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導致面料紗線滑移,故而縫制過程中需格外小心。
尤其羅織物結(jié)構(gòu)稀疏,在受外力拉扯時,更是稍不留意就會發(fā)生紗線移位或紕裂。
盡管比起二經(jīng)絞羅,三經(jīng)絞羅已較為牢固,但為了顧客穿著保養(yǎng)方便,防紕裂工藝還是必須得做的。
除了在衣片四周縫邊位置做刮漿處理,以及手縫時特別注意不留下針孔痕跡,紀輕舟還會在不影響穿著美觀的前提下,于縫合處加縫一層襯布,然后再進行縫合,以提高接縫牢度。
這其中道道繁瑣工序加起來,便拖長了制作時間。
在他忙碌期間,祝韌青也沒閑著。
他獨自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半陰半陽的位置,專心致志地做著盤扣條。
在裁好的約兩指寬的斜條布中填充幾根棉線,將斜條布三等分,兩邊向內(nèi)折疊,用斜針縫合,爾后再以同樣方式三等分對折,再次用斜針縫合。
于祝韌青而言,這過程中最麻煩的自然還是手縫技術(shù)不過關(guān)。
不過在用碎布反復練習了一段時間后,不說縫合得漂亮不露痕跡,起碼是整整齊齊、足夠美觀的了。
紀輕舟也是檢查過他做的樣品質(zhì)量,確定沒有問題,才敢把這活交給他干,否則將來那衣服穿至一半,扣子散了,豈非砸他招牌。
兩人一整日待在店里忙活,從上午九點忙碌到下午四點出頭,總算將施小姐的旗袍縫制完成。
稍后,紀輕舟又花費了一個多鐘頭時間上了主標,做了整燙,這件蘇羅旗袍便算大功告成了。
此時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時間,但紀輕舟見外邊的天色還亮得很,便想干脆跑一趟施家,盡早結(jié)束這筆單子。
施玄曼家住在法租界的霞飛路上,紀輕舟給她初次試衣時去過一趟,地址大致是在霞飛路和貝勒路的交接地帶。
雖在法租界,距離倒是不遠,從愛巷出發(fā),即便走過去可能也就一點多公里路,但紀輕舟選擇坐電車。
來回三公里路,他是真吃不消走。
擠上滿員電車后,繞來繞去的,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才抵達兩路交叉口。
紀輕舟一手夾著包,一手提著旗袍包裹,跳下了電車。
抬眼望去,寬綽而筆直的馬路通往夕陽盡頭,這里便是霞飛路。
馬路兩側(cè),整齊的行道樹成排而立,一側(cè)大樓公寓居多,一側(cè)則皆為高檔商店。
日落霞光的映照下,西服、西餐、咖啡店與日用百貨等,排著隊挨擠在一塊,門口遮陽棚一架接著一架,透著濃濃的悠閑與時尚風情。
畢竟時候不早,不好多耽擱,下車后,紀輕舟直奔目的地而去。
途中,他偶然瞥見兩棟街邊小洋房,米黃色的墻壁,玫瑰紅的屋頂,凸出的半弧形小陽臺被掩映在蔥蘢繁茂的梧桐樹影里。
從屋子里傳出的悠揚弦樂聲判斷,這約莫是一家西餐廳。
這環(huán)境不錯啊,等他有錢了,就把店遷到這來……
紀輕舟路過時,不禁在心里暢想了會兒未來。
雖說他買是肯定買不起的,但等將來混出點名氣來了,收入也穩(wěn)定了,在這租一棟房子開工作室也未嘗不可。
又走了幾分鐘路,紀輕舟就到了施玄曼家。
他們所住是一棟三樓三底的洋房,樓下三間是施家經(jīng)營的琴行,二樓才是起居室。
紀輕舟來過一回,也算輕車熟路,直接繞到后門,由施家的傭人帶領(lǐng)著從后邊的樓梯上了二樓。
施玄曼此刻正坐在自己臥室的書桌前讀書,聽見傭人敲門說裁縫店的紀先生來了,第一時間想到或許是自己的旗袍做好了,于是連忙放下書本跑下樓去。
轉(zhuǎn)過樓梯口,從樓梯扶手旁往下一瞧,便見紀老板一副神情放空的模樣坐在自家的木椅上等候,似乎有些疲倦。
施玄曼心底倏然劃過些許歉疚與柔軟,放慢了腳步走過去道:“紀先生,沒想到你這么晚了還會過來,想必是我的旗袍做好了對嗎?”
紀輕舟回過神來,看見個子高挑的施小姐正面帶微笑地站在自己面前,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將那綁著絲帶的包袱遞給她道:“去試試吧,如有問題我再改�!�
“好�!�
施玄曼接過包裹,回房間前特意交代傭人給紀輕舟沏壺熱茶。
過了十五分鐘后,她再次下樓來,已經(jīng)換上了那件右衽大襟的蘇羅旗袍。
或許是為了配合衣服效果,就回房試衣的這么一陣工夫,她還畫上了細細長長的眉毛。
又模仿著沈南綺當初的穿法,自己搭了一條茶色的羊毛披肩。
她身材本就高挑勻稱,穿上了這廓形貼體的長款旗袍后,顯得愈發(fā)的亭亭玉立。
這修身的款式,雖在這個時代有些出格,但因蘇羅面料那柔和淡雅的花紋色彩相映襯著,給人更多的反倒是娟好靜秀之感,活脫脫一個畫里走出的古典美人。
不愧是將來的女明星啊……紀輕舟端著茶杯,對這上身效果滿意點了點頭。
在旁忙碌的傭人阿姨一扭頭來,都有些看呆了,夸道:“小姐,您穿上這個,真漂亮啊�!�
“我也很滿意�!笔┬笭柕馈�
她換完旗袍后迫不及待地照了鏡子,覺得自己素顏的模樣難以駕馭這件衣服,還特意畫了眉,抹了點胭脂,將頭發(fā)挽了個簡單的發(fā)髻,插上了兩支金釵。
隨后又穿上了新買的高跟皮鞋,自己搭了條披肩。
搭完一身,她對著鏡子照了足有三分鐘。
怎么欣賞都不夠,愈看愈是滿意,恨不得現(xiàn)在就穿去逛街。
至于衣服的合身程度與舒適性更是沒話說,施玄曼長著大還是第一次穿到如此貼合她身體的衣服。
旗袍上身時,手臂也好,胸腹、臀部等都被恰到好處地包裹了起來,里襯柔軟絲滑的料子緊貼著身軀,卻又不覺得緊繃,既舒服又充滿著安全感。
故而不用紀輕舟多問,她下樓時便直接帶了零錢包,支付了剩下十一元五角的尾款。
見她直接掏出了銀圓來,紀輕舟一邊接過尾款,一邊問:“這么說,是不用修改了?”
“我沒穿過比這更合身的了�!笔┬掀鹆沐X包,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說道:“過幾日,我想再去您店里挑一件,這件旗袍我實在喜歡,但平日穿著又似較為正式,我想再做件日常些的款式�!�
“可以啊,不過工期可能得等等了�!�
“只要是您親手做的,多等些時間也無妨�!�
施玄曼顯然已被身上的衣裙俘獲,對紀輕舟的手藝無比信任起來。
“那行,你到時來我店里挑選�!�
紀輕舟說著喝了口茶,望了眼裝潢嶄新的屋子,倏而問:“你們這房子看著挺新的,是什么時候買的?”
“我們是前年買的房,去年才搬進來的,原本住在愛多亞路�!笔┬m不知他為何問這個,卻還是詳盡地作了回答。
“能否透露下房價?”
“這個么……前年的成交價,我記得是八千六百元�!�
施玄曼說罷,挑了挑她細長的眉毛,好奇問:“紀先生問這個,是準備買房了嗎?其實我也覺得,愛巷那間鋪子于您而言太小了,有些施展不開身手�!�
紀輕舟搖頭一笑:“買我目前是買不起的,頂多租一棟吧,但也不是現(xiàn)在,等我存夠了錢,再考慮遷店面的事�!�
八千六百元,貴是真的貴,紀輕舟前兩日才在報紙上看見過,京城一套大四合院出售,價格才三千二百元。
相比之下,上海租界這房價算是相當高昂的了。
不過對于后世來的紀輕舟而言,八千六百元能在霞飛路這地段買一棟三層臨街房屋,這絕對是相當劃算的。
起碼,這是他現(xiàn)在的收入努努力存?zhèn)十年款,就能夠得著的價格。
而此時的房價物價,已經(jīng)算是近代較為平穩(wěn)的一段時期了,但凡能買下一棟這樣的洋房,他肯定不會猶豫。
“您要是把店開到這來,那我以后去您店里做衣服就方便了。”
施玄曼說著,倏而靈光一閃道:“誒,不若我先幫您留意著,就這條街上的,若有房屋轉(zhuǎn)讓,價格也合適,我去通知您一聲�!�
紀輕舟急忙推拒:“不必著急,我只是想先打聽打聽,心里有個底�!�
“先留意著總沒關(guān)系。”施玄曼還是堅持道,“況且我覺得,憑您本領(lǐng)和手藝,一定很快就能攢夠錢。
“聽碧蓉說,您給陸雪盈設(shè)計的禮服,不光她十分滿意,連她母親那樣苛刻的人,都挑不出瑕疵來�!�
施玄曼說到這,稍稍壓低嗓音放緩了語氣,“下個月就是陸小姐生日宴了,說不定您能憑此在上海一戰(zhàn)成名呢?”
紀輕舟不由得失笑,沒想到身為顧客的施玄曼比他還關(guān)心他的事業(yè)。
“那就多謝施小姐了,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幫我留意一下。”
施玄曼點頭微笑,繼而客氣詢問道:“您還沒吃飯吧,不若在我家吃,再等一陣,我哥下班回來便能開飯了。”
“不用了,家里肯定給我留了飯�!�
紀輕舟自然不會把她的客套話當真,坦言回絕后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放下茶杯道:“那我先告辭了,下次見。”
·
從施玄曼家出來時,天際雖還有一抹霞紅殘留,但月色早已浮出云層,在蒼茫夜空中散發(fā)著瑩白輝芒。
七點時分,紀輕舟搭乘電車回到了解公館。
不出意料,晚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解家人給他在廚房留了飯菜。
紀輕舟便像往常那般,請傭人幫他把熱好的飯菜送到了二樓東館的小餐廳。
貼著墨綠瓷磚與花卉墻紙的房間內(nèi),暗綠色的玻璃吊燈透著暖黃色的光芒,在后窗玻璃上映射著橫糊的光影。
紀輕舟才剛盛好飯,還沒吃兩口,抬眼便見前方嵌著毛玻璃的黑漆木門旁,穿著深藍色提花綢長袍的解予安和他的跟班阿佑駐足在門口。
紀輕舟收回目光,從容地夾起一塊雞翅啃了一口,既沒打招呼,也沒有讓人家進來坐坐的意思。
但解予安站了幾秒后,自己卻拿著手杖一步一探地走了進來。
黃佑樹連忙快步進屋,先一步幫他拉開了圓桌旁的木椅。
椅子腿摩擦著木地板發(fā)出輕微刺耳的聲響。
解予安等候了一會兒,接著一語不發(fā)地在鋪著蕾絲桌布的圓桌旁落座。
紀輕舟見狀就朝黃佑樹抬了抬下巴,示意對方可以去休息了。
旋即邊吃邊問:“喝過藥了嗎?”
“嗯�!苯庥璋驳瓚�(yīng)了聲。
聽他開口后,姿勢明顯放松了幾分,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苦不苦?有沒有吃我給你買的糖食?”
“當我是小孩嗎?”
紀輕舟將啃干凈的雞骨頭放在空盤子里,輕一咋舌道:“對我而言,你是蠻小的�!�
解予安頓了頓,回道:“你僅比我年長五歲�!�
“五歲還不多?我們之間可差了一個解玲瓏了�!�
紀輕舟咬了咬筷子,思考道,“就這么說吧,在我已登臺表演,即將名滿京城的時候,你甚至還在和駱明煊玩捉迷藏!”
“誰玩捉迷藏?”
“駱明煊說的啊,”紀輕舟眨了眨眼看著他道,“他來我店里拿衣服的時候,說了好些你們小時候的事。他還說別看你現(xiàn)在長得高,你們小時候,一群玩伴里,你是最矮的,十一二歲的時候,身高還不到四尺。
“你十一二歲的時候,我都快成年了,那你那會兒豈不是才到我肚臍眼?”
駱明煊……
解予安暗地里磨了磨牙,冷嘲道:“他那張嘴比叫花子還能編,你也信?”
“我樂意信什么就信什么,你少管。”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不再接話。
過了片刻,紀輕舟見他一直冷著面孔,一聲不語,遂挨近了幾分觀察他的神色,問:“怎么了,生氣啦?”
解予安向右偏過頭去,仍是不開口。
紀輕舟于是收回目光,想了想岔開話題道:“你之前不是說要去我店里坐坐嗎,正好我今天結(jié)束了一單,明天能稍微得點空閑,要不明早你和我一起去上班?”
“不去�!�
“真生氣啦?”
解予安不無冷淡道:“我生何氣?”
“沒生氣那就去唄,不然你就是在嘴硬�!奔o輕舟口齒輕快道。
見他依舊板著面孔,一副不大高興的模樣,就稍稍放緩了語氣說:“��?去吧?明天我給你買酥魚吃,就我店對面的那家,新鮮出爐的熱乎乎可好吃了。”
什么語氣,哄小孩嗎?
解予安心中腹誹。
但莫名其妙的,方才騰起的怒氣卻一下冰消瓦解了。
“又裝啞巴?”紀輕舟挑了下眉,直接替他下決定道,“不說話就當你同意了,明早跟我一起去上班�!�
第37章
日常
翌晨,
藍天湛湛,艷陽高照。
楊記小吃的伙計小楊提著畚箕到巷口倒垃圾,轉(zhuǎn)過身時,
恰好看見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了巷子轉(zhuǎn)角的梧桐樹蔭下。
大清早的,哪個富貴老爺會來這小巷子?
他好奇多瞧了眼,接著便見后座車門打開,一道穿著白襯衣的熟悉身影從車上下來。
誒?這不是,
對面成衣鋪的紀老板嗎?
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低聲喃喃,眨了眨眼不知是否該同紀輕舟打招呼。
紀輕舟則未瞧見他,下車后,
便一手擋著車門頂部,
一手握著解予安的手臂,扶他下來。
前邊的黃佑樹緊跟著從副駕下車,手里提著一張折疊的藤木椅與一籃點心吃食。
明媚的朝陽灑在巷子一側(cè),
將碎石子路照得明晃晃的。
解予安雖看不見光,
卻能感受到那光照的溫暖。
甫一下車,
那夾著車鳴、步聲與攤販叫賣聲的市井喧囂,便混合著陽光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令他原本安靜清晰的思緒一下子混沌模糊了起來。
仿佛瞬間置身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心底難免地泛起了一絲不安全感。
紀輕舟暫時放他在路口,
轉(zhuǎn)身朝車里的小李囑咐了一句,
讓他下午五點左右過來接他們下班。
關(guān)上車門后,他剛走到解予安身旁,
準備去拉對方的胳膊,
解予安便先抬起手來握住了他的手腕。
爾后動作嫻熟地順著手腕往下,握住了他的手心。
紀輕舟不由得輕笑了聲,拇指按了按他的手背,
打趣道:“誒呀,我們元元怎么跟沒長大的小孩似的,在外面非要牽手才安心�。俊�
解予安已然習慣他偶爾的挑釁,面不改色反問:“我是孩童你是什么,童養(yǎng)媳?”
紀輕舟笑容頓時收斂,撇了撇嘴:“跟你沒話好說�!�
說罷,便拉著人往自己店門口走去。
春夏交接之際,掛著“世紀成衣鋪”幌子的店鋪門旁,全然是一片綠意盎然之景。
短短一月,門口的那兩顆月季在主人的精心照顧下變得枝繁葉茂,已然占了半面墻,如今花朵雖已謝,卻冒出了更多的新芽,倚著墻奮力地向上攀爬。
紀輕舟看到那郁郁蔥蔥的綠葉,就想到了前兩日,樓上旅館的房東劉姨特意提醒他,讓他注意控制下這月季的長勢,否則到了夏天,他的鋪子恐怕就要變成蚊蟲的天下了。
但紀輕舟其實還挺喜歡這兩棵月季的,不舍得將它們剪得太過,便想著到時候?qū)⒖拷T口的枝條修剪掉一些,再種上幾株防蚊植物。
關(guān)于這點,解家的園丁肯定很懂。
他們踏進門時,提前半個鐘頭到的祝韌青已開始忙碌工作了。
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他立刻扭頭看向了門口。
臉上下意識地露出笑容,剛想打招呼,突然發(fā)現(xiàn)先生身旁還跟著一個高大俊逸的男子。
對方穿著整潔清爽的深藍色襯衣與熨燙筆直的西褲,眼睛上覆蓋的黑紗帶有些奇怪,但并不影響他帶給人矜貴肅穆、不易近人的第一印象。
有些人一看就知道與自己生活在兩個世界。
祝韌青心忖著,瞟了眼他們相握的手,笑容不自覺地僵硬了幾分,停頓了兩秒才繼續(xù)開口問候道:“先生早……這兩位是?”
“我表弟,解元寶,和他的小玩伴,阿佑�!奔o輕舟簡潔介紹。
話音剛落,他便感自己的手心被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不禁噗嗤笑道:“開玩笑的,他叫解予安,最近眼睛受了傷,一直在家養(yǎng)傷,我看他無聊,就帶他來店里玩玩。”
“原來是先生的表弟啊�!弊mg青笑容頓時自然了不少。
進門后,紀輕舟第一時間想找地方把解予安安置下來。
他這店本就不大,這一下擠進了四個男人,還都是大高個子,別提多擁擠了。
“阿佑,你把椅子打開放門口邊上吧,就那個幌子旁邊,然后扶你家少爺過去坐�!�
“奧好的�!秉S佑樹應(yīng)了一聲,剛要執(zhí)行他的口令,解予安就說:“不坐外面。”
“為什么不坐外面?”
“曬。”
“這大清早的太陽能多曬啊,再說你就該多曬曬太陽,曬黑點才健康,最好眼睛上再曬出條白印出來,多酷?”
話音剛落,紀輕舟手心又被他警告般地掐了一下。
“好好好,不曬臉,讓你坐里面。”
他妥協(xié)道,讓阿佑把椅子挪到了門內(nèi)的陽光分界線處,解予安在那椅子上落座,恰好只曬到襯衫領(lǐng)口處,就一個腦袋待在屋子陰影里。
安置完解予安,紀輕舟這才放下背包,從抽屜里拿出工作記事本翻看。
這時,祝韌青湊到他身旁道:“先生,您昨晚交代我的工作,我都完成了。黑色的緄邊布已刮完漿了,那塊提花緞的料子也已熨平整了。我還做了兩個您昨日教我的琵琶扣,我拿給您看看。”
說罷,他便從裝著各種零碎輔料的籃子里找到了自己剛做的兩個琵琶盤扣。
因為這是用于楊新枝那件苧麻旗袍的盤扣,紀輕舟讓他練習用的也是與面布同質(zhì)地的純麻細紡。
灰色的盤扣條先做出一個球狀的扣坨,然后在于下方盤繞出水滴般的琵琶形狀。
手法并不算難,難的是要盤得整潔好看。
紀輕舟不知祝韌青是真的手巧,還是私下有偷偷練習,拿給他瞧的兩個琵琶盤扣都十分秀氣完美。
“不錯,蠻有天賦的。”紀輕舟點了點頭,對他道,“那今天你的任務(wù)就是制作九對琵琶扣,用那塊靛青色的麻布做�!�
“好的,先生�!弊mg青語氣上揚,聲音里夾著被肯定表揚的喜悅,“那我先去給您打咖啡!”
“嗯,去吧�!�
一旁,解予安聽著他們的對話聲,眉心微跳。
盡管是第一次來紀輕舟的店里,和他所雇傭的伙計一次交流也沒有,他卻沒來由地覺得這個伙計說話的嗓音也好,口吻也好,都令他不太舒服。
這種感覺產(chǎn)生得無緣無故,他只能將此歸類于氣場不合。
靜靜坐著發(fā)了會兒呆,一直未等到紀輕舟和自己說話,他覺得無趣,就刻意咳嗽了兩聲。
紀輕舟果然被他的動靜吸引,抬眸看向他問:“怎么了,大少爺?”
“無聊�!苯庥璋惭院喴赓W道。
畢竟是自己把人叫過來的,紀輕舟確實有責任照顧他的情緒,聞言便拿了兩個銅板給阿佑,讓他去找報童買份《滬報》來。
至于為何不是隨處可見的《申報》或《新聞報》,紀輕舟覺得若店里充斥的皆是一本正經(jīng)的新聞聲,那他這衣服做得未免也太乏味、太沒有意思了。
工作到一半,都想找張床躺一躺。
這種時候,自然還是得念以各種八卦消息及街頭巷尾趣味故事為主的小報。
黃佑樹出門沒多久就買來了報紙,接著便提了張小板凳坐在解予安對面一側(cè),用他帶著吳語口音的國語念起了報。
“由新世界游藝場舉辦的第二屆公開選美大會將于六月開啟,欲參與比賽者,請通過以下途徑報名……”
不愧是八卦小報,頭版第一條就很能激起民眾好奇心。
紀輕舟也是沒想到民國時期上海人民的娛樂生活如此豐富,忍不住問:“居然還有選美比賽?這要怎么選?”
黃佑樹回想了一下,說道:“去年是辦過一屆,參加的不是妓女,便是某家的姨太太。主辦的報社會將參選者照片印在報紙上,想投票需要購買報紙,剪下選票投遞到報社。聽聞,去年選出的那前三名,一夜之間便走紅了十里洋場�!�
“奧,是這么個選舉法……你接著念吧�!�
黃佑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后開始念下方登載的趣味小故事。
解予安靠在椅子上,略有些犯困。
方才聽紀輕舟說話時,還覺耳畔聲音清晰明朗,黃佑樹一念起故事來,他思緒便開始犯迷糊。
實在是耳邊環(huán)繞的聲音太復雜,既有外面?zhèn)鱽淼氖芯�,也有室�?nèi)縫紉機的機械聲和剪刀裁布的聲音。
所謂喧嘩到了極致反倒顯得清寂。
至少此刻,黃佑樹的念報聲夾在這些聲音里,簡直渾然一體,令他半個字也聽不進去。
溫煦的陽光曬得身體暖洋洋的,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他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但還未等他睡上片刻,一道精神十足的招呼聲傳來,瞬間將他從逐漸模糊的意識中拉了出來。
“輕舟兄!多日未見,可有掛念我啊!”
駱明煊邊快步地邁向店門,邊扯著嗓子打招呼道。
走到門口,才發(fā)現(xiàn)這擁擠的小鋪子里還坐著兩個熟人。
“欸?元哥,阿佑,你們也在啊,這可真是湊巧了!”
解予安著實沒想到在這還能碰上駱明煊。
他問:“你來這做什么?”
“啊我閑著無事,就到處逛逛,逮個熟人聊聊天�!�
駱明煊說罷,走到了正對著樣板裁剪衣片的紀輕舟身旁,撐著桌沿擺了個風騷的姿勢,說道:
“輕舟兄,你看我今日這身打扮如何?這可是我照著你教我那穿搭寶典,去洋服店搭配的,還特意讓那店老板給我加縫了兩個又大又厚的墊肩!”
他進門時,紀輕舟就看見他的衣服了。
不得不說,駱明煊在這條路子上也算開了點竅。
米色的襯衣配上黑色的西褲,又在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薄風衣外套,頭發(fā)顯然是懶得打理,就一股腦全抓到了耳后,戴了頂巴拿馬帽。
這一身除了瞧著有點熱,不太合季節(jié),整體還是蠻有氣勢的,感覺下一秒就能跑黃浦江邊高歌一曲《上海灘》。
紀輕舟掃了他一眼,有些難評地笑了聲,說:“挺好的,雙開門�!�
雖從未聽過“雙開門冰箱”之詞,駱明煊竟也詭異地領(lǐng)悟到了他的意思,嘿嘿一笑說:“對,必須雙開門,那單扇的門,我這寬厚的肩膀都過不去�!�
紀輕舟無奈地搖了搖頭,朝他做了個趕人的手勢說:“別在這站著擋我光線,去找你元哥聊去,他剛還嫌無聊呢。”
“是嗎?那我豈不是來得正巧?”
因駱明煊的到來,黃佑樹也不用再念報紙了。
這小子是十足的話癆,有他在店里,就沒有耳根清凈的時候。
見店里凳子不足,他特意去隔壁理發(fā)店借了一條,然后搬著凳子坐門口位置,和解予安、黃佑樹兩人聊起了天。
當然,主要還是黃佑樹在接他的話,解予安顯然是嫌他吵,甚少有回應(yīng)。
“欸,我上回還跟輕舟說到這,元哥你記不記得,我們十歲那會兒,我四尺高,你比我還矮一點,我倆就是同輩里的小矮人!我那時候出門都得帶著三旺,要不然就容易被欺負……
“輕舟兄肯定想不到吧?在蘇州上學那會兒,都是信哥兒罩著我們。別看信哥兒現(xiàn)在人圓滾滾的,跟個雪人似的,放十年前,他是我們這幾人里最高最強壯的那位。
“誒,信哥兒就是膽小,不怎敢與人起爭執(zhí),每次鬧起來,他就是和和氣氣地勸架,我記得那班子損人當時還給他起了個邱小姐的綽號……”
在駱明煊喋喋不休的聊天聲里,時間不知不覺就滑到了中午。
紀輕舟將剛歸拔完的衣片放置一旁,拔下電熨斗插頭,轉(zhuǎn)身舒展了一下身體,朝解予安詢問道:“中午吃什么?”
“中午我請客!”解予安尚未開口,駱明煊便先一步接道。
他站起身中氣十足道:“難得今日咱們洋場四大美男相聚一堂,中午對面陶記酒樓,怎么樣?輕舟兄,還有那個小青,一塊去吃個午飯?”
紀輕舟聽到一半,便難忍地嘖了下舌:“這話你怎么說得出口的,不害臊嗎?”
“他說什么?”解予安佯作耳聾道。
“沒聽見是好事,別問了,辣耳朵。”紀輕舟回了一句。
駱明煊不滿:“誒,你二人這一唱一和的,像人話嗎……”
話雖如此,兩人還是應(yīng)了駱明煊的邀請,同他轉(zhuǎn)移去了對面巷口的陶記酒家吃飯。
至于祝韌青,則主動表示自己需要留下看店,未與他們同行。
陶記是一家閩菜館,據(jù)駱明煊轉(zhuǎn)述邱文信的經(jīng)驗總結(jié),這入閩菜館,就得吃套餐。
選個“兩元一席”、“三元一席”,乃至八元、十元的都行,由人家酒樓配置的就是最好最新鮮的菜肴,而自己零點的往往就達不到預期。
故紀輕舟幾人算上阿佑一共四人,就在一樓客堂占了一桌,選定了五元一席菜肴。
他們只有四個人吃飯,五元一頓不算便宜了,即便是吃西餐,一客一元也差不多了。
聽駱明煊表示要這一檔次套餐時,紀輕舟看到那點菜伙計的臉色都紅潤了許多。
不一會兒,伙計就端來了兩碟下酒涼菜與一小壇紅醪糟釀的甜酒。
這酒還有個文雅名字,叫做“西施紅”,大抵是出于其酒液色澤紅亮之故,與西施有什么關(guān)系就不清楚了。
坐在客堂,喝著甜酒等候上菜時,駱明煊眼睛往他斜對那桌的客人瞟了瞟,小聲嘟囔道:
“怎么還有人大中午的叫局啊……不過那藍衣姑娘倒是蠻秀氣,臉圓圓的,一笑還有兩個酒窩,看著有福氣�!�
說著,他朝對面的紀輕舟使了個眼色:“誒?不若我們也叫個堂差?”
紀輕舟尚未反應(yīng)過來“叫堂差”的意思,解予安便語含警告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誒嘿,開個玩笑,別那么嚴肅。”駱明煊呲牙一笑,忙提起茶壺給解予安倒茶。
紀輕舟似有所感地回頭看了斜對桌一眼,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意思,嗤笑了一聲問:“你小子還吃花酒?”
駱明煊忙搖頭:“誒誒,別敗壞我名聲啊,我只是偶爾和那些個朋友一起逛逛堂子,但也只賞花喝酒,別的事可一件沒干��!我還沒定親呢,得為我未來的妻子守身如玉�!�
紀輕舟便問:“定了親就不守身了?”
“嘿,定了親那就不僅是守身了,連堂子都不能去逛。所以我得趁著單身多四處瞧瞧,這一但結(jié)了婚,我這身子,從頭到尾,從腳底板到頭發(fā)絲,那都歸我媳婦管了�!�
他這話雖肉麻,但說得挺誠懇。
紀輕舟聽著略感詫異。
沒想到這小子性子看似海王,居然是搞純愛掛的。
他端起杯子喝了點甜酒,又掃了解予安一眼。
也不知這家伙是搞哪一掛的……
暗暗琢磨了片刻,紀輕舟就放棄了這個問題,他實在想不出解予安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樣的。
不過就他那張嘴,估計真陷入愛河了,人家問他,他也只會說“不知道,不喜歡,不認識”。
說白了,就是注孤生的料。
約莫十幾分鐘后,一道道菜肴陸續(xù)上桌,加上涼菜一共八道,其中多數(shù)都是名貴菜,更有雞湯燉的蚌肉和鮮嫩肥美的牡蠣。
光從食材看,五元一桌顯然是值了。
而駱明煊嘗了兩口蚌肉后,卻搖頭表示還不夠鮮美,要吃閩菜還得去“小有天”云云。
他的嗓門大得很,半點不懂克制,紀輕舟只得慶幸還好菜都上全了,否則他真擔心老板會往他們的菜里吐口水。
“上回辦廠那事,我同我哥、我爹他們好好聊了聊�!背缘揭话�,駱明煊突然想起了自己此趟過來的正事,同紀輕舟一本正經(jīng)說道:
“原本我爹是不同意的,但在我和我哥磨破了嘴皮的勸說下,他終于答應(yīng)給我撥一筆資金,先買個兩臺印花機器,安置在我們?nèi)痉桓舯诘膫}庫,試著做做看,如若銷路不錯,他再投資我辦廠!”
紀輕舟聽了點點頭,說:“可以啊,等此事有眉目了,你同我說一聲,我多設(shè)計些印花圖樣。”
“行,那就這么講定了。輕舟兄的本領(lǐng)我是早有目睹,我有預感,我倆合作絕對能賺個盆滿缽滿。”
駱明煊說著,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大量的白銀滾滾而來,一激動就舉起酒壇給他倒了杯澄澈瑰紅的甜酒,“來,為提前慶祝我們創(chuàng)業(yè)成功,干一杯!”
他的話音剛落,紀輕舟便感到自己的左腳被誰輕輕地踢了下。
他下意識地往左邊看去,正好聽見解予安低聲道:“想想上海兩套房�!�
紀輕舟起初沒反應(yīng)過來,隨即垂眸一看酒杯,頓然記起了上回喝醉后的糗事。
于是在駱明煊舉起酒杯豪邁地一口干完時,他就只拿起酒杯,少量地抿了一口。
一點不喝也不行,難免有些敗壞興致。
為了不讓駱明煊注意到這點,對方剛放下酒杯,他馬上提起另一事道:“對了,我最近需要定制一匹順紆喬其,單色的,在市場上沒找到我想要的顏色,等會兒我把圖紙拿給你看看,你們能染的話,我就按市價在泰明祥定做。”
駱明煊果然被轉(zhuǎn)移了注意,說:“沒什么不能染的,即便真沒有,我們?nèi)痉粠煾狄部隙芙o你調(diào)出來,絕對沒問題。
“來來,吃菜吃菜,元哥,阿佑,都多吃點啊……”
第38章
選美比賽
轉(zhuǎn)眼已是五月下旬,
隨著天氣日漸燥熱,這深巷弄堂里的蒼蠅蚊蟲也猖獗起來。
紀輕舟昨日傍晚因為店里太過悶熱,就卷起袖子和褲腿坐在門口給旗袍上了個主標。
結(jié)果就這么二十分鐘的時間,
他的手臂和小腿上均被叮咬了七八個大包,可把他折磨不輕。
于是今天上午,他便一手抱著一盆夜來香來到了店里。
這花是解家園丁推薦的,據(jù)說其開花時散發(fā)的濃烈香味,
蚊蟲很是厭惡排斥。
而它的花期也長,能從初夏一直持續(xù)到入秋,雖是傍晚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