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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過來泡著歇一會兒。”

    “我不累�!彼部偸沁@樣回答,腳卻不知不覺往屋前走。

    等到他走到面前,塵不到便會攤開手掌說:“手呢,

    我看看。”

    他遲疑片刻,把手伸過去。

    塵不到拇指一捏穴位,酸痛感才后知后覺地在他骨骼間泛濫開來。

    “關(guān)節(jié)已經(jīng)僵了,嘴倒是硬得很,

    金翅大鵬的鳥喙都比不過你。”塵不到抬眸掃他一眼。

    聞時無聲動了動唇。

    “又咕噥我什么壞話?”塵不到笑起來。

    聞時看著那笑怔愣片刻,

    偏開目光道:“說鳥,

    沒說你�!�

    金翅大鵬便會撲著翅膀朝門口啄過來。

    ……

    有時候,

    山里會毫無來由地下起雨。

    聞時運氣糟糕透頂,每次下雨,他都在半山腰的山道上,

    還偏偏是最長最荒的那處,連個暫避的地方都沒有。

    松云山的雨聲沙沙的,很大。塵不到的聲音被蓋了大半,

    模模糊糊并不清楚。

    聞時總是先看到頭頂?shù)挠图垈�,再回頭看到塵不到。

    “誰罰你了,在這裝水鬼嚇唬人。”塵不到說。

    他剛回山,卻沒有什么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

    連衣袍袖擺都一分未濕。相比而言,

    聞時就狼狽一些。

    塵不到遞了帕子給他,聞時接過來,

    跟著往山頂走。

    山道狹窄,他們又并用著一把傘,肩臂總是相碰。

    聞時擦著臉走了兩步,頭也不抬地開口問道:“不是過兩日才回么。”

    塵不到挑眉看了他一眼:“哪兒聽來的?”

    聞時沒吭聲。

    塵不到:“又是哪個半吊子小卜算算出來告訴你的�!�

    “半吊子卜算”本人:“……”

    “跟卜寧呆一塊凈學(xué)這個了吧。”

    “沒有。”

    “當(dāng)真?我晚些時候問問他�!眽m不到半真不假地說:“你現(xiàn)在攔還來得及�!�

    聞時拉不下臉,冷冷道:“誰要攔你�!�

    過了很久,他又硬邦邦地蹦了一句:“怎么攔?”

    塵不到笑了好一會兒。

    聞時在他的笑里朝山頂一瞥,看見彎月融在雨里,掛在不知多遠的天邊。

    ……

    山上最冷的時候,山頂山腰各間屋里也都是暖融融的。

    大小召常在屋里弄炭火爐,尤其愛往塵不到的屋里薅些果子和松脂,一并放進爐里,能燒出一種特別的山林香味。

    不用練功不用入籠的時候,她們也愛把聞時往那屋里薅。

    聞時會的所有東西,幾乎都是跟塵不到學(xué)的——字、畫,還有下棋。

    前兩者他都學(xué)得很好,下山唬人綽綽有余。唯獨最后那樣,怎么學(xué)都是臭棋簍子一個。

    相比而言,卜寧、鐘思、莊冶就都厲害得多。尤其卜寧和鐘思,不僅棋藝不錯,還特別好這個。

    偏偏塵不到閑來找人對弈,放著會的不挑,總挑他這個臭棋簍子。

    聞時既樂意又不大樂意,因為他一下棋就容易犯困。

    那天他又在塵不到那里下棋。

    外面下著大雪,白茫茫一片,屋里有裊裊的帶著松香味的煙。聞時手里抓了一小把棋子,在等招的時候半垂了眼,看著塵不到拈著棋子的手指,忽然迷糊了一瞬。

    他在松散的困倦里,聽見有人用從未有過的語氣叫他:“聞時�!�

    而他只是聽見這個聲音,就難過得好像被人抽空了靈相,只剩下孤零零的殼。

    聞時心臟一跳,倏地睜開眼。

    那種難過的情緒遲遲緩不下去,過了好久,他才恍然回神,聽見塵不到問他:“怎么了?”

    聞時搖了一下頭。

    “我不在山里,你又熬了幾宿?都困出眼淚了�!眽m不到指了指榻:“去躺會兒�!�

    “我不困�!甭剷r說。

    他盯著塵不到看了很久,才低聲重復(fù)道:“不想睡�!�

    我不想閉眼睡覺。

    ……

    聞時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久,而山里的日子又過得很快,有時候好像只是一個轉(zhuǎn)身的時間,就囫圇換了季節(jié)。

    直到某一天,難得有正經(jīng)時候的鐘思問了他一句:“噯小師弟,怎么了你這是?”

    他其實應(yīng)該不比聞時大多少,可能幾月都不足,但就愛這么叫。不僅對聞時,對卜寧也總是“小師兄”“書呆子師兄”“神算子”的混著叫。就連莊冶,他調(diào)侃起來都是帶著諢名叫“好好師兄”。

    那應(yīng)該是快到年關(guān)的夜里,大小召學(xué)了山下的食法,吊了濃濃的湯,燴了各種山物,盛在銅鍋里。

    師兄弟幾個圍坐著,邊吃邊漫無邊際地閑聊天。

    他們常于世間來去,見慣了種種。所以每次閑聊總避不過的一個話題就是“生死”,有時聊得認(rèn)真,有時只是說些相關(guān)的見聞。

    那天不知怎么提到了輪回,大師兄莊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見的事。

    他說那里有個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個傳言,說當(dāng)人將要過世的時候,如果有什么實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們貼身佩戴的東西或是衣物留一樣下來,用棉麻線纏好,埋在離墳三丈的地方。這樣一來,等到輪回轉(zhuǎn)生,就還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親便常會這樣做。

    “我聽著倒像是受了傀術(shù)的影響。”莊冶說,“傳著傳著便傳歪了�!�

    卜寧卻道:“也不全是如此。”

    “師弟你知道一二?”莊冶慣來認(rèn)真,閑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在一本書冊里翻見過。”卜寧本身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所以早早擱了碗筷,只借著爐火慢慢烘手,“跟你聽來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會兒,說:“兇一些。取的不是貼身之物,得是骨血�!�

    “骨血?”莊冶愣了愣,“生��?”

    “生取�!辈穼廃c頭。

    莊冶皺起眉:“那就遠非常人能受了。”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過輪回還惦記著�!辈穼帒�(yīng)了一句,“不過這種重術(shù)看看便罷,少有人用�!�

    “算了吧,不知真假還得受大罪,輪回也好下輩子也罷,都是些虛詞�!辩娝家皇旨茉谇耐壬�,懶懶散散地后靠著消食:“誰拿這些賭個虛無縹緲�!�

    “看待輪回之事,山下人跟咱們不大一樣�!鼻f冶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我聽他們爭執(zhí)起來動輒不得超生,情深起來又張口閉口下輩子�!�

    “確實�!�

    銅鍋底下還支著爐子,火不大,剛好能讓鮮湯一直汩汩輕沸著。這其實是個愜意又閑散的深冬夜,但聞時卻很不舒服。

    他就像是病了,沉疴難愈。軀殼是空落落的,耳里像塞了棉絮,聽幾個師兄閑聊也聽不大真切,只有那么幾個詞句像帶著細密的刺,在他心臟里一遍遍來回地生剮著。

    鐘思叫了他好幾聲,又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才驀地回神,抬眸看過去。

    “我見你這幾日都悶悶不樂、心不在焉,有麻煩事?”鐘思問。

    聞時定定地看著他們,忽然也看不真切了。

    過了很久,他輕蹙了一下眉,含糊道:“沒什么。”

    鐘思又用肩膀拱了聞時一下:“你別總是沒什么掛嘴邊,回頭也給你取個諢名�!�

    莊好好無奈地搖搖頭。

    鐘思哈哈笑著,比了個拇指對聞時說:“哎,知道你是這個。但有麻煩別總悶著,說出來師兄給你出主意。”

    卜寧聞言露出了一副“你算了吧”的表情,有些頭疼地說:“你別找亂子就謝天謝地了,想想你的疤�!�

    “上回是意外。”鐘思吊兒郎當(dāng)?shù)孛弊�,不在意地說:“人啊,偶有一失,哪能回回如此。”

    聞時借著桌上火光朝鐘思脖頸看去,那里確實有一條長疤,剛退痂,一看就是才落下不久。

    可他居然想不起來那條疤的來處。

    卜寧莊冶俱是了然模樣,唯獨他,想不起來昨日見到的鐘思有沒有這樣的疤,他甚至……想不起來昨日是什么樣的。

    他也想不起來,為什么大小召煮了這樣一鍋熱食,她們和塵不到卻不見蹤影。

    就好像……場景都是擺放好的,沒有前因沒有后果,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而他穿梭在割裂的片段里,渾渾度日。

    當(dāng)啷——

    碗被碰落在地,滾燙的熱湯潑了滿手。

    聞時盯著自己依然蒼白的手指看了很久,在卜寧他們有所反應(yīng)之前,猛地站起身,丟下一句“我先回屋”,便匆忙出了門。

    山道很長,他幾乎飛掠直上。

    塵不到的屋里亮著燈火,昏黃的光將那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他在呢。

    聞時跟自己說。

    他就坐在屋里,跟往常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只要想見,推門就能看見�?匆娝虚椒鴷恚蚴侵ь^擺著棋盤。

    他會一直在這,須發(fā)無損。

    山間歲月很長,他們明明還有無數(shù)個不斷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們明明還有很多年。

    聞時抬起手,想要推開門看一眼屋里的人……

    但他最終停在了半途。

    從山腰到山頂,對他而言眨眼便到。但他此刻卻覺得筋疲力盡,就好像他走了很久的時間很遠的路,費盡了不知幾生的力氣,才能站在這扇門前。

    他垂手低下頭,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在閉眼的瞬間,聽見自己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揪著五臟六腑猝然一痛。

    “聞時……”他又聽見有人叫他了。

    是塵不到的聲音。

    可是很奇怪,塵不到明明就坐在一門之隔的屋子里,為什么聲音那么遠。又是為什么他在聽到那聲“聞時”的時候,會難受得再撐不住,躬下身來。

    “聞時……”

    嗯。

    “聞時,別回頭�!�

    我沒回頭。

    “別哭。”

    我沒哭。

    我沒哭……

    為什么要哭?

    他攥著掌心,緊咬著牙,滿心血味。僅僅是站直身體,就好像耗盡了全部力氣。他眼前是花的,心臟越跳越重。

    到最后,似乎整個松云山都跟著在震。

    但聞時感覺不到。

    他就像一個麻藥退散的將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在蘇醒和恢復(fù),順著骨骼皮肉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將他吞沒。

    他幾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聽見那個人一遍遍用低而溫沉的嗓音叫他:“聞時�!�

    聞時……

    聞時。

    他轉(zhuǎn)過頭,透過一片模糊的視野看向山外。

    之前在山腰的時候,卜寧說過一句,臘月十六了,再過些日子就是小年,山下的人要放燈祭神仙。

    可那彎銀鉤似的月牙卻依然掛在天邊。

    聞時一眨不眨地看著彎月,孤拔地站在那里。

    直到旁邊那間屋門被“吱呀”推開,沙沙的腳步在身邊停下。

    那一瞬真的很安靜,連風(fēng)都暫停了。像松云山最常有的長夜,萬籟俱寂。

    ……

    然后聞時閉上了眼睛,咽下滿口血味,啞聲說:“塵不到……”

    “為什么這里的月亮總是不圓�!�

    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

    為什么他常常上一瞬在山頂,下一瞬就落到了山腳。

    為什么他總不記得昨天發(fā)生過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將要去做什么。

    為什么他不敢闔眼整夜整夜地坐在樹梢上……

    而他望了這么久,那輪月亮卻從來沒有圓過。

    都是……

    假的么?

    而當(dāng)這個念頭終于出來的那一刻……

    籠里江河俱下,山石崩塌,天地同悲朽。

    曾經(jīng)有人跟他說過,籠主頓悟的那一剎那,大約是這世上最痛苦也最悲哀的過程。

    他聽得懂,卻體悟不深,直到現(xiàn)在才終于明白。

    他在松云山的過去是一本并不厚重的書,寥寥百十頁,他來回翻了無數(shù)遍,湊了這黃粱一夢。

    而他終究要親手把這一切斬碎。

    第108章

    賭徒

    這是籠……

    這是我的籠。

    聞時對自己說。

    這是他當(dāng)年生剝靈相形成的籠,

    籠里的黃粱一夢都來自于那具靈相的記憶……也是他的記憶。

    現(xiàn)在夢醒了,幻影不復(fù)存在。

    他看著籠里的松云山垮塌成泥,看著身邊的塵不到消散如煙,

    看著山腰的燈火落入黑暗,

    看著一切他所沉溺的、懷念的變?yōu)榕萦埃?br />
    再也不見。

    他站著,看著。

    就像一個手拿尖錐的人一遍一遍扎著心口,提醒自己要清醒,不能沉淪。因為他還有事沒做完。

    他在生死間往返了十二輪,

    長途跋涉,就是為此而來——

    他的靈相還鎮(zhèn)在籠心中央,

    那上面是封印大陣,

    陣?yán)锸撬獜娏粝聛淼娜恕?br />
    當(dāng)所有幻境碎裂,那股虛假的寒山風(fēng)霜味消散,草木枯焦味和血味尖銳地破開一切,

    從背后裹了上來。

    聞時猛地僵住。

    他惶然地轉(zhuǎn)過身,看到了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場景……

    那是百里荒山野林,草木枯朽摧折,籠罩著生靈涂炭過后的死寂。在那片死寂之中,巨大的陣局靜靜運轉(zhuǎn)著,

    像個透明的罩子,將當(dāng)年那些令人畏懼、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切封罩在其中,

    禁錮了一千年。

    那一切的“根源”就是塵不到。

    可是聞時看不見他。

    一千年后的封印陣內(nèi),充斥著比當(dāng)初更多更盛的黑霧,

    它們像無數(shù)條交錯糾纏的巨蛇,

    又像虬然盤結(jié)的樹根藤蔓,它們張牙舞爪地在陣中流轉(zhuǎn)游走,

    重重地撞擊著巨陣邊緣。

    每一次撞擊,都會被陡然亮起的金色陣印強壓回去。

    除此以外,目之所及皆為黑色。

    而塵不到的半仙之軀和本體靈神就被鎮(zhèn)在那片黑海之下,聞時根本看不見他。

    你還醒著么……

    聞時想問,卻根本說不出話來。

    這個籠有他完整的靈相,所以他一踏進來,就記起了太多曾經(jīng)忘卻的事情。他想起自己曾經(jīng)問過塵不到,為什么常倚著山石往山下看。

    那人說他在看松林年年愈青,鳥雀離巢歸巢,看山下的人白日往來忙碌,傍晚升起一縷縷細細裊裊的煙。

    因為那些東西有生機。

    “……你明明枯草枯枝也能看半天�!蹦菚r候的聞時總會駁一兩句,其實不是真的愛拆那人的臺,只是想聽那人再多說幾句。

    塵不到也總會如他所愿,說起更多的東西。

    聞時記得他當(dāng)時指著山崖邊的某株枯樹說,之所以看得饒有興味,是因為他能在那些枯枝敗草上看到很久以后,看見它們再慢慢生出新綠。

    那時候聞時滿臉狐疑。

    塵不到便沖他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指著枯樹枝上的某一點說:得有耐心,摒除雜念,剛開始可能要等上好幾個時辰才會窺見一斑。你來試試。

    聞時將信將疑地跟枯樹對站了很久……直到余光里的塵不到偏開臉沉沉笑起來。

    他因為這個羞惱了好久,接連幾天都繃著臉到處凍人。但其實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悄悄去了塵不到常倚的地方,還執(zhí)拗地又和枯樹對臉站樁。

    然后某一天,他真的在塵不到指過的那處看見了枯樹新生的芽。

    自那之后聞時便明白,塵不到真的在看那些。

    萬物有靈,而他喜愛一切富有生命的東西……

    可是封印陣?yán)锸裁炊紱]有。

    沒有松林鳥雀,沒有落日炊煙,沒有任何鮮活的生靈。只有永遠不會生出新芽的枯樹和永遠不會泛青的荒草。

    所以,他其實希望黑海下的塵不到從未睜開過眼。

    他寧愿對方一直沉睡著。

    而他要做的,就是讓塵不到在解脫醒來的那一刻,再不會看見這些。

    聞時朝著大陣走去。

    從他踏出第一步起,那個無聲運轉(zhuǎn)的封印巨陣便發(fā)出了尖利刺耳的鳴音,仿佛巨獸蘇醒。

    陣印流轉(zhuǎn)的速度猝然加快,轉(zhuǎn)出了直通云天的漩渦,罡風(fēng)便順著漩渦呼嘯不息,如深海狂浪。

    百里草木被連根拔起,間雜在風(fēng)渦里,被撕扯成無數(shù)木刺和碎屑。

    巨陣?yán)锏暮陟F也突然變得瘋狂起來,它們像是嗅探到了一絲逃出生天的機會,又或是嗅探到了闖入的生靈氣息,頓時狂舞著砸撞封印,每一下都震天動地。

    巨陣周圍的土地發(fā)出裂響,好像有什么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爆裂聲一道接一道,環(huán)繞著巨陣響了一圈。

    下一瞬,沙土炸裂,飛石漫天。

    十二只巨傀自封印陣底而出,每一個都如山如海,它們身上連鎖鏈都沒有,鱗皮之下是翕張的火焰,熾熱灼人,好像火海從陣中一直燒向了天。

    它們長嘯著,朝聞時而來。

    ***

    夏樵奔回松云山的時候,兩道人影正從山頂匆匆下來,帶著滿身郁結(jié)之氣。

    “周煦!”夏樵老遠就看見了走在前面的那個。

    而當(dāng)他叫出名字的時候,對方已經(jīng)到了他面前,帶起的風(fēng)撲了夏樵滿面。

    夏樵驚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這種瞬間到他面前的本事,周煦是不會有的,現(xiàn)在這個緊鎖眉頭面露憔色的人是卜寧。

    而他第一次看見卜寧露出這種神色。

    他能感覺到,這位一貫斯文溫和的人焦急又生氣。

    卜寧朝他身后空空的山道掃了一眼,“就你一個?他人呢?”

    “小夏!”張碧靈緊隨其后,匆匆過來,滿面惶恐,“小夏你去哪兒了?你、聞時老祖呢?”

    她問著,就看見了夏樵紅腫的眼睛,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她動了動唇,聲音卻很輕:“他……”

    “他在籠里。”夏樵看到他們的時候,眼睛又紅了,垂在身側(cè)的手攥得死緊。他之前嘶喊過,所以聲音啞不可聞:“我哥進籠了,我?guī)У穆�。我以為他是要帶著我一起進去的,但他把我推出來了�!�

    卜寧臉上血色盡褪。

    他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荒唐”,但沒能發(fā)出聲音。

    “他怎么……”

    怎么就不能再給我些時間,容我再想想辦法呢。

    這句話卜寧也沒能說出來。因為他其實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聞時不會再等的。他見過當(dāng)年聞時在封印陣下的歇斯底里,知道那樣的事情聞時根本承受不了第二次。

    所以不會等的……

    他知道聞時只要醒了,就一定會去那里,誰都阻攔不住。

    但他還是想試一試,因為他作為兄長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擔(dān)憂。

    卜寧閉眼嘆了口氣,抓住夏樵問:“籠在何處,還能……”

    他說到一半忽然記起自己不復(fù)當(dāng)年,還占著“別人”的身體。即便那是另一個自己,也是輪回轉(zhuǎn)生之后了,是一個獨立的人。他不能全然不顧,自作主張。

    就在他僵住的那一刻,他忽然聽見了周煦的聲音,沒有切換主控權(quán),而是在意識里,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去啊,你顧那么多干嘛,我也急。我也想去�!�

    那不是簡單的開門救人,危險難料。他對意識里的周煦說。

    “我知道啊,我又不是真的傻�!敝莒阏f,“就算我走過輪回轉(zhuǎn)了個生,咱倆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共通處的吧?你想干的就是我想干的,沒差。你給我留口氣就行。”

    說完,他沒等卜寧再回應(yīng),占了身體對夏樵說完了那句話:“你還能再帶一回路么?我們要過去�!�

    夏樵:“能。”

    “那走——”周煦還沒說完。

    夏樵便啞聲道:“但進不了籠了�!�

    “什么意思?”

    “為什么會進不了籠?不是說只有你能找到那個地方么?”張碧靈連忙問。

    “我哥推我出來的時候,把籠封了。”夏樵說。

    他只要想到那個場景,就說不出話來。他哽了一下,眼睛又紅了一圈,才道:“他就沒打算讓其他人進去,也不給別人機會救他。他跟我說……”

    “說什么?”周煦怔怔地問。

    “他說如果沒成功,他就不出來了�!�

    “……”

    就連張碧靈都變得面無血色。

    山道上死寂般的沉默持續(xù)了幾秒,卜寧嘆息似的聲音響起來:“是他的性格……”

    “會真的出不來么?”張碧靈輕聲說。

    其實她知道這是個傻問題,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那籠是他剝下靈相形成的,他自己是籠主,一進籠便會同籠內(nèi)的意識合而唯一。籠主是何種模樣,你們都見過。沒有旁人進籠點醒,他可能會就此沉淪其間,再想不起外邊的事�!辈穼幊谅曊f。

    就是因為他們見過,才知道那有多可怕,多令人難過。

    “倘若……”卜寧嗓音都驀地喑了一下,“倘若他生生破開幻境,自己醒了。又要怎么去救師父呢?他哪來的辦法�!�

    “那封印陣?yán)锏膲m緣,多到我們師兄弟幾個都畢生難見。他如何化解?即便他有法子轉(zhuǎn)移或是化散,還有師父身上的天譴呢?”

    “為什么還有天譴?!天譴不是已經(jīng)消了嗎?”夏樵愣�。骸皬堘吩阑\散的時候,不是都說了會報應(yīng)到他身上嗎?”

    他看向張碧靈,希望她能點一下頭,

    但卜寧開口道:“她是柳莊的人,要也只能要柳莊的債。不一樣的。”

    “那祖師爺呢!”那一刻,夏樵的模樣像極了他哥。他仿佛在替聞時討要一個公平,“祖師爺承受的那些誰又來還?!”

    他瞪大了眼睛,蓄積太久的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沒道理啊,憑什么?!張岱岳做的那些不就相當(dāng)于改天換命嗎?”

    “對!”夏樵就像突然抓住了老天的漏洞,“他這明明是換命,為什么他不欠祖師爺?shù)模烤拖袂妨f那些人一樣,他也應(yīng)該欠祖師爺一條命!”

    卜寧沉默良久,終于輕聲說:“因為師父沒死,換命就不成因果�!�

    “什么?”

    “因為天譴只有一世終了才算還,還一世算一世。而師父鎖于陣中,非生非死。”

    那才是永不入輪回,永不得解脫的意思……

    千年的時間只能讓他的天譴緩慢褪淡一點點。他一日沒還,因果便卡在最后的臨界點,一日不得成。

    夏樵愣住。

    最終還是周煦先冒頭開了口,他抓住了卜寧話里的意思:“你說天譴還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死對么?”

    沒等卜寧,張碧靈就輕輕點頭道:“是,誰都沒辦法改�!�

    周煦轉(zhuǎn)向夏樵:“那你哥進籠救人,要先化掉那些黑霧,再消掉天譴。天譴又只有一種辦法能消,那他豈不是……”

    他最后幾個字沒能說出來。

    別說夏樵,連他都有點承受不住這個結(jié)果。

    “應(yīng)該不是這樣吧……這算什么辦法呢?”周煦低聲說,“這不就是一命換一命?人死如燈滅,他替祖師爺還掉天譴入了輪回,下輩子就是另一個人了。跟咱們沒有關(guān)聯(lián),跟祖師爺也沒有關(guān)聯(lián),這樣的結(jié)果有什么區(qū)別?”

    其實卜寧也是這樣想的。他知道他那師弟很瘋,什么都敢賭。可是……

    一命換一命,入了輪回兩不相干,往后毫無牽連。下一輩子他不會記得自己曾經(jīng)有個家叫做松云山,曾經(jīng)遇見過那樣一個光風(fēng)霽月的人,甚至曾經(jīng)為了留住那個人豁出性命。

    這樣的結(jié)果跟千年之前有什么區(qū)別呢?真的值得拿命去賭嗎?

    可他卻聽見夏樵說:“有區(qū)別的。”

    他抬頭,看見夏樵閉眼眨掉眼淚:“我哥有無相門。”

    第109章

    指骨

    卜寧一震。

    是了。

    他有無相門。

    在這之前,

    他們從未有人聽說過這樣一種存在,聞時自己不知道它從何而來,卜寧也琢磨不清。

    只聽聞時說過,

    那門里的“路”很長、很安靜。除了黑暗,

    什么也沒有。無聲無形,

    是為無相。

    卜寧終于知道聞時這一趟抱的是什么心了。

    如果他成,就是再進一趟無相門。如果沒成,那他就跟塵不到一起鎮(zhèn)于封印之下,大不了一起永不入輪回。

    “荒唐!”卜寧終于還是斥了一句,

    “他就不曾想過,無相門連個來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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