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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琉玉看見那道暗紅如血的身影抽刀斷水,反手一劍貫穿陣眼,整個崖山一方轟然震顫。

    也看到在天門即將大開,陣法即將潰敗的一刻,月白身影如出鞘寒刃,從一片混亂中脫身而出,劍氣紛亂如雨,在頃刻之間制住了一切混亂的源頭——

    雅劍九式,攻玉。

    九方彰華用陰山澤少時所贈的劍,親手刺穿了他師父的心臟。

    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在腦中幻想過太多次這個場景,琉玉分明并不在場,卻覺得這一切都真實得分毫畢現(xiàn)。

    劍尖刺入血肉的聲音。

    血濺在那個人臉上時他的神色。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琉玉想不明白。

    但爹娘躺在血泊里,陰山氏那些啰嗦又古板的長輩都死在了仙家世族的圍剿中。

    沒有人向她解釋。

    沒有人告訴她,接下來的路該怎么走。

    她只走錯一次,就弄丟了檀寧,害死了柳娘。

    她要如何彌補?如何才能救回檀寧?

    琉玉站在夢魘的大霧中,看不見任何方向,只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在不斷逼近。

    ——她不能死。

    爹爹不可能與邪魔勾結(jié)。

    她不允許陰山氏蒙著冤屈而死,更不允許自己死在仇人之前。

    琉玉呼吸劇烈起伏,如溺水者掙扎。

    “琉玉。”

    質(zhì)地低沉的嗓音在耳邊乍響。

    “琉玉,醒醒。”

    霧中漂浮的身軀好像抵著堅實厚重的石壁,讓漂浮不定的靈魂有了實感。

    琉玉很慢地睜開眼,意識到外面天亮了。

    但光線并不刺目,因為她此刻似乎被包裹在什么人的懷里,睜開眼只看到布滿疤痕的薄肌。

    她的額頭緊貼在上面,觸感柔軟又緊實。

    琉玉意識回籠,緩緩抬頭,對上一張下頜微紅的冷峻面龐。

    “你的臉……誰干的?”

    “你覺得呢?”

    被一巴掌打醒的墨麟帶著幾分未睡醒的困倦,但垂眸間懷中少女臉上淚痕縱橫,眼尾鼻尖泛著輕紅,不見平日的張揚驕矜,倒讓他憶起新婚那夜她忍著疼卻硬是要掌握主動權(quán)的倔強模樣。

    那點被打醒的不滿頃刻煙消

    殪崋

    云散。

    他看了眼被眼淚浸濕的衣襟,問:

    “你夢見什么了,又是打……又是哭的�!�

    琉玉垂眸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為何又莫名其妙地跑得墨麟懷里,不僅手腳并用地將他死死纏住,還貼在他身上哭得人家衣服都濕透了。

    ……簡直邪門。

    以前她從來不會這樣。

    別說靠著他睡覺,她一向都是用完他就想讓他回自己的宮室去睡的人。

    琉玉神色鎮(zhèn)定地起身,不僅將心中那點慌亂完美掩蓋,還倒打一耙:

    “夢見被蛇纏住,嚇到了,你反省一下�!�

    墨麟:“……”

    原本只是隨口扯的借口,但說完琉玉瞥了一眼,見他眸色沉郁,像是真將她的話聽進去了一樣,于是湊上前歪頭瞧他。

    “騙你的啦,你當(dāng)真了?”

    “……”

    “跟你沒關(guān)系,我自己做噩夢而已�!�

    墨麟掀起眼簾,定定望入她眼中。

    若是她真的,那么難以接受自己,甚至厭惡到會做噩夢的程度,其實,分房也不是不……

    那兩個字卡在喉間,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好在琉玉也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她很快便起身離床,召女使入內(nèi)替她梳洗。

    朝食也很快送了進來。

    “這是今日的玉蟬羹、蓮房魚包、蜜煎金橘、山海兜……”

    朝暝一邊報菜名,一邊遞上折子。

    “這是柳夫人派人送來的,小姐想要的東西。”

    算算時間,這還不到三日。

    柳娘不愧是她娘帶出來的,辦事效率著實不錯。

    墨麟瞥了一眼:“名冊?”

    “是陰山氏在妖鬼長城附近的各處據(jù)點的名冊�!�

    算得上機密的一份情報,就這樣在桌上攤開,從墨麟的角度,其實只需兩眼便可看得清清楚楚。

    她好像,真的很信任他。

    意識到這一點,墨麟握住筷子的手指一緊,忽而間生出一種無所適從之感。

    ……為什么?

    陰山琉玉自信自傲,絕不是會輕易給出信任之人。

    卻對他如此不設(shè)防備。

    即便是合作,按照她從前的行事作風(fēng),也是說七分,做五分,一定會給自己留下余地。

    墨麟望著少女專心翻閱名冊的模樣,心緒起伏,凝成不可言說的幽深貪欲。

    她若從沒正眼看過他,倒也罷了。

    但她這樣一點一點,不斷地縱容他,終有一日,他的野心會越來越大。

    琉玉并未注意到他的審視,目光逡巡,掃過一個個據(jù)點的詳細資料。

    大晁的勢力想要滲透進九幽,必定會穿過妖鬼長城這道防線,陰山氏的生意遍及大晁,不管是哪家在妖鬼長城附近有動作,底下的據(jù)點都會覺察到風(fēng)吹草動。

    聯(lián)絡(luò)據(jù)點,斬斷這些外部滲透的勢力,她才能放心掌握九幽的力量,反過來朝大晁滲透。

    忽然。

    琉玉的視線定在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上。

    燕無恕。

    琉玉在墨麟那邊的豬蹄湯里夾了一筷子,眉梢微挑,突然想起到底在何處聽過這名字。

    ……這不是前世恨海情天地來殺她,結(jié)果被她一口咬死了的倒霉蛋嗎?

    第

    14

    章

    “這個人有問題?”

    見琉玉一直盯著那名冊上的某個名字,原本就一直分神在觀察她的墨麟開口問了一句。

    “一點小問題,”琉玉托著腮,指尖在那個名字上輕敲,“不過就是……差點死在他手里而已�!�

    其實并不是差點。

    前世的琉玉潛入仙都玉京,在九方彰華的婚宴上搶走檀寧,逃至霧影山處被成百上千的世族子弟圍剿,那個最后給她致命一擊的,正是燕無恕。

    對面的妖鬼之主驀地抬眸。

    朝暝原本還在死死盯著那碗絕對不該出現(xiàn)在這張桌上的豬蹄湯,聽到琉玉的這句話,也猛然扭頭看她。

    就連朝鳶也突然從窗外翻身倒吊出現(xiàn)。

    垂下的兩束發(fā)辮在半空晃晃悠悠,一副隨時準(zhǔn)備開殺的肅然模樣。

    除了在靈雍學(xué)宮的時間外,琉玉基本上與他們形影不離,朝暝他們能想到的,也只能是她在靈雍學(xué)宮內(nèi)出的事。

    可他姓燕。

    大晁世族皆是復(fù)姓,唯有世族才能進入靈雍學(xué)宮。

    “燕無恕……燕無恕……”

    朝暝念叨著這個名字,忽而回憶起什么,偏頭看向朝鳶尋求認同。

    “幾年前,三爺讓我們交給小姐,讓小姐遞去姬彧先生面前的,是不是就是這個人的名帖?”

    朝鳶茫然眨眼。

    琉玉竟也完全不記得這件事。

    見兩人都一頭霧水,朝暝解釋道:

    “您忘啦?應(yīng)該是三年前,三爺說仙道院的陰先生推舉了一個很有天賦的好苗子,他親自寫了名帖,讓您代為轉(zhuǎn)交給宮正姬彧先生,有了陰山氏的名帖,即便不是世族出身,也能入靈雍學(xué)宮的辟月宮修行�!�

    時隔太多年,琉玉在百年記憶中細細翻檢,才隱約記起這樁事的輪廓。

    朝暝口中的三爺,指的是琉玉的三叔陰山岐。

    陰山氏的男丁,十之八九都是徒有漂亮皮囊的繡花枕頭,自南宮鏡撐起陰山氏的門楣后,便著意從陰山氏底下的塢堡田莊里擢選有才干的庶人,為此還建立了仙道院。

    與靈雍學(xué)宮相反,仙道院只收佃戶奴仆出身的學(xué)子。

    南宮鏡安排了陰山氏的直系家臣——陰氏一族作為仙道院的先生,從這些出身不佳的學(xué)子中選拔出有天賦的好苗子,結(jié)業(yè)之后,大部分會四散在陰山氏的田莊鋪子上擔(dān)任要職。

    也有極其出類拔萃的,便會被陰山氏推舉入靈雍學(xué)宮。

    只要進入靈雍學(xué)宮,那就等于一腳踩在了青云梯上,有了入朝拜官的機會。

    哪怕只是濁官之列,也與底下的庶人不再是同一個階層,此后幾代人若爭氣些,甚至有躋身世族之列的可能性。

    燕無恕……竟然是從陰山氏的仙道院里被推舉上來的。

    琉玉將這話在心頭咀嚼了一遍,頗覺命運荒誕。

    “不記得,”琉玉重新拿起筷子,云淡風(fēng)輕地給自己夾了一塊鹵牛肉,“若連這等小人物也要記住,我在靈雍學(xué)宮也不必做別的事了�!�

    朝暝簡直想用眼神搶走琉玉的筷子。

    偏偏琉玉壓根沒注意到朝暝的神色,還抬頭對山魈來了一句:

    “這道做得不錯�!�

    讓琉玉想到曾經(jīng)藏身于西境虞淵內(nèi)的一處破廟里的日子。

    那時城中世族得到消息,派了私兵滿城追捕她,琉玉不敢現(xiàn)身,躲在破廟后的地窖里喝了整整十日的米湯,餓得睡著了在夢里都想吃點有咸淡味的肉。

    對面的山魈齜著牙,得意得原形畢露,身后尾巴直勾勾往房梁上翹。

    看見沒,他們家小姐就是更愛吃九幽的飯菜!

    不枉他卯時三刻就起床盯著膳房準(zhǔn)備,就連明日的菜譜他都想好了,準(zhǔn)保讓大小姐吃得滿意!

    朝暝看著山魈被夸得紅光滿面的模樣,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正當(dāng)山魈扭頭等著被自家尊主夸時,卻發(fā)現(xiàn)尊主盯著對面的少女,唇畔勾起一個略帶譏意的弧度。

    “大小姐日理萬機,眾星拱月,記不清的確很正常。”

    琉玉咬著筷子,總覺得他這話里有些陰陽怪氣的意味。

    但他很快又道:

    “能威脅到你的性命,以他的出身來說,的確有些本事,只是提醒你一句,別因為他有本事就太縱容,否則對他對你們家都不是件好事。”

    “忍不制則下上,小不除則大誅,我明白�!�

    墨麟抬眸瞧了她一眼。

    知書識禮的大小姐就是不一樣,同樣的道理從她口中說出,好像都要深刻三分。

    “而且——”琉玉放下擦嘴的絹帕,抬頭沖他道,“他算什么有本事,跟你比起來差多了。”

    此話落地,墨麟手里的筷子僵了僵。

    分明聽得清楚,但他還是忍不住在心里將琉玉的這一句,放在心頭翻來覆去地念了幾遍。

    琉玉想到墨麟在贈她的山鬼龍鈴里封入的那道勢。

    她炁海未損的巔峰時期,其實也能做到將自身的勢封入法器的程度,但琉玉暗自比較了一下,她的勢和前世墨麟留在山鬼龍鈴里的那道勢,還是略輸一截。

    不過她年紀(jì)比他小得多,輸點也不丟人,他在自己這個年紀(jì),還未必有她厲害呢。

    “……

    46璍

    那你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

    對面的妖鬼之主掩住心緒起伏,語調(diào)平淡。

    “唔……我有些想法,得親自去這幾個據(jù)點一趟才能確定,”琉玉想了想,“朝鳶朝暝太顯眼了,我從你身邊挑一兩個可靠的同行就好�!�

    山魈朝身旁尊主瞥去一眼。

    其實認真來說,琉玉在九幽的身份類似于質(zhì)子,不能輕易離開九幽。

    但他很快聽到尊主毫不猶豫答:

    “好�!�

    “之后可能還會找你借更多人,不過不會讓你吃虧的,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少女眼底漾著從容不迫的笑意,一副天生運籌帷幄之中的執(zhí)棋者的模樣。

    那樣的明艷自信。

    讓人只愿見她高居云端,不忍見她身上染上半分塵埃。

    他頷首:“你帶來的人本就不多,也不熟悉九幽和妖鬼長城的規(guī)矩,你要是信得過白萍汀,可以先交給她替你調(diào).教,除了萬鬼出巡的隊伍,其余十二儺神以及他們手底下的人,你可隨意調(diào)用。”

    山魈聽了這話,太陽穴的青筋都在跳。

    琉玉有點好奇:“聽說九幽妖鬼皆以加入萬鬼出巡的隊伍為榮……出巡場面很大嗎?”

    綠衣妖鬼迎上她的目光,道:

    “想看?”

    琉玉點頭。

    前世她長居集靈臺修煉,并不關(guān)心九幽的事,所以連這種大晁人都聽過的盛事也沒親眼目睹過。

    “下次若有出巡,來看就行�!�

    ……那是外人能隨便看的嗎?

    山魈欲言又止地看著尊主貌似冷淡的側(cè)臉,只覺得上面清清楚楚地寫了四個大字——

    孔雀開屏。

    -

    翌日一早,琉玉與隨行的攬諸鬼女三人,便坐上了前往妖鬼長城的鬼車。

    天公作美,今日是個出游的好天氣,琉玉掀開車簾朝外看,只見蒼穹一碧如洗,照著一地絨絨芳草,讓琉玉忽而想起自己當(dāng)年逃離九幽,似乎也是這樣的時節(jié)。

    只不過那時的她剛為了玉面蜘蛛與墨麟交手,將他的人困在鶯骨嶺一帶。

    還當(dāng)著他的面,連結(jié)契書也一道撕毀,琉玉那時生怕墨麟追上來報復(fù),一路風(fēng)塵仆仆,片刻不敢停歇,哪里有空欣賞什么風(fēng)景。

    ……她撕結(jié)契書的時候,墨麟是什么表情來著?

    琉玉仔細回憶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竟想不起來。

    她再度確定,自己從前,是真的沒怎么正眼瞧過他。

    鬼車在妖鬼長城的結(jié)界外停下。

    這是一道依山嶺之勢而建的巨大邊墻,綿延萬里,高千丈有余,東起歲山,西抵赤水,橫亙在疆域之上,將大晁分割成南北兩端。

    這樣浩大的工程自然非一日之功。

    長城歷代皆有,這一代的仙家世族只是在原本的基礎(chǔ)上立下四塊龍脈基石,令原本抵擋蠻族入侵的長城化作屏障妖鬼的結(jié)界,若要通行,需持仙家世族所給予九幽的長城玉令。

    長城玉令南北兩端各持一千枚,既可供日常商隊通行,同時也阻止彼此暗中起兵突襲,是當(dāng)時兩域議和時定下的條約之一。

    琉玉第三次站在這道妖鬼長城之下,還是忍不住心生感慨——

    這妖鬼長城,與其說是阻妖鬼于北荒,還不如說是在阻墨麟一人。

    將北荒九幽這塊疆域割讓給妖鬼墨麟,讓他們眼中茹毛飲血的怪物去禍害北荒的百姓,在妖鬼們生出越過妖鬼長城的想法之前,找到除掉妖鬼墨麟的辦法。

    這才是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打的主意。

    但沒想到,墨麟除了殺掉在九幽奴役百姓的貴族,占據(jù)極夜宮以外,根本沒有濫殺無辜。

    前世的琉玉將這個消息傳回大晁之后,仙家世族里有不少人還頗為遺憾。

    因為這證明墨麟并不是個殘忍無腦的暴君。

    他們想要除掉他,需要花費更大的精力。

    三人持玉令穿過妖鬼長城的結(jié)界,換了一輛大晁百姓最常用的馬車,駛?cè)肓搜黹L城邊境的太平城。

    來過一次的琉玉知道,太平城半點不太平。

    這里靠近妖鬼長城,是人族與妖鬼混居的城池,少有當(dāng)權(quán)者在此定居,但商貿(mào)來往頻繁。

    九幽荒蕪,需要大晁的日常物資,而大晁同樣也需要九幽出產(chǎn)的玉石礦產(chǎn),所以此刻琉玉一行人穿過太平城的街巷,幾乎每個攤鋪上賣的東西都不相同。

    “此地我來過許多次,大大小小的鋪面我都熟悉,尊后……咳,小姐想去何處,只需報個名號,我立刻就能給小姐帶路�!�

    紅發(fā)妖鬼跨刀走在前方,大有此路是我開的豪氣。

    然而一旁鬼女見狀卻捂嘴笑出了聲。

    攬諸沒好氣道:“嘖,有什么好笑的?我說錯了?這里我不熟還有誰熟?”

    鬼女眼風(fēng)一掃,轉(zhuǎn)向身旁已經(jīng)戴上幕籬的少女。

    “小姐來過太平城?”

    琉玉正在瞧街道兩旁懸掛的花燈。

    算算日子,似乎大晁的花燈節(jié)就要到了,屆時春和景明,花燈如晝,想必很有一番熱鬧瞧。

    “你不知道嗎?”

    鬼女雖然是第一次來太平城,但功課顯然做得比攬諸好,她拖長了語調(diào),故作玄機道:

    “這天下,有大晁人的地方,就有陰山氏的商鋪,而這座匯聚天下寶物之地,名為太平城,實則可以叫——陰山城�!�

    整個城中,半數(shù)以上的商鋪,都有陰山氏的商股。

    “而且,太平城這塊地,本身也是陰山氏的私地,城主正是陰山氏三房之子,陰山岐�!�

    攬諸環(huán)顧周遭。

    看著那些金碧輝煌的商鋪,陡然之間,對眼前這位世族貴女的貴字,有了清晰的認知。

    他忍不住湊到鬼女耳邊:

    “你這么說,顯得我們尊主多高攀人家啊�!�

    “哪有高攀!”鬼女氣呼呼小聲反駁,“咱們尊主也是……嗯……也是有……嗯……尊主的臉長得與尊后再般配不過了!”

    攬儲撇了撇嘴。

    他轉(zhuǎn)過臉對琉玉道:

    “不過既然如此,小姐何須跑一趟?你三叔都是城主了,想在太平城里查點什么東西,你一句話,你三叔還不給你辦嗎?”

    “是呀……”琉玉笑意微妙,“我三叔這個人,的確很仗義�!�

    仗義到陰山氏出了內(nèi)奸,琉玉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他。

    攬諸沒聽出琉玉的弦外之意,沉吟片刻,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

    “既然如此,小姐不妨跟你家三叔商量一下,日后咱們九幽再從太平城買東西,能不能便宜點?上次買來打家具的仙靈紫檀木要一千金一根,還有那個什么金縷玉的花苗,足足收了我們一萬金,差點沒把山魈心疼死,還說在九幽也包種活,尊主種了半年也沒種活一株,簡直就是騙錢啊!”

    第

    15

    章

    太平城一處歌樓內(nèi)。

    昨夜一眾風(fēng)流子弟宴飲清談,到了辰時方休。

    博山爐中殘香已冷,日上簾鉤,醉倒的世族公子們橫陳榻上,睡得不省人事,養(yǎng)著幾只芙蓉花的白瓷瓶旁,螓首蛾眉的琵琶手還在撥弦輕吟。

    低柔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中,青赤色的一對比翼鳥盤旋一陣,落在了倚著闌干散酒氣的青年的臂彎里。

    “集蘭峰送來的這對鳥不錯�!�

    比翼鳥爪尖鋒利,勾得青年身上那件暗紅色的錦袍抽了絲,他也并不在意,懶洋洋道:

    “昨夜送鳥來的人,怎么說的?”

    垂首立在一旁的仆役答:“是他家三公子,十二歲開了炁海,修儒道,善煉炁,如今十六歲,已至四境,覺得天資還不錯,想搏一搏,這才來請三爺幫忙�!�

    被稱作三爺?shù)那嗄暌灾腹?jié)抵著額角,似聽見了什么好笑的話,一邊逗鳥一邊翹起唇角。

    “十六歲才四境,這也叫天資不錯?咱們家大小姐這個年紀(jì),都已經(jīng)是靈雍仙魁了�!�

    仆役笑道:“大小姐那樣的天資,滿玉京也挑不出幾個,三爺這么比就太欺負人了,這些人擠破頭想讓自家孩子進咱們家的仙道院,盼著能得名帖入靈雍,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比翼鳥一青一赤,一目一翼,在日頭下羽色鮮亮。

    這樣的奇禽哪怕是在仙都玉京都不多見,更何況是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太平城內(nèi)。

    陰山岐用指背給自己的新寵順了順毛,隨口道:

    “戶牒還是老規(guī)矩,讓燕家五日內(nèi)準(zhǔn)備好,給集蘭峰傳話,現(xiàn)在就可以收拾收拾出發(fā)了,還是

    憶樺

    老規(guī)矩,最要緊的是低調(diào),要是被我那位二嫂嫂發(fā)現(xiàn),天王老子都幫不了�!�

    “那是自然,我們辦事一向小心,絕不會讓三爺被鏡夫人抓到小辮子……”

    “什么意思?”

    陰山岐掀起眼簾,似笑非笑的眼盯著仆役:

    “你是覺得我怕她?”

    笑容僵在臉上,那仆役頓時背后冷汗?jié)裢浮?br />
    “當(dāng)、當(dāng)然不是,三爺怎么會怕……”

    “今日狻猊還沒遛彎,你去陪它溜溜吧,狻猊什么時候玩累了,你什么時候停�!�

    那狻猊體型巨大,平日遛彎都得五境修者才能拽得住,讓他去溜狻猊和被它拖著玩兒有什么區(qū)別?

    “三爺——”

    陰山岐不耐煩地擺擺手,很快有人將那仆役架走。

    他這才起身,站在闌干旁遠眺仙都玉京的方向。

    他怕南宮鏡?

    笑話。

    散了散酒氣,陰山岐理好衣襟,準(zhǔn)備回城中宅邸,外面忽而有腳步匆匆的仆役闖入。

    “三爺,不好了——”

    “我好得很,”陰山岐沒好氣道,“有事說事,沒事別瞎喊,福氣都被你喊沒了。”

    “不是啊,真出事了!”

    那仆役吞咽了一下,語速極快:

    “方才九幽來了三名妖鬼,手持長城玉令和一枚蛛絲結(jié),說是玉面蜘蛛淵天大人有要事要與大人相商,又遞了五千金,讓我們把其他人一并叫齊,誰料咱們的人剛把通訊陣召出來,就被摁住了——結(jié)果領(lǐng)頭的人一摘幕籬,竟是大小姐!”

    正著人給自己戴玉冠的陰山岐猛地回頭,差點被玉笄戳了眼。

    “啰嗦一大堆!怎么不直說是那個死小孩來了!”

    她不是在九幽嗎?

    那個妖鬼墨麟怎么肯放她到處亂跑!?

    陰山岐穿鞋的速度都快了幾分。

    傳話的仆役緩了口氣,又繼續(xù)道:

    “大小姐一來,就讓她帶來的兩名妖鬼把在場的人都關(guān)了起來,還叫陰管家召各家據(jù)點的計簿入宅,要和她帶來的賬本對賬,大小姐打得咱們措手不及,計簿不知內(nèi)情,有半數(shù)帶的都是真賬,還有——大小姐開了通訊陣,要將此事告訴鏡夫人呢!”

    聽到最后一句話,被自己的腳絆了一下的陰山岐原地一個踉蹌,差點從樓上摔下去。

    他回頭,取了兩金丟在琵琶女的腳邊,神色茫然的琵琶女和傳話仆役抬頭,正對上陰山岐咬牙切齒的模樣。

    “拿你的琵琶,替我抽他兩巴掌!”

    傳個話半天抓不住重點!

    什么玩意兒!

    -

    陰山岐趕回宅中時,琉玉正坐在堂上用晝食。

    “——味道不錯,就是素了些,你們這兒的膳夫炙羊肉做得如何?”

    一跨進門,陰山岐就看到了旁邊金光流轉(zhuǎn)的通訊陣,見其中并無人影,他稍稍松了口氣。

    太平城山高水遠,要聯(lián)系上仙都玉京且要等一陣呢,看來他回來得還算及時。

    “幾日不見,你怎么口味大改,喜歡炙羊肉這等粗劣菜肴了?你要真想吃,三叔待會兒就遣人去太平城最大的酒樓替你把大師傅請來,別說一道炙羊肉,你點上一折子都行�!�

    聲如鳴金,鏗鏘入耳。

    琉玉抬起頭來,只見著一身紅黑相間寬袍的青年款步而來,正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三叔,陰山岐。

    陰山氏的人都有一副極具欺騙性的好皮囊,她這位整日玩鷹遛鳥、風(fēng)花雪月的三叔也同樣如此。

    他駐顏有術(shù),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烏發(fā)玉冠,瑞鳳眼的眼尾內(nèi)勾外翹,眼中含光,不笑也有三分風(fēng)流佻達。

    此刻他從容踏步入內(nèi),不見方才歌樓內(nèi)的慌亂失措,倒確實一身世族子弟的氣韻風(fēng)華,讓攬諸和鬼女第一眼都不禁高看幾分。

    琉玉笑意淺淺:

    “我還以為三叔不歡迎我來呢。”

    “這話說的,”他掃了眼與琉玉同桌而食的攬諸鬼女,兩人沒有刻意掩蓋妖鬼身份,他蹙了蹙眉,“咱們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侄女,又一意孤行嫁得這么遠,三叔肯定要替你爹娘多照顧你一些�!�

    從攬諸和鬼女身上收回視線,他向琉玉露出一個笑容:

    “禮尚往來,你這個做侄女的,是不是也抬抬手,別為難你三叔了?”

    琉玉眨眨眼,故作無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別演,”陰山岐沉了臉,湊近些道,“你這孩子都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兒都要跟你娘告狀?我跟你說,我做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睜只眼閉只眼,你也別管閑事�!�

    “我娘知道?我怎么不信呢�!�

    琉玉甩了手里的筷子,浮在表面的笑意斂去,語速慢而沉地道:

    “我娘要是知道你吃里扒外替外人給自己人挖坑,我不信她不扒了你的皮!”

    陰山岐倏然瞪大眼。

    “——什么吃里扒外,你這孩子簡直沒大沒小!別拿這種話唬我,你三叔老實本分,你娘讓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我都來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挖什么坑!污蔑!”

    嘴上這么說,陰山岐心底卻直發(fā)虛。

    做假戶牒賣仙道院入學(xué)名額這事都耳提面命,讓他們務(wù)必低調(diào),怎么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

    而且還是被這個死小孩發(fā)現(xiàn)的。

    琉玉十歲那年,正是他和南宮鏡鬧得最厲害的時候。

    他是家中幼子,自幼得長輩偏寵,壓根不服氣南宮鏡掌家,認為以她的毫無出眾之處的樣貌與修為,在家里算算賬理理瑣事也就罷了,怎能插手家族大事的決策。

    于是便處處給這個外姓人使絆子,讓她管家不順,舉步維艱。

    那時十歲的小琉玉已經(jīng)顯露出修行天賦,很得家中長輩喜歡,幾乎是傾全力培養(yǎng)。

    但再怎么培養(yǎng),也只不過是個小孩子,他壓根沒放在心上。

    ——然后就在那一年冬夜,小琉玉趁他在酒樓喝多后支開他的親衛(wèi),親自套麻袋把他給打了一頓。

    他十歲的小侄女!

    把他套麻袋給打了!

    陰山岐在仙都玉京高低也是個有名的紈绔,從來只有他揍別人,何時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

    他看琉玉不順眼,琉玉看他亦如是。

    她的這個紈绔三叔,基本上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正經(jīng)事沒見辦好過一次,但歪門邪道卻手到擒來,從小不知被族老們教訓(xùn)過多少次。

    可琉玉怎么也想不到,他會出賣家族。

    上一世,在陰山氏出事之前就有流言蜚語,說當(dāng)初妖鬼墨麟能夠撕開無色城的口子,率領(lǐng)妖鬼們逃出大晁,都是陰山氏在暗中相助。

    還說陰山氏背后向九幽輸送大量金銀,扶持妖鬼,有一統(tǒng)大晁自立為帝的野心。

    這一切流言蜚語,幾大世族清查陰山氏后找到了明確的線索。

    他們在太平城,查到了陰山氏偽造長城玉令供妖鬼隱秘穿過妖鬼長城,以及向九幽輸送資金的證據(jù)。

    而她三叔,在前世陰山氏覆滅后便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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