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讓懷七離京?想都不要想。
雖然這么想,陶錦還是好奇,梁櫟想用何種手段助懷七離京。而懷七,似乎也對梁櫟的建議很心動。
思至此,陶錦瞇了瞇眼眸。
她熄了帳燈,讓阿杳老實待著,起身走入這場如織雨幕里,避開小皇帝的耳目,陶錦朝著后山走去。
夜里山林更加寒意逼人,陶錦執(zhí)傘走了許久才看見那處山洞,還有一旁幾步便能抵達的懸崖峭壁。
很危險的一個地方。
懷七難不成想跳崖?
這可是小狗偷偷脫離人群,躲在深山里千挑萬選的地方。
揮手屏退侍衛(wèi)后,陶錦獨身朝著洞旁走去,夜雨聲遮掩了刻意放輕的腳步,她停在山洞旁,仔細聽著里面的動靜。
沒有任何動靜,懷七不會睡著了吧,就在她忍不住腹誹是,鼻尖忽而嗅到一股奇怪的香氣。
生犀。陶錦腦中第一反應。
不似普通沉香,那是一種很難以言說的味道,混雜著山林潮濕氣息,在這種昏暗雨夜的氛圍加持下,顯得極其詭異。
今天可是她的忌日啊。
站在原地,冷風攜雨吹在身上,冷的她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忍不住摩挲臂膀。
好冷,雨勢似乎一時半會停不下來。
陶錦抬腳,決定直接過去,再站一會就凍麻了。
青煙緩緩,怪異香氣蔓延在狹小山洞內,懷七跪在一旁,黑眸一眨不眨地看著。
坊間傳聞,犀火相照,生者可在人煙稀少的野湖水面見到往生之人。
懷七信過,他曾燃犀來到河畔旁,那夜青州未曾下雪,可湖面卻結了薄冰,天寒地凍,他將那層冰面鑿透,冰冷刺骨的湖水打濕衣衫,他從水中爬出,孤身看了整夜的湖影。
什么都沒有。
回想這幾月的種種,只覺得荒唐難言,懷七喉結滾動,艱澀啟唇。
“小姐”
“屬下、知罪�!�
唇瓣翕動,懷七卻再說不出一句話。
他無顏開口。
就在此刻,身后傳來輕微響動,漆黑夜里,懷七神情一瞬冷冽。
極其輕淺,腳步的主人有意放輕步調。
就在懷七轉身時,銀光撕破夜幕,天地白晝,有一女子身影停在洞口,手執(zhí)一柄油紙傘,正幽幽望著他。
逆著光,懷七看不清那女子面容,可熟悉的視線卻令他恍惚一瞬。
緊接著雷聲轟鳴震耳,回蕩在山谷內,雨勢驟然傾盆,將洞外景象瞬間吞噬,漆黑一片。
陶錦站在洞門口,借著剛才的閃電,她將里面的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昏暗幽靜的山洞,雜亂的枯枝白骨,還有男鬼一般濕郁慘白的懷七,與他身前的犀香饅頭。要是再掛一幅她的遺像,這個場面絕對是鬼片現場。
回魂夜。
只是懷七的神情沒有男鬼陰郁,像一只被侵占領地的小狗,當然,這可能是她的濾鏡太重。
雷聲結束后,陶錦有片刻后悔,自己怎么沒帶個燈籠出來。
太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好似剛才的閃電將一切光亮盡數吸走。
聽見里面?zhèn)鱽眄憚樱斟\指尖撫過透骨針,慢聲開口。
“你真是讓本宮好找啊�!�
暴雨掩蓋大部分聲音,可幾月的相處,懷七早被迫熟悉長公主的聲音。
“懷七�!碧斟\抬步進入洞穴,收起油紙傘,明知故問,“偷醫(yī)帳的藥,大半夜又不睡覺跑來后山,你想做什么�!�
“出去�!蹦腥寺曇繇懺谏砬�。
身前路被擋住,陶錦被迫停下腳步,鼻尖那股香意也愈發(fā)濃郁。
很嗆。
她抬起頭,雖看不清男人的臉,可還是瞇起眼,“你說什么?”
“出去。”懷七重復一遍,聲音更加陰冷。
這是他祭奠小姐之地,怎能被外人侵擾。
有似聽見什么好笑的事,陶錦嗤笑,“趁本宮還愿意同你好好說話,你最好現在讓開,不然本宮可不確定會些什么。”
倆人僵持著。
“只有今夜�!睉哑吆龆雎�。
陶錦一愣,下意識問,“什么?”
“只有今夜,放過我,好不好�!闭f到最后一句,懷七聲音竟帶上一絲祈求。
陶錦有些驚訝,如此主動示弱的小狗,不多見啊。
今夜是小姐忌辰,懷七不想起任何爭執(zhí),更不愿看見長公主。他只想安靜陪小姐一夜。
懷七說完,山洞內再度陷入沉默,身前男人安靜等待,陶錦能感受到他緊張的情緒。
好脆弱的小狗。
“當然”她勾唇一笑,就在懷七升起希望時,薄唇輕吐兩個字,“不好�!�
扔下這句,陶錦抬步越過懷七,打算往里走去,洞口怪冷的。誰料她剛經過男人身旁,就在下一瞬,懷七攥住她手腕將她按到墻上,高大的身軀壓過來。
山洞墻壁并不平攤,反而碎石亂凸,懷七沒收力道,她結結實實撞在墻壁上,幸而她穿的厚,否則碎石怕是能刮破衣衫。
可饒是如此,被桎梏在冰冷巖石上的感覺也并不好受。
山洞漆黑,她無法判斷懷七的動作,下意識用另一只手去擋,可剛有動作,便被懷七遏制住。
好了,這下真成壁咚了。
懷七左手攥住她兩只手腕,陶錦掙扎了一下,竟然沒有掙脫。
這男人力氣什么時候這么大了,陶錦瞪大雙眸,只覺得有些離譜。
安排的劇情不是這樣的,她甚至沒來得及掏出透骨針呢。
“放開!”她訓道。
懷七壓低聲音,“現在出去,我放開你。”
手腕被緊緊掐住,陶錦忍不住蹙眉,真是瘋狗啊,怎么咬主人。
“好�!眽合逻@口氣,她假意應了。
就在手腕被松開的瞬間,她抬手扇向懷七,沒有清脆的巴掌聲,只有陶錦悶哼一聲。
懷七反抗了。
他輕松躲過這巴掌,帶著薄繭的手扼住女人的喉結,未太使勁,卻也令她無法掙脫。
喉間一陣輕微窒息感,陶錦難以置信,低聲罵道:“真是瘋狗�!�
陶錦也不是第一次喊他狗了,可不知為何,今夜的懷七反應異常激烈,呼吸沉重,扼住她喉間的力道也重起來,她兩只手都掰不開。
一股新奇的失控感逐漸升起。
前世今生,陶錦還是頭一次這么清楚的意識到,她和懷七懸殊的力量差,偷襲都襲不過啊。
雖覺得失控,陶錦卻并不慌,她帶來的侍衛(wèi)就在山洞外,只要喊一聲,便會在立刻趕來。
沒有生命危險,可感覺上卻很新奇,被自己曾經的忠犬暗衛(wèi)掐著脖子威脅,這種體驗此生也就這一次了。
也只能有一次。
窒息感逐漸加深,連呼吸都逐漸費勁,陶錦抓住他的衣襟,費力開口。
“殺了我,你的小姐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說話聲小,這話語卻足夠驚人,身前懷七力道一松,愣愣開口,“什么?”
“耳朵不好使嗎。”呼吸順暢些后,陶錦緩和幾下,繼續(xù)說,“不是很好奇嗎,本宮為何會看你前主子喜歡的書籍其實并非是本宮想看,而是她想看。”
話語落地,陶錦都佩服自己胡編亂造的能力。
耳畔雨聲未絕,喉間的力道小了許多。
懷七似沒聽清一般,又問一遍,“你在說什么?”
語氣很輕,帶著難以置信。
長公主是如何知道小姐喜歡那些書的,她話中又是何意。懷七屏住呼吸,心跳卻忍不住加速,與小姐有關的事,他向來無法遏制情緒。
他死死盯著身前人,懷七夜視能力極好,女人的視線模糊落在他面上,似也在觀察他的神情。
“桃花酥與云片糕�!�
陶錦說著,掌心落在懷七掐著她脖頸的手腕上,另一只手悄悄摸出一枚透骨針,語氣循循誘導,“她生前也很喜歡吃,不是嗎。”
短短幾瞬,陶錦腦中便編造好了故事的前因后果。
喉間力道驟緊,懷七聲音陰沉,“你到底是何意思?”
“你以為本宮不知曉嗎,今日是她的忌日,你費力去偷生犀,不就是為了想見她嗎。”
陶錦幽幽開口,她卻能感受到懷七的僵硬與凝固,內心煎熬與糾結被輕易戳破,任誰都無法一時接受。
“本宮告訴你�!彼nD一瞬,聲音輕快,“她其實就在你身邊�!�
洞外電閃雷鳴,又一道銀光乍亮的瞬間,她看見懷七眼中有淚,濕發(fā)狼狽黏在發(fā)額,神情因痛苦扭曲。
真可憐。
雷聲如野獸咆哮,隔著山洞悶悶砸在心上,陶錦目光看向洞門口,輕聲落下重磅。
“不信你看,她來了�!�
直插心臟的一句話。
懷七的身軀逐漸僵硬,他掌心松開力道,竟真轉頭朝洞門口看去。
說時遲那時快,陶錦往前一步,瞬間摟住懷七腰身,指中透骨針毫不留情的扎下去。
懷七說過,這個穴位可使他短暫陷入失力狀態(tài),和下了軟骨散的狀態(tài)差不多。
見男人悶哼一聲,步伐踉蹌,陶錦這才才松了口氣,她還怕自己扎錯地方呢。
疼痛與失力感瞬間席卷全身,懷七狼狽跪在地上,掌心撐著地面,竟還執(zhí)拗的看向洞口。
陶錦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扯了扯唇角。
洞口自然昏暗一片,什么都沒有。
陶錦扯起懷七的發(fā),逼他看向自己,終于輪到自己的主場,她說話不曾客氣,淺笑嘲諷,“你在期待什么�!�
一句話如冷水當頭砸下,懷七終于意識到自己被騙,可反抗已然來不及。
手腕被踩住,女人嫌棄的聲音響在頭頂。
“傻死了�!�
發(fā)帶束住懷七手腳,陶錦受不了這種漆黑陰冷的氛圍,本以為進入山洞會好一些,結果洞內更加陰涼寂寥,一股寒意直逼面門。
她撿了幾根干燥樹枝聚攏,用懷七的火折子點燃,溫暖火色霎時照亮狹窄山洞,也照出懷七的狼狽模樣。
“你到底是誰?”男人顫聲開口,火色跳躍在他眼眸中。
陶錦沒答,視線看見角落的生犀。
“犀香沒用吧�!碧斟\安靜陳述,看向懷七時,唇角漾起笑意,“她一次都沒有去見過你,知道為什么嗎?”
蹲在懷七身旁,看著他閃爍的眼眸,陶錦好心情道:“因本宮恰通曉些拘魂之術,從一開始,她的靈魂一直在本宮身旁。你的長明燈,她沒有收到過�!�
她輕飄飄幾句話,碾碎懷七苦等的五年。
欣賞著懷七復雜的神情變換,陶錦掐住他下顎,繼續(xù)說,“你再猜猜,本宮最初言的那位青州故友是誰。”
她俯身,勾起唇角,一字一句道:“正是你那位主子,五年前便亡故的青州郡主�!�
男人只是怔怔望著她。
讓懷七更痛苦的,除了被強迫外,忽而知曉亡故的小姐其實一直以靈魂的姿態(tài)看著這些事發(fā)生,不是更有意思嗎。
“你猜,她現在在同你說什么?”陶錦笑吟吟開口,醞釀著接下來的話語。
第42章
“好臟的小狗�!�
懷七看著她,
連呼吸都靜止。
“她說”陶錦抬手,指腹撫過男人鬢角碎發(fā),濕漉漉的,
摸起來有些涼。
“好臟的小狗�!�
確實臟兮兮的,
渾身濕透,
衣擺處還沾著泥土。
淋了這么久的雨,也不知會不會感冒,
自從陶錦見過懷七發(fā)燒后,
便對他如今的體質不怎么信任。
洞外雨聲仍舊,
身旁樹枝燒焦聲噼啪作響,偶爾迸濺火星,而身前男人陷入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狀態(tài)。
他唇瓣翕動,
似要說什么,
可又什么都說不出。
很顯然,方才她的一番言論令懷七的世界觀受到極大沖擊,
就好像把一個無神論者忽然拉入幽冥地府,對他說,其實你在地上的行為我們都能看見哦。
小狗需要緩緩,她理解。
懷七緩慢眨眼,
腦中回蕩著方才的話語,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為小姐燃過長明燈一事,
可長公主為何知曉。
半晌,懷七艱澀開口,聲音顫抖,
“你說的可是真的?”
“你說呢�!碧斟\笑瞇瞇將問題拋回去。
她又往火堆里加了些干草枯枝,
火勢旺盛后,陶錦看向角落里的銀盞犀香。
真的很嗆,
尤其和燒柴味混在一起,就快令人呼吸困難。
猶豫三秒,陶錦拿起銀盞朝洞口走去,躺在地上的懷七看見她的舉動,拼命掙扎起身,聲音藏著慌亂。
“別碰它!”他試圖阻止。
陶錦置若罔聞,手伸出去,暴雨很快澆滅燃燒的犀香,銀盞里,雨水浸泡生犀,那股濃郁的氣味消散許多。
很好,終于能呼吸了。
陶錦剛喘了口氣,回身便發(fā)現懷七已掙脫腕上束縛。她神情一驚,連忙摸出第二枚透骨針,視線在男人身上琢磨著,又有些不太敢下手。
封兩處穴位,不會封出問題吧。她記得懷七牽著她手初次嘗試時,看起來也不好過。
她不要一個廢物小狗啊。
“別緊張�!碧斟\走到懷七身前坐下,掌心覆在他胸膛上,感受著清晰的心跳,慢聲說。
“她說她不喜歡這股味道。”
她確實不喜歡。
此話落地,男人又陷入片刻失神,黑眸顫動看向四周,似在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小姐”他忍不住喃喃,可洞內空空蕩蕩,鬼神無應。
懷七不知道長公主所言真假,小姐魂靈難道真被拘在她身旁,一直看著這些事發(fā)生。
思至此,他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腦中嗡鳴作響。
喉結艱難滾動,懷七顫聲祈求,“能否讓我再見小姐一面?”
沉默片刻,陶錦誠懇道:“我做不到�!�
她本人就在懷七身前,沒辦法再分裂了。
貼在懷七胸膛的掌心下移,忽視男人的抗拒,陶錦扯開腰帶,三五下將他上半身扒凈。
懷七忽而僵住身軀,口中溢出痛哼,陶錦停住動作,才發(fā)現是扯衣裳時帶偏了那根透骨針。
她好心將針扶正,又把濕噠噠的衣服扔到火堆旁烘烤,做完這些,陶錦抬手摸了兩下小狗胸肌,發(fā)覺他身上濕涼冰冷。
懷七姿態(tài)很是狼狽,臉色煞白一片,看起來痛苦不堪,也不知是知曉所謂真相的心痛,還是因透骨針而身痛,亦或是兩者都有。
懷七額角生出冷汗,聲音沙啞虛弱,“這五年,小姐一直都在你身旁?”
陶錦一愣,她怎么給自己挖了個坑,隨口道:“并非,大概是兩年前吧�!�
她隨口瞎扯,未注意到懷七怔住的神情。
兩年前,長明燈滅,小姐魂魄被拘在京中。
腦中嗡鳴作響,疼痛使懷七的身體小幅度痙攣,再說不出一句話,能撐到現在未昏厥,全憑他強大的忍耐力。
陶錦沒注意到,她繞到懷七身后坐下,解開披風蓋在他身上,又試圖讓他靠在自己腿側。
兩個人湊一起,還能暖和些。
手心貼到男人臂膀時,陶錦才察覺不對,掌下肌膚輕顫,體溫也冷的嚇人。愣神片刻后,她急忙將透骨針拿出來。
緊繃的身軀癱軟,還沒來得及詢問懷七狀態(tài)如何,便見絲縷血色自他唇角蔓延。
懷七掌心撐地,似欲起身,可渾身虛弱無力,只能半跪在地上平復,悶聲輕咳。
陶錦看了看手中銀針,忍不住想,難道是她扎錯位置了?
她記得上次懷七恢復的很快。
“還好嗎?”她問了句。
男人抬頭時,蒼白的唇多了抹艷色,他沒回答陶錦,只是自顧自強撐著站起身,他撿起那塊犀香,顫著指尖擦干,又試圖用火折子點燃。
既然世上有魂魄,那犀火相照,一定能看見小姐。
懷七神情偏執(zhí),可生犀早被雨水浸透,如何都無法點燃,他一遍遍嘗試,又一遍遍失敗,徒勞而已。
看著懷七執(zhí)拗的舉動,陶錦無聲嘆息,“我說了,她不喜歡這個味道。”
懷七手中動作逐漸停下,半晌才回頭看向她,火光跳躍,他唇角微微顫抖,眼中含淚。
看得她好想狠狠欺負一下小狗。
“她就在你面前,你有什么話可以直接說�!碧斟\好心說。
她可沒騙人,她確實就坐在懷七身前。
她也很好奇,懷七會和她說什么呢。說想她嗎,還是和她道歉。
不知何時風雨已歇,洞內寂靜一片,懷七望著周遭,唇瓣動了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演變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