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披著一襲玉色蘭紋白狐領(lǐng)斗篷,內(nèi)著淺碧色辛夷纏枝翠煙衫,漭漭雪夜里,冰肌玉貌,神清骨秀,似一枝葳蕤春蘭般悅目,又見她微蹙黛眉,天星似的眼眸滿含憂切,正是一副醫(yī)者仁心的慈悲之色。
翠嬤嬤抓起身邊油傘,急匆匆迎了出去。
“薛姑娘,可把您盼來了……”
“這么晚了,又下這樣大的雪,若不是我家小姐危在旦夕,必不敢叫他們?nèi)フ埬�,實在讓您受累了,快請入府……�?br />
翠嬤嬤是壽安伯夫人身邊最的臉的管事,此時卻極盡謙卑,不為別的,只因這位姑娘不僅是剛認(rèn)祖歸宗的薛家大小姐,更是長安城內(nèi)最有名望的女醫(yī)。
平康坊薛氏乃河?xùn)|望族,祖上出過四位皇后,就連如今東宮的太子妃也是薛氏女,然而十七年前,府上大小姐薛泠被拐失蹤,此后再無音訊。
直到兩月前,她被做許州刺史的舅舅簡伯承尋到,一番波折后,于三日前回了長安,令整個帝都震驚的是,薛氏的大小姐,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yī)“辛夷圣手”。
三年前,武林大派烈刀門門主鄭千山受人毒害生死一線,烈刀門門眾遍尋名醫(yī)救治無果,眼睜睜看著鄭千山死于非命,七日后,就在烈刀門打算下葬鄭千山時,一位碧裙紫釵的年輕姑娘自請救人,一天一夜后,鄭千山奇跡般活了過來。
鄭千山死而復(fù)生,這位姑娘卻未留姓名,飄然而去。
烈刀門門眾只記得,她生得姝色無雙,碧裙之上繡滿辛夷花紋,發(fā)髻亦簪辛夷玉釵,于是這“辛夷圣手”之名便流傳了開,后來她常在江湖各處行醫(yī),所經(jīng)病患無不藥到病除,久而久之,美名愈盛。
進(jìn)了高闊府門,翠嬤嬤收傘道:“請您隨我來�!�
她在前領(lǐng)路,又感激道:“早前聽聞中丞大人不愿您夜里出診,未想您還是來了,這等大恩大德,我們闔府上下永世難忘。”
薛氏百年世家,規(guī)矩極重,家主薛琦如今任御史中丞,負(fù)監(jiān)察百官之責(zé),他雖未阻止女兒行醫(yī),但長安不比江湖,堂堂高門貴女夤夜出診,若惹得非議,他這御史中丞豈非得先彈劾自己?
此刻已近子時,薛大小姐仍來了,怎不叫嬤嬤動容?
但外人不知的是,眼前人不在意薛氏的規(guī)矩,更不在意為薛琦招來彈劾……
因為,她根本不是薛泠。
她本名姜離,五年前也算半個長安世家貴女,后遭逢大變流落江湖,至今歲想有個便利身份回長安,一番謀劃后冒名頂替了薛泠。
姜離幽幽道:“人命關(guān)天,自是救人為要。”
說話間翠嬤嬤越走越快,情急之色漸藏不住,姜離衣袂翩飛緊跟著,肅然問:“嬤嬤說府上小姐危在旦夕,是生了何��?”
翠嬤嬤搖頭,“不是生病……”
她語聲艱澀道:“我們小姐今日出了意外,受了重傷,您看了就知道了……”
說至此,她懇切地請求,“您盛名在外,是我們唯一的指望,但待會兒您無論看到了什么,還請您為我們小姐保密,她下月初便要出嫁了�!�
壽安伯府世襲爵位,但如今已顯沒落,伯爺付晟身無要職,十八歲的世子付云珩也資質(zhì)平庸,憑蔭蒙于金吾衛(wèi)當(dāng)差,其長女付云慈年歲二十一,四年前與巡防營上將軍家的公子徐令則定親,二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婚期在臘月初一,滿打滿算還有十九天。
當(dāng)年還未出事時,姜離與付云慈都曾在白鷺山書院求學(xué),二人同窗兩載,結(jié)為密友,也因此,半個時辰前一聽是為付云慈求醫(yī),她想也未想便應(yīng)了下來,但好端端的伯府小姐受重傷命懸一線,實在令姜離意外……
沿著曲折廊道一路往北,伯府內(nèi)樓閣連綿,朱漆簇新,屋檐下大紅喜綢色如赤血,貼著“喜”字的紅燈籠也相連成片,大婚之期將近,伯府上下竭力裝扮,可以想見付云慈出嫁那日,府上會有多喜慶熱鬧。
然而眼下,風(fēng)雪呼嘯聲里,只有幾人的腳步又快又沉,繞過兩處銀裝素裹的亭臺后,一座燈火通明的華美獨院映入了眼簾。
翠嬤嬤小跑幾步,“快,快告訴伯爺和夫人,薛姑娘來了”
姜離今夜除了幾名隨扈,還帶了親信懷夕,她身量瘦小,看起來只十三四歲,生得杏眼桃腮,嬌憨可愛,此刻抱著她的醫(yī)箱,也好奇伯府大小姐受了何傷。
沒走幾步,一個年過不惑的錦衣男子迎了出來,正是壽安伯付晟,他見姜離如此年輕,眼底閃過絲疑色,又拱手道:“薛姑娘,請你救救我女兒,她快不成了!”
姜離面色一沉,加快步伐入上房,剛一進(jìn)門,便見花紋繁復(fù)的地衣上點點血跡,刺目驚心,她不敢駐足,腳下生風(fēng)直奔后廂。
“阿慈!是母親啊”
隨著一道悲愴之聲,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姜離往北面拔步床上一看,便見滿臉冷汗的付云慈墨發(fā)披散,正意識不清地在榻上掙扎。
她身上僅著一件素白中衣,此時襟口處大片血色氤開,伯夫人柳氏按著她的手臂,兩個紅著眼的婢女按她的肩與腿,三人合力,卻仍制不住她,她面上恐懼分明,仿佛碰她的是惡鬼猛獸……
“不,不要碰我……”
“不要過來……”
姜離利落解下斗篷,又挽袖上前,“夫人,交給我罷”
柳氏退開兩步,“薛姑娘,求您救救我女兒……”
姜離眉眼沉肅,先握住付云慈手腕問脈,但這時,她看見付云慈沾滿濕發(fā)的額角、唇角皆有淤青,目光往下一移,又見她半露的肩頭亦有大片暗紫,姜離擰起眉頭,傾身解開付云慈染血襟口的剎那,她背脊悚然一涼。
付云慈傷在心口,已被簡單包扎過,但因掙扎,包扎的棉帶崩開,血色如墨跡般滲出,而她露出的上半緣胸乳處,兩道可疑的青紫掐痕觸目驚心。
姜離凜然道:“懷夕,針囊”
“母親,母親救我……”
“母親,母親……”
察覺到生人靠近,付云慈驚懼更甚,極度絕望下,掙扎也成了本能,但她越掙扎,越痛得渾身發(fā)抖,姜離按著她肩頭,摸準(zhǔn)本神、天沖、神庭三穴,迅速地扎了下去。
付云慈聲音一輕,掙扎力道亦弱了幾分,姜離又迅速取針,刺其手部陽明、少陰、少陽三穴,幾息功夫,付云慈徹底癱軟下來。
姜離揭開傷處白棉,只見傷口自上而下,寸余長短,深卻可見骨,傷處本被敷了藥,但因流血過多,藥粉皆被浸開,她沉聲道:“付姑娘受傷至少兩個時辰了,除了這止血的三七粉,還用過什么藥?”
翠嬤嬤道:“用過補(bǔ)心續(xù)命丹,喂過參湯�!�
姜離不敢置信,“這么重的傷,是你們自己治的?”
柳氏啞聲道:“薛姑娘,您也看到了,這等情狀,我們不敢隨便請人來醫(yī)治阿慈,翠蕓學(xué)過些醫(yī)理,便先試試了,是不是耽誤時辰了?求您一定要救阿慈……”
高門世家最重私隱,付云慈之傷自不可輕易為外人所見,之所以請姜離,一來她是女醫(yī),當(dāng)今世道女醫(yī)地位低下,便是長安城,醫(yī)術(shù)高明的女子也不多,二來她盛名在外,這等重傷或許只有她能治,三是想著她初回長安,認(rèn)識的人少,口風(fēng)也嚴(yán)些。
姜離利落問:“府中可有藥房?”
見嬤嬤點頭,她立刻道:“按兩個方子取藥”
翠嬤嬤忙去拿紙筆,“您說”
姜離定聲道:“第一方,取麻黃、芎藭各五錢,干姜、人參、當(dāng)歸、桂心、甘草各三錢,杏仁四錢,三碗熬一碗,熬好立刻送來�!�
“第二方,膽南星、血竭、南紅花五錢,沒藥八錢,馬錢子九個,龍骨、川羌活、螃蟹骨、當(dāng)歸三錢,凈乳香一兩,研末送來”
付云慈未再掙扎,可聲息也一時比一時弱,姜離說完藥方又檢查她身上各處,片刻后,她緊擰的眉頭松了一分,付云慈通身上下雖有多處青紫淤傷,但致命傷只有胸前一處,她人也不曾受過侵犯。
姜離凝重道:“付姑娘此傷傷及心脈,再加受驚過度、失血過多,眼下確有性命之危,我以續(xù)命湯溫陽補(bǔ)元、活血益氣,再以第二方止血,稍后替她清理傷口,縫合后,針灸大陵、神門、郄門幾穴護(hù)其心脈,倘若她三個時辰內(nèi)能醒來,便算渡了此劫,倘若醒不過來,那便要看天意了�!�
柳氏哭得肝腸寸斷,付晟站在內(nèi)室門口,亦是哀切不已。
翠嬤嬤親去備藥,姜離以桑絨線穿針,又吩咐懷夕:“麻沸散,酒”
懷夕遞上一粒備著的丸藥,姜離不知想到什么,又多拿了一丸,懷夕面露詫色,但姜離不曾解釋,利落地將兩丸麻藥給付云慈喂了下去。
等了片刻,姜離以烈酒清洗付云慈傷口,又以針線將傷處縫合,期間付云慈吃痛淺醒來片刻,口中依舊求救般喚著柳氏,姜離看得心如油煎,可翠嬤嬤交代在前,她只能生生忍住不問。
一刻鐘后,止血散送來,姜離敷藥重新包扎,又施針保其心脈,待續(xù)命湯熬好,侍女丹楓替付云慈理好衣衫,又喂她飲下半盞湯藥。
做完這一切,姜離再度請脈
柳氏和付晟定定望著她,想從她面上看出好消息,可半晌,姜離搖頭道:“脈象懸弱,就看今夜她能否挺過去了�!�
柳氏悲痛無比,又請求道:“時辰不早了,可否請姑娘在府中留宿一夜?若夜間阿慈出了岔子,您在這里,我們便還有希望�!�
姜離看了一眼天色,點頭道:“此時離去我也不放心,請夫人派人與我府上護(hù)衛(wèi)說一聲,令他們明日寅時來接我�!�
柳氏感激不已,忙命丹楓傳話。
丹楓快步而出,但不過片刻,她一臉擔(dān)憂地跑了回來,“伯爺,夫人,世子回來了,他還帶了人回來”
付晟和柳氏一愣,不知想到什么,皆露出驚恐之色。
付晟咬牙道:“難道他真的”
話未說完,他轉(zhuǎn)身便走,柳氏擦了擦眼淚,也忙跟了出去。
姜離不知內(nèi)情,只幽幽地望著付云慈。
她與付云慈交好已是八年前了,那時的伯府大小姐雖才十三歲,卻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她自幼飽讀詩書,人亦清雅嫻靜,只因比姜離年長半歲,便對她處處照拂,在姜離的記憶里,她是長安城最溫柔的月光,哪怕后來天各一方,每每想起她,姜離心底也要柔情幾分,可如今時移世易,再見面,她卻如殘損的破布娃娃一般躺在這里。
姜離眼底沁出幾分寒色,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父親、母親,門房說薛姑娘來許久了,阿姐如何了?”
一道清亮的男子之聲響了起來,正是世子付云珩回來了,他未披斗篷,發(fā)頂肩頭積著層薄雪,面頰亦被凍得通紅。
付晟不答反問:“你去做什么了?”
付云珩道:“我去大理寺請”
“你竟真去了?!”付晟勃然大怒,“你是要毀了你姐姐嗎?今日之事若傳出去,你姐姐還如何出嫁?!”
付云珩一呆,不滿道:“父親,阿姐被傷成那樣,難道我們真要為了一點兒名聲不替她討公道嗎?這半年的事您都知道的,那惡人兇殘毒辣,分明是想害死阿姐,若阿姐今日真遭毒手,那我們只能半月后去護(hù)城河去污水渠里”
“你住口!你簡直”
“壽安伯息怒�!�
“今日是以我個人名義來訪�!�
付晟氣的眼前發(fā)黑,但忽然,門外響起一道溫潤清朗之聲。
付晟一愣,“這是裴世子?”
將房門全打開,便見一位年輕公子披素色竹枝紋狐裘斗篷站在中庭,他生的劍眉鳳目,鬢若刀裁,寒夜風(fēng)雪未折姿儀,身邊只有個打傘的親隨,并不見任何大理寺公差。
付晟拱手道:“世子,有失遠(yuǎn)迎了,快請入屋說話。”
年輕公子徐步而來,待進(jìn)了門,語氣微肅道:“伯爺之憂我明白,但從六月起,已有五位待嫁新娘遭人殘害,眾所周知,下月初一是付姑娘與徐將軍公子的大婚之日,而云珩說,付姑娘今日傷處,和其他遇害的死者一樣在心口附近,這不得不讓人懷疑,她今日所遇,許是那窮兇惡極的新娘屠夫”
柳氏聽得面色一白,來人又道:“若是此犯,做為唯一死里逃生者,付姑娘眼下不僅是受害者,更是最重要的人證,許能助官府緝兇,若害付姑娘的另有旁人,那她受此戕害,也該早日替她找出兇手。”
付晟苦澀道:“世子,這案子大理寺和金吾衛(wèi)都在追查,你最清楚的,已鬧的滿城風(fēng)雨了,我女兒雖被傷的極重,但尚是清白之身,可一旦傳揚出去,誰會管我女兒到底遭受了什么?到時她的名節(jié)便毀了,她還如何做人?”
付晟重嘆一聲,“更別說,她此刻命懸一線,何時醒來都不知,哪有余力幫官府做證人?請世子莫要為難我們了�!�
來人定聲道:“伯爺放心,我今日獨自前來,正是因云珩已道明你們所憂,我可確保府上見聞不會記錄在案,亦不會有第二個大理寺之人知曉。付姑娘此刻傷重,自要先等她轉(zhuǎn)危為安,但聽聞府上請了剛回長安的薛氏大小姐為她療傷,我只需請薛姑娘相助�!�
聽他這樣承諾,付晟和柳氏皆有所松動,他們對視一眼,齊齊看向了后廂。
內(nèi)室之中,姜離聽得清清楚楚,她不禁一陣心驚膽戰(zhàn),原來付云慈,竟可能是被那個令長安城談之色變的新娘屠夫所傷……
而她也未想到,會這般與裴晏重逢。
第002章
驗傷
姜離走出內(nèi)室時,廳內(nèi)幾人都朝她看了過來。
柳氏指著付云珩道:“薛姑娘,這是我兒云珩。”
付云珩驚奇地打量她,又拱手道:“久仰姑娘大名了,外頭傳言姑娘能起死回生,人亦生得儀態(tài)萬方,竟是真的,敢問姑娘,我阿姐如何了?”
姜離欠身回禮,“付姑娘之傷損及心脈,失血過多,我已行針用藥為她保命,倘若三個時辰內(nèi)能醒來便無憂,倘若醒不過來,便只能聽天由命。”
付云珩一陣心驚,柳氏又指著另一人道:“這位是裴國公世子裴晏,你剛回長安,想來還不知他的名頭,他兩月前剛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職�!�
姜離看向裴晏,四目相對的剎那,她心底那根弦緊繃了起來。
裴晏出自“一門五宰相”的裴國公府,父親是已故安南節(jié)度使裴溯,母親是高陽郡主李菡,他身上流著宗室血脈,十歲寫名篇《逍遙賦》,十一歲在宣政殿上,以一己之力舌戰(zhàn)三位南齊大儒,景德帝贊他文采與風(fēng)姿,親賜表字“鶴臣”,更早年,他還拜入江湖第一大派凌霄劍宗習(xí)武,是宗主謝堯最得意的關(guān)門弟子。
這般文武雙絕的天之驕子,當(dāng)年不僅是長安貴女們夢寐以求的未來夫婿,更是官家子弟們爭相崇拜的世家典范,她十三歲入白鷺山書院時,十六歲的裴晏也同在書院,只不過,她們在書院是為求學(xué),裴晏卻是被山長留下替其講學(xué)。
昔日高高在上的圣賢君子,與眼前蘭枝玉樹的身影重疊,姜離斂下眸子,疏離地見禮,“剛回來確未聽聞,見過裴少卿”
裴晏有禮地點頭,目光深邃平靜。
付云珩牽掛姐姐的傷勢,憤然道,“姐姐受的是致命傷,是那屠夫!一定是他!”
怕姜離不知,付云珩解釋道:“姑娘只怕還未聽說,最近半年,長安城出了個殘忍狠毒的連環(huán)殺人犯,此人來無影去無蹤,專挑待嫁新娘謀害,此前已害死五位姑娘。這五位姑娘皆還有十天半月便要出嫁,卻在外出時失蹤,失蹤過半月后,遺體被分尸拋于各處,因手段太過殘忍,百姓們都稱此人‘新娘屠夫’,我姐姐婚期將近,本以為她出門護(hù)衛(wèi)頗多極是周全,可沒想到還是出了意外……”
姜離終于能問:“是護(hù)衛(wèi)失職?”
付云珩搖頭,切聲道:“我姐姐信道,恰逢今日是太乙救苦天尊圣誕,她便于未時出發(fā),往城南的玉真觀祈福,除了婢女丹楓與墨梅,還帶有八個護(hù)衛(wèi)。但到了觀外,護(hù)衛(wèi)攜帶兵刃不得入內(nèi),我姐姐便攜兩個婢女進(jìn)了觀中,祈福道場在申時結(jié)束,臨走時,姐姐想起了玉真觀的碑林,那碑林十月新建,皆是從三清山運來的古碑,足有百多塊,姐姐想去拓寫碑文,便命丹楓去觀中找?guī)煾附杓埞P”
付云珩苦嘆一聲,“丹楓取來紙筆,我姐姐看時辰不早了,便說一起拓寫快些,如此三人便分開走,那會兒還未下雪,只天色陰沉沉的,她們?nèi)r碑林還有一二游人,但丹楓與墨梅各自拓寫了兩刻鐘后,周圍安靜下來,她們放心不下,便回去找姐姐,可這一找,卻發(fā)現(xiàn)姐姐在碑林憑空失蹤了……”
“那碑林頗大,她們找了一圈無果,又問觀中師父,師父們都說未看見姐姐,去找護(hù)衛(wèi),護(hù)衛(wèi)們也未見姐姐回馬車,玉真觀除了正門,還有北門和西門,她們想姐姐許是從別的門出去了,又與護(hù)衛(wèi)們在附近尋,可找了大半個時辰仍是無果……”
“他們意識到不對,忙回來報信,我與父親匆匆趕去時已天黑了,可這時,竟發(fā)現(xiàn)夜色中,姐姐倒在玉真觀后門不遠(yuǎn)處的竹林里,那時的她已重傷,衣衫亦是不整,我們顧不得許多,連忙將她送回府中施救……”
姜離凝眸問:“那竹林沒找過?”
付云珩也奇怪道:“找過的,天黑前就去過一次,最后是看入了夜,實在不知去哪里找,才又尋了一圈,帶姐姐回府喂了補(bǔ)心丸后,她終于醒了,可她驚嚇太過,意識錯亂,根本問不出什么,但只聽只言片語,也可肯定她遭了襲擊�!�
姜離不由道:“適才你們所言,我聽到幾句,除了傷在心口外,還有何處證明襲擊付姑娘的是那新娘屠夫呢?”
“這正是我要請姑娘相助之處�!�
裴晏顯然已知曉經(jīng)過,他半晌未語,此時凝聲開了口。
見姜離看過來,他語氣溫潤了些,“姑娘適才已替付姑娘治過傷,可否請姑娘告知,付姑娘的傷口是何形狀、有何特征?姑娘可能憑傷處判斷兇器是何模樣?以及,她身上可還有其他可疑傷痕?若能辨出傷痕是如何造成,便是最好�!�
大理寺驗傷素有仵作,但今日境況,自不可能讓仵作入府,而他是男子,也不可能近身,于是,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正好成了幫他鑒傷之人。
想到付云慈奄奄一息的模樣,姜離提起心神道:“她致命傷處在胸前偏左,自上而下微斜,傷口有一寸半長,形狀似舟……”
裴晏和聲提醒,“越詳實越好�!�
姜離眼底暗了暗,更仔細(xì)描述,“傷口的下端開口比上端更大,傷口內(nèi)部亦是下深上淺,傷口極深,可見骨,但內(nèi)壁平滑,兇手只刺一刀�!�
“傷口周圍有一圈青紫挫傷,似是整把刀沒入付姑娘胸口時,刀柄留下的痕跡……這把刀,便幾乎是傷口深度之長……”
她略一沉吟,篤定道:“三寸,這把刀至多三寸長短,且是一把單刃刀,兇手應(yīng)是握刀自上而下刺傷付姑娘,這才導(dǎo)致傷口深淺不一,這樣的短刀,極可能是刻刀、裁紙刀之類的秀珍趁手之物,此外,付姑娘身上還有多處擦傷淤傷,從她腿腳上的擦傷來看,像是被何種尖利之物劃傷……”
付云珩入右金吾衛(wèi)一年,也經(jīng)手過幾件案子,他欣然道:“姑娘在江湖上治過不少外傷傷患吧?你描述的與仵作也相差無幾了!”
姜離靜靜道:“醫(yī)家看病本也要抽絲剝繭探明因果,江湖中人又常有毒殺械斗,找我時既是療傷亦是驗傷,一來二去,倒也熟悉其中道理了�!�
裴晏語聲一肅道,“兇器為三寸左右的單刃刀,這與此前幾位死者也一樣。”
言畢,他看向姜離,“可能勞煩姑娘,再仔細(xì)看看付姑娘身上傷痕?”
付云慈還危在旦夕,姜離便有些遲疑,裴晏看的分明,耐心解釋道:“此兇手總是在殺人半月后拋尸,且拋尸地多為腌臜臟亂處,因此此前五位死者的尸體雖被找到大半,但找到時尸塊已腐爛不堪,留下的線索極少。”
付云珩插言道:“不錯,這正是兇手最狡猾之處,這案子半年了,鶴臣哥哥接手也兩月,但還是一籌莫展,上一位死者十月十六失蹤,這月才十一,他又開始作案了!”
裴晏繼續(xù)道:“付姑娘遇襲后死里逃生,驗傷除了判定兇手是否為新娘屠夫外,或許還能找到和案發(fā)現(xiàn)場、和兇手有關(guān)的直接線索,因此請姑娘再驗一次,尤其檢查付姑娘頭頸口鼻之地�!�
言畢,他又對付云珩道:“把你姐姐的鞋襪衣物拿出來�!�
裴晏言辭懇切,柳氏與付晟也無異議,姜離便立刻返回內(nèi)室,付云珩跟進(jìn)來,先探望了付云慈,又讓丹楓與墨梅將她白日里的衣物交給自己。
待他離開,姜離小心翼翼地解開了付云慈的衣襟,她此前只為看付云慈是否還有別的外傷、骨傷,此刻抱著找線索之心,自是更細(xì)致入微,想到裴晏所言,她先從付云慈頭頸口鼻之地探查……
足足兩刻鐘后,姜離自內(nèi)室疾步而出
她嚴(yán)肅道:“裴大人說的不錯,付姑娘后頸有一腫塊,是鈍器擊打所致,那里是風(fēng)府、啞門二穴,足以令人暈厥,除此之外,在她鼻腔內(nèi)還發(fā)現(xiàn)了少量的褐色藥粉,是鬧羊花與風(fēng)茄,鬧羊花有致幻至麻之效,風(fēng)茄則有劇毒,是效果極好的迷藥,兇手應(yīng)是先襲擊了付姑娘,后以防萬一又用了迷藥�!�
微微一頓,她又道:“若我所料不錯,付姑娘體質(zhì)與旁人不同,對此等致迷之藥多有抗性,這也是她為何能死里逃生的關(guān)鍵。”
柳氏聽的驚訝,“姑娘說的不錯,多年前阿慈意外受傷,彼時大夫以麻藥為她緩解,卻全無作用,當(dāng)時便說她體質(zhì)與旁人不同,姑娘好厲害!”
姜離不知如何接話,這時裴晏下了定論,“迷香、頸傷,前幾起案子的作案手法亦是如此,可以肯定,付姑娘遇見的,正是那新娘屠夫!”
柳氏倒抽一口涼氣,“天啊,真真是那惡賊!阿慈竟是從他手中逃出來的!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付晟也膽寒道:“此番是阿慈命大。”
姜離心腔微窒,又繼續(xù)道:“她唇角、頰側(cè)有淤傷,乃是人為暴力所致,額頭、肩頭、腰側(cè)的淤傷則像是撞在硬物上,尤其腰側(cè)的淤傷成條狀擴(kuò)散,像撞在類似桌沿之地。她左手無名指指甲斷裂,右手手背和小臂有抓痕,可能與兇手拉扯搏斗過,此外,她小腿、腳跟、腳踝皆有條狀擦傷,可能被人拖拽,也可能是她逃跑時留下,有幾處擦傷還見了血,像是被某種尖刺劃傷……”
她語聲一定道:“如今時節(jié),我只能想到一種常見且可用藥的刺皂角刺,此物有消腫祛毒之效,常生于向陽且不缺水的坡林路旁。”
裴晏適才已檢查完付云慈沾滿污泥的衣物,聞言拿過一旁放著的桑皮紙,上前道:“姑娘看看,可是此物?”
姜離定神細(xì)看,“不錯,是皂角刺!”
桑皮紙上僅是幾截斷裂的紅棕木屑,若是常人,只怕認(rèn)不出這是何物,但姜離醫(yī)術(shù)高明,精通藥理,由她鑒定自不會錯。
裴晏收好證物,又沉眸看向后廂,“付姑娘在玉真觀碑林失蹤,后又逃回竹林,那兇手行兇之地必不會太遠(yuǎn),她失蹤時所見所聞,待她醒來便可大白,但今夜雪下的大,積雪會掩蓋痕跡,等她醒來再去找遇襲之地便已來不及了,我趁夜先往玉真觀走一趟,能爭一時是一時,你們在此等付姑娘醒來�!�
付晟欲言又止,“世子”
裴晏定聲道,“伯爺放心,我只帶九思與十安。”
九思與十安是裴晏親隨,付晟一愣神的功夫,裴晏已告辭出了門,付云珩一看,跺腳道:“這么大的雪,不用衙門的人,那要找到何時?不成,父親母親,我?guī)蓚護(hù)衛(wèi),也跟鶴臣哥哥同去,我定要為姐姐報仇!”
話音落定,二人已一前一后消失在上房外,柳氏上前兩步想喚回付云珩,但想到裴晏一個外人都不辭辛勞,她再心疼也只能忍下來。
姜離站在原地也有些怔忪,但很快,她轉(zhuǎn)身入內(nèi)室給付云慈請脈。
眾人皆侯在榻邊,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姜離微微搖頭,“暫時難醒。”
柳氏眼淚快哭干了,握著付云慈的手不放,付晟在原地不斷踱步,不時又看看窗外夜色,不知在擔(dān)心什么……
沒一會兒,柳氏吩咐道:“去給薛姑娘準(zhǔn)備廂房,實在太晚了�!�
姜離示意西窗下的羅漢榻,“不必準(zhǔn)備了,稍后我就在那里養(yǎng)養(yǎng)神便可,付姑娘情勢隨時有變,我也無心安歇�!�
柳氏萬分動容,“真不知該如何報答姑娘才好!”
姜離看一眼付云慈,“應(yīng)該的。”
話音落下,她眼風(fēng)忽而掃到了羅漢榻榻幾上放著的幾頁紙張,她緩步走過去,拿起其中一張輕念道:“太上曰福禍無門……”
丹楓道:“是今日奴婢們拓寫的碑文�!�
姜離依稀記得,多年以前付云慈是更信佛道的,她不著痕跡問:“付姑娘如此虔誠,是信道已久了?”
丹楓搖頭,“是四年前開始信的,我們小姐那時與徐公子定了親,徐家老夫人頗信道教,小姐常去請安,便也一同信道了……”
怕姜離覺得奇怪,丹楓又補(bǔ)充道:“四年前定親時小姐十七,本打算第二年小姐過了十八歲生辰便成婚的,可大半年后,徐家老太爺忽然過世了,徐家規(guī)矩大,徐公子要為祖父守孝,便拖到了今歲,今日拓寫碑文,小姐也
是為了送給徐老夫人的,卻怎么也沒想到會出岔子,下月的婚典可怎么是好……”
大周民風(fēng)開化,女子二十成婚也不算太晚,但對大多數(shù)高門世家而言,仍是十四五歲為女兒相看,后至十七八歲成婚,若付云慈這般等到二十一歲的實屬意外。
窗外風(fēng)雪呼號,屋子里卻安靜的落針可聞,柳氏一動不動守著付云慈,付晟也坐在一旁發(fā)怔,翠嬤嬤和兩個婢女不時添送一杯熱茶,亦不敢放松心神,然而眼看著寅時過半,燈燭都快燃燼,付云慈仍沒有醒來的跡象。
這時窗外絮雪已停,只剩寒風(fēng)嗚咽,柳氏望著付云慈毫無血色的臉,忍不住低泣。
翠嬤嬤澀然道:“薛姑娘,就快三個時辰了�!�
姜離搖頭,“眼下除了等沒有別的辦法�!�
其他人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正在這時,外頭響起一陣敲門聲,翠嬤嬤急忙出去,片刻后,她一臉悚然跑了回來,“伯爺,夫人,徐家來人了,是徐老夫人身邊的王媽媽,人已經(jīng)被帶往后院來了,說是來探望大小姐。”
柳氏驚疑不定,付晟則早有所料,“天還未亮就來了,我就知道,昨日在玉真觀找人的動靜不小,是瞞不住的,徐家只怕是聽到了什么風(fēng)聲�!�
柳氏擦著眼角起身,“我去見吧,就說阿慈昨日祈福之時與下人走散了,這才鬧出些亂子,回來后染了風(fēng)寒睡著,見不了外人�!�
付晟嘆道:“只怕難糊弄�!�
柳氏哭的雙眼微腫,又徹夜未眠眼底血絲遍布,只容色就難唬人,但兩家定親多年,徐家在御前又炙手可熱,她不得不仔細(xì)應(yīng)付。
柳氏理好發(fā)髻,撫平衣襟,可就在她邁步之時,一聲低低的嚶嚀忽地響起,屋內(nèi)眾人一愣,離得最近的丹楓喜道:“夫人!小姐醒了!”
柳氏豁然回身,便見付云慈竟真的睜開了眼睛,柳氏喜出望外,哪里還顧得上徐家人,立刻撲回床邊,“阿慈,母親在這里……”
付晟也走來床邊,“阿慈?可是醒了?”
付云慈眼皮緩緩掀起,神識卻還未清明,她虛弱地看過來,待認(rèn)出柳氏與付晟后,眼底立時浮起淚意,“母親,父、父親,我還活著……”
柳氏嗚咽一聲,喜極而泣,“好孩子,活著活著,是薛姑娘救了你,你已昏睡一夜了,終于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付云慈昏昏噩噩的,“薛……”
柳氏又是哭又是笑,“就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你還專門問過她的,幸好昨夜請了她來,你剛醒來先別動,讓薛姑娘給你看看……”
姜離忍著動容上前來,見付云慈懵然地望著她,她柔聲道:“醒過來就沒事了,我定能治好你,現(xiàn)在我先為你請脈,再看看傷口的血是否止住�!�
付云慈似懂非懂地點頭,姜離這才將指尖搭在她腕上。
柳氏和翠嬤嬤幾人看著這一幕,一邊抹眼淚一邊道“阿彌陀佛”,這時,翠嬤嬤想起那位王媽媽,便道:“夫人,那徐家的還等著探望小姐……”
話音未落,請脈的姜離忽覺付云慈狠狠一抖,她抬眸看去,便見付云慈瞪大眼瞳,滿臉驚恐地顫栗起來……
第003章
撒謊
“阿慈,你怎么了?”
付云慈的模樣驚動眾人,柳氏忙傾身相問。
姜離道:“姑娘可是想起了昨夜?”
付晟聞言上前來,“阿慈,你弟弟和裴少卿一聽你遇襲之事,都說害你的是近半年來專挑待嫁新娘謀害的新娘屠夫,你可見到兇手的臉了?”
付云慈驚懼更甚,“新、新娘屠夫?”
死里逃生一場,適才還未醒神就罷了,眼下付云慈明顯想起了昨夜經(jīng)歷,柳氏又心疼,又想問出謀害女兒的兇手,“昨日你出事后我們不想報官,你弟弟便找了裴少卿幫忙,裴少卿以自己的名義幫著調(diào)查,子時之后,和你弟弟去玉真觀尋線索了,阿慈,你昨日到底是怎么遇襲的?怎會去觀外竹林?可記得兇手的形貌?”
接連的發(fā)問令付云慈眼底浮起淚意,她緊張地攥著身下錦被,搖頭道:“我、我記不清了……”
丹楓哽咽道:“小姐您忘記了嗎?昨日我們分頭在玉真觀碑林拓寫碑文,奴婢和墨梅寫了一會兒再去找您您就不見了,您再想想,不能讓害您的人逃脫啊。”
淚水在付云慈眼眶打轉(zhuǎn),她忽然看向柳氏,“嬤嬤剛才說……徐家……”
柳氏解釋道:“昨日你不見了,徐家那邊許是得了些風(fēng)聲,老夫人就派了王媽媽來探望,也是牽掛你的安危,我本想應(yīng)付過去的�!�
付云慈嗚咽起來,一把握住柳氏的手,“母親別走……”
柳氏順從道:“好好,母親守著你,讓翠蕓去見王媽媽,就說你昨日只是與下人走散了便可……”
翠嬤嬤依令而去,柳氏又問:“阿慈,遇襲前后的事都記不清了嗎?你后頸受了傷,還中過迷藥,是在碑林遇襲的?如何逃走的還記得嗎?”
付云慈淚如雨下,目光亦幽明變幻,某一刻,她忽然費力地朝自己傷處看去,從她的角度,正能看到那包扎的白棉和青紫的掐痕。
她面色劇烈一變,猛地攥緊襟口朝里側(cè)身,“我、我真的都記不清了,不要問了母親,出去,讓她們都出去,不要問我了……”
柳氏想制止她,“阿慈,你動不得”
“不要碰我,出去,都出去……”
付云慈啞著嗓子低喊,嗚咽聲盡是痛苦,柳氏看著她發(fā)抖的背脊,無措地望向姜離,“薛姑娘,這可如何是好……”
姜離心也揪做一團(tuán),“付姑娘,你的脈象已好轉(zhuǎn)許多,昨夜的驚險算是過了,但不好情緒起伏太過,我會為你添幾味藥,接下來你只需靜養(yǎng)等傷口愈合便可,讓夫人在此照顧你,我們?nèi)ネ忾g候著�!�
她當(dāng)先往外走,懷夕也立刻跟上,沒多時,付晟與丹楓幾個也齊齊退了出來,內(nèi)外室一墻之隔,站在門口,能聽到付云慈壓抑的哭聲斷續(xù)傳出來。
付晟在門口聽了片刻,苦嘆著來前堂落座,丹楓和墨梅也默默抹眼淚。
正焦灼著,翠嬤嬤去而復(fù)返,見大家在外間,她自是詫異,墨梅紅著眼道:“小姐想到昨夜正傷心,不讓我們守在跟前。”
翠嬤嬤嘆了口氣,又低聲道:“伯爺,徐老夫人是玉真觀最大的香主,昨日雖沒去道場,玉真觀卻有人給她報了信兒,奴婢說小姐是與下人走散了,那王媽媽雖未深問,卻明顯不信,此刻人已回去了,但不知還會不會再來�!�
付晟擺手,“罷了,顧不上那么多了�!�
姜離這時上前道:“嬤嬤,付姑娘心緒不穩(wěn),昨夜的方子要改,在里頭加半夏三錢、白術(shù)兩錢,再加大棗十二枚,熬好后三個時辰服用一次,傷處的止血方仍不變,你既懂醫(yī)理,晚些時候,你幫付姑娘換藥便可�!�
姜離救了付云慈,翠嬤嬤對她可謂言聽計從,忙應(yīng)是而去。
此刻已過卯時,但深冬時節(jié),天幕仍是漆黑,聽著窗外幽咽如訴的風(fēng)聲,姜離眼底的擔(dān)憂亦愈發(fā)濃重。
她了解付云慈,付云慈守規(guī)矩、重德行,心思亦細(xì)膩纖柔,雖自小錦衣玉食,卻從不許自己行差踏錯,便似一刻無暇明珠,不容沾半點污泥,而她早年便對徐家公子鐘情,如今到了大婚的當(dāng)口卻出此等惡事,自是極難釋懷。
致命傷可治,心結(jié)卻難解,姜離在原地踱步幾個來回后,問:“付姑娘去玉真觀祈福之事,有多少人知道?”
丹楓抹了把眼角,答道:“小姐是玉真觀的常客,十次道場,□□次都不落,除了玉真觀的人知道外,徐家、以及我們府上交好的幾家都清楚�!�
姜離又問:“近日府上可有異常?昨日在玉真觀,可曾碰見過熟人?”
丹楓與墨梅面面相覷,姜離道:“付姑娘在碑林消失的悄無聲息,兇手明顯有備而來,除了知道她會去玉真觀外,還猜到她會去碑林,這可不是簡單的了解,另外,有誰提前知曉付姑娘要抄碑文送給徐老夫人?”
付晟遲疑道,“阿慈近日在府中待嫁,府上一切如常,至于抄碑文送給徐老夫人,是因徐老夫人近來身體不適,已經(jīng)一個多月不出門,阿慈想著碑林新建,她還未去看過,這才想抄了送她,若說誰知道,那只有丹楓幾個知道……”
墨梅補(bǔ)充道:“小姐是昨日去的路上才提起碑文一事的。”
姜離心底古怪愈盛,“付姑娘一看便是極守禮數(shù)之人,斷不會輕易與生人接觸,案發(fā)在碑林,哪怕當(dāng)時無人,可倘若兇手在碑林襲擊付姑娘后再送出玉真觀,兇手如何保證路上不碰見人?因此我猜,兇手不是在碑林動的手……”
“薛姑娘好生敏銳”
忽然一道清越之聲響起,眾人回頭一看,便見是付云珩回來了,在他身后,裴晏也一同歸來,二人出門一夜,此刻皆是烏發(fā)覆雪,袍擺染泥,頗有些狼狽之態(tài)。
付晟起身迎來,“世子,可查到什么?”
裴晏不僅發(fā)冠落了雪,連眼睫也結(jié)了白霜,他呵氣如霧問:“付姑娘可醒了?”
付晟愁苦道:“醒了,但情緒極不好,問什么都說不記得,也不愿見人,將我們趕出來才安穩(wěn)了些,眼下是她母親在里頭守著�!�
付云珩立刻想往內(nèi)室去,“阿姐”
付晟一把攔住他,“不要擾你姐姐,她好不容易被薛姑娘救過來,適才那模樣,是受不得一點兒刺激,等她穩(wěn)定下來再從長計議�!�
付云珩欲言又止,裴晏則看著姜離。
姜離點了點頭,“付姑娘傷勢頗重,此刻剛醒,的確受不得刺激。”
付云慈遇襲的經(jīng)過只需她本人揭露便可真相大白,眼下咫尺一步,阻礙卻在付云慈自己,付云珩有些著急,又抱歉地看向裴晏,“鶴臣哥哥……”
裴晏從容玉立,面上并無失望,“無妨,所幸昨夜我們查到了些線索”
窗外夜色初明,黑沉沉的天穹露出一片鉛灰陰影,裴晏轉(zhuǎn)而看向姜離,“如薛姑娘所言,兇手的確不是在碑林動的手�!�
姜離眼底微亮,裴晏繼續(xù)道:“我們?nèi)チ擞裾嬗^,按皂角刺的線索,在玉真觀北門外的后山上找到了小片密林,那密林中并無房舍,林中痕跡也已被大雪掩蓋,但在幾處樹枝濃密之地,我們找到了兩道可疑的馬車車轍,再結(jié)合付姑娘衣裙上的土漬來看,付姑娘受傷之地就在那密林中……”
姜離蹙眉,“馬車?兇手是將付姑娘擄上了馬車?”
裴晏肅然點頭,“很有可能,她身上撞擊而來的淤傷,極可能是在馬車中與兇手搏斗時留下,此前五位遇害者失蹤后,衙門在失蹤地大范圍搜索過,卻不曾找到案發(fā)現(xiàn)場,我們早就懷疑兇手是先擄人再殺人,如今愈發(fā)得了證實�!�
微微一頓,他又道:“后來回到北門,我們發(fā)現(xiàn)北門不遠(yuǎn)處有一茶鋪,夜半敲門去問,竟真問到了線索,茶鋪的老板說昨日申時過半,她看到付姑娘一個人從玉真觀北門出來,又往那片竹林而去,玉真觀北門多是觀中師父進(jìn)出,少有香客來往,因此老板留有印象,但她并未時刻盯著,付姑娘前后是否有人她并不清楚�!�
姜離秀眸微狹,“好端端的,付姑娘不會無緣無故自己離開玉真觀,除非她看到了何人何事,引的她跟了上去……”
付云珩盯著內(nèi)室門口,“但姐姐怎會想不起來呢?”
屋內(nèi)幾人一默,皆難作答,正在這時,門外走來個小廝,“老爺,來接薛大小姐的馬車到了,說是薛中丞派來的,眼下人正在府門外候著。”
付晟一聽忙道:“薛姑娘,麻煩你一整夜實是辛苦了,你父親想來也擔(dān)心了一夜,既來接你,我們也不好多留,你對阿慈的救命大恩,我們無以為報,等明日阿慈好些了,讓她親自拜謝姑娘,這會兒,讓云珩送姑娘回府”
姜離搖頭,“救人性命是醫(yī)家應(yīng)當(dāng)之事,伯爺不必如此客氣,付姑娘今日需靜養(yǎng)用藥,我留在此也確無必要,明日一早我再來復(fù)診,若她有何不妥,盡管去平康坊尋我,也不必讓世子送了�!�
付云珩道:“那我好歹要把薛姑娘送上馬車�!�
裴晏看了眼外頭天色,也清聲告辭道:“既如此,我亦不在府中等候了,付姑娘的案子我會私下調(diào)查,待她平穩(wěn)些,若想起昨日之事,讓云珩來尋我便是�!�
付晟有些感慨,拱手道:“世子今朝之恩,我們亦不敢忘�!�
如此一來,付云珩便一并送他們二人離府,待走出付云慈的院落,姜離終是忍不住問:“敢問世子,此前五位死者,除了與付姑娘都是待嫁新娘外,可還有別的異同之處?”
付云珩看裴晏,“鶴臣哥哥……”
此案是大理寺主審,裴晏雖接任少卿之位不久,可他素來治下嚴(yán)苛,付云珩不知要不要對姜離道明詳細(xì)案情。
裴晏卻溫聲道:“除了是待嫁的新娘,長相、年歲、出身等皆是不同。”
見他如此態(tài)度,付云珩便更詳細(xì)道:“薛姑娘,第一位死者是城東錦云綢緞莊老板汪仲廉的女兒汪妍,汪家曾是江南皇商,在長安頗有名望,他們六月初七報官說汪妍失蹤,六月二十在城西的護(hù)城河里發(fā)現(xiàn)了拋尸尸塊,汪妍今歲二十,要嫁去都水監(jiān)使者馮家,出事時,離她的婚期還有十二天……”
“第二位死者是凝香閣的大小姐康韻,凝香閣是東市有名的胭脂首飾鋪子,康家的老爺夫人早逝,如今是康韻和弟弟康旭打理,她姐姐今歲二十二,要嫁給廣陵楊氏的三公子,她于七月初二失蹤,于七月十九發(fā)現(xiàn)拋尸,出事時距婚期還有半月。”
“第三位死者是禮部司郎中鄭旭之女鄭冉,八月初七道鄭冉失蹤,八月二十部分尸塊在城外野地被發(fā)現(xiàn),她今歲十八,要嫁給隴右節(jié)度使盧迅的二公子,那位二公子善丹青,頗有才名,本是極好的親事,眼看著還有七天就成親了�!�
說至此,付云珩看一眼裴晏,“這三位的案子,都是在前任大理寺少卿何沖在任時發(fā)生的,當(dāng)時是大理寺與京兆衙門同查,因是夏天,尸塊找到時皆已腐爛,再加上兇手實在狡猾,次次不留痕跡,鶴臣哥哥接手時,幾乎沒有進(jìn)展。”
見裴晏并無攔阻之意,他繼續(xù)道:“第四位死者是光祿寺主簿吳耀清之女吳若涵,她于九月初九失蹤,九月二十七部分尸體才被發(fā)現(xiàn),兇手拋尸在城南幾處污水渠中,也不忍卒視,她未婚夫是太醫(yī)令金永仁家的大公子,也還有十幾日便成婚了�!�
聽至此,姜離步伐微滯,“金永仁……”
付云珩點頭,“是啊,你知道他嗎?他家大公子繼承他的衣缽,如今也在太醫(yī)署當(dāng)值,出事后這位大公子還大病了一場,他與吳姑娘青梅竹馬,萬分傷心。”
冬寒料峭,晨風(fēng)竄入廊下,撲打著姜離的裙袂,她攏了攏斗篷道:“只聽說長安城醫(yī)術(shù)最好的便是這位金大人……”
付云珩聳聳肩,“或許吧,不然也做不了太醫(yī)令吧。”
他又繼續(xù)道:“第五位死者,是撫州刺史錢詠之的女兒錢甘棠,今歲也是十七,她十月十六失蹤,冬月初七,也就是四天前才陸陸續(xù)續(xù)找到了些尸塊,至今還未找到死者頭顱,所以我也沒想到,兇手這么快選中我姐姐作案……”
姜離接著問:“錢姑娘與哪家定親?”
付云珩道:“是神策軍袁將軍家的二公子袁航,婚期就在初六,當(dāng)時兇手還未拋尸,大家沒看到尸體都還報最后一絲希望,可惜……”
等他說完,姜離心底不禁發(fā)寒道:“一月一起案子,且門第出身皆是不同,兇手要謀劃行兇,至少得有機(jī)會能接觸到這幾人�!�
裴晏道:“姑娘說的不錯,這幾位姑娘出事之前,都在做同一件事�!�
姜離心底一動,“待嫁、準(zhǔn)備婚典?”
隨著姜離之言,幾人走上了一條掛滿大紅喜綢的長廊,清晨半明半暗的天光落在喜綢上,為那明艷濃麗罩上了一層陰森的藍(lán),就連遠(yuǎn)處一排排在晦暗廊檐下窸窣搖曳的“喜”字燈籠,也莫名生出幾分凄婉可怖之感……
“非要說還有何相同之處,那便是這幾人定親的時間都在三年以上,且親族之間皆知未婚的二人兩情相悅,頗有情誼�!�
裴晏朗潤的聲音沖散了四下陰森,但姜離品味著他所言,心頭還是滑過了一絲詭異,“付姑娘和徐公子也是如此�!�
付云珩的表情也古怪起來,“此人定是愛而不得之人,但他想棒打鴛鴦,卻只敢對女子下手,也實在是懦夫中的懦夫!”
幾人一路往西南行來,府門已近在眼前,這時裴晏忽而問:“敢問姑娘,付姑娘可會因頸傷與受驚記不清昨日之事?”
姜離步伐放緩了些,“她剛醒來時的確意識模糊,但后來神識言辭清晰,并無腦部受損之狀,受驚確有可能,昨夜于她而言乃一場噩夢,她每回想一次,便如同再親身經(jīng)歷一次,由此而來的回避、悲傷、驚恐憤怒,皆無法自控�!�
裴晏目澤微暗,“但遇襲之前的事,也會令她如此嗎?”
姜離心頭一跳,付云珩疑惑道:“鶴臣哥哥是何意?”
裴晏冷靜道:“如薛姑娘所言,你姐姐昨日極可能是被何人何事引誘而出,從離開碑林到出北門去竹林,遇襲尚未發(fā)生,她至少應(yīng)該記得這段時間發(fā)生之事�!�
付云珩微詫:“鶴臣哥哥是說,我姐姐在撒謊?”
說話間三人繞過影壁,已至府門,便見一片冰天雪地里,薛氏的馬車正等候在外,管家薛泰手執(zhí)一盞風(fēng)燈,親自駕車來接。
裴晏搖頭,“我未見她醒來是何模樣,不敢斷言。”
裴晏未見過,姜離卻是守著付云慈醒來的,她腦海中心念電閃,在門口僵立了住,眼底微光明滅間,有一念越來越清晰,但是否開口她尚在遲疑。
府門大開著,冷風(fēng)從長街漫卷而來,她微垂的目光正好看到裴晏沾滿污泥的袍擺,恍然間,眼前人似乎與從前那個衣冠齊楚、白璧無瑕的裴家世子抽離了開。
她看裴晏一瞬,凝聲道:“付姑娘行事素來周全,如今大婚在即,能牽動她心腸犯險的除了伯府自家人,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裴晏狹眸,“你是說……徐家?”
第004章
私通
鉛灰的天際漸漸泛白,長安城萬千坊市都籠罩在漫無天際的雪色間。
薛泰坐在車架上,哈著手道:“大小姐出診一夜,實在是叫人擔(dān)心,老爺一早便吩咐來接您�!�
姜離靠著車璧養(yǎng)神,聞言淡淡應(yīng)了一聲。
河?xùn)|薛氏乃簪纓望族,到了這一代,老夫人早逝,老太爺薛遠(yuǎn)昌曾官拜禮部尚書,也在三年前因病過世,再往下一輩,則只有兩房。
長房薛琦三十九歲,任御史中丞,乃監(jiān)察百官的天子近臣,他除長女薛泠外,還有庶出的一對龍鳳胎,二人十八歲,乃姨娘姚氏所出,哥哥薛湛才名遠(yuǎn)播,在白鷺山書院求學(xué),妹妹薛沁生的雪膚花貌,尤擅琴瑟。
在薛琦之下,排行第二的薛蘭時在十六年前入東宮為太子妃,是如今薛氏最大的依仗,排第三的薛驍早年病逝,未成婚亦未留下血脈,如此,便只剩下四房薛瑀,他乃庶出,今歲三十一,在工部屯田司領(lǐng)了閑差,膝下只有一六歲的嫡子薛灝。
薛府人丁并不復(fù)雜,她回來三日,還算游刃有余。
馬車一路入平康坊,回到薛府時,天色已大亮,姜離攏著斗篷緩步入府,剛進(jìn)府門,迎面碰上往衙門當(dāng)值的薛琦。
薛琦生的寬面闊額,發(fā)福的身量著緋色朝服略顯臃腫,在他身邊,陪著年近不惑仍姿容嫵媚的姚氏,二人身后,薛沁一襲姜黃百蝶穿花襖裙也跟著,家主出門,愛妾與愛女齊齊相送,實是一幅闔家美滿的景象。
姜離行禮,“父親要去衙門了?”
薛琦無奈地看著她,“你這一去就是一夜,付家姑娘生了何��?”
姜離沉靜道:“付姑娘的病不便言說�!�
薛琦輕嘖一聲,“你這孩子”
薛琦有些著惱,長女失蹤多年,歸家時已是鼎鼎大名的江湖圣手,他雖樂意有個神醫(yī)女兒,卻也不愿她的醫(yī)術(shù)給薛氏帶來麻煩,然而眼前之人碧裙烏發(fā),清艷絕俗,分明也就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可活了大半輩子得他,卻有些壓不住這個女兒。
姚氏今日著一身光澤凌凌的絳紫如意妝花褙子,妝容明艷,笑意溫柔,“大小姐在江湖長大,這些規(guī)矩可以慢慢教,老爺莫要生氣,時辰不早了�!�
薛琦重重嘆一口氣搖頭而去,姚氏輕聲細(xì)語的,一路送到馬車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