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萬一這次偏偏不出現(xiàn)呢,
那他拿什么給自己兜著!”
他對夏樵說:“還是要勞你帶路�!�
夏樵忙道:“好,你要攔他么?”
卜寧靜了一瞬說:“去幫他,萬一出了事,
也好兜底�!�
“可是籠主都把籠封了,咱們要怎么進?”張碧靈說。
就見卜寧拿了一張黃表金紋紙出來,遞給張碧靈:“你修的是符咒?”
“對�!�
“那有勞捏個搜物的符。”卜寧沖她行了個禮說,“我靈相天生不穩(wěn),符咒傀術都有些受限�!�
張碧靈連忙接過紙,
問道:“老祖客氣了,用不著行禮的。這符搜什么呢?”
卜寧:“搜我?guī)煹茈S身之物,
牽連越重越好�!�
張碧靈一聽就明白了:“老祖是要借物開籠門么?讓那籠誤以為咱們是聞時老祖?”
卜寧:“是�!�
張碧靈聽說過這種方法,但從沒試過。畢竟這世上沒有多少籠主會自己封籠,
更沒有哪個籠主有聞時那個能耐。
她沒多耽擱,
當即捏了符紙甩出去。
那張符紙繞著夏樵轉了一圈,忽然轉了個方向。它沒朝山頂去,
也沒往寧州沈家別墅的方向走,而是飛向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地方。
張碧靈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弄錯符了:“它怎么去山腰了?”
卜寧和夏樵也滿臉疑惑。
“山腰還有什么?”
“不知道�!�
他們一頭霧水,但還是跟著去了山腰。就見那張符紙穿過半開的竹窗,進了屋里。
眾人面面相覷,推門進屋。
然后,他們看見那張符紙落到了張雅臨身上。
張碧靈反應了一下,忽然到抽了一口氣。
而卜寧頓了一下,大步走到榻邊。張雅臨依然如朽木一般躺在那里,無知無覺,那張符紙就貼在他脖頸前。
卜寧伸手揭了那張紙,看到了張雅臨脖子上掛的東西。
那是一截指骨,上面纏繞著一根帶血的白色傀線。
張碧靈沒敢說話,她看見卜寧老祖背對著他們,遲遲沒有直起身,只是許久過后輕聲問了一句:“這是……”
“那是雅臨收藏的指骨�!睆埍天`猶豫著,“以前一直說是……聞時老祖的。”
“那這線……”
卜寧依然沒回頭,也沒直起身。
張碧靈說:“應該是跟指骨一塊兒的。”
卜寧捏著那枚纏繞著傀線的指骨,閉了一下眼睛。
張碧靈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可能是我學藝不精,符紙弄得不好。這指骨應該不是真的,我看聞時老祖手是好的。”
“傀師什么都能捏出來,想要把某處補起來很容易�!辈穼幍吐曊f,“師弟若是那樣做,誰都看不出,包括師父。”
聞時在傀術上的本事已經至頂,跟塵不到幾乎無差。他造出來的夏樵跟常人無異,更何況一截指骨……
卜寧終于知道,他那個師弟不是沒想過無相門有可能不起作用,而是早在千年之前就給自己兜過底。
他連最壞的結果都想好了——如果直入輪回什么都不記得了,跟前塵舊人再無瓜葛,他還能憑借生取的骨血,再遇見一次他今生放不下的人。
瘋子。
卜寧再顧不得斯文,在心里斥著。
他把指骨連帶傀線一起摘下來,握進手里,然后直起身對夏樵說:“有勞�!�
……
***
可他們最終還是沒能進到籠里。
——夏樵帶著他們一路摸到了籠邊,他伸手朝前時,山野的濕霧中顯露出那道通天徹地的金色籠壁。
卜寧當即布下陣石,自己捏著指骨站于陣眼。想借聞時的指骨和法陣,讓那道金色籠壁出現(xiàn)裂口。
其實有一瞬間,夏樵的手掌前已經出現(xiàn)長而蜿蜒的縫隙了,只要再裂開一些,能讓他將手指伸進去,哪怕用盡畢生力氣,他會把籠門撕扯開。
可是那道縫隙只亮了一下,就忽然熄了。
“老祖!為什么沒了?”夏樵惶急轉頭,叫道:“我已經聞到籠里的味道了,風都吹出來了!為什么縫隙又沒了?”
夏樵拍打著籠壁:“還能再試一下嗎?再開一次!”
卜寧臉色比他還要難看,腳下卻又加了一道力。
他劃破了指尖,將擠出來的血一一滴在布下的陣石上。每落下一滴,就有玄雷自九天直下,劈在籠壁上,而那道金色籠壁便會劇烈震顫。
像兩方之間的較勁。
他們要進去,但籠里的人不想他們以身犯險。
“師弟——”
卜寧滴上第二輪血的時候,臉上已經看不出人色了。張碧靈的符紙跟著拍在籠壁上,試圖幫一點忙。
但她知道,其實幫不上。
這籠太過特殊——聞時的軀殼和靈相都在其中,雖然籠心沒破就意味著他還沒收回靈相,但對籠外的人來說,這個籠的威壓相當于聞時全盛時期。
卜寧這半具靈相抗衡不了,她更抗衡不了。
“師弟——”卜寧又喚了幾聲,最后沉聲道:“聞時!”
可那道籠壁卻半步不讓,再沒有出現(xiàn)過縫隙。堅決地將他們擋在所有之外。
卜寧在玄雷和罡風之中看著那道籠壁。
他還記得千年之前那個封印大陣最后收束的模樣,將所有肆虐的塵緣包裹在其中,自此再不見任何陣中人的身影。
不知誰說了一句,那真像座墳。
確實像。
那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里面其實不僅有塵不到,還有聞時,有曾經的松云山,甚至包括他們幾個。
而這道通天徹地的籠壁,就像立在墳前的碑。
無一字,又無一不是字。
卜寧的虎口崩裂開來,那些陣石被他抹了三遍血,終于再承受不住,在風里碎成了沙。
那股與籠壁相抗的力道陡然消散,夏樵被掀得朝后摔滾了幾圈,被卜寧扶住了肩膀。
“我想進去。”夏樵說,“老祖,我想進去。我跟這籠是有牽連的,我現(xiàn)在很難受……”
他就像能感覺到籠里的動靜一般,突然被一股難以抹滅的巨大悲傷籠罩住。眼淚留個不停。
“我哥可能——”
“我知道�!辈穼幏鲋募�,“……我知道。”
但他并沒有再去擺陣強破籠門,而是低下頭,默數(shù)著到籠壁的距離。數(shù)到三丈之遠,將那枚纏繞著傀線的指骨埋進土里。
他不知道這枚指骨最初是被誰找到的,又是如何輾轉到了張雅臨手里,吃了幾十年的香火供奉。但他知道,他那個執(zhí)拗的師弟最初生取骨血,一定是想把它們埋在這里。
曾經書里提過一種重術,說如果今生有什么人實在放不下,那就在臨走前生取骨血,以麻線縛之,埋在離墳三丈遠的地方。那么即便入了輪回,也會隱隱約約記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便還會和那人于塵世重逢。
聞時修的是傀術,于傀師而言,沒有什么比手指更重要。生掰這塊,可能是想記得更深一些。
他作為師兄,沒法眼睜睜看著這個這節(jié)指骨流落旁處。
第110章
無相
做完這一切,
卜寧開了一道陣門。
夏樵和張碧靈茫然地看向他:“去哪兒?”
“去山坳�!辈穼幷f。
去塵不到當年布了陣的山坳。
夏樵和張碧靈不知緣由,其實卜寧自己也并不那樣清楚。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去那兒,那是一切的源頭,
他總能做些什么。
可當卜寧到那兒的時候,
卻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有人了。
不是什么陌生人,
而是之前見過的那些判官后人。他們并沒有全來,只有十來個人穿破霧瘴,到了山坳邊。
張碧靈認出了吳家和楊家的人,但卜寧一概不識。他也無心去識。
他立于那潭山坳湖泊前,
丟下陣石背手一掃,一道將生人阻攔在外的屏障便就地而生。
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不通禮數(shù)。
被屏障擋在外面的后人們連忙解釋道:“老祖,
我們來這沒別的意思……就是知道了祖師爺在這布了什么陣,
我們這群不肖后人有些沒臉,想來、想來試試——”
卜寧繞著湖,點數(shù)著塵不到當年落下的陣石。根本沒聽他們在說些什么,
倒是周煦有些應激,語氣并不太好地問:“試什么???”
外人分辨不出他們的區(qū)別,只當這話是卜寧所說。當即拱手作揖,有些訥訥。
最后是吳家家主撒開手杖,行了禮說:“我們想分擔一些。”
卜寧終于直起身,
朝他們看了一眼。
彼時他已經找到了塵不到抹過血印的陣石,就在死門之處。而他也已經重新擠開了手上的傷口……
“我們想,
若是每一個后世人都在這陣石上留下血印,是不是……這池里今后再有什么,
就是大家一塊來擔了。”
卜寧從他們身上收回目光,
終于搖頭回了一句:“不必了�!�
說完,他卻自己朝陣石上抹了一道血。
那一刻,
布了千年的陣局在卜寧抹血的時候有了變動,朝他身上細細地牽了一根金線。
這陣本是連著塵不到的,現(xiàn)在因為他的那抹血,也跟他有了一絲微弱的牽連。
他沒能進聞時的籠,卻還是跟籠連上了。
緊接著,湖水激浪滔天,又在下一秒化為了漫天蓋地的黑霧,那些黑霧像一條能貫穿云霄的長龍,飛速旋轉著朝某個地方涌去。
可那地方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虛空。仿佛有個看不見的漩渦,竭力席卷著那些沒有盡頭的霧。
這個場景驚到了眾人。
夏樵低呼一聲,闖進霧里來,一邊找著卜寧,一邊高聲問道:“怎么回事?!”
卜寧輕聲說:“這些黑霧不是真的,是師父身上的投照。因為這個陣和師父的關聯(lián),咱們才能在這里看見,好比鏡花水月。至于那道長龍的歸處……”
那是聞時……
***
那是籠里的聞時,正將封印巨陣里千年未散的塵緣悉數(shù)納入自己體內。
那些塵緣太多太多,他從站著,到不知什么時候跪坐于陣中。從孤拔而挺直,到弓身蜷于焦土。
但他始終沒有停下。
某個意識迷離的瞬間,他心想�?赡苁抢咸熳⒍ǖ模鷦兞遂`相才會有這具空蕩蕩的軀殼,又因為這具不同于常人的軀殼,他才能這樣吸納這漫天海地的塵緣。
他很慶幸。
一千年后來到這里的,還是他自己。而他還有一兩點“長處”,不至于全然無能為力。
只是塵緣好多啊……
他仿佛在這里跪坐了一千年,卻還是沒能吸完所有。
那些東西就像一片海,源源不斷,永無盡頭。他在想,當年的塵不到究竟是怎么忍下這些東西的,會不會有哪個瞬間,也覺得負累疲憊。
他吸納了那么多,還是沒有看到塵不到的身影。
可能還要再跪坐一千年吧。
聞時模模糊糊地想,就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就好像有誰忽然幫了他一把,將那瀚海一般的塵緣分了一股出去。
接著是第二股、第三股……
他撐著地,抬頭去看�;\里依然只有他自己,陣中也依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而他也沒有心力去想了。
濃稠如墨的塵緣在不知多久之后,終于變得淡了一些。聞時從混沌中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模糊的焦距稍稍清晰一些。
他隱約看見了一抹白……
于是他咽下滿心滿嗓干澀的血味,朝那里伸出手。
他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了塵不到的手指。那只手曾經牽著他走出死地,走過松山雪海,在他過去的記憶里,一直是干燥而溫暖的。
但此時卻無知無覺、冷得像冰。
你會醒的。
聞時看不清,只攥緊了那只手,執(zhí)拗地在心里說。
你會醒過來的……
等我把這些弄干凈。
他在萬千塵緣的盡頭抓住了他想抓的人。
那個剎那,最后一抹黑霧消融殆盡,鉆進了他的身體。一道淡金色印記從他耳根下浮現(xiàn)出來。
他等了一千年,終于將這道印記從塵不到身上驅開了。
有點難受,但是得償所愿。
那道金痕幾乎在他耳根處灼出了疤,聞時再次弓起身蜷縮了一下。但他咬著牙,一聲也沒有漏出來。
他只是在最后關頭,動了一下手指。
他的指間還纏著傀線。當年剛開始學傀術的時候,第一根線就是塵不到教著他繞上的。
從此以后,就好像再也解不開了。
那些傀線在他的動作下瞬間繃直,緊接著,大陣四周同時響起了十二道朗嘯聲。那是他的傀,一共有十二只。
由他剝下來的靈相控著,始終環(huán)繞在大陣周圍。
他一度忘了,自己留下這些傀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他明白了,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刻吧。
塵不到有半仙之軀,天譴加身之后無人能壓制,只能靠封印陣。
但他不一樣。
他現(xiàn)在只有一具近乎空白的軀殼,完整的靈相還壓在籠心,能操控十二只最兇煞的巨獸,可以幫他完成最后一擊。
看,再沒有誰比他更適合做這些了。
最后的最后,聞時的手指扣進塵不到的指縫里。
當初他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看到那個仙客一樣人,于是他忘記了冷和疼�,F(xiàn)在,他抓著塵不到的手,應該也會忘記那一瞬間的孤獨吧。
聞時閉上眼。
下一刻,十二只通天巨傀朝他俯沖而來,像傾瀉而下的火海。
……
在巨擊轟然砸落的瞬間,封印陣中那個被鎮(zhèn)了整整千年不得解脫的人忽然掙動了一下
他的手指蒼白冰冷,像是要抓住什么,卻抓了個空。
接著他靈相手腕上纏繞著的鳥羽、珠串以及紅繩亮了起來,如同之前的每一次……
很久以前,有那樣一個說法。說在某個人亡故的時候,請上十八僧侶日夜誦經,只要心意夠誠,那些祝福是會留下印跡的。
印記有深有淺,淺的多些福報,深的能護那個人一世長壽。
但其實還有一個說法,較之這個兇得多,就連聞時也不知道。
說人將死的時候,如果有誦過百年經文的福珠和羈絆最深的貼身物,以周身的血浸染飼之,就能以畢生未享的福報去護一個人。
那樣留下的祝福比任何印記都重,能保那個人生生世世平安喜樂。
那年的臘月初一,他沒能喝到松云山上烹好的茶。但他知道那是聞時的生辰……
既然是生辰,他總該送些什么的。
他也只能送這個了。
福珠他從少年時便帶著,隨身早已不知多少個百年。青鳥翠羽是放不下的惦念,傀線是他們之間最深的牽連。
……
那天的大陣里血海蜿蜒,將雪白的傀線染成鮮紅,自此之后,再未褪下。
他許諾出去的祝福撞上了聞時生剝靈相,于是在六合之外又生出了一道從沒有過的門,替代了原本的輪回路。
那道門安靜、黑暗,無聲無形。后來有了個名字,叫做無相。
這是他自己也未曾想到的。
只在極偶爾的瞬息里,他會忽然感覺到一道瘦高而孤獨的影子,走在一條漫長沒有盡頭的路上。
而他好像一如當年在松云山頂倚著門,在背后看著對方。
就這樣,看了十二場輪回,整整一千年。
煙火人間
第111章
出門
相比很多城市而言,
寧州的面積算不上大。只要哪里發(fā)生點事,就會立刻變成閑聊談資,從城頭傳至城尾。
寧州的人也愛聊房市,
哪里新開了樓盤,
哪里富人集中,
哪里價格炒得賊高但沒什么人住等等,都摸得門兒清。
所以在老寧州人的認知里,寧州西環(huán)的張家弄是個很特別的地方。
特別之處在于“張家弄”這個地名由來已久,按照博物館里縣志、市志的記載,
能往前追溯900多年。
900多年前,住在那一帶的是一大家子,
都姓張。具體做什么營生不清楚,
只知道人丁興旺、門規(guī)森嚴,很富庶。那家人有時會在城里布施,又跟官府往來甚密,
便有了“張家弄”這么個地名。
這本來沒什么可稀奇的,畢竟很多地名都跟姓氏有關。
可900多年過去了,寧州天翻地覆。西環(huán)一帶經歷過城關變良渚、變荒野、再到村莊、開發(fā)區(qū)、商圈的更替。
正常情況下,那里的人早該換過八百輪了。但事實不是……
二十年前,開發(fā)商包了張家弄那塊地搞中式宅院。因為價格離譜,
一度是寧州房市的熱門話題。都說那地段、那配套設施、那價格,賣得出去就有鬼了。
結果還真見了鬼。
那片中式宅院一經落成就住進了人,
更見鬼的是住戶都姓張。有知情的人說,張家弄那地方其實從來就沒換過人,
900多年來住著的始終是那一家。
于是寧州多了兩種傳聞。
一種說,
張家人不忘本源,一直守著祖宗根基,
所以才福澤綿長家大業(yè)大。
另一種就玄乎多了,說張家弄那地方一直都很邪門兒,容易莫名其妙地迷路,也容易聽見奇怪的聲音、看見奇怪的場景。
據(jù)說曾經有人排卦算過,張家弄那個位置按照卦象上的顯示至兇至煞,應該是個墳冢,比亂葬崗都陰,根本不該是住人的地方,也長久不了。
但更多的人說那里“依山傍水”,是個格局極好的風水寶地,人家?guī)装倌甓甲∵^來了,怎么可能長久不了。
眾說紛紜歸眾說紛紜,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老話了,年輕一輩幾乎沒聽過。直到近兩天,張家弄才又被人提起。
起因是兩天前,有個ID叫“龍騰虎躍”的人在寧州“本地嘮”民生論壇里發(fā)了個帖子,說自己是個出租司機,做過一個很離奇的夢……
夢見他半夜跑完最后一個單子回西環(huán)交車,結果開到張家弄附近,車出故障拋了錨。他下車檢修的時候,突然聽見那片中式宅院里一陣巨響。
就像房子塌了似的。
他被那動靜嚇一大跳,實在沒忍住,就想過去看看,可走著走著便迷了路,最要命的是手機沒網(wǎng)絡也沒信號,連地圖都用不了。
等到終于能斷斷續(xù)續(xù)連上網(wǎng),他已經繞到了張家弄后面的野樹林里。
那片野樹林出乎意料的大,大到他懷疑自己手機地圖有問題。
就在他開了實景導航想要出去的時候,林子里突然起了霧。
那霧也奇怪,就好像什么東西破了,從里面流出來的似的,還有股枯朽的銹味。
他當時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起霧的地方走了幾步。于是看到了讓他毛骨悚然的場景——
他看見了一大片不該存在的焦黑荒地,荒地中間是盤根錯節(jié)的枯樹,那之中好像躺著一個人。頭發(fā)極長,衣服又極紅,在大霧之中若隱若現(xiàn)。
他當時就嚇得有進氣沒出氣,抱著樹干往下滑,癱在地上。
接著,他又看見霧里影影綽綽,憑空出現(xiàn)了許多“人”,紛紛朝那個紅衣人跑去。也不知道是那些人跑得快,還是霧太濃。
在他看來,他們就像飄著瞬移過去的。
然后,他就聽見了哭聲。那哭聲又啞又凄,一嗓子就給他送走了——他當場昏了過去。
等再醒過來,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床頭手機鬧鐘在響,時間是早上7點半。旁邊是他準備起床的老婆。
他抓著手機茫然了半天,問老婆:“我昨晚回來了?”
他老婆滿臉問號。
他又問:“我怎么回來的?”
老婆看了他半天,說:“你是不是有毛��?”
“不是,昨晚誰把我送回來的?”
“……你自己回來的啊!”
他問了半天,把老婆給問煩了才確認,昨天自己交了車就回家了,很正常地洗了澡,然后倒頭睡到了天亮。他看見的那些應該是因為太累,做的噩夢。
他本來都接受這些了,結果傍晚出門接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底有一層濕泥,而手機地圖最新一條搜索記錄,是車拋錨的那條街。
不僅如此,他還刷到了本地新聞推送,說西環(huán)張家弄的中式宅院塌了一座,具體原因尚不明確……
他差點又被當場送走。
這位“龍騰虎躍”的帖子在“本地嘮”里引發(fā)了一波熱議,但因為他空口無憑,很快就開始被人打假。
虎躍先生很不甘心,說自己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了。
之前也有一回,他接了個將軍山附近的單子,乘客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那小孩濕漉漉的跟水鬼一樣,坐在車后座也不吭氣。臨到下車的時候,好像長大了一截。
于是那帖子又變了話題,有建議他去廟里拜拜的,有推銷辟邪法器的,還有直接開卦隔空給他算命,說他跟“鬼”前世有緣的……
討論持續(xù)了兩天半,在第三天凌晨戛然而止。
其實帖子沒刪,但所有人仿佛都在同一時間忘記了它。
它迅速被各種房屋買賣租賃信息淹沒,沉到了不知多少頁的地方,再沒被人想起。
那是8月23號凌晨1點10分,塵不到在那一刻睜開了眼。
***
其實那個“龍騰虎躍”沒有看錯,他跌跌撞撞闖進樹林時,剛好碰到聞時籠散,封印大陣得解,千年前被藏匿的一切重現(xiàn)天日。
他看見的長發(fā)紅衣人自然是塵不到,后來涌過去的那一批是卜寧他們,哭的人則是夏樵。
他之所以嚇暈過去還能“自己”修好拋錨的車,回到家,是因為卜寧他們發(fā)現(xiàn)了他,將他暫時轉成傀,控著他回去的。
類似于這樣的目擊,千百年來其實時有發(fā)生,總有這樣的“有緣人”會不經意撞見些什么。
判官們大多都能妥善處理,不會留下什么痕跡。當那些人醒過來,只會覺得自己做了個格外逼真的夢。
像“龍騰虎躍”這樣的是極少數(shù)。
不是他們粗心大意,而是實在顧不上。
因為當時卜寧借著山坳的陣,隔空替聞時分擔了一些塵緣,正是虛弱的時候。而封印陣中的塵不到狀態(tài)又很嚇人——
照理來說,一個被禁錮一千多年不得超脫的人,本體靈神和軀殼就像耗盡所有的朽木,沒有半點活氣。他復蘇的過程則是由死向生的涅槃,應當艱難又漫長,一年甚至幾年都不為過。
但當時躺在陣中的塵不到卻不然。
他手腕上纏繞的珠串顫動不息,鳥羽泛著亮光,身下朝八方蜿蜒的血跡明明早該干涸,卻在汩汩流轉著,染得他手腕指尖一片殷紅。
……就好像正在跟某種力量拉鋸抗衡。
每拉鋸一次,血就淌得更快,他的模樣也更蒼白幾分。
沒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也沒人敢貿然動他,生怕打斷了什么要緊的事情。
那個過程持續(xù)了很久。
直到某一刻,珠串叮啷碰撞出一陣亂音,蜿蜒八方的血液慢慢洇進泥土里,翠色的鳥羽在風里揚了一下,又落回到他手腕上。
之后,整個荒野都靜了下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眾人才敢動彈。
因為卜寧靈相動蕩,狀態(tài)不支,沒人能開松云山境。所以他和塵不到都被帶回了沈家別墅。
起先,各家都想留些人幫忙。
沈橋過世之后,這棟房子還是第一次那么熱鬧,幾乎擠滿了人。
但夏樵并不習慣。
他還是只留下了跟周煦直接相關的張碧靈,對其他幾家道了謝,好聲好氣地送走了。然后,他就再也沒合過眼。
這是他成為“夏樵”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傀的強處——他可以一直守著,不困不累,不眠不休。
要不是有張碧靈在旁邊盯著他,他甚至可以水米不進。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周煦,或者說卜寧醒過來才有所轉變。
當時剛退燒的周煦一邊喝著藥,一邊盯著他的臉色說:“卜寧告訴我,祖師爺這情況,少說需要一年才會醒,夸張點五六年都有可能。還有你哥……”
他卡頓了一下,道:“你是打算把自己等成野人,給他們個驚喜么?”
“我是傀�!毕拈該u搖頭說,“不吃不喝不睡也沒什么影響�!�
“傀你——”周煦可能被卜寧老祖摁住了嘴,掙扎幾秒后換了個委婉點的詞:“——大爺。你哪有傀的樣子,要不你去鏡子那照照這張臉,氣色差得能演鬼片了�!�
夏樵聽了他的話,又想起聞時進籠前對他說的那句“誰把你當傀”,低垂著頭很久沒開口。
等他再抬起頭,就默默端了張碧靈擱在旁邊的粥,老老實實喝了起來。
……
他們本以為真的要等一年甚至五六年的……
可是沒有。
他們真正只等了十二天。
***
8月23號那天深夜,跟之前的每一晚都沒什么區(qū)別。
張碧靈在廚房給他們熱粥填肚子。夏樵被換下來去洗澡,周煦從屋里短暫地出來了一下,騎坐在客廳沙發(fā)扶手上接張嵐的語音。
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他忽然毫無來由地怔了一下,就像囫圇間走了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