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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想到這,葉叔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問道:“我能先看看工作環(huán)境嗎?”

    “沒問題,跟我來吧�!彼@要求提得很正常,紀(jì)輕舟沒有拒絕的道理。

    隨后便起身,領(lǐng)著葉叔桐去了樓上的制作間。

    此時制作間內(nèi)依舊忙得熱火朝天,兩個女工忙著踩縫紉機,馮敏君則正給那女士西服做熨燙。

    裁剪臺旁,宋瑜兒仍專心致志地做著小百合花,這么一會兒工夫,面前已經(jīng)多了兩個小花瓣。

    推開門,聞見熟悉的面料味道,望見穿在人臺上的那套美麗的黑絲絨禮服裙,葉叔桐總算安心地舒了口氣,轉(zhuǎn)頭朝紀(jì)輕舟道:“試用期從明日開始吧,不過我今日想先在這做做看�!�

    “行啊,也讓我看看你十年學(xué)徒的手藝。”紀(jì)輕舟輕笑說道。

    說罷,他簡單地為新人做了個介紹,接著拿了件自己的圍裙給葉叔桐,就帶著他一塊做起了手上的工作。

    ·

    樓下花園里,幾個賭鬼打了一下午的牌,一直到了下午五點才一塊離去。

    解予安起初是坐在會客室聽報的,后來紀(jì)輕舟去了制作間忙碌,他閑著無聊,便也下樓去,坐到了遮陽傘下乘涼吹風(fēng)。

    紀(jì)輕舟因為有新來的裁縫幫忙,比他原定計劃更早地完工下了班。

    和葉叔桐約好明早再來工作后,他便拿著速寫本和畫筆、水彩顏料等去了院子里。

    坐到遮陽傘下,攤開畫本,準(zhǔn)備用心感受一下黃昏庭院的好風(fēng)景,看能否迸發(fā)出一些婚紗設(shè)計的靈感。

    “忙完了?”折疊桌的對面,解予安聽見他的動靜,便開口問道。

    “嗯,你沒睡啊,我見你一動不動的,還以為你睡著了。”

    紀(jì)輕舟拿起鉛筆,翻到昨夜畫的婚紗草稿,看了幾眼,輕輕蹙眉,干脆又往后翻了一頁。

    爾后,就對著空白的紙張陷入了沉思。

    院子里的月季都已修剪完畢,露出了光禿禿的枝干,西墻上瀑布般的藍花丹依然盛放著,卻沒能給紀(jì)輕舟帶來什么靈感。

    他默然地用眼睛觀察著四周,腦中各種思緒閃過,卻難以捉住分毫。

    清風(fēng)拂面,掀起了兩人的發(fā)絲。

    紀(jì)輕舟瞇著雙眸,用鉛筆尾端一下下地點著桌面,不知何時起,他的目光落在對面男子沉靜而英俊的面孔上。

    由于是在室外,解予安照例在眼睛上蒙上了一條黑色的紗帶。

    他姿勢慵懶地靠在椅背上,斜照的夕陽在他臉上打上了一道明暗分界線。

    一半明亮而柔和,一半晦暗而冷肅,有一種奇異的人與自然、白天與黑夜融合的美感。

    紀(jì)輕舟注視著,不想放過此時的靈感,就下筆畫起了眼前人的畫像。

    寥寥數(shù)筆迅速地勾畫了一個男子輪廓,他開始描繪起男子的衣服。

    解予安穿長衫和翻領(lǐng)襯衣居多,他將兩者結(jié)合,繪制了一件中山領(lǐng)的白色襯衣。

    襯衣的質(zhì)感較厚,但平展柔軟,扣子必須扣至最上面一顆。

    敞開的寬松袖口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牽著一條狗鏈。

    五官的描繪雖未畫得太細致,卻也勾勒出了幾分解予安淡漠冷峻的神韻。

    只不過在畫到覆蓋于眼睛上的黑色紗布時,紀(jì)輕舟略作思考,將它改成了細菱格的黑色面紗。

    細格子的面紗若隱若現(xiàn)地透出男子的眉眼,通過網(wǎng)紗和臉部的對比,表現(xiàn)出了那種晦暗與光明糾纏不清的曖昧之感。

    畫到這里,紀(jì)輕舟看了看畫稿,覺得還有些單調(diào)。

    從頭發(fā)到面紗再到衣服都是黑白配色,或許可以配上一支胸花來打破這種沉默的單調(diào)氛圍。

    微風(fēng)掠過,吹著枝葉窸窣作響。

    紀(jì)輕舟用畫筆調(diào)了些顏料,開口問道:“你生日是幾月幾號來著,十一月額……嗯?”

    解予安剛準(zhǔn)備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又合上了嘴,冷淡說道:“自己想�!�

    紀(jì)輕舟輕輕笑了笑,信手在畫中男子的襯衣肩膀處,勾勒了一小束的紫堇花。

    第85章

    紫羅蘭

    初秋的黎明,

    天空淡藍澄凈,沒有一絲云翳。

    蘇州河畔的某個倉庫門前,運貨的馬車隊早早就頂著晨露開始工作,

    將一批批裝滿著布料的箱子放上車板,一個木箱疊著一個木箱,被車夫用麻繩熟練地捆緊。

    隨著車夫坐上車架,握住韁繩一震轡頭,

    馬兒便“嗒嗒”地拉動貨車小跑起來。

    馬車一輛接著一輛,連成長排,車隊走過,

    掀起塵土陣陣。

    這些貨物,

    將趕在清晨第一縷陽光升起前,被配送到城內(nèi)泰明祥的各家綢緞莊里。

    ·

    上午八點左右,大馬路上已是一片喧騷雜沓。

    南京路和云南路的交叉口處,

    泰明祥門口懸掛的黑底金字招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此時距離卸下貨物還沒多久,

    掌柜正安排著伙計挪出一個架子,

    專門用來擺放新來的布料。

    “華叔,早啊!新貨可到了?”特意起了個大早的駱明煊背著個綢緞包,

    乘著朝陽踏入了店門檻,還未看見人影,

    就先打起了招呼。

    “誒,

    小少爺,您早��!”掌柜華叔聽見聲音抬頭,

    笑容洋溢地問候,

    “貨我剛點完,正在上架呢�!�

    “好,你忙你的,

    我就是來看看�!瘪樏黛诱f罷,直接打開柜臺旁的小隔板走了進去。

    店內(nèi),打開的一只只木箱里擺放著數(shù)匹新布,有的還用白布袋子包裹著,有的則已被伙計拆開布袋拿了出來,一匹匹整齊地排列上架。

    “這一批料子都是用那西洋機器印花的吧,這些個花色圖樣,我還從未見過,果真新奇又漂亮。”

    掌柜指揮著伙計放完一排布料后,走到駱明煊身旁說道,“不過太新了,和我們這店里其他的料子全然不同,就怕老顧客看不中意。”

    “華叔,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這花色漂不漂亮、新不新奇的,和什么西洋機器可無多大關(guān)系,機器不過是加快了印布的速度,這些料子的顏色紋樣之所以新鮮,那是我們新請的圖樣師傅厲害。”

    駱明煊靠在柜臺旁,悠悠哉哉地說道,“至于有沒有人買嘛,這第一天上架的,誰也說不好,反正我信任我請的圖樣師,假如沒人買,那就是客人眼光的問題……”

    說實話,掌柜華叔看見這批與以往風(fēng)格全然不同的新貨時,心里還只是有些忐忑,聽他們少東家如此一說,心境頓時就由忐忑轉(zhuǎn)為了擔(dān)憂。

    瞧小少爺對那圖樣師無底限推崇的模樣,著實不大理性,該不會是被什么巧言令色的家伙給騙了吧?

    “哦對了!”見那空出的架子逐漸被擺滿,駱明煊突然記起正事,摘下綢子背包,從里面拿出一冊新款面料做的色卡,遞給掌柜道:

    “這是紀(jì)先生,也就是我們新聘的圖樣師指點我做的,您把這放在柜臺上,若有客人對架子上的新貨好奇,就讓伙計把這冊子打開給他,供他任意挑選�!�

    掌柜接過冊子打開瞧了瞧,看到那整齊排列的布料小樣,點點頭道:“這個不錯,挺有用的,回頭我也命人做上一冊�!�

    正聊到這,此時幾個年輕女學(xué)生聊著天踏進店里來。

    “我家可不像你家這樣開明,莫說是像碧蓉你身上穿的這般時髦的洋裝了,我娘連窄身旗袍也不肯給我做一件,就只好趁著去學(xué)校的時候買點料子,自己折騰個一件偷偷穿了�!�

    “洋裝要如何折騰,你做得明白嗎?”

    “都是針線活,有何難的,我偷藏了一冊時裝畫報,就按照那上面的式樣做唄……”

    見有客人到來,駱明煊就不再閑聊耽擱掌柜時間。

    正要出去,前往下一個店鋪送面料樣板冊,目光流轉(zhuǎn)間,他忽然注意到進門的幾個女學(xué)生中,有位穿亞麻襯衫和斜條紋半裙的少女看著有些眼熟,似乎是那日紀(jì)輕舟的工作室開業(yè),前去參加茶話會的幾位女客之一。

    他挑起眉毛,下意識地想舉手打聲招呼,但隨即考慮到少女身旁還有幾位她的同學(xué),便又作罷,回頭和掌柜道了聲別后,就直接推開柜臺旁的擋板出了店門。

    而此時,女學(xué)生們已經(jīng)注意到某個架子上與周圍畫風(fēng)全然不同的那些新布料了。

    “誒,你們看那淡黃色帶著些紫色印花的料子,像不像今早這期畫報上那件連衣裙的花紋?”

    “配色也像得很�!�

    “還有那匹粉色小碎花的,花紋也同新一期的旗袍料子很像,這料子再配上個米白的蕾絲花邊,豈不就和畫報上那件小玫瑰碎花的旗袍一樣了嗎?”

    “還真是!可今日這畫報不是才出來嗎,怎泰明祥就這般迅速地出了一模一樣的料子……”

    “你怎知道是畫報在前,綢緞莊在后,說不準(zhǔn)是泰明祥先出了這料子,人家畫師直接挪用了圖樣呢�!�

    方碧蓉起初還只是很有興味地聽著同學(xué)們討論,聽到這便不由蹙了蹙眉。

    作為紀(jì)輕舟的老客戶,她自然知曉畫報是誰畫的,心里認(rèn)為憑紀(jì)先生的才能,應(yīng)當(dāng)不會在時裝畫上挪用這種具有新意和特點的花紋。

    躊躇片刻,便插口道:“興許是畫師和泰明祥合作了呢?”

    “也有此可能�!蹦硞對畫報很是推崇的女學(xué)生附和了一句,旋即她便扭頭朝掌柜求證道:“左邊架子上那幾匹料子的花樣很是新鮮,可是用的紀(jì)先生的圖樣?”

    掌柜華叔愣了一愣,他沒看過畫報,也不知曉她們在討論什么,不過剛才駱明煊確實提過一嘴新聘的圖樣師傅姓紀(jì),就含笑模糊道:

    “那些啊都是店里新來的料子,是我們新請的圖樣師傅繪制的,他確實姓紀(jì)。”

    “那就是了吧……”

    “可以啊,你們泰明祥如今也是好起來了,居然能請到紀(jì)先生做圖樣師傅�!�

    “能否將那黃色印花的和粉色碎花的都拿來予我仔細看看?”

    那個準(zhǔn)備扯些料子帶去學(xué)校自己搗鼓洋裝的女學(xué)生問道。

    她心里想得很美,既然都有和畫報上花色一樣的料子出售了,那用這同款的面料照著畫報做衣服,豈不事半功倍?

    “不必這般麻煩,你看這個挑選即可�!�

    掌柜笑意盈盈地將剛剛才到手的布料樣板冊遞給了那幾個女學(xué)生,心里則暗暗稱奇。

    這位紀(jì)先生究竟何許人也,分明是他們泰明祥雇傭了那人做圖樣師傅,怎么在這些女學(xué)生口中,反倒成了他們泰明祥蹭人家的名氣了?

    稀奇,真是稀奇,看來那什么時裝畫報,他也得去買個一冊瞧瞧了……

    ·

    工作室一樓會客室內(nèi),身穿墨綠色金絲絨旗袍、戴著珍珠項鏈的吳柏玲靠在沙發(fā)上,百無聊賴地翻閱著新一期的時裝畫報。

    過了會兒,兼任茶房的胡民福端著放有茶具的托盤過來,提起漂著檸檬片的玻璃茶壺向玻璃杯中倒了半杯的檸檬水。

    雖然他不覺得這種泡著酸澀水果的涼白開有什么好喝的,但既然紀(jì)先生這么吩咐了,他也就照做。

    吳柏玲看到茶房送茶水過來,就掃了一眼。

    倘若是熱茶,此時這天氣她肯定是不想喝的,但一見是漂著檸檬片的涼水,便覺得有些口渴起來。

    隨意道了聲謝后,她伸出戴著名貴寶石戒指的右手,拿起刻花玻璃杯送到唇邊,喝了兩口清香宜人的涼白開。

    剛放下杯子,紀(jì)輕舟便拿著畫稿本走了進來,坐到一旁的單人沙發(fā)上說道:“不好意思,剛剛手頭有些工作�!�

    “沒事,坐這翻翻畫報,喝喝檸檬水,蠻暇意的�!眳前亓嵴f著目光掃向茶幾,喝了一半的水杯正在玻璃窗反射的日照下閃著亮光。

    “不介意就好,查爾斯先生這次沒陪您過來?”紀(jì)輕舟邊問,邊將畫本翻到婚紗設(shè)計稿遞給對方。

    “他可是個大忙人哪。”女子接過畫本,側(cè)身倚在沙發(fā)扶手上說道,語氣里帶著一股慵懶的調(diào)子。

    紀(jì)輕舟忽然覺得,她現(xiàn)在的樣子和之前留給自己的印象有些不同。

    吳柏玲似乎察覺他的詫異,展開笑容道:“紀(jì)老板是不是覺得我和那日來的時候脾性有些不像?還不是那個英國佬,就喜歡溫柔天真、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我便只好裝出那副柔柔弱弱的樣子,溫順得像個假人,但他很是喜歡……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好,理解�!睕]想到竟是這個原因,紀(jì)輕舟不禁失笑。

    吳柏玲這才放心地低頭垂下視線,認(rèn)真地看起了設(shè)計稿。

    隨即她眉毛微微挑起,嘴唇微張,似乎有些訝異和驚艷。

    圖上所畫的女模穿的是一套卡肩式的白色緞面婚紗,不論翻折的領(lǐng)口也好、及地的A形裙身也好,還是上窄下寬的喇叭袖,所用的都是同一種潔白的緞子。

    衣裙款式面料固然看起來高貴優(yōu)雅,但實在太過單調(diào),于是紀(jì)輕舟便給她添上了一頂緞面的寬檐帽,在帽子上裝飾了紅色的玫瑰與黑色的羽毛和絲帶。

    婚紗的腰帶也采用了鑲滿黑色羽毛和紅色玫瑰的設(shè)計,這種華麗的腰帶收緊著模特的腰身,尾端又猶如捧花般地垂落在裙身一側(cè)。

    而若只是這樣的設(shè)計,看起來也許有些破壞色彩平衡,但在往那頂緞面的寬檐帽上加蓋了大塊的白色頭紗后,玫瑰、黑羽、絲帶、婚紗與新娘的面容便都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

    原本有些突兀的用色,在這白色頭紗的掩映下,頓時變得安寧、平衡,且分為吸引眼球。

    這是一套簡單又大膽的設(shè)計。

    沒有刻板印象中那重重白紗與膨脹裙身的累贅,沒有繁麗復(fù)雜的蕾絲裝飾,層層的褶邊或不便行動的拖尾,僅用了兩種面料,打造的氛圍卻是如此的高雅、獨特,溫柔浪漫又夾著些許嫵媚,很是超出了吳柏玲的預(yù)期。

    “很漂亮,我本人的眼光是蠻喜歡這套婚紗的。”

    看了一會兒后,吳柏玲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道,隨后又輕輕嘆了口氣:“可惜,這紅色玫瑰與黑色羽毛的搭配太濃郁了,不像是他眼中純潔溫柔的未婚妻會喜歡的款式�!�

    “好,我懂你意思,您可以再往后翻一頁,看是否符合您的要求�!奔o(jì)輕舟不覺意外道。

    在畫設(shè)計圖時,他便覺得以吳柏玲帶給他的初印象,大概不會喜歡太濃郁的色彩,只是實在難以割舍這個版本才將其繪制了出來,想著萬一人家能接受呢?

    哪知,吳柏玲的確是能接受的,卻為了維持人設(shè)不得不放棄。

    吳柏玲聞言便又往后翻了一頁。

    下張畫稿上的婚紗款式設(shè)計和上一幅一模一樣,只不過將紅色玫瑰和黑色羽毛改為了淺紫色的紫羅蘭和白色的羽毛與絲帶。

    如此一改,配色上瞧著頓時就柔和溫婉了許多。

    而不知是否為先入為主的緣故,固然這一套設(shè)計也很漂亮,吳柏玲卻覺得差了些驚艷之感。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要維持在查爾斯心目中的形象,只能放棄自己的真實喜好。

    “可惜了這一套婚紗……”吳柏玲翻到前頁,低聲嘆息了一句。

    “不必可惜,好的設(shè)計是源源不斷的�!奔o(jì)輕舟安慰道,“那么,您就選定是紫羅蘭那套,不用再修改什么嗎?”

    “嗯,就決定是這一件了�!�

    吳柏玲又翻到了后頁,仔細端詳一陣后,感慨:“其實這一款也很漂亮的,但您為何不直接給我看這一套呢?太壞了,紀(jì)老板,以后我怕是想起此事來都要遺憾一番�!�

    “婚姻嘛,總是會留有些遺憾的。”

    紀(jì)輕舟似很有感觸地微微點頭,繼而沉靜地笑著添了句:“往好了想,這也不失為一份回憶�!�

    第85章

    崩潰

    婚紗的單子順利結(jié)束,

    送走吳小姐以后,紀(jì)輕舟提著新鮮進賬的一百五十元尾款到了二樓書房,將一卷卷的銀圓收進了蝴蝶桌下方的抽屜里,

    準(zhǔn)備等哪日解予安來給他送飯的時候,坐他的車一并帶回去。

    給抽屜上鎖以后,紀(jì)輕舟拉開椅子,坐到桌前,

    抽出賬本開始計算這幾日店鋪的營收。

    最近的幾筆訂單賺得都不少。

    電影戲服的五百元定金支票、婚紗的兩百元設(shè)計費用,再加上前陣子施小姐和江小姐的訂單結(jié)算后收到的一百八十元尾款,以及近半月接的幾筆新單定金,

    不算報社的稿費和沈南綺額外給他的零用錢等,

    光是開店的純收入,如今就已經(jīng)突破了千元大關(guān)。

    不過收入高了,相應(yīng)的支出也更嚇人了。

    別的不提,

    就目前店內(nèi)所有員工的薪水一個月相加便要一百五十元,

    而面輔料的成本也是絲毫不便宜……

    但總體而言,

    他仍是賺了不少的,起碼目前總存款數(shù)額突破千元是個客觀存在的事實。

    這幾日若能抽出時間,

    就可以去當(dāng)初的當(dāng)鋪將他典質(zhì)的手表和金銀首飾贖回來了。

    拖得越久,抵押的利息越高。

    畢竟是現(xiàn)代帶來的物品,

    即便平日里用不著,

    也還是拿回來的好。

    算完收支,紀(jì)輕舟合起賬本,

    看了眼時間,

    隨即起身去對面的制作間繼續(xù)干活。

    剛走到門口,還未推開房門,便聽見里面?zhèn)鱽砹四凶颖罎⒌穆曇簟?br />
    “又?jǐn)嗔耍?br />
    又?jǐn)嗔耍““∵@是什么工作啊……”

    紀(jì)輕舟開門的動作一頓。

    心底暗暗嘆了口氣,接著若無其事地推開了房門。

    屋內(nèi),寬敞的裁剪臺上此時堆滿了各種服裝材料。

    坐在裁剪臺旁的宋瑜兒低著頭、神色認(rèn)真地干著活。

    而坐于她旁邊的葉叔桐則臉色憋得通紅,一個勁地抱著頭抓著頭發(fā)吱哇亂叫。

    奇異的是,某人發(fā)出這樣癲狂的動靜,馮二姐等人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連抬頭瞅一眼的好奇心也沒有。

    紀(jì)輕舟也是同樣。

    這已是他不知第幾次聽見葉叔桐的發(fā)瘋嚎叫了。

    他也是著實沒料到,一個日常很是溫和有禮的男子,在工作狀態(tài)里會變成這樣一副抽象的樣子。

    不過也是因為他們手上在做的這套戲服確實有些太折磨人了。

    這套禮服是所有戲服制作工藝最繁瑣的一套,即紀(jì)輕舟當(dāng)初遞交給拉莫斯面試審核的三張稿子之一。

    說實話,開始制作后,紀(jì)輕舟自己都有些后悔,為何要設(shè)計得這樣復(fù)雜。

    不論是交錯繡制著大量金線、珍珠和亮片的胸衣,還是由斜裁成長條的薄紗、絲綢、蕾絲和金色流蘇等多種材料拼接而成的曳地長裙,制作起來都無比麻煩。

    而最為可怕的還是那黑色的羽毛披肩。

    為了長垂地面的披肩也能夠擁有輕盈飄逸的質(zhì)感,所選用的底布料子是黑色的真絲歐根紗,羽毛則為較為纖細柔軟的鴕鳥絨羽。

    制作流程需先從那購買來的一袋袋鴕鳥絨羽中挑選出合適長度的,長長短短約莫七八根用線繞成一簇,再正一簇、反一簇,錯中有序地縫制到底布上。

    此工作必須細致謹(jǐn)慎具有耐心,否則底布抽絲還不算什么,就怕縫上去的羽毛掉毛,掉了一根,整一簇遲早要散,就等于白用功。

    這過程已是足夠繁瑣,更麻煩的還是紀(jì)輕舟設(shè)計穿插在羽毛間的金線。

    為表現(xiàn)出羽毛搖曳時的浮光躍金之感,需要工作者在將幾根羽毛繞成一簇前,先對其中的一到兩根用金線進行編織。

    而他們所選用的絨羽細細長長,柔軟又脆弱,編織過程中稍不留意就容易斷裂。

    一次兩次的也就罷了,多來幾次著實容易令人破防。

    目前這羽毛披肩的制作就分給了他們?nèi)�,挑選梳理羽毛的工作交給了宋瑜兒,給羽毛編織的工作交給了葉叔桐,紀(jì)輕舟則負責(zé)將羽毛縫到底布上。

    從前日上午做到現(xiàn)在,兩天半的時間,三米長的羽毛披肩才完成了三分之二。

    而這條披肩依照計劃是要在三天時間內(nèi)做完的,今日做不完便要加班,可想而知葉叔桐有多崩潰。

    看見紀(jì)輕舟開門進來,葉叔桐刷的抬起頭注視著他,眼里情緒夾著幾分警惕和試探,問:“有新單?”

    “沒有,只是給客人看個設(shè)計稿而已。”紀(jì)輕舟無奈一哂,搖了搖頭坐到凳子上,拿起纖細的手縫針穿上絲線繼續(xù)自己的工作。

    聞言,葉叔桐明顯松了口氣。

    盯著手下編織到一半的金線和羽毛發(fā)了會兒呆,隨后認(rèn)命般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坐直身體,手指熟練地抽出金線,開始重新編織。

    紀(jì)輕舟見狀著實無言,頭一回見到這般不希望老板接新生意的店員。

    但站在葉叔桐的角度,他也能理解。

    畢竟才剛從學(xué)徒轉(zhuǎn)變?yōu)檎降牟每p,還處于一個初入職場的心態(tài),哪知一上場面對的就是地獄模式。

    工作量本來就大得看不見盡頭,干的活又是從前從未接觸過的,復(fù)雜又極其冗繁細瑣,都這樣了,老板還一直在接新單,眼看著休假遙遙無期,這么想也確實很值得發(fā)一發(fā)瘋。

    可紀(jì)輕舟也沒辦法,他總不能把上門來的客人拒之門外吧?

    自上期畫報的廣告登載后,這半個月來就陸續(xù)有客人慕名而來,有好奇來閑逛參觀的,也有專門來量體裁衣的。

    目前工作室重點趕工制作的還是戲服單子,所以每有顧客上門,紀(jì)輕舟都會先如實告知工期情況。

    有的顧客一聽制作工期已經(jīng)排到了十二月,便望而卻步了,但也有顧客不在乎等段時間,就直接下了訂單。

    這么累積下來,這半月又接了三位女士的洋裝和兩位男士的西裝定制。

    也許是有現(xiàn)代那兩年工作經(jīng)驗的打底,此時的工作量固然繁重,紀(jì)輕舟卻覺得還能適應(yīng),起碼他不用天天熬夜畫稿,想要休息,隨時能安排時間休息,這便是自己做老板的好處了。

    相比之下,馮二姐和兩個制衣女工心態(tài)穩(wěn)定,只要老板發(fā)薪水,便能一直干,而葉叔桐心態(tài)則要差得多。

    每每得知又來了客人,又有新訂單的增加,他的壓力就寫在了臉上,一到工作時間就板著面孔,稍有些差錯,情緒就容易變得急躁。

    好在他也只是心急,工作照樣完成得很好,紀(jì)輕舟也就裝作沒看見。

    三人繼續(xù)干著重復(fù)的活計,中間穿插著短暫的閉目養(yǎng)神和進食補充體力的小憩。

    就這樣,伴隨著馮敏君組的縫紉機聲,以及時不時響起的男子崩潰咆哮,他們一直趕工到了夜里近九點,才完成今日的工作目標(biāo)。

    此時,制作間里僅剩下紀(jì)輕舟和葉叔桐兩人。

    ——馮二姐等人約莫七點完成工作任務(wù)便離開了,而宋瑜兒紀(jì)輕舟考慮到她一個小姑娘,天黑回家不安全,就讓她晚飯點便下了班提早回去。

    將完成后的披肩搭到人臺身上時,兩人對視一眼,皆不由得一笑。

    葉叔桐這會兒又恢復(fù)了溫厚的狀態(tài),不怎好意思地說道:“抱歉,輕舟,我這兩日情緒不太穩(wěn)定,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上班嘛,總有破碎的時候,以后這種機會還多著呢,多碎幾次就習(xí)慣了�!奔o(jì)輕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

    “行了,趕緊回家休息,下班吧!”

    說罷就鎖了窗戶,關(guān)了燈,走出了房間。

    夜里的洋房分外清靜,月光清澈,見于云隙。

    需要加班的事情,紀(jì)輕舟已經(jīng)提前讓阿福打電話告知了解公館。

    于是下了樓,紀(jì)輕舟便看到解予安已經(jīng)來到了洋房,正坐在會客室的沙發(fā)上安靜等候。

    葉叔桐家就住在霞飛路上,回去走上十分鐘便到,他打了聲招呼就迅速離開了。

    紀(jì)輕舟則是先拿起門廳柜子里的員工簽到冊,在今天的日期下方,給葉叔桐記上了兩小時的加班時長,等月底再結(jié)加班費。

    隨后又去了趟書房,將抽屜里的大部分銀圓收進了斜挎包里,并給抽屜上鎖。

    做完這些,才又回到會客室,朝坐在沙發(fā)上的解予安懶洋洋道:“走吧,回家去�!�

    解予安沉默起身,冷著面孔,瞧著似不大高興。

    “怎么了,嘴角都快耷拉到下巴了,等久了,生氣啦?”紀(jì)輕舟觀察著他的神色問。

    對方卻一言不發(fā),熟門熟路地拿手杖探著路朝門口走去。

    “嘖,又開始擺譜�!�

    紀(jì)輕舟撇了撇嘴,跟上腳步,拉住了解予安的胳膊帶著他從花園小徑中穿過。

    秋夜岑寂,微風(fēng)輕輕吹拂著樹梢,帶來絲絲涼意。

    等坐上了車,紀(jì)輕舟整個人就松散了下來,瞥了身旁人兩眼,聲音低啞地說道:

    “我也不是有意要加班這么晚,實在是手上這活太繁瑣了。我們工作室新來那個裁縫,跟我同齡的那個葉師傅,本來是文靜又有禮貌的,現(xiàn)在呢,一天要崩潰百八十次,好好的一個人,干活給干瘋了�!�

    解予安靜靜回道:“你又好到哪去?”

    “我?我可比他好多了,”紀(jì)輕舟口吻懶散,“我即便想發(fā)瘋,為了形象還是會憋住的,實在憋不住呢,那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瘋�!�

    “你也好意思說�!�

    紀(jì)輕舟垂下視線,安靜幾秒,倏然伸出手去,將解予安搭在腿上的右手扒拉成了掌心朝上的手勢,然后把自己的手塞了進去,道:“不聊這個了,給我按摩一下,手快干抽筋了。”

    解予安:“……”

    還真是理直氣壯得很。

    盡管還有些氣他不愛惜身體,他卻還是默不作聲地給他按揉起了手腕與掌心。

    汽車從夜間寂靜的馬路疾馳而過,回到解公館后,紀(jì)輕舟先去餐廳吃了碗面做夜宵,等回房沐浴洗漱一番,躺到床上時已經(jīng)接近零點。

    紀(jì)輕舟正要伸手關(guān)臺燈,扭頭瞥到床頭柜上的詩集,想起自己似乎有一陣沒給解予安讀睡前故事了。

    于是轉(zhuǎn)過頭,象征性地問道:“要不要聽故事?”

    解予安嘴唇微動,嗓音低沉說道:“睡吧,好好休息�!�

    “哦,那我不念嘍。”

    聽他這么說,紀(jì)輕舟就順理成章地躺了下來。

    剛伸長手臂關(guān)了臺燈,眼睛都還未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黑暗,倏而,他聽見解予安略有些猶豫地開口道:“你能否再對我做一遍那個動作�!�

    “嗯?”紀(jì)輕舟側(cè)頭看向身側(cè),有些困惑。

    “倒數(shù)五秒鐘的那個�!�

    紀(jì)輕舟反應(yīng)了兩秒,繼而失笑:“這下你該承認(rèn)你比我幼稚了吧?”

    “做不做?”某人冷淡的口吻里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羞惱。

    “來了來了,怎么這么沒有耐心啊。”

    紀(jì)輕舟嘀咕兩句,伸出手輕輕地蓋住了他的眼睛,開口時嗓音因困倦而變得分外柔和親切:“解元寶小朋友,現(xiàn)在哥哥給你變個魔術(shù),我倒數(shù)五個數(shù),掀開手時,你就睡著嘍�!�

    “五……”

    解予安感受到那微涼的帶著些許清甜香氣的手指覆蓋在自己眼睛上,便覺周身一瞬間又靜止了。

    明明那么寂靜,心間卻若飛蟲點水,抑制不住地漾開著一圈圈細小的波紋漣漪。

    但還未等他好好感受那指關(guān)節(jié)輕觸著眼皮時傳來的心癢難耐,便聽身旁青年迅速地倒數(shù)完“四三二一”,就挪開手潦草地結(jié)束了魔術(shù)表演。

    偷懶。

    解予安心底暗忖,有種被敷衍了的不悅,還有些難以言喻的不滿足。

    紀(jì)輕舟卻無暇再顧忌他的感受,打了個呵欠,翻身說了句“”,合起眼沒多久就睡了過去。

    聽著黑暗中傳來的綿長呼吸聲,解予安暗暗嘆氣,只好帶著些許的不甘心沉沉入睡。

    第87章

    約會

    忙碌的日子眨眼而逝,

    不知不覺已是十月金秋。

    隨著蘇州女子學(xué)校開始上課,沈南綺又恢復(fù)了每周在蘇州上海兩地來回跑的生活。

    這日周末,清晨時分,

    當(dāng)大廳中央的落地鐘悠悠敲響八下時,紀(jì)輕舟打著哈欠和解予安一塊走進了大餐廳。

    解予川夫妻還未起來,沈南綺和解見山倒是早早地坐在了餐桌旁,翻著報紙悠閑地吃著早餐。

    “早啊�!奔o(jì)輕舟拉開椅子打了聲招呼。

    目光一瞥間,

    他忽然注意到沈南綺今日穿了那件裕祥定做的桃粉旗袍,還配上了他幾個月前手工針織的那件灰紫色的開衫外套,就微笑說道:“沈女士今日這件外套是第一次穿吧?”

    “是啊,

    這不是天涼了嘛,

    總算能拿出來穿了�!�

    沈南綺仿佛就等著他提起這個,旋即坐直身體問,“你看,

    這身搭配是不是挺合適?”

    “那自然了,

    這毛線顏色就是照著這件旗袍挑的,

    能不搭嘛�!奔o(jì)輕舟坐到椅子上回道,抬手示意女傭送兩份早餐過來。

    隨后邊給解予安擺餐具,

    邊問道:“今天不是周末嗎,您二位怎么起這么早?”

    沈南綺嘴角微微上揚,

    刻意沒有作答,

    而是微挑著眉瞥了眼身旁的解見山。

    解見山便輕咳一聲道:“有個認(rèn)識的朋友送了兩張音樂會的票,今日一道過去聽聽,

    午飯和夜飯就不回來吃了�!�

    “哦,

    約會日啊�!奔o(jì)輕舟恍然點頭,笑容中夾帶著些許揶揄之意。

    “老夫老妻的,說什么約會�!鄙蚰暇_臉色有些微紅,

    朝紀(jì)輕舟道:“吃你的,別多話�!�

    解見山倒是絲毫不介意被小輩調(diào)侃,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拿起手邊的報紙翻閱。

    倏然,他看向紀(jì)輕舟問道:“小紀(jì)啊,你做的那時裝畫報,可有附上你店鋪的地址?”

    紀(jì)輕舟正往解予安的粥碗里添些小菜,聞言點頭:“嗯,有打過一期廣告,怎么了?”

    “你看看這個�!苯庖娚綄⑹掷锏膱蠹埛旁谧郎希c了點某個版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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