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笑容純良乖巧,一聲姐姐叫到人心坎里去。
“我公務(wù)纏身,沒來得及去你的婚典上觀禮,正打算處理完玉山的事就去拜訪你呢,你在九幽這些時日過得如何?可有受什么委屈?你知道的,我哥很記掛你,要是有什么我能幫得上忙的,琉玉姐姐只管開口。”
琉玉定定瞧著他。
那眼神分明帶笑,可那笑容之中,又有幾分九方星瀾看不出的幽深。
竟讓他生出一種莫名的心虛,就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
他虧心事做得確實不少,但對這位大小姐,他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琉玉開口:“確實有一件你幫得上忙的�!�
九方星瀾笑意更深。
“真的?什么——”
話還沒說完。
他近身戒備的親衛(wèi)連劍柄都沒來得及摸到,就見這位仙姿玉質(zhì)的美人抬起手,隔著空氣驟然掀起一股殺意騰騰的炁流,重重落在了九方星瀾那張笑意未褪的臉上。
轟隆——�。。�
伴隨著一聲巨響。
渾身被劇痛席卷的九方星瀾仰面躺在廢墟之中,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
陰山琉玉,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抽了他一巴掌。
第
10
章
鴉青色的黑子從觸肢尖端倏然滑落。
一子砸落。
滿盤的棋局,全都亂了。
茶室內(nèi)的身影抬起頭,透過帷簾,眸色沉沉凝望著那道燦若牡丹的明麗身影。
剛剛分明才狠抽了人一巴掌,但那張雍容瑰麗的面龐上卻不見絲毫猙獰,揮巴掌揮得氣定神閑,好似覺得自己就算抽人也是恩賜,受著的人沒有躲開的理由。
他心頭不禁生出幾分微妙的喟嘆。
世代公卿,修者不絕,文武風流,百年不衰,是謂仙家世族。
論天賦,論容貌,論氣場,說陰山琉玉是世族冠冕上最耀眼的那顆明珠,并不為過。
也就只有如此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才敢當街扇九方家的公子。
方才因為挨打而暴怒的攬諸,也被琉玉這更加兇猛的一巴掌給抽消氣了。
那句話怎么說的?
幸福是比較出來的。
和九方星瀾挨的這一巴掌比起來,方才琉玉那一下,簡直溫柔得可以忽略不計。
而且羞辱性更強。
試問在場眾多妖鬼,有誰見過世族公子當著他們的面被抽巴掌?
攬諸昂著頭看那少女翻飛的袍袖,一時間覺得血液翻涌直沖上頭,淹沒了那些舊日陰霾,他心跳如雷,連呼吸都緊促起來。
痛快!
打得真是痛快!
“……你打我?”
扶著被砸得生疼的后腦,九方星瀾在親衛(wèi)地攙扶下緩緩起身。
隔著空氣的那一巴掌扇得他臉頰麻木,前所未有的恥辱感令他面皮有如火燒。
他甩開親衛(wèi)的手,連身上塵土都顧不上拍,一雙眼盯著琉玉,語調(diào)比起方才冷了不是一丁半點。
“琉玉姐姐,我做錯何事,你要當著這些妖鬼的面來折辱我?莫非——”
瞥了一眼后方的姑獲鳥鬼車,他唇畔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
“最近這段時日,陰山家在東極旸谷的生意一直不太順利,琉玉姐姐可是為了這事兒惱了?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過有幾個不懂事的小世族煽風點火,誤解了琉玉姐姐犧牲自己遠嫁九幽的用意,引得民怨滔天,但有家主在,此時一定會盡快解決的�!�
朝鳶抬眸,鵝蛋臉上的細眉難得攏起。
朝暝更是臉色難看。
九方星瀾算個什么東西?
從前在靈雍學宮恨不得給小姐舔鞋的貨色,如今竟也抖了起來,敢如此明目張膽的威脅小姐。
當初墨麟火燒無色城,殺得尸山血海,這些虐殺過妖鬼的世族幾乎嚇破了膽子。
若非他們家小姐身先士卒,愿意將自己當做質(zhì)子送去九幽,換得兩方止戈,墨麟頭一個殺去東極旸谷的九方家本家,哪里還輪得到他在這里大放厥詞?
琉玉卻并不意外。
前世在靈雍學宮時,他知道琉玉不喜歡檀寧這個妹妹,便背地里安排人欺凌檀寧,好在琉玉面前邀功。
當時也被琉玉用一塊硯臺砸得滿頭墨汁,他卻只敢楚楚可憐地同琉玉道歉,求她原諒。
后來九方家傳出消息,九方彰華為拉攏陰山氏舊部,要娶檀寧為妻。
此人又立刻前倨后恭的在檀寧面前賣乖,四處游說幾大世族的年輕一輩,只為親手抓到琉玉,好在檀寧面前邀功。
這等人雖為琉玉所不齒,不過卻因為是墻頭草,所以能讓人更先一步看清局勢。
——大晁的這些仙家世族,果真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聯(lián)起手來,為未來那場摧毀陰山氏的陰謀而籌備。
思及此,被九方星瀾給了個軟釘子的琉玉抿出一個笑容。
“不是你說,要幫我的忙嗎?”
琉玉上前幾步,伸出手來裝模作樣地拍了拍他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塵,語調(diào)溫和:
“那你回去替我問問九方家的那幾位叔伯,他們到底預備什么時候迎我回玉京。”
九方星瀾沒料到她這番話,當場怔愣:
“……回玉京?”
“方才,你問我在九幽可有受委屈�!�
琉玉眨眨眼,煞有其事地感慨:
“當然委屈啊,你沒瞧見那位妖鬼之主的勢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覺得我能好過到哪里去?還要給大晁傳遞情報,我夾在中間,日日煎熬——今日我不抽你,等待會兒回去,恐怕被打的就是我了�!�
十二儺神聞言皆忍不住泄露了幾分震驚神色,下意識瞄了眼鬼車的方向。
簡直污蔑!
尊主雖說脾氣不好,但怎么可能打女人!
而且她到了九幽之后,簡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敢動她半根頭發(fā)絲?
九方星瀾的表情看上去比他們更加震撼。
被打?陰山琉玉?
那個妖鬼之主竟然敢對陰山氏的大小姐動手???
他第一反應就是陰山琉玉在胡說八道。
然而他又抬眸看了眼這鋪天蓋地覆壓而下的力量,心中又忍不住發(fā)顫。
……倒也不是不可能。
陰山琉玉,那可是陰山澤和南宮鏡的女兒。
仙都玉京的無色城,正是由這兩人親手建立,墨麟憎恨陰山氏的女兒,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即便不真的動手,她身在九幽,折磨她的辦法也有無數(shù)種。
看著少女這張殊麗明艷的容顏,即便九方星瀾剛剛才被琉玉抽了一巴掌,此刻也難免不生出幾分憐香惜玉之情。
琉玉見他神色和緩,仿佛料到了他在想什么,突然神采奕奕道:
“所以,不如我跟你一同回玉京吧�!�
九方星瀾神色一震,清醒過來。
“這怎么行!”
他磕巴了一下,又放軟了聲線:
“琉玉姐姐,這我可做不了主,我……我自然也是同情你的,可是……事關(guān)重大,我也沒有辦法……”
剔透如琉璃的杏子眸掃了一眼地上的攬諸。
琉玉語帶遺憾:
“是嗎?我還以為你當著這么多妖鬼的面對攬諸喊打喊殺,是大晁要與九幽開戰(zhàn)的意思呢,若是要開戰(zhàn),那我今日便可動身隨你一道回去——”
“當然不是!”
九方星瀾背后冷汗都冒出來了。
他此行,助玉面蜘蛛攪亂九幽局面是目的之一。
更主要的目的,卻是要查清陰山琉玉是否與墨麟走得太近。
大晁的仙家世族早就想剪除陰山氏的勢力,自然不會允許陰山氏有和九幽聯(lián)手的可能性。
——但也絕不能讓陰山琉玉與墨麟和離。
沒了陰山琉玉,誰來傳遞九幽的情報,又有誰愿意以身飼虎嫁給妖鬼之主,監(jiān)視他的動向?
他若真將事情辦成這樣,回去要如何同長輩交代?
九方星瀾當機立斷,快步上前,將壓著攬諸的那兩人
銥驊
踹開。
“區(qū)區(qū)三名仆役而已,攬諸大人也是為了公務(wù),你們這些狗東西,竟對攬諸大人如此無禮——”
他親自上前,將攬諸扶了起來。
“我聽說,還是因為琉玉姐姐身邊的人出了事?既是為了琉玉姐姐,那他們更是死得其所,攬諸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方才惡劣至極的世族少年,此刻笑似春風化雨,好像方才欺辱攬諸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攬諸看著這張親切無害的少年面孔,怔然許久。
立在一旁的琉玉見他翻臉如此迅速,不禁心中發(fā)笑,歪歪頭道:
“就這樣?這位攬諸大人可記仇得很,若是轉(zhuǎn)頭去尊主耳邊煽風點火——”
九方星瀾笑意微凝,似有惱怒難堪之色一閃而過。
但最終,也只是強令自己綻開一個笑容,恭恭敬敬地拱手躬身道:
“當然,屬下蠢笨,自是由我這個做主人的親自給攬諸大人賠罪�!�
而就在他欲要直起身時,一根食指輕輕按住了他的背脊,令他無法起身。
九方星瀾頓時醒悟。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她方才那一巴掌,是在通過他,向遠在妖鬼長城另一端的大晁,表達她對他們此次試探的不滿。
沒錯,這就是陰山琉玉的性格。
她生來順風順水,氣性大得不得了,如今她都自愿到九幽受罪了,大晁那些老頭子卻還懷疑她,她怎么可能不鬧出一番動靜?
明白了這一點,九方星瀾更不敢輕舉妄動。
生怕激怒這位祖宗,她真丟下九幽這堆爛攤子不管了。
他只能維持著那個躬身拱手的姿勢,低著頭,任由汗水一點點滴在青石板上。
十方街一片寂靜。
在無數(shù)雙眼睛的矚目之下,這位他們眼中曾高高在上的世族公子,就這樣躬下了他高貴的頭顱,彎下了他世代公卿的風骨——
向一群他曾經(jīng)可以任意鞭笞欺辱的妖鬼。
不遠處,姑獲鳥鬼車。
車轎外的鬼女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捧著臉小小地哇了一聲:
“難怪尊主喜歡尊后,這么厲害,我也喜歡!”
話音剛落下,簾內(nèi)邊伸出了一只戴著玄色手衣的修長手指,不輕不重地隔空彈了一下鬼女的腦袋。
眸色幽幽的綠衣妖鬼望著不遠處的那道身影。
腦海里,不斷回想的是方才下車之前,那少女俯身湊近,鬢間斜插的玉流蘇拂過他的唇,帶著微涼的香氣。
少女吐息溫熱,貼著他耳邊道:
“以你的身份處理這件事,事情只會不可收拾,我更適合出面�!�
“另外——”
“山魈腦子不好使你也不好使嗎?我說的自家人不是九方星瀾,笨。”
第
11
章
“公子,現(xiàn)下該怎么辦?”
茶室內(nèi)的玉面公子瞧著這一桌已然打亂的棋局,眉眼瞧不出情緒波瀾。
一室屬下都在等著他的命令,他干脆利落地起身。
“回玉山——”
話剛起了個頭。
緊閉的內(nèi)室門被人叩響。
室內(nèi)眾妖鬼恍若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管,連帶試圖從窗戶逃跑的動作都定在當場。
玉面公子的額角有汗珠滑落。
下一刻。
驟然炸開的巨響如雷霆震動,木屑翻飛,塵土飛揚,攪亂了室內(nèi)凝滯的氣流。
眾妖鬼望著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門外的身影,不自覺地吞咽。
是十二儺神和……妖鬼之主,墨麟。
眾妖鬼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底下那位一鳴驚人的陰山氏大小姐的身上,未能分出心神盯著這位危險的妖鬼之主,竟不知他何時發(fā)現(xiàn)了他們,更不知道他們何時悄無聲息地到了面前。
山魈收回那條踹門的腿,身上綴著的銀飾碰撞,發(fā)出愉悅輕快的聲響。
他望著玉面蜘蛛那張兀自鎮(zhèn)定的臉,笑得眉飛色舞:
“好久不見,淵天大人�!�
淵天的視線從他臉上一掠而過,凝眸看向踏入茶室的妖鬼之主。
上一次見他,還是在他與陰山琉玉的婚宴上。
明明著了一身艷紅喜服,臉上卻看不出幾分喜氣,與那位喜宴都未參加就拂袖離席的大小姐一樣,瞧著活脫脫一對怨侶。
但今日再見,卻讓他覺察到一種極微妙的變化。
從前的墨麟就像濕冷的青苔,斑駁的銅綠,或是泥潭旁的磷火,陰沉沉的,一種欲念未平的陰郁冷漠沉積在他眼底,像是籠著一層黏膩腐朽的死氣,半點瞧不出一個統(tǒng)率千妖萬鬼之人的意氣風發(fā)。
他已經(jīng)是九幽妖鬼之主。
權(quán)勢、財富、酒色,他唾手可得,還有什么得不到的呢?
而今日——
他嗅到了妖鬼之主的身上浮著的一脈清甜熏香。
這香仿佛洗凈了他身上積年累月的沉郁腐朽,驅(qū)散了跗骨而生的死氣,令他整個人都多了幾分活人氣息。
墨麟在他面前的棋盤前落座,兩腿微曲,玄色手衣緊貼在他修長如竹的指節(jié)上,妖鬼之主捻起兩枚棋子,道:
“戲看夠了嗎?”
他掀起眼簾,碧色眼眸里情緒平靜,好似閑談,竟比往日還要和氣三分。
淵天的屬下護著自家主人,與十二儺神對峙,卻不免向墨麟投來視線,警戒著他的一舉一動。
背后深處的蜘蛛觸肢握著扇柄輕搖,散去衣領(lǐng)間透出的燥氣。
淵天向樓下瞥去一眼。
下方,九方星瀾已重新掛上了那副鄰家弟弟的乖巧面具,對著陰山琉玉噓寒問暖,甚至還要贈攬諸一箱子九方家的珍貴秘藥。
“尊主真是替咱們九幽娶回了一位能干的尊后呢。”
折扇輕搖,金箔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目光芒。
淵天笑吟吟道:
“不過,之前婚宴時,我瞧著這位大小姐對咱們九幽還不甚滿意的模樣,不知尊主如何在短短兩日,就讓這位大小姐愛屋及烏,甘為一個頂撞過她的攬諸出頭?”
墨麟還未發(fā)話,就聽淵天其中一名下屬嗤笑:
“尊主龍驤虎步,氣概威武,何須別的手段?自然是這新婚燕爾,被翻紅浪,靠那胯.下兇器——”
被玄色手衣捻在指尖的棋子帶著一尾幽綠鬼火倏然飛逝。
眾妖鬼還未看清去向,便見方才言辭下作的妖鬼發(fā)出凄厲慘叫,捂著下身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口中喚著公子連連求救。
誰能救?
誰敢救?
待他生生痛死過去,墨麟才大發(fā)慈悲,讓那一簇鬼火燒得旺了些,直將整個人吞沒,再無痛苦。
淵天耳膜一陣嗡鳴。
原本就無比安靜的茶室,這下更是連呼吸的聲音都輕得不能再輕。
十二儺神沒一個露出意外神色。
口無遮攔,羞辱尊后,當殺。
“他不算。”
墨麟垂眸,兩指又從散亂棋局上捻起一枚鴉青色的棋子。
“你殺她身邊女使,我即便現(xiàn)在殺你不得,但總要取幾分利息,殺誰,你來選吧。”
死寂中,茶室內(nèi)的那幾名下屬后知后覺地反應了過來,一個個面如土色,向淵天遞去求救視線。
淵天盯著墨麟手中的那枚棋子。
“尊主此話何……”
“當年無色城初創(chuàng),成千上萬的妖鬼被收入城中,為奴茍生,你卻在一眾妖鬼的保護之下偏安一隅,只因你身有魔主血脈,身份尊貴。你允諾十年之內(nèi)必定解放無色城,卻讓我們等了足足百年,仍不見半點希望�!�
指尖的棋子從一枚變作兩枚。
陰郁而幽深的眼眸凝在玉面蜘蛛那張臉上。
“你不服我奪了你妖鬼之主的位置,可以,想要殺我,可以,但你想重開天門,令天外邪魔重回人間,絕無可能。”
淵天聽完這一席話,眼底那點最后的笑意也盡數(shù)褪去。
昔日魔主馳騁神州大地時,人族不過是他們可以隨意踐踏的腳下泥塵。
什么皇室帝主,什么世家名門,皆不過釜中血水,煮作一鍋肉湯飲盡,豈會想到有朝一日,這些兩腳羊竟也敢踩在他們頭上,反將妖鬼貶作低賤奴仆。
“墨麟,你給人族當了百年奴隸,被打斷了脊骨,可我們還記得我們身上留著何等高貴的血脈——”
三枚棋子,在綠衣妖鬼指間黑白分明。
淵天目眥欲裂。
墨麟淡聲道:
“你想
銥誮
做魔,那是你自己的事,但現(xiàn)在——你只能選一個活了。”
身后的四名下屬頓時撲通一聲,齊齊跪下。
淵天閉了閉眼。
他救不了他的人。
九方星瀾與他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對方已生退意,時機未到,他其實也沒有理由再與墨麟對峙下去。
然而莫大屈辱堵在心口,令他血液翻涌,這一口氣竟是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
墨麟。
一個生母都容不下他的無名小卒,卻走了大運,覺醒了極為罕見的雙炁體質(zhì),成了這世間最接近魔的存在。
而他分明是魔主的直系血脈,卻未能繼承到這樣強大的力量……
在墨麟耐心耗盡之前,僵直的觸肢終于動了動,隨意指向一道身影。
墨麟唇角扯出一個森冷笑意。
琉玉進來時,恰見到三枚裹著鬼火的棋子如暗器飛出,穿人頭顱的一幕。
她原本是想上來,親自向玉面蜘蛛討女使綠珠的債。
卻沒想到墨麟已經(jīng)先一步替她解決了,更沒想到,這里竟然鬧得還挺大。
鮮血乍然飛濺一室,濺在窗邊那名月白錦衣的青年身上,淵天抬眼朝門邊的琉玉望了過來,眼下濺到的鮮血如一粒紅痣,凄厲如艷鬼。
陰山琉玉。
淵天不禁想起在玉山見九方星瀾時的場景。
他們雙方雖說暗通款曲,也算合作關(guān)系,但九方星瀾瞧他的眼底卻沒有半分尊重。
九方星瀾不用玉山的茶具,不坐玉山的坐墊,就連他去九方星瀾暫居的住所時碰過的東西,他走后都會被九方星瀾的人統(tǒng)統(tǒng)銷毀。
仙家世族對九幽妖鬼輕賤至此。
但墨麟,卻能將仙家世族的明珠娶回他的極夜宮,同室而居,同榻而眠。
——他憑什么?
妖鬼之主的尊榮,世無其二的美人,這一切,本該是他的囊中之物。
“這位便是尊后?”
淵天的臉上驟生三分笑意,襯得那顆血痣愈發(fā)詭異。
“尊后站得那么遠,是嫌這內(nèi)室血腥太重,還是一室妖鬼原形畢露,臟了尊后的眼?”
站在琉玉身后的攬諸冷嗤一聲。
看來這玉面蜘蛛真是氣瘋了,都能說出這么拙劣的挑釁。
“尊后乃七境高手,殺你都使得,怕什么臟�!�
然而他甩出自己形若八爪魚、帶著粘液的觸須,掃開滿地狼藉準備迎琉玉入內(nèi)時——
“就站在那里�!�
琉玉差點破功,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肅然,指著他怒喝道:
“不準靠近我,絕對不準過來!”
攬諸:“……”
不是!
她真嫌棄��!
妖鬼最忌恨的便是被人嫌棄自己的妖鬼之態(tài)。
也有妖鬼會引以為傲,如玉面蜘蛛,但更多的妖鬼,如他,如尊主這類,都極忌諱被人用厭惡的目光審判身上非人的部位。
他們生來如此,無法選擇。
旁人厭惡他們的妖鬼之態(tài),就像瘸子被人審視那條殘肢。
可偏偏,擺出這樣一副嫌棄模樣的人是陰山琉玉。
攬諸就算再有不忿,想到她方才摁著九方星瀾給自己道歉的樣子,那點不忿也很快煙消云散,開始很自然地替琉玉找起了借口。
他們這樣……也確實算不上好看。
這位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身邊的仆從也都是清秀周正的面孔。
驟然看到他們這樣的妖魔鬼怪……嫌棄也是正常的嘛!
她都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讓世族公子給妖鬼認錯,這還不算對妖鬼的善意嗎?
算了!忍了!
他忍了,但琉玉環(huán)顧周遭,卻發(fā)覺自己忍不了。
玉面蜘蛛背后那八根觸肢足有一丈,上面布滿絨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異常靈活,兩足相碰時會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
地上躺著的妖鬼尸首,有著蝙蝠的翅膀,卻沒有臉,取代五官的是蠕動的肉芽,一半被墨麟的棋子燒成了炭,另一半?yún)s還在垂死掙扎。
就連十二儺神這邊,琉玉匆匆一瞥,看到了長著人面的猿猴,只剩骨架的骷髏,還有小蟲從頭發(fā)里密密麻麻往外爬——
在場眾妖鬼,幾乎全都顯露出自己的妖鬼之態(tài)。
沖擊不可謂不大。
琉玉站在茶室門外,半步都不肯往里面挪動。
她沒理會玉面蜘蛛,只繃著臉問墨麟:
“九方星瀾已回去收拾東西,準備返回大晁,我的事辦完了,你的事呢?”
墨麟:“差不多�!�
他眼尾掃過十二儺神,屬下們頗有眼見,立刻斂去妖鬼之姿,變回了平日琉玉所熟悉的那副模樣。
鬼女還昂著臉,朝琉玉露出了一個甜美乖巧的表情。
琉玉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看。
沒用。
她已經(jīng)記住了她頭頂?shù)淖仙Y(jié)里面會爬出一堆蠱蟲這個畫面了。
琉玉竭力維持著鎮(zhèn)定神色,輕輕頷首:
“那就回去�!�
墨麟將手里把玩的棋子隨手丟回棋盤,正起身走向琉玉時,身后響起玉面蜘蛛陰惻惻的嗓音。
“聽聞尊主有意重整十二儺神?”
墨麟腳步微頓。
淵天也站了起來,他踩著木質(zhì)地板上尚且溫熱的血,噙著淺笑道:
“還請諸位大人莫要大意——如今可不是在無色城的時候了,九幽如今,可有許多身手不凡的妖鬼,都想挑戰(zhàn)十二儺神,爭奪這個在尊主身邊近身侍奉的榮耀呢�!�
十二名妖鬼神色各異。
他什么意思?
該不會想趁這個機會,往十二儺神里安排他們的人吧?
心神不寧的琉玉壓根不想再留在這個血腥味沖鼻子的地方。
聽玉面蜘蛛還在后面磨磨嘰嘰,她杏眸流轉(zhuǎn),眼尾冷冷一掃:
“怎么,你也想來侍奉?”
那張溫潤如玉的面龐上,笑容陡然凝固。
琉玉上下掃了他幾眼,道:
“衣料雖貴,色澤材質(zhì)卻與腰帶不搭,還有這茶室內(nèi)的熏香,品茶忌焚香,這你都不懂嗎?畫虎不成反類犬,你還是別學大晁人了,學也學不像。”
說完,琉玉再不停留,扶著一旁朝鳶的手快步走出了這間茶室。
直到一眾人坐上了回程的鬼車,山魈都還不能忘記玉面蜘蛛當時的表情。
“……我真是從沒見過他那副模樣!我以前當面罵他傻逼他都無動于衷,怎么一句‘畫虎不成反類犬’,就崩潰成那樣��!”
白萍汀看著呲著個大牙笑的山魈,無奈搖搖頭,瞥了一眼車內(nèi)的方向才道:
“玉面蜘蛛自詡身份與尋常妖鬼不同,喜好風雅之物,善于清談?wù)摰�,骨子里最向往的恐怕便是尊后那樣的世族修養(yǎng),如今被尊后親口點評了一句學不像,自然難以接受。”
不遠處的朝暝聽了這話,忍不住譏笑:
“百年世族養(yǎng)出來的雍容氣度,豈是這等沒有底蘊的泥腿子能學會?”
山魈笑意微斂,挑眉道:“雍容氣度?我看你家小姐不也挺喜歡吃我們九幽廚子做的烤鴨嗎……”
朝暝本就耿耿于懷,一聽這話,那還了得,立刻與山魈爭執(zhí)起來,一副要誓死捍衛(wèi)世族尊嚴的模樣。
而車內(nèi)就安靜多了。
這一次并非墨麟不開口,而是自上車之后,琉玉便一直在出神發(fā)呆。
窗外月升柳梢,車內(nèi)燭臺一縷燭火映著少女失神模樣,如玉雕神女,漂亮得有種不似真人的質(zhì)感。
墨麟猜想她是因為今日所見的那一幕而不悅。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之前的舉動,即便知道她又是在嫌棄妖鬼的外表,他心中的那點情緒也淡了很多,想了想,開口道:
“你若實在厭惡,日后極夜宮的主樓,便不讓十二儺神與鬼侍進來……”
有了今日她對攬諸的維護在前,他們大約也不會有什么怨言。
然而少女抬眸,卻用一種格外復雜的眼神打量起了眼前的妖鬼之主。
她對那些妖鬼,從來都不是厭惡。
而是怕。
琉玉雖在修行上極有天賦,但因為自小嬌養(yǎng),所以怕蜘蛛,還怕蟲子,長得越丑的動物她越怕,其中最害怕的——就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