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喜歡仙都玉京的花燈盛會,不喜歡九幽的鬼戲仙游。
她喜歡仙姿俊逸的溫潤少年,不喜歡心思難測又重欲的妖鬼。
所以,被一紙聯(lián)姻婚約與妖鬼之主拴在一起的陰山琉玉,一直以為自己到死都不會懷念在九幽與墨麟結(jié)為道侶的那一百三十一年。
然而真到身死那一日。
她的魂靈飄于九天,看著那個從來對她冷淡寡言,沒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殺入仙都玉京,斬落她仇敵的頭顱,散盡一身修為替她雪恨——
陰山琉玉再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與他成婚的第二日一早。
就在前一夜,她向他坦白了自己另有心上人,答應(yīng)與他成婚不過是兩族聯(lián)姻。
“……看什么,”她的妖鬼夫君沉著臉對她道,“一月一次,平日分床,族務(wù)不管,但錢你管,這些我都記住了,還有什么吩咐啊大小姐�!�
陰山琉玉看著他冷淡眼神,托著腮眼尾彎彎。
她身死那日,她看到他站在血流成河之中,捧著一條發(fā)帶,血淚如珠。
后來陰山琉玉才知道,原來這個人,在他還是仙都一名默默無聞的奴隸時,早已暗戀她許多年。
[永不折腰的世族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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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冷淡實際他超愛的strong妖鬼之主]
成長·逆襲參賽理由:重生一世,琉玉為護(hù)家人周全步步為營,向前世仇敵復(fù)仇,拯救了前世死在仇敵之手的親人,消除了人族對妖鬼的偏見,同時也幫助許多前世身陷絕境的人這一世能夠擁有更好的人生。
*修仙世家背景,非常規(guī)修真設(shè)定
*劇情感情五五開
*非大女主非大女主非大女主!
*女主家的劇情采用敘詭手法,不是完美無瑕大善人,但也絕對無重大道德缺陷
*封面畫師南梔,已獲授權(quán),非獨(dú)家
*2024.1.14文案wb存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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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yù)收:《宿敵送我替身后》
瓏玲與梅池春針鋒相對三百年。
死于瓏玲之手那日,世人頌她為正道之光,唾罵大魔頭梅池春死有余辜。
但梅池春沒死透,又活了。
思來想去,咽不下這口氣的梅池春造了傀儡人,分了它一縷自己少年時的魂魄,將它送入瓏玲的宗門,既為讓她嘗嘗昔日死敵陰魂不散的恐懼,又欲蟄伏在她身邊,有朝一日向她復(fù)仇。
計劃過分成功。
瓏玲對這個生得和他五分像的替身噓寒問暖,信任有加。
只是偶爾像是通過它,在看什么別的人。
梅池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她是不是對我有意思→兄弟們這次我真的不會再被女人騙了→我裝作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只是我計劃的一部分→別說了我自有打算��!
瓏玲(胖橘震驚):天降初戀替身,感謝老天奶的饋贈
【無善惡觀的清澈山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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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流桀驁愛臭美的狐貍狗】
第
1
章
“自從我在仙魁游街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有人告訴我,琉玉小姐是陰山氏最尊貴的大小姐,與我們這樣的人有云泥之別。我年少不屑,直到第一眼見到你,才知道金枝玉葉這四個字怎么寫�!�
“陰山琉玉,你竟也有如此落魄的一日�!�
仙都玉京一夜風(fēng)雪,霧影山積雪三尺。
琉玉陷在松軟的雪地里,心下半寸的致命傷汩汩涌出鮮血,浸透了身下的泥土。
微微動了動眼球,琉玉的視線越過烏衣青年手中淌血的劍尖,望向他身后的人影幢幢。
南陸昆吾、東極旸谷、西境虞淵——大晁仙家世族中出類拔萃的后輩來了不少,身影立在蕭瑟風(fēng)雪中,連成黑壓壓一片。
琉玉略略掃過,便在其中看到了不少年少時曾跟在她身后曲意逢迎的熟悉面孔。
“說這些沒用的做什么�!�
人群中的一名年輕女郎冷聲打斷。
“陰山琉玉,法家刑名之術(shù)有多厲害你是知道的,在燕無恕動手之前,勸你還是將檀寧的下落交說出來,鐘離家會保你性命無虞�!�
“她不會交代的�!�
烏衣勁裝的青年蹲在琉玉身側(cè),指尖捏住她松軟如春鴨的脖頸,仔細(xì)端詳著琉玉臉上那些猙獰扭曲的疤痕。
“為了阻止彰華公子借這樁婚事挾持檀寧,掌控檀寧背后的陰山氏舊臣,陰山琉玉這樣愛惜容貌之人,竟愿意將自己的臉劃成這副模樣,可見根本不打算活著回去�!�
嘴上這么說,但下一刻,琉玉便感覺到一陣劇痛在體內(nèi)轟然炸開。
從心下一寸侵入的劍氣在五臟六腑沖撞,如無數(shù)刀片攪得內(nèi)里血肉模糊,琉玉咬緊齒關(guān),但身軀仍不受控制地劇烈發(fā)顫。
“不過我很好奇。”
頭頂傳來的聲音噙著一點(diǎn)笑意。
“當(dāng)年仙都玉京誰人不知,自從檀寧被你父母收養(yǎng)后,你與她便勢如水火,為了九方彰華,你們更是爭風(fēng)吃醋不斷——你今日來搶婚,恐怕亦有幾分私心吧?”
枕在冰冷血水中,琉玉隔著呼出的白霧望向遠(yuǎn)處山腳下的仙都玉京。
她在陰山氏最鼎盛的歲月里長大。
她的父親陰山澤是被稱作“仙京風(fēng)流,公子澤獨(dú)占八斗”的陰山氏次子。
母親南宮鏡雖是出生于沒落世族,卻手腕強(qiáng)悍,她在夫君的支持下先奪族長權(quán)柄,而后又替陰山氏廣開財源,招攬家臣,最終令陰山氏在大晁全境的眾多世家中脫穎而出。
而傾全族之力培養(yǎng)的琉玉也并沒有讓家族失望。
五歲開炁海,十三歲入靈雍學(xué)宮,十六歲便在靈雍仙道大會上摘得魁首。
仙魁游街那一日,玄鶴開道,紫鸞隨行,白玉童吹笙鼓篁,就連遠(yuǎn)在中州王畿的少帝都慕名親臨,逞論圍繞著她仙臺金車下的那些世家子弟,簡直難以計數(shù)。
世家中的世家,貴女中的貴女,琉玉生來便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
在陰山氏覆滅前,她的人生僅有一件憾事。
——就是不能將檀寧這個討厭的妹妹趕出家門。
檀家是陰山氏的家臣,檀寧是忠烈之女。
從檀寧和她母親踏入家門開始,所有人都要她善待忠臣家眷,方顯大家風(fēng)范。
可琉玉討厭她虛偽的柔順溫馴,討厭她在背后向母親告狀害她受罰,更討厭她母親柳娘曾試圖勾引父親。
所以,琉玉在得知檀寧喜歡自己的青梅竹馬后,她便處處與檀寧作對。
學(xué)宮切磋時,琉玉當(dāng)著彰華的面令她慘敗丟臉;彰華受傷時,琉玉故意使喚彰華跑腿令她心疼;兩人獨(dú)處時,琉玉暗中施咒打翻硯臺,弄污她精心挑選好幾個時辰的新裙裳。
她曾那么憎惡檀寧。
可到最后,陰山氏覆滅,仙都玉京那些曾對她阿諛奉承的世家子弟如鳥雀散去。
她與檀寧,竟成了彼此最后的依靠。
“——不過,你該不會到現(xiàn)在還喜歡彰華公子吧?”
烏衣青年的嗓音里壓抑著一種古怪的愉悅,目光緊鎖在琉玉的臉上,咬字因興奮而微微發(fā)顫。
“當(dāng)年天門之戰(zhàn),就是你和檀寧爭了這么多年的彰華公子,這個你爹娘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用你爹娘傳授的一身劍法,絕了他們兩人的性命呢�!�
雪落在琉玉漸漸失焦的瞳孔上,耳畔有刺耳的嗡鳴拉響,蓋住了青年惡劣的低語。
恍惚浮現(xiàn)出的,是陰山氏覆滅那一日的兵荒馬亂。
她從千里之外的北荒九幽奔襲而來,陰山氏本家已是尸骸遍野,怨血化土。
而那個從來修行憊懶、只知耍小心機(jī)與她爭寵的妹妹檀寧站在陰山氏的護(hù)法大陣上,烏黑如瀑的青絲眨眼銀白如雪,俏麗清秀的面龐瞬間枯老如樹皮。
“你怎么才回來!”她滿面淚水,似發(fā)泄般地對琉玉哭喊,“爹娘死了!大家都死了!我護(hù)不��!姐!我為什么誰都護(hù)不�。 �
琉玉緊咬的齒關(guān)如洪
銥驊
水決堤,鮮血噴涌如泉,灌入鼻腔中嗆得肺部急劇收縮。
或許是怕她真死了,落在脖頸的指力減輕幾分。
冷霧鉆入肺腑,這才將琉玉的思緒重新拉回了霧影山的風(fēng)雪中。
方才的那名年輕女郎踩著松軟積雪走來。
“既然問不出東西,就別在這里浪費(fèi)時間,我會帶她回鐘離家,你們也可各自回去復(fù)命�!�
看著污雪中的少女,她眉間緊蹙,居高臨下道:
“為了替陰山氏復(fù)仇,你蟄伏十年,哪怕被無數(shù)仙家世族圍剿至絕境,也能拼著最后一口氣絕地反擊,沒想到最后竟是為了救一個年少時就與你不對付的妹妹而前功盡棄,真是愚蠢——”
年輕女郎伸出的手被一柄刀鞘攔在了半途。
那女郎瞇了瞇眼。
“你什么意思?”
烏衣青年咧嘴一笑:“人是我抓到的,怎么也輪不到鐘離氏將人帶走吧?”
“你抓的?”
那女郎似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鐘離氏七十九人,相里氏五十八人,就連九方氏的精銳也折了二十三人——若非我們將她逼到強(qiáng)弩之末,你碰得到陰山琉玉半片衣角?”
鐘離氏的年輕女郎語帶告誡地盯著他。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腦子里都是什么齷齪念頭,當(dāng)年在靈雍學(xué)宮人家就沒正眼瞧過你,你以為你如今給世族當(dāng)看門狗被賞了點(diǎn)權(quán)力,就能隨意折辱陰山氏的大小姐了?別忘了,她在九幽還有個妖鬼夫君呢�!�
燕無恕面色微僵。
他修法家刑名之道,手段殘暴,百無禁忌,臉上鮮少出現(xiàn)這樣的畏意。
但誰讓她口中的那個人是墨麟。
照夜一百三十七年,在無色城橫空出世,被妖鬼們奉為尊主的——妖鬼墨麟。
妖鬼非妖,也非鬼,乃是四百年前邪魔肆虐大晁時,與人族結(jié)合留下的血脈。
這些繼承了邪魔血脈的妖鬼,以及他們的人族母親,曾一度被認(rèn)為是大晁的恥辱,應(yīng)該隨著照夜元年的開啟,一并掩埋在那段逝去的屈辱歲月里。
——直到一把無量鬼火,將蓄養(yǎng)了無數(shù)妖鬼奴隸的無色城燒成了人間煉獄。
墨麟拎著無色城副城主的頭顱,踏著滔天鬼火,一力沖破了仙家世族的圍剿,于北荒九幽建立起一座妖鬼城池,從此與大晁的世族仙家分庭抗禮。
這個卑微低賤的妖鬼,就這樣從暗無天日的無色城走到了仙都貴人們的面前。
甚至,連出身高貴的陰山琉玉也在兩域議和那日遙遙一指,自愿與墨麟締結(jié)婚約,遠(yuǎn)嫁九幽。
燕無恕眼中邪氣漸濃。
“當(dāng)年在靈雍學(xué)宮時我便發(fā)過誓,若我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絕不會放過那些曾經(jīng)將我尊嚴(yán)踐踏于足下之人,她今日有此下場,都是她從前眼高于頂?shù)膱髴?yīng)!”
神情陰鷙的青年近乎癲狂,但琉玉卻在這啖肉飲血的目光中笑了一下。
為了潛入仙都玉京,她早已自毀容貌,可這一笑,又讓燕無恕想起了當(dāng)年仙臺神轎初見,少女神色間帶著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特有的饜足慵懶,裙袍上的蹙金蝶映著暮春晴光,幾欲振翅。
在燕無恕的片刻晃神中,琉玉歪頭望著他,笑問:
“——你誰啊?”
燕無恕瞳孔驟縮。
“陰山琉玉�。∧阏宜溃。�!”
“燕無��!”
人群中有人高聲喝止。
“別忘了此行各家域主的囑咐!陰山琉玉不能死!”
又有人道:“九幽的態(tài)度還未明確,起碼要等墨麟公開廢除陰山琉玉的尊后身份后才能殺她!”
燕無恕死死盯著琉玉的臉,目眥欲裂:
“我便是將她囚做傀儡,為奴為婢,讓她生不得死不成,九幽墨麟又能奈我何!他敢跨過妖鬼長城來取我性命嗎!”
話雖如此,懸在半空的那一掌卻仍好似被一種無形的威懾制住,遲遲不敢落下。
琉玉覺得好笑。
她與墨麟成婚百年,夫妻感情不睦世人皆知,十年前離開九幽時,更是毀了結(jié)契書昭告天下,兩人從此和離,各不相干。
即便如此,他們依然畏懼墨麟至此,不敢輕易殺她。
而就在燕無恕舉棋不定之際,蟄伏良久的琉玉抓住他的一瞬破綻,猝不及防從雪中起身猛撲——
“小心!”
燕無恕回過神來,驚覺自己大意。
但他倒也并不慌亂,因為他很清楚,琉玉已是強(qiáng)弩之末,絕不可能傷到他半分。
——本該是如此的。
就在此時,一陣凄清鈴音毫無征兆地自琉玉懷中驚響,傳徹霧影山。
叮鈴。
叮鈴。
伴隨著這道清越鈴音而來的,是自蒼穹覆壓而下的、令在場眾人幾乎無一能反抗的【勢】。
勢,乃武者炁海所化氣場。
有出身高貴者,如在場的仙家世族子弟,每個人都會傳承自家獨(dú)特的【定勢】;也有出身草根者,如燕無恕,憑自身天賦也能自創(chuàng)出獨(dú)屬于自己的勢。
但還有千萬里挑一的鬼才,不僅能獨(dú)創(chuàng)定勢,還能將勢存于法器之中,違逆天地法則,借勢于人——
就如此刻從琉玉懷中飄出的那枚山鬼龍鈴。
連琉玉自己都未曾料到,那個人送她的這枚山鬼龍鈴里,竟不知何時封入了一道勢。
可惜箭在弦上,琉玉無暇多思。
眾人只見血衣斑斑的少女如一只抵死反抗的野獸撲來,趁眾人被鈴音壓制之時,她死死咬住了比她強(qiáng)大數(shù)倍的獵人。
被咬斷的喉管發(fā)出僅兩人能聽見的脆響,下一刻,脖頸動脈處的鮮血噴濺而出,如大雨澆了少女一身。
群鴉掠過深林,霧影山疾風(fēng)陣陣。
一切發(fā)生只在剎那,在場的世族仙家的子弟皆瞠目結(jié)舌。
他們自幼修儒道法兵四家之術(shù)長大,何曾見過這樣不體面的招數(shù)?
尤其這個人還是陰山琉玉。
那個從前被盛贊為“巫娥出峽,宓女凌波”的……陰山琉玉。
躺在血泊中的烏衣青年臉色灰敗,喉嚨里溢出咿唔不清的低吼,無處借力的雙腿胡亂蹬了幾下。
但直到斷氣,他也并未擺脫那鈴音加注于他身上的勢。
燕無恕死了。
琉玉也支撐不住,力竭倒地。
少女笑了笑,露出一排染血的牙。
十年死生顛沛,體面何足掛齒。
雖然她壓根不記得這人是誰,不過看他一副恨海情天的模樣,干脆就隨她一道赴死好啦。
翻了個身,琉玉望向遠(yuǎn)處的城池樓闕。
風(fēng)雪茫茫,霧影山的山腳下,就是琉玉最熟悉的仙都玉京,無數(shù)次午夜夢回,她最思念的地方。
可爹娘死了。
她的家不在那里。
感受著生機(jī)一點(diǎn)點(diǎn)消逝,琉玉忽而生出了一點(diǎn)微妙的憾然。
人間事,一步錯,步步錯。
若她當(dāng)初不那么年少氣盛,為給陰山氏爭一口氣而嫁去九幽,或許就能在陰山氏被圍剿時及時馳援。
若她嫁去九幽后不因心中郁結(jié)而不問世事,或許就不至于對大晁的局勢一無所察,錯將敵人當(dāng)做可以信賴的同盟。
若她與墨麟成婚的百年里,正眼瞧一次那個妖鬼夫君——
借勢如借命,也不知被她借走那么多勢的妖鬼,如今死在了哪個旮沓。
最后一口氣在霧影山的風(fēng)雪里消散。
琉玉輕輕闔上了雙眼。
*
或許是怨氣太深,琉玉發(fā)現(xiàn),自己死后竟魂靈未散,乘著仙都玉京的風(fēng)雪自九天飄落人間。
她看著眾人帶著她的尸首回到仙都玉京。
看著得知她死訊的檀寧和老仆哀慟欲絕。
甚至看到九方彰華親自替她斂尸,于暗室中為她刻下碑銘。
還有一個最令她意外的身影。
——墨麟。
世人眼中的妖鬼墨麟,強(qiáng)大、狠厲,翻手為云覆手雨。
以至于仙家世族不敢與他正面為敵,鑄造妖鬼長城,要他立下不犯之誓,率領(lǐng)妖鬼永居長城以北的北荒九幽。
但琉玉身死那天,她的魂靈卻看到他一己之力斬殺仙都十二將,屠盡九方氏百余人,在玄武道的血泊中抱著她的尸身,淚如血涌。
這個從來對她冷淡寡言,沒有半分多余感情的夫君,亡于她死后的第十日。
就在她的墓碑前。
第
2
章
寅時三刻,夜雨淅瀝。
整個九幽都城的街道浸沒在幽邃朦朧的雨
YH
霧中,兩側(cè)懸著猩紅燈籠的樓閣人聲鼎沸,擊鼓吹笙不斷,似夜宴正酣。
只是若定睛細(xì)看,印在昏黃紙窗上的影子卻有些奇詭。
舞姿娉婷的女子下半身有如蛇尾盤繞,推杯換盞的賓客一抬肩膀便伸出六只手來,還有端坐搖扇的公子,齊整衣冠后的九條狐尾,正隨著言談慢悠悠地掃過黑木地板。
——列坐其中的,竟無一是人。
原來,這些正是從九幽各城千里迢迢而來,參加妖鬼之主大婚典禮的千妖萬鬼。
世人謂之,妖鬼夜宴。
“……人都道,‘寧做世族仆,不為天子臣’,南邊的世族貴女,只怕比帝室公主還尊貴,那位陰山氏的大小姐,真的甘心嫁到我們九幽來嗎?”
觥籌交錯,暖香襲面。
山魈剛撩起內(nèi)室的簾子,冷不丁地就聽到了這么一句。
說這話的玉面郎君歪靠著四足憑幾,從他脊背處伸出的觸肢穩(wěn)穩(wěn)端了一盞琥珀酒。
瞥見忽而出現(xiàn)的山魈一行人,他也并未露出異色,而是坦然迎上藍(lán)衣少年不善的視線,笑意微妙:
“聽說這位貴女上個月在集靈臺待嫁時,曾因厭惡妖鬼外貌,下令所有妖仆鬼侍不得入內(nèi)殿,山魈大人,您可是尊主身邊的十二儺神之一,不知這傳聞是真是假?”
又有一只觸肢搖著金箔扇子而出,掩住玉面郎君翹起的唇角。
“若是假的,山魈大人可要盡快辟謠,否則別人還以為尊主替大晁四處平定疫鬼之亂,結(jié)果人家大晁還根本瞧不上我們,是不是?”
宴飲聲歇了幾分,不少妖鬼交頭接耳,視線在兩人之間打轉(zhuǎn)。
森然眸光刮過那張玉面,山魈扯了扯唇角,吐出兩個字:
“白癡。”
玉面公子笑容不變。
山魈掃過看熱鬧的賓客,目光所及之處,賓客們紛紛挪開視線,佯裝無事發(fā)生。
十二儺神與玉面蜘蛛一派的熱鬧,誰敢多看?
內(nèi)室很快又重新熱鬧了起來。
“這群人,要是沒有尊主,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給人當(dāng)狗使呢,狼心狗肺的東西!”
離了宴席,下屬朝樓上瞥了一眼,嘴里忍不住罵罵咧咧。
旁邊的人附和:“就是,集靈臺的事到底是哪個多嘴的傳出去的?等我查出來,非得把他舌頭剁了不可!”
“你剁得過來嗎?”
雙手抱臂的山魈盯著雨幕中往來的身影。
夜雨淅瀝,酒樓的老板娘撐著傘,正命人手腳小心地將一個又一個箱籠往載重車?yán)锇帷?br />
聽說這里面裝的都是給那位陰山氏大小姐準(zhǔn)備的日常衣飾,怕九幽這邊的繡娘手藝不夠好,還專派了一隊人千里迢迢去長城以南,找了最好的繡娘重金定制,再輾轉(zhuǎn)送回。
藍(lán)衣少年隨手打開箱籠瞧了一眼。
片刻后,山魈闔上那一箱子的流光溢彩,朝極夜宮的方向冷笑道:
“娶了一朵仙都玉京最難養(yǎng)的金牡丹,這種事,今后怕是少不了了�!�
他的話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山魈一行人風(fēng)塵仆仆帶回的箱籠,連極夜宮的大門都沒能送進(jìn)去,就被守在宮外的侍女?dāng)r了下來。
“……你再說一遍?”
少年搭在腰間彎刀上的手指敲了敲,似氣急反笑,一錯不錯地盯著那神色倨傲的侍女問:
“什么叫,你們家小姐穿不得外族的便宜料子?”
-
黑暗中,琉玉猛然睜開眼。
朦朧光線從紅羅帳外透入,將枕在帳內(nèi)的人浸在妖冶的昏紅色里,五感逐漸復(fù)蘇的琉玉盯著帳頂?shù)慕鹁繡花瞧了許久,才辨認(rèn)出那是一副鸞鳳和鳴的圖案。
琉玉一時恍惚,腦海里浮上來的第一個念頭是——
人都死了,不會還要給她配個冥婚吧?
但很快,琉玉便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
炁海,十二經(jīng)脈之根,生炁開合之基。
她的炁海早在九年前關(guān)山一戰(zhàn)時便毀去十之二三,何來此刻探查到的平和穩(wěn)固?
而且境界還大大跌落。
她臨死前已經(jīng)修到了九境,怎么會炁海修復(fù)之后,但境界卻回到了百年前的七境?
琉玉指尖微動,忽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光滑柔軟,沒有這十年顛沛流離的風(fēng)霜,更沒有半分猙獰疤痕的痕跡。
琉玉眼露愕然。
還未等她理清現(xiàn)狀,便被窗外樓下傳來的爭執(zhí)聲吸引了注意力。
“——山魈!你好大的膽子!兩位主君就在內(nèi)殿,你竟敢在極夜宮外動刀!你們九幽人都這般不懂禮儀教養(yǎng)嗎!”
“裝什么裝,在你們玉京人眼里,我們九幽不一直是窮鄉(xiāng)僻壤,窮鄉(xiāng)僻壤要什么教養(yǎng)?”
清冽的少年嗓音里帶著森然冷意。
“東西吃不慣,屋子住不慣,現(xiàn)在連衣服也穿不慣,真當(dāng)自己是金子打的佛像,要人供起來不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這么嬌貴——讓開。”
“放肆!小姐有令,妖鬼不得擅入內(nèi)室,爾等豈敢硬闖!”
“你們仙都玉京的人都能在極夜宮來去自如,近身侍奉自家小姐,我們憑什么不能覲見尊主?這里是九幽鄴都,要耍威風(fēng)回你們的仙都玉京去耍!”
“朝鳶!朝暝!你們還在翻什么花繩,還不快下來攔著!”
琉玉從渾渾噩噩的思緒里掙脫,方才后知后覺地聽清這些人爭執(zhí)的內(nèi)容。
……朝鳶?朝暝?
她忽的從漆木床上坐直,一把推開了床榻邊的窗戶——
在妖鬼長城以南的大晁,是見不到這樣的景致的。
天盡頭重巒疊嶂,地面沉積在山腳。
遠(yuǎn)處的青林翠竹在晨霧中透著青暈,高聳的紅漆橋連接起東西兩側(cè)的城鎮(zhèn),順著江水而上,能看到無數(shù)烏瓦紅柱的樓閣,依著山勢以極夜宮為中心,高低錯落地緊密排布著。
這是北荒九幽的都城,鄴都。
她曾生活百年的地方。
“要打嗎?”
樓外的山櫻花樹上忽而傳來一道聲音。
琉玉循聲望去。
一個梳著雙髻馬尾的少女盤膝坐在枝椏間,交錯縱橫的紅線繞過她修長手指,她一邊翻著花繩,一邊詢問對面的少年,稚嫩俏麗的面龐上不見半分情緒波瀾。
“打唄。”
那少年有著與她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他挑過少女指間紅繩,連看都沒看底下殺氣騰騰的山魈一眼,輕描淡寫道:
“又不怎么厲害�!�
這二人是一對雙生子,姐姐名喚朝鳶,弟弟叫做朝暝。
琉玉十歲那年,陰山氏底下的塢堡將他們二人送到琉玉面前,原本是要簽下死生契,作為死士養(yǎng)在身邊。
然而當(dāng)時的小琉玉看了一眼,干脆利落地將死生契揉成一團(tuán)丟開。
“我才不用這個�!�
小琉玉從上首的椅子上跳下來,對底下跪著的雙生子道:
“會用劍嗎?來打一架,既要你們?yōu)槲腋皽富穑冶氐媒心銈冃姆诜攀�。�?br />
后來,在琉玉隱姓埋名,遭遇無數(shù)伏擊截殺的歲月里,朝鳶與朝暝當(dāng)真為她赴湯蹈火,死生不悔。
但那時的琉玉,卻連一個全尸都未能給他們保住。
琉玉看著他們的身影,一時竟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注意到琉玉的目光,花影間的少女昂著頭,露出一個詢問的神色。
琉玉眼眶微酸,不由自主地探出身——
手腕處,突然被一道力氣攥緊。
琉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枕側(cè)一直有人。
錦緞摩挲,那人緩緩坐了起來,一只修長如竹的手撐著床,另一只隨意地搭在屈起的膝蓋上,琉玉回眸望去,一張陰郁蒼白的臉撞入她的視野。
輪廓很深,唇色偏淡,長發(fā)烏黑濃密,一半在肩上微翹,一半垂落在他松綠寬袍的襟前。
望過來的那雙眼瞳孔色澤濃郁,眼底卻棲息著一簇林壑深處的幽綠,陰冷而深邃,讓人不自覺的聯(lián)想到蜷縮于巢穴中的冷血蛇類。
琉玉眸光微動,落在他前胸的牙印和頸間的淺淺指痕上。
一些久遠(yuǎn)的記憶漸漸回溯。
琉玉有些尷尬地挪開了視線。
那雙幽深的眼從琉玉臉上一掠而過,移向窗外。
“山魈�!�
低啞的聲線森冷沉郁,越過琉玉,朝樓外對峙雙方送了出去。
“退下。”
仙都玉京的人表面淡然,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
修道境界分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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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魈作為妖鬼之主的麾下大將之一,外界曾估算過,他的實力應(yīng)該能與中三境巔峰的修者相當(dāng),他身后那些下屬,同樣沒一個泛泛之輩。
而他們這邊——
在場除了朝鳶朝暝是六境高手,其余實力只在四、五境之間。
真要動起手來,他們并無十足把握。
“尊主!”
山魈猛然抬頭朝樓上望去,身上銀飾叮當(dāng)作響。
“不是我們無理取鬧,實在是他們玉京欺人太甚!您可知外面如今流言紛紛,多有對尊主不敬之語,還有玉面蜘蛛為首的那些人,本就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有了攻訐您的由頭——”
“……吵死了,派你出去辦點(diǎn)事,火氣就這么大嗎�!�
山魈忙道:“替尊主辦事怎會辛苦……”
“累了就回去休沐五日,讓人把這些箱子都抬走,你手頭的事,交給鬼琵琶辦。”
睡意未褪的嗓音有些疲倦,還有幾分淡淡的不耐。
墨麟的心情的確不算好。
但由頭卻不在今早的這一場沖突。
紅羅帳內(nèi)燃著一脈暖香,他凝眸,看著被自己捉住的纖細(xì)手腕。
方才她一副想要從窗戶跳出去摻和的模樣,他攔了一下,本以為對方會立刻掙開,卻沒想到她只是任由他這么攥著,還托著腮,略帶好奇地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