不由開始回想在講解員那聽到的內容。
畢竟是昨天傍晚才發(fā)生的事,具體的細節(jié)他記不清,但大致內容還是記得的。
對于邱文信的兩個至交好友,講解員用了四個字概括他們的生平——“英年早逝”。
第4章
改名
“你也別怪你祖母,歐洲戰(zhàn)場每天死這么多人,我們本來就提心吊膽的,結果你被炮彈擊中的消息傳來,別說你祖母了,你父親都差點被嚇暈過去……”
解家二少的臥室就在小會客廳的樓上,沿著東側樓梯上到二樓右拐便是。
推開厚重的房門,里面是被日光照射得頗為明亮的大房間。
跟在母子身后的紀輕舟被斜射的陽光晃了下眼睛。
他瞇了瞇眼,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他將要入住的這間屋子。
房間很大,約有四十來個平方。
黑胡桃木地板以人字形鋪滿全屋,入門右手邊是一張兩米寬的溫莎大床,左手邊有扇房門通向盥洗室和衛(wèi)生間。
屋子左側接近窗子的羊絨地毯上擺著兩張沙發(fā)座椅,再旁邊靠墻放著一套高低錯落的黑胡桃斗柜,柜子上的青花瓷瓶里插著幾支藍色鳶尾。
床的對面是同樓下會客廳一樣的八角格局,裝著三扇高大的黑色固定框玻璃格窗。
窗前懸掛著乳白色的蕾絲紗簾與墨綠色的天鵝絨窗簾,窗外搖曳著屋前探來的若干苦楝樹枝杈,花繁葉茂,綠意盎然。
不得不說,解家請的室內設計師品味還是不錯的,色彩搭配正恰當,貴氣卻不顯浮靡,紀輕舟很是滿意。
“軍功是重要,報國也很重要,但你的身體對我們而言更重要。
“受了重傷,被封個上校的軍銜又有什么用?還不是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養(yǎng)傷?”
“媽,我要休息了�!�
言下之意,便是請你離開。
沈南綺扶著他坐到沙發(fā)上,耐著性子道:“我也就這兩天有空陪你,學校里還有好多事情,后天一早我就去蘇州,屆時你想聽我嘮叨都難!”
“學生比我需要你。”
沈南綺語塞。
分隔幾年見面,相處不到半小時,她似是就被兒子的三言兩語耗盡了母愛,扭頭對紀輕舟招手道:
“云傾,你照顧他,他如今行動不便,最好一刻不離地看著他。”
“一刻不離是嗎?好吧。”
話落之時,紀輕舟注意到解二少的唇角下沉了少許,心想解夫人此舉多半夾著點報復心態(tài)。
話雖如此,沈南綺到底還是心疼孩子的,出門前特意叮囑紀輕舟道:
“照明開關下邊的黃銅按鈴連通茶水間,你有什么不懂的,或是要離開一陣,就按下按鈴,阿佑一般都在那候著,聽見鈴聲便會過來聽差。”
紀輕舟點了點頭,頓了兩秒,補上了一句:“放心吧,阿姨。”
這稱呼算是呼應了他“表外甥”的假身份。
至于“婆婆”或者“媽”,他是真叫不出口。
當然了,解夫人大概率也不想從他嘴里聽見類似的稱呼。
待沈南綺一走,關上房門,紀輕舟整個人頓時松弛下來。
他懶懶散散地坐到了另一張單人沙發(fā)上,同他“丈夫”面對著面。
仗著房間里只有他一雙健全的眼睛,光明正大地從包里掏出了手機,翻出那張模糊的照片,與眼前的解少爺做對比。
越是對比,越覺得相似,幾乎可以肯定是同一個人。
解予安不知他在做什么,只聽得窸窸窣窣的聲響,令他心情無端焦躁。
沉默片刻,他道:“你也出去。”
紀輕舟收起了手機,口吻悠哉地說:“那不行,你眼睛看不見,萬一撞著碰著什么,出了事,我可就遭殃了。”
解予安知道趕不走他,就干脆靠著沙發(fā)休息,不再多言。
盡管房間主人渾身泄露著不歡迎的情緒,入侵者卻是一派從容地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一口飲盡潤了潤喉,紀輕舟往后一靠,蹺起二郎腿道:“問你個問題,你認識邱文信嗎?”
聽見這名字,原本朝向窗戶方向,似在沐浴光照的解少爺微微側過了頭。
紀輕舟壓根沒指望從對方口中聽到準確的答案,只想通過其反應來推測結果而已。
見他閉口不言,便接著說道:“你們在蘇州的房子,不是建在國學書齋旁邊嗎?聽說那是邱文信的老家,我猜你應該認識他。
“別多慮,我只是在報紙上看過邱先生的文章,很敬仰他,想起此事來就隨便問問,沒其他意思�!�
“敬仰什么?”出乎意料的,解少爺竟然回話了,“杭州的蝦爆鱔面,還是紹興的臭霉豆腐?”
紀輕舟揚了揚眉毛,他是記得邱文信在青年時期就已開始在報紙上登載、發(fā)表散文,才敢這樣問的。
怎么此時的邱先生,難道尚處在美食評論家階段?
“不說這個了�!睂擂瘟艘凰玻o輕舟熟練地轉移話題:“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紀輕舟,從京城來的,原來是個京劇演員�!�
“不是紀云傾?”
“紀云傾是我的藝名,現(xiàn)在改名了,叫紀輕舟。”
解予安聽了,忽的嗤一聲笑。
頃刻間,紀輕舟臉色冷淡下來:“笑什么?”
“名字改得好�!苯庥璋舱Z氣里仿佛夾著冷箭,“符合閣下立身行事�!�
這顯然不是在夸他。
紀輕舟品味了一下,覺得對方不是在嘲諷他見風使舵,就是在諷刺他攀附上解家大腿,便自以為無事一身輕,可高枕無憂了。
反正終歸不是什么好話。
有意思,活了二十多年,紀輕舟遇見過不少看不慣他為人的,但看不慣他名字的,這屬實是頭一個。
他學著對方嗤笑了一聲,厚著臉皮道:“別管用什么手段,能解決問題的就是好手段,又不損害誰的利益,頂多您難受些罷了。”
解予安對此不作評論,依舊一副漠不關心的神色。
但紀輕舟覺得他心里一定在翻白眼。
抱著不能徹底得罪雇主的想法,給一棒子后,他很快又緩和了語氣:
“其實,你我之間沒必要這樣針鋒相對,我們又不是真的包辦婚姻,只是合作關系,各取所需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對方的反應:“既然事已成定局,你也反抗不了你的祖母,那我們就先湊合著過,等你病好了,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至于現(xiàn)在么,你姑且放心,我既然收了你家好處,就一定好好照顧你,你就當是花錢請了個護工。
“怎么樣,我這番話夠誠懇吧?”
解予安靠著椅背無動于衷,像尊雕像般毫無回應。
“那就當你同意了。”紀輕舟很快學會了老太太的溝通方式。
隨即,他語氣輕快問:“你還沒介紹你自己呢,你叫謝圓圓?瞧著也不圓啊。”
“解予安。”
“怎么寫?”
解予安又關上了語言系統(tǒng),冷漠不言。
“好吧。”紀輕舟一拍大腿站起身來,打算做點別的轉移下注意力。
事實上,要不是解予安長得好,依靠美色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他的怒氣值,他早克制不住沖動脾氣,把涼水潑到對面這啞巴臉上了。
他起身走到窗邊看了看風景,又進到盥洗室去研究了一下此時的衛(wèi)浴設施。
出來后,正想仔細瞧瞧墻上的掛畫,就聽見了房門被敲響的聲音。
紀輕舟過去開了房門,看見之前見過的和尚頭男仆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他的行李箱和皮箱。
“先生,您的行李需要我給您收拾嗎?”
男仆身材精瘦,五官深刻,個子和紀輕舟差不多高,其實長得還挺有型,說話時卻是下意識地微微低頭,弓著脊背,擺出低眉順眼的姿態(tài)。
“不用,我自己來�!奔o輕舟接過了行李,“對了,衣帽間在哪?”
“您對面這間就是,門沒有上鎖�!蹦袀蛉嘶仡^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房間。
“多謝�!奔o輕舟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從未感到和正常人交流是如此的舒暢,他旋即問:“沒記錯的話,你叫阿佑?”
“是的先生�!蹦袀蛉遂t腆一笑,語氣溫和:“我叫黃佑樹,自小在二少爺身邊做活,您叫我阿佑、阿樹都可以�!�
紀輕舟點了點頭,剛要關門,又想起一事:“這有午飯吃嗎?”
“飯點已經(jīng)過了,”黃佑樹用帶著些許吳語口音的官話道,“不過我可以去廚房讓廚師做些吃的,給您送到旁邊的小餐廳,您想吃什么?”
“有什么選擇?”
“那要看您口味,京菜、粵菜、本幫菜,閩菜、川菜也有廚師會做,還有個專門做番菜和點心的,您想吃什么都有。”
紀輕舟想著吃些簡單的,就說:“來份牛排吧,七分熟,再給我一杯咖啡,加奶不加糖�!�
“好的,先生,馬上給您送來。”
關上房門,紀輕舟轉身才發(fā)現(xiàn)解予安不知什么時候站起了身,手里握著手杖,正一步一探地走向床邊。
“做什么?”
“睡覺。”解予安語氣毫無起伏,幾步就到了床邊:“你可以出去了�!�
紀輕舟見他真的打算休息,而窗簾拉不拉的也無所謂,就答應道:“行,你睡,我去吃個午飯。”
·
許是真的累了,解予安睡了一下午。
期間,紀輕舟悄悄開門探頭瞧過兩次,見人始終熟睡著,便沒有進去吵醒他。
趁著空閑,他將整座解公館包括花園在內能去的地方都轉悠了一圈,大致搞清了各個廳房的功能。
與此同時,他還和傭人、園丁、司機乃至警衛(wèi)室的保安都進行了友好的交談,從中拼湊出了關于解家的大致信息。
這座宅邸的男主人,也就是解家老爺,叫做解見山,乃是如今上海灘名副其實的“地產(chǎn)大王”,除此之外,他還投資創(chuàng)辦了許多事業(yè),范圍涉及船運、礦業(yè)、金融、紡織等,目前擔任著金豐有限公司的董事長。
而他的夫人沈南綺則為廣東富商之女,早年留學過美國,回國后就搞起了教育,如今在蘇州女子蠶業(yè)學校任校長職務。
解見山夫婦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解予川,已婚,有一女。
小兒子解予安,大概也算已婚。
對于解家的財富地位,紀輕舟早已從這座宅邸的占地面積與裝潢設計中有所品味,因此很平淡地接受了這些。
唯有一點令他稍感意外,在這個“姨太太”盛行的時代,解家卻有一條家法是不許納妾。
聽園丁一邊修剪月季,一邊用八卦的口氣說出這條規(guī)矩時,紀輕舟第一反應是,怪不得解予安對他如此的橫眉冷對。
但不論如何,他人都已經(jīng)嫁進來了,在他擁有立身亂世的資本前,也只能委屈解予安了。
·
傍晚,紀輕舟在西館一層的正餐廳,見到了解家老爺和解予川的妻女。
解見山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紳士,身高優(yōu)越,身材也保持得不錯,穿著一身中式長袍,留著斯文儒雅的短胡,頭發(fā)整齊地梳向耳后,瞧著精神奕奕。
在外貌上,紀輕舟覺得解予川和他更為相似,父子倆都長了雙大雙眼皮的桃花眼和一張微微上揚的微笑唇,顯得多情又溫和有禮。
至于解予安則明顯更像他母親,頭發(fā)烏黑,皮膚冷白,鼻梁懸直高挺,嘴唇色淺均勻,想必那黑紗帶下,應該也有著一雙與沈南綺相似的銳利鳳眼。
話說回來,在餐廳碰到解見山時,對方正滿面笑意地抱著孫女讀英文報。
紀輕舟本以為像他這般的商界大亨,性情會十分威嚴,不茍言笑,見狀屬實有些意外。
而對方見到他這個“兒婿”,也絲毫不擺大佬架子,放下孫女招呼他到身邊,像個長輩般地叮囑幾句話后,忽地繞到一個話題:
“聽南綺說,你在京城是個名角,同覃老板都合作過?”
紀輕舟不知該如何回答,索性舒朗一笑:“都是以前的事了�!�
解見山便當他是默認,仰頭追憶道:“我十幾歲的時候,很喜歡聽文班戲,還會同人一起拍曲子,唱上幾句小生,就是唱得不好。
“到上海以后,就很少聽昆戲了,偶爾跟南綺去看看京戲,你要是擅長這方面,改日找機會唱上幾句,叫我們開開眼�!�
紀輕舟此刻倒寧愿他嚴肅些了,說的話讓他壓根沒法接。
幸好此時傭仆端了飯菜過來,沈南綺也帶著一覺睡醒的解予安走進了餐廳,解見山的注意力自然就轉向了負傷歸來的兒子。
由于人少,解家人用餐的座位倒很好分配。
解見山夫婦坐在長方形餐桌的上首,長子一家和次子分坐兩側。
老太太只吃素食,不與他們同席。
故而當一家人圍繞寬大的桃花芯木餐桌吃飯時,紀輕舟的對面就是解予川的妻女。
解予川的妻子趙宴知,紀輕舟理應叫她嫂子。
眼下她正懷有身孕,許是這個緣故,身體與臉蛋有些圓潤,但仍能瞧出她長相的溫婉清秀。
至于解予川的女兒解玲瓏,則還不到五歲。
紀輕舟起初以為這是個害羞靦腆的小姑娘,因為吃飯時,女孩總時不時地偷瞄他,一副想同他交流又羞于開口的模樣。
直到她的媽媽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小動作,溫柔提醒道:“第一次見叔叔對不對?玲瓏應該叫他什么?”
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張口便喊:“小嬸嬸!”
一個“小嬸嬸”迎面砸來,紀輕舟差點沒繃住表情。
畢竟童言無忌,解見山和沈南綺聽了都忍俊不禁。
只有解予安握著筷子的手停頓了下來,說:“誰讓你這么叫的?”
聽見這冷不丁的發(fā)問,解玲瓏往她母親的懷里縮了縮,既瑟縮又無所畏懼地回答:“爸爸說的,他說小叔和一個新來的叔叔結婚了,我應該叫他嬸嬸。”
“咳咳……”
被出賣的解予川臉色有些尷尬,壓低嗓門教導女兒道:“爸爸說的是,照理來說你應該這么叫他,但是這位叔叔也是你奶奶的表外甥,也就是你爸爸我的表弟,你應該叫他表叔才對�!�
“好復雜呀�!苯饬岘嚁Q起的眉毛下,那雙和她父親如出一轍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紀輕舟。
“玲瓏應該聽爸爸的,”趙宴知湊到女孩耳畔,低聲問道,“要怎么叫呀?”
解玲瓏猶豫了兩秒,嗓音清脆回答:“表叔。”
解予川夫婦剛松了口氣,這時小女孩又語出驚人道:“小叔和表叔可以結婚嗎?你們怎么不請我喝喜酒��?”
“好了�!毖垡娫掝}逐漸偏移,沈南綺趕緊搶在小兒子發(fā)作之前打斷孫女的疑問。
“好好吃飯,這些事情你長大就會懂了�!�
解見山瞧了眼解予安吃癟的神色,樂呵呵地抿了口梅子酒,適時地轉移話題道:
“駱家那小子知道你回來了,說明天要跟他信哥兒一塊來看看你。
“你們也幾年沒見了吧,從小一起長大的,是該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
紀輕舟敏銳地把握到了某個在書本上讀到過的稱呼,忍不住問:“您說的信哥兒是邱文信嗎?”
解見山夾起一塊油燜筍的嫩尖兒放進解予安的碗里,輕輕點頭:“是他,元元跟你提過?”
“聊起過�!奔o輕舟含糊應答。
說完,他下意識地偏頭看了眼身邊的男人,結果正好瞥見對方唇角浮起一絲微笑。
他心中頓時升起不詳預感。
“邱文信若知道有人如此欣賞他的文字,定引你為知己�!苯庥璋裁髅髡Z氣平靜,卻不明地讓人感覺不適。
這小子果然不會放棄陰陽他的機會。
“我是喜歡他的文字怎么了?你瞧不起紹興霉豆腐��?”
本質為紹興人的紀輕舟下意識地還了嘴。
隨即一抬頭對上了趙宴知略顯驚愕的目光,他頓時冷靜下來,懷疑紀云傾的人設是不是被自己一句話給搞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