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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薛沁望著二人出府門,又面含關(guān)切地朝姜離走來,“長姐去了一夜定是累壞了,只是什么病要治一夜?付家姑娘還好嗎?”

    姜離淡淡看著她,“醫(yī)家行醫(yī)自有醫(yī)德,第一條便是不露病患私隱,三妹妹莫要探聽了,我也的確累得狠了,先回去歇息了�!�

    姜離說完便走,薛沁絞著帕子僵在原地。

    自記事起,她便是薛氏大房獨女,再加上內(nèi)院由姚氏掌管,她便似正經(jīng)嫡長女一般,后來除了簡家上門時提起薛泠,又有幾人記得她還有個姐姐?

    如今薛泠被找回來,她不僅有個官拜三品的舅舅,還是江湖上頗有名望的神醫(yī),眼下提起薛氏,人人只知醫(yī)術(shù)無雙的大小姐,哪里還有人記得才名與美名雙絕的她?

    見她不快,婢女采薇道:“大小姐好大的氣性,老爺問也不說,高深莫測的,不就是會給人看病嗎?當世女醫(yī)藥婆不得待見,都快與下九流為伍了,何況長安城也不是沒有女醫(yī),若不看她姓薛,別人哪會巴巴的來求她?”

    薛沁輕哼一聲,下頜微揚,端出副清傲姿態(tài),“江湖上的人素?zé)o規(guī)矩,我可不與她一般見識,等她何時栽了跟頭便知輕重了�!�

    言畢,她低聲道:“你去打聽打聽,看看壽安伯府怎么了,那付云慈從前可慣是眼高于頂?shù)模业挂纯此剂撕尾��!?br />
    ……

    薛氏祖上尊榮極盛,府邸所在的平康坊與皇城咫尺相望,離東市也不過兩炷香腳程,風(fēng)雪初歇,晨光微熹間,府內(nèi)連綿的亭臺樓榭一片銀裝素裹,姜離帶著懷夕,一路往內(nèi)苑的盈月樓行去。

    走出一段,懷夕回頭看了一眼,“姑娘,三小姐只怕是生氣了�!�

    姜離不為所動,“哦�!�

    當年薛泠被拐,薛夫人簡嫻深居養(yǎng)病,這十多年來,姚氏代掌內(nèi)苑,再加上生下龍鳳胎的功勞,地位早與側(cè)夫人無異,自己未回來之前,薛沁是薛府唯一的小姐,自己回來之后,她不僅變成了三小姐,庶出的身份也更為尷尬。

    怎么會不氣?但往后還有的氣。

    盈月樓是座二層小樓,位置雖偏院了些,卻臨著梅林與府中飛燕湖,凜寒時節(jié),數(shù)叢紅梅盛放,冷香浮動間,紅梅雪湖景致絕好,正合姜離心意。

    進院入正堂,便見樓內(nèi)珠簾繡幕,寶器光華,一應(yīng)家具擺設(shè)也皆是上品,兩個面容清秀的婢女等了一夜,此刻迎了上來,二人一個叫吉祥,一個叫如意,因一早聽過她辛夷圣手之名,這幾日伺候的格外盡心。

    吉祥替她解斗篷,“大小姐終于回來了!”

    如意又問:“您可用過早膳了?”

    姜離還未說話,懷夕先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兩位姐姐,快傳膳吧,一晚上沒吃了,餓死我了……”

    如意聽得驚訝,吉祥一邊奉上熱茶一邊道:“壽安伯府怎么如此不周到,怎能讓大小姐餓著肚子看��?”

    姜離失笑,“未顧得上罷了�!�

    樓內(nèi)燒著地龍,暖若仲春,姜離凈了手,又換了件輕便的月白薄衫,早膳便送了過來,懷夕跟了姜離三年,也知曉她為何再回長安,主仆二人同桌用了飯,這才上二樓寢房安置。

    剛一上樓,懷夕便道:“姑娘該用藥了,昨夜辛苦,姑娘怕也不好受,用了藥趕快歇下�!�

    姜離從箱籠內(nèi)找出兩粒赤色丹丸服下,又道:“你也歇一歇,讓吉祥注意著伯府的動靜,一旦來人,立刻叫醒我。”

    懷夕應(yīng)是,看著她躺好,又放下床幃才往樓下去。

    姜離這一歇便歇到了申時前后,懷夕比她醒得早,上來伺候道,“姑娘放心,伯府不曾派人來,看樣子付姑娘的病情是穩(wěn)住了�!�

    姜離起身更衣,眉間仍有憂色,沉吟片刻道:“壽安伯說徐家老夫人病了一兩月,你讓吉祥打探打探,看看徐家老夫人何處不適。”

    懷夕應(yīng)是而去,到了晚上,吉祥來稟,“大小姐,徐將軍家的老夫人患的是頭風(fēng)之癥,一直在請?zhí)t(yī)調(diào)理,可因是頑疾,未見成效。”

    姜離正在燈下看醫(yī)書,聞言點了點頭。

    吉祥和如意對視一眼,吉祥忍不住道:“您打探此事,可是為了付姑娘?付姑娘和徐家公子定了親,下月初一就要成婚,到時候咱們老爺定是兩邊都要去的,徐家和咱們府上也有些走動呢……”

    長安世家盤根錯節(jié),互有來往,姜離探問徐老夫人的病,卻是因晨時與裴晏所言。

    付云慈性子莊重,便是看到了何等稀奇洋相,也只記得“非禮勿視”幾字,能將她引至玉真觀外,那必不是常人,再加上她剛醒來時,聽到翠嬤嬤之言才突然驚恐激動,就不得不讓姜離往徐家懷疑,但那新娘屠夫難道是徐家人不成?

    “留心這幾日徐家會否遞帖子�!�

    她吩咐一句,見天色不早,遣了二人去歇著。

    等二人離去,懷夕寬慰道:“您別擔(dān)心了,明日一早咱們就去壽安伯府復(fù)診,說不定到時候已查出眉目,付姑娘自己也想通了,她和徐公子有多年情誼,徐公子就算知道付姑娘遭了輕辱,也只會心疼她�!�

    說至此,懷夕也想到晨間之事,“只是,您早間對裴大人疑起徐家,也不知會不會惹來麻煩,說到底她們要成婚,而咱們是外人。”

    姜離默然道:“阿慈遇襲,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他弟弟心性純直,不會想岔,那位裴少卿更是賢德之人,自以公事為重�!�

    姜離言辭冷靜,這“賢德”二字聽不出是夸贊還是嘲弄,懷夕眨了眨眼,“原來您認識裴大人啊,那您從前與裴大人可有交情?他對姑娘的謀算可有助力?”

    姜離喉頭一梗,一時答不上來,但聽著窗外窸窸窣窣的落雪聲,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見裴晏時的情形……

    那是景德二十七年上元日,她剛被虞清苓和魏階收為義女,八歲的她藥理小有所得,第一次跟著虞清苓入宮給那位貴人看病。

    連綿的宮闕在紛紛絮雪中望不到盡頭,她們走過紫薇殿廊橋時,遠遠看到太液池畔儀仗林立,竟是景德帝雪中設(shè)宴,招待南齊使臣。

    冰天雪地間,十一歲的裴晏披著白裘斗篷,身姿筆挺地立于場中。

    隔著數(shù)丈遠,景德帝郎朗的笑聲傳來:“好好,‘鐘浮曠之藻質(zhì),抱清迥之明心’,朕適才看你論道,便記起前朝《舞鶴賦》里這兩句詩,亦想到了你父親,他一輩子不汲于榮名,不戚于卑位,忠君愛國,冰雪肝膽,是朕最愛惜、也最遺憾的臣子�!�

    景德帝悵然片刻,又慈愛道:“裴晏,朕便賜‘鶴臣’二字做你的表字吧,你從今日起襲爵,望你承爾父之風(fēng),來日做大周肱骨,做朕最赤誠的臣子�!�

    如鶴一般的少年施然跪拜,任是誰都移不開眼。

    跟前帶路的小太監(jiān)道:“今次南齊使臣入長安,還帶了三位大儒要與咱們的文士論道,可就在剛才,裴國公府小公子一個人就讓那三位敗下陣來,陛下這又賜字又襲爵的,可沒人敢說裴國公府后繼無人咯……”

    小太監(jiān)沒有說錯,后來裴晏做了五皇子李堯伴讀,甚至未領(lǐng)一官半職,就被景德帝欽點入翰林院編書,在白鷺山書院時,他的威信比山長有過之無不及。

    這樣的如玉君子,他日入朝為官,應(yīng)是著錦衣朝服,配朝笏魚袋,入明殿、伴御前,光風(fēng)霽月地論道經(jīng)邦才是,可他竟成了夤夜追兇的大理寺少卿……

    遠處燈花“噼啪”一聲,姜離放下醫(yī)書道:“談不上什么交情,沐浴吧,早些歇下,明日還要去伯府�!�

    周身沒入浴桶時,姜離閉上眸子舒出一口氣。

    懷夕拿著軟巾,拂過她瑩潔的脖頸、如玉的肩頭,又輕輕擦拭她左側(cè)肩胛上的陳舊疤痕,除了這小片猙獰的紅痕,她通體肌膚素似雪瓷,不僅不美,反而透著病態(tài)蒼白,連滾熱的湯泉也難浸潤出暖色,懷夕眼底泛起心疼,伺候的更小心細致。

    出浴更衣后,姜離坐在妝臺前,仔細地看銅鏡中更瘦削秀美的臉,她抬手撫過自己面頰,又手一橫擋住大半面頰,只留下一雙清幽幽的桃花眼眸,五年光陰變的不僅是皮相,連那雙雪亮的眼睛也失了往日鋒銳。

    姜離撇開目光,待絞干頭發(fā),沾枕入了夢鄉(xiāng)。

    這一夜她睡得不甚安穩(wěn),待神識清醒時,窗外已是天光微亮,她記著今日要去伯府,剛要撐坐起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往樓上跑來。

    “姑娘,出事了”

    懷夕語聲焦灼,令姜離心頭一跳,下一刻,懷夕一把掀開床幃,“姑娘,伯府來人接您了,說付姑娘出事了,請您速速去伯府一趟�!�

    姜離利落地更衣下樓,剛走出盈月樓,卻見

    薛沁竟興致極好地在飛燕湖邊賞梅。

    見她匆匆出來,薛沁披著斗篷上前道:“我就說長姐昨日不愿細說,原來是真的不好宣之于口,付姑娘也真是的,都要成婚的人了……”

    她語氣中帶著鄙薄,姜離皺起眉頭不明所以。

    薛沁掩唇道:“哦,長姐還不知道,付姑娘的事昨兒一夜已經(jīng)傳遍長安城了,說她前日在玉真觀與人私通,清白已”

    “你胡說什么?!”

    姜離目光森寒如劍,一聲冷喝嚇得薛沁后退半步,她捂著心口道:“是真的,長姐不信便去問……喂,眼下整個長安都在議論,不是我胡說……”

    姜離步履如風(fēng),將薛沁的聲音遠遠甩在身后,待到前院一看,來的竟是丹楓,還不等她開口,丹楓已撲了過來,“薛姑娘,我家小姐尋了短見,請您救命!”

    姜離仿佛聽到了晴天霹靂,“尋短見?!”

    第005章

    故友

    “誰也不知流言怎么傳開的……”

    疾馳的馬車里,丹楓淚如雨下,“昨夜您離開后,小姐整日一句話也未說,伯爺和夫人不敢再問什么,只用藥換藥時苦苦哀勸,所幸小姐心軟,藥還是用了,到了晚上見伯爺和夫人熬了兩天一夜實在憔悴,小姐終于開口勸他們歇下,當時我們想著,小姐到底只是受了刺激,這不漸漸好了嗎?等到了今日,說不定就如常了。”

    說至此,丹楓憤然道:“可誰也沒想到,今日天還未亮,府上負責(zé)采買的廚娘一臉駭然地找來了內(nèi)院,說她今晨去隔壁甜水巷買鮮肉時,竟聽見那些人在議論咱們府上,說小姐前日在玉真觀與人、與人私通被抓了個正著……”

    “那廚娘問了流言來處,都說是昨晚上就開始傳的,廚娘嚇得狠了,立刻回來稟告,她前腳剛說完,后腳徐家的人就在找上了門……”

    丹楓越哭越兇,“徐家也聽說了此事,徐老夫人派王媽媽幾人上門問詢,還一定要見小姐,夫人想著今日小姐精神好些了,就躺著露個臉,也好打消她們的疑竇,可誰知她們見了小姐,竟直直問起了私通之事,問就罷了,她們還要驗身!”

    她語聲顫抖道:“我們家小姐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可竟被未來婆家派幾個下人來驗身,平頭百姓家里納妾都沒有如此欺負人的!這話把夫人和老爺氣個仰倒,小姐聽外面竟有如此流言,徐家又是這般態(tài)度,一頭便撞在了床柱上,昨夜的傷還未建好,又撞了頭,奴婢來請您時,小姐已是奄奄一息了�!�

    丹楓說完掩面而泣,懷夕遞上一方帕子勸慰,一抬頭,便見姜離清凌凌的眸子結(jié)了冰霜一般,她冷然道:“只要人沒事便好,一切都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丹楓嗚咽著搖頭,“整個長安都在議論,小姐以后可怎么做人,徐家的態(tài)度更令人心寒,徐老夫人因知道玉真觀的事,多半還在懷疑,如今流言一出,自是信了十成十,否則也不會如此羞辱小姐了……”

    姜離未再多言,等馬車到了壽安伯府,三人腳步如飛趕往內(nèi)院,剛走到付云慈的小院門口,便見兩個面生的婢女一臉緊張地朝外張望。

    看到姜離,二人朝內(nèi)喊道:“王媽媽,來了!”

    姜離大步進門,迎面撞上三個衣飾不凡的中年婦人,當首一人朝內(nèi)室方向道:“伯爺,夫人,我們可沒有逼大小姐,如今大夫來了,我們就先告退了�!�

    話音剛落,付云珩從內(nèi)室沖出,“徐令則來之前,我看誰敢走”

    待看到姜離,他又語聲一軟,“薛姑娘……”

    姜離腳步不停直奔內(nèi)室,待進了門,便見付云慈額頭纏著白布昏睡著,柳氏和付晟瞧見她,似見了救命稻草,“薛姑娘”

    姜離點頭,挽起袖子上前問脈,探了脈息,又看額角和胸口的傷處,不多時道:“幸而付姑娘病中無力,額頭的傷并不算致命,眼下糟糕的是她大悲大怒,氣短心痹,氣逆不降,四肢厥寒,再加上兩處外傷,或可有損性命……”

    她語速疾快道:“何時用過湯藥?”

    翠嬤嬤忙道:“還是昨夜四更天用過。”

    姜離一邊取針囊一邊道:“去備湯藥。”

    翠嬤嬤應(yīng)是,姜離又從錦被下掏出付云慈的雙手,一邊揉搓一邊道:“懷夕,行間、中封、商丘”

    懷夕聞聲爬去床尾,將付云慈雙足露在外,找準穴位活穴。

    很快,姜離在付云慈雙手施針,手太陰經(jīng)滎穴魚際主心痹氣逆,少陽經(jīng)滎穴液門主四肢厥冷頭暈,手心主原穴大陵、經(jīng)穴間使、絡(luò)穴內(nèi)關(guān)主心逆心悸與驚恐不安,皆針刺入三分,又至床尾,針刺腳踝內(nèi)側(cè)的中封、商丘二穴,刺四分不動,后至大腳趾與第二腳趾之間的行間穴,針刺四分后取出,見一抹黑血流出,她緩緩松了口氣。

    姜離額上漫起一層薄汗,先將黑血擦凈,又一邊觀察付云慈呼吸脈搏,小心翼翼掌握其余幾穴的針刺深淺,半刻鐘后,她取針直身道:“再等一刻鐘付姑娘應(yīng)能醒來,但她如今氣逆難平,醒來多半也難除驚妄,屆時侯爺和夫人還需好言安慰。”

    懷夕上前給她拭汗,姜離掃了一眼外間,“那幾位便是徐家的嬤嬤?”

    柳氏紅著眼,付晟面如鍋底,付云珩憤憤道:“就是徐家的人,她們聽到了流言,竟然要來驗身,我到要讓徐令則來給個說法!”

    姜離擰眉道:“只一夜功夫怎會傳出此等流言?”

    付云珩氣的不輕,“已經(jīng)讓府中護衛(wèi)去查問了,鶴臣哥哥那邊我也派人去知會了,前日找我姐姐的時候,是有些香客看見,但當時也只說和姐姐走散了,后來半夜找到姐姐時,根本沒有一個人瞧見,這流言真不知怎么起的……”

    付晟啞聲道:“是不是玉真觀?”

    姜離搖頭,“不像玉真觀,傳出此等流言者,似乎和付姑娘有何深仇大恨,想令她聲名掃地……”

    付云珩忽然道:“莫不是兇手所為?”

    姜離想了想,仍搖頭,“兇手犯的是死罪,他眼下最害怕的是付姑娘為官府提供準確線索,放出流言除了可能暴露自己外,對他的助力極小�!�

    付云珩牙關(guān)緊咬,正在此時,外頭響起了一聲驚呼。

    “公子怎么真來了?”

    付云珩眉頭一豎,立刻朝外走去,柳氏和付晟也忙出了門,姜離走到內(nèi)室門口一看,果然一個著靛藍萬字團花紋武袍的年輕公子走了進來。

    來人正是巡防營上將軍獨子徐令則,一見柳氏與付晟,他一臉歉疚的拱手做拜,“伯父、伯母,侄兒來請罪了,阿慈如何了?”

    徐府的王媽媽見狀道:“公子不必致歉,奴婢們并未理虧,若大小姐心中無愧,何需尋短見呢?”

    付晟怒極反笑,“令則,這就是你們徐氏的規(guī)矩嗎?”

    徐令則面上一片青紅交加,“伯父,我并不知”

    話音未落,王媽媽又道:“伯爺息怒,我們公子并不知老夫人的安排,奴婢今日也是來傳達老夫人的意思,眼下整個長安城都在傳大小姐的事,我們就算再信任大小姐,也不能當做不知此事吧,且前日玉真觀的事,府上的確交代的不清不楚,奴婢也是沒法子了,才說出了那驗身的話,若大小姐真的是被誤會,那自是奴婢犯上,奴婢便是被杖責(zé)打死,也絕無二話�!�

    徐氏雖無勛爵,但徐令則之父徐釗,去歲升任巡防營上將軍,是長安城中最炙手可熱的武將,徐釗自幼喪父,是被母親拉扯長大,后來得了功名對母親尤其孝順,因此如今的徐大將軍府乃是徐老夫人當家。

    王媽媽做為徐老夫人親信,雖是下人,底氣卻十足,尤其搬出自己愿被杖責(zé)打死之言,倒顯得她忠心為主,大義凜然。

    徐令則一臉急色道:“王媽媽,就算你愿被打死,阿慈也受不得這般輕辱,阿慈是我即將過門的夫人,無論如何,我都信她絕不可能做那等寡廉鮮恥之事�!�

    他懇切地看向付晟,“伯父,今日是徐氏失禮,侄兒愿負荊請罪,但……但外頭的流言沸反盈天,侄兒要對祖母、對父親母親有個交代�!�

    付晟冷笑一聲,“你想如何交代?”

    徐令則赤誠道:“侄兒只求見阿慈一面,她說什么侄兒信什么�!�

    王媽媽欲言又止,卻被徐令則冷眼瞪了回去,有王媽媽無禮在前,徐令則所言竟順耳了許多,再加上柳氏和付晟覺得女兒遭難受辱不可告人,本也有幾分理虧,此刻面上便顯出幾分松動。

    只付云珩氣不過道:“你若真拿阿姐當未過門的夫人,便該回去問問徐老夫人怎如此無禮,阿姐未過門便被你們逼得尋死,等她過了門,還不知要受什么苦!”

    徐令則苦澀道:“阿珩,祖母人老了,行事確有不周全之處,待我回府會與她分辨清楚的,只求阿慈無恙便可,我亦會調(diào)查那流言來處,看看是誰在害阿慈�!�

    “世子,裴少卿來了”

    屋外忽然響起稟告之聲,王媽媽登時嚇了一跳,嘀咕道:“怎、怎么還報官了,也沒有出人命啊……”

    徐令則也很是驚訝,便見付云珩大步而出,一邊解釋屋內(nèi)情形,一邊將一臉寒峻的裴晏請了進來。

    他今日著一襲雪色狐裘斗篷,進門先目光冷峭地掃視一圈,徐令則正要上前見禮,裴晏卻已盯緊了他,“徐公子前日申時到酉時之間在何處?”

    徐令則一愣,“裴少卿這是……”

    裴晏眸色微暗,徐令則忙道:“我、我前日下午去了城西的巡防營大營,直到晚上二更天才回府,您問這個做什么?”

    裴晏點了點頭,也不解釋,只看向付云珩,“付姑娘如何了?”

    付云珩看向內(nèi)室方向,“薛姑娘剛給阿姐看過……”

    內(nèi)室之中,姜離已回到了榻邊,丹楓和墨梅亦守著付云慈,某一刻,付云慈舒展的眉頭忽然皺起,輕咳一聲后,緩緩地睜開了眼。

    丹楓大喜,“小姐醒了”

    墨梅也喜出望外,連忙轉(zhuǎn)身朝外間報信,丹楓蹲在榻邊,哽咽道:“小姐終于醒了,小姐,徐公子來了,您不要聽那些不好的話……”

    付云慈此番清醒的極快,然而聽見徐令則來了,她不僅沒有歡喜,反而眼瞳四掃,不知在搜尋什么,忽然,她伸手去撫丹楓眼角的淚珠,可視線,卻往上一揚看向了丹楓發(fā)髻上的素釵

    付云慈拂過丹楓的眼角,又忽然一把抽出丹楓發(fā)髻上的銀釵,電光火石間,她閉上眸子,奮力地刺向自己的脖頸

    “付云慈”

    隨著一聲厲喝,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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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丹楓只覺發(fā)髻忽然散了,還未反應(yīng)過來,身后的姜離已撲了過來,下一刻,她便見姜離一把抓住了銀釵,釵尖自她掌心滑過,又堪堪停在距離付云慈頸間肌膚寸許之地,是姜離連釵帶手將付云慈抓了住。

    丹楓大駭,“小姐!薛姑娘!快來人”

    付云慈不知哪來的力氣,姜離一奪不下,反應(yīng)過來的丹楓忙來幫忙,這時,聽見動靜的外間眾人都匆匆涌了進來。

    柳氏跑在最前,進門見此場景,撕心裂肺道:“阿慈!你非要求死嗎?!”

    裴晏進門時,正看到一抹血色從姜離指間溢了出來。

    她奪下銀釵退后兩步,沾血的銀釵“吧嗒”落在地上,而她掌心被劃出寸余傷口,血流不止,懷夕適才離得遠,此刻驚然捧著她的手,“姑娘,你”

    她立刻去拿止血藥,姜離卻只悲切地看著付云慈,“付……付姑娘,你可知這世上多少人拼盡全力才可活命?你又可知這世上多少人拼盡了全力也難以活命?姑娘父母雙全,家人在側(cè),只為一場謠言,便要令親者痛仇者快嗎?”

    懷夕為她上藥,姜離吃痛地輕嘶一聲,裴晏就站在門口不遠處,視線在她手上停留片刻,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

    付云慈適才那一擊已拼盡全力,此刻只閉著眸子默默流淚,柳氏歉然地看看姜離,又看看付云慈,亦無措地哽咽起來。

    徐令則站在門口,“阿慈……”

    付云慈早間見過王媽媽幾人,此刻衣衫齊整,倒也不忌諱見外人,聽見徐令則的聲音,她肩膀瑟縮一下,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

    付云珩心急道:“阿姐,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你當成要拋下父親母親拋下我嗎?薛姑娘兩次三番救你,你怎能如此辜負?!那謠言起的詭異,我們都在查來處,不出三五日,定能還阿姐清白,阿姐怎能……”

    “付姑娘一心求死,只怕不全是因為謠言�!�

    裴晏默然良久,此時開口,言辭間冷意懾人,像為何事動了怒氣,見付云慈不答,他繼續(xù)道:“謠言我已替姑娘查到了三分眉目,確是有心人故意傳播,但比謠言更要緊的,還是要解姑娘之惑,因姑娘自己也并不確定真相為何�!�

    裴晏一言,徐令則聽懂了前半段,后半段則是一頭霧水,付家?guī)兹怂贫嵌恢彡趟远喟牒透对拼扔鲆u有關(guān),但眼下她了無生念,如何才能讓她說遇襲經(jīng)過?

    “我……我只和薛姑娘說話……”

    就在無人懷抱希望之時,付云慈忽然語聲微啞地開了口,眾人一驚,立刻看向姜離,姜離手掌已被懷夕包好,她也有些意外。

    這時付云珩反應(yīng)最快,“好,好,只要阿姐好好的,阿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們先出去,薛姑娘,勞煩你了……”

    如此一言,眾人魚貫而出,只留了姜離一個。

    室內(nèi)安靜下來,付云慈抹了一把眼角,睜開眸子,淚光盈盈地望著姜離。

    待姜離走到床邊,她看著姜離血跡斑斑的手道:“我早聞姑娘醫(yī)術(shù)高明,得知姑娘也是雙十之齡時,便想起了我的一位故友……”

    姜離心底“咯噔”一下,付云慈看著她的眼睛道:“姑娘的眼睛也很像我那位故友,姑娘適才喊我的名字,那語調(diào),亦像極了她”

    微微一頓,她又道:“她便是姑娘說的,拼盡了全力也未曾活命之人�!�

    說至此,她似想起舊事,淚意愈盛,“我那位故友,經(jīng)過比我更厲害的,漫天的污蔑與咒罵,但她不是因污蔑和咒罵而死,她從不會放棄自己的性命,好幾年了,我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淡忘了,但姑娘剛才那一番話,令我清晰地想了起來……”

    她不知想到何處,淚水漣漣而下,“姑娘說的不錯,我至少還有父親母親弟弟,她死的時候,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姜離身如石雕,表情也頗為僵硬,付云慈見她不知作何反應(yīng),苦澀地牽了牽唇,“讓姑娘見笑了,姑娘醫(yī)者仁心,幾次救我,聽阿珩說,姑娘很關(guān)心我的案子,也想知道那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接下來的話,我愿意說給姑娘�!�

    付云慈喘了口氣,神色慢慢痛苦起來,“前日在玉真觀,我不是隨便離開觀里的,我……我是聽到了我的未婚夫,徐令則的聲音……”

    第006章

    貞潔

    “……徐令則?!”

    姜離呼吸微窒,“你可肯定?”

    付云慈澀然道:“我與他定親四年,早年更可稱一同長大,他的聲音我不會聽錯,當日碑林中百多塊丈余高的石碑林立,我聽到他的聲音先是歡喜,想著他是否為了他祖母而來,可還沒等我現(xiàn)身,他所言便令我五雷轟頂”

    付云慈攥緊身側(cè)錦被,痛聲道:“我……我聽到他在與一女子私會……”

    姜離眉頭大皺,“可看清是誰?”

    付云慈含淚搖頭,“那女子說話聲極低,我未聽清言辭,只聽徐令則說他先行一步免得叫人撞見,又說馬車就在北門外,讓那女子慢一步出來,我彼時思緒混亂,竟無捉奸之勇,等我反應(yīng)過來,便聽見一道腳步聲遠去,我走出石碑,看見個背影纖瘦的紫衣女子走向北門,我猶豫一陣,到底不想自欺欺人,便悄悄跟了上去。”

    付云慈呼吸急促起來,“我出了北門,二人都不見了蹤影,而周圍只有那片竹林最為僻靜,當時天陰欲雪,我到了林中,光線更為昏昧,短短一條路我小心翼翼的走了一刻鐘,卻仍是未見人,而這時,天上也飄起碎雪來……”

    “我猶豫著要不要回去,又想著最后再找一圈,便往竹林盡頭走去,眼看著要出竹林了,我終于看到遠處半坡上停了輛青帷馬車,我彼時氣血上涌,想沖上去問個清楚,可就在這時,一道腳步聲在我身后響起”

    她語聲輕顫,人也發(fā)起抖來,“我意識到危險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覺后頸一痛,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自始至終,我未瞧見徐令則和那女子正臉,亦不敢置信,徐令則會與那新娘屠夫有關(guān)……”

    姜離傾身為她拭淚,“所以你昨日醒來,又害怕又不敢說�!�

    付云慈微微頷首,“我確信沒有聽錯,可……可我也并沒有當面抓到二人,我與他婚期將近,此事一旦讓父親母親知道,勢必要鬧得不可開交,再加上說我是被新娘屠夫襲擊,我自不好輕易讓他背上殺人兇犯之名,而他若真是新娘屠夫,那……那簡直比他與人私會更為可怖,這么多年,我到底心悅了一個什么樣的人?”

    姜離沉定道:“你既不敢置信,那便更要探個究竟,與人私會是你親耳所聽,后來的意外也自有法子查個明白……”

    她默了默,還是問:“后來你是如何逃脫的?”

    付云慈面色微白,瞳底驚恐更甚,姜離見狀,用未受傷的左手將她手握了住,“付姑娘,付世子沒有說錯,你是我回長安救的第一個性命垂危之人,我很想幫你,你若不愿讓其他人知曉,我自己便可替你探查�!�

    付云慈驚懼一滯,有些怔愣地看著姜離,姜離彎了彎唇,“你說我像你故友,那想來我們是有緣的,更何況我也是女子,我明白你的顧慮,那些遭遇對至親尚難啟口,更何況是對全是男子的官府中人?”

    姜離目光輕柔,語調(diào)更是溫和,幾句話說在付云慈心坎上,令她委屈更甚,心結(jié)卻微微一松,她低泣道:“那日……那日我醒來天色已黑了,我、我的衣襟被解開,有人呼吸粗重地貼靠在我身上……”

    付云慈牙關(guān)一咬,似回憶不下去,姜離握緊她的手,“付姑娘,那夜被欺負的是前日之你,非此刻之你,你再不會經(jīng)歷同樣的苦楚,但我們要替那夜的你討還公道,將那惡人繩之以法,那惡人已害了五位無辜的姑娘……”

    回憶與口述似再親歷一次羞辱,姜離所言卻讓付云慈抽離出幾分。

    她深吸口氣,艱難道:“我、我察覺到一只明顯是男人的手在我胸前動作,我猛然清醒,一把將身上人推了開,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輛馬車里,而那人反應(yīng)極快,一巴掌便將我打翻,后來……后來我拼命喊叫,又與他拉扯推搡,一開始他似乎不愿要我性命,可漸漸地,我聽見那人呼吸聲越來越重,某一刻,一道寒光一閃而過,我胸口鉆心一疼,也在這時,我從馬車門口跌了出去……”

    “我跌在地上,因怕極了,竟覺不出痛楚,看著遠處似有火光,我立刻朝那火光奔去,我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知跑到了何處,而身后腳步聲迅疾,更嚇得我不敢回頭,也不知跑了多久,我跌滾在地,意識亦恍惚起來,最后我只記得自己倒在雪地里,身上又疼又冷,我以為我活不下來了……”

    她疾快地喘了口氣,像一場噩夢終于結(jié)束,“徹底清醒時,便是那天早上了�!�

    待她平復(fù)片刻,姜離復(fù)問:“是以,在馬車里,你未看清兇手面容,也未聽見他再說話?那此人是不是徐令則呢?”

    付云慈點頭又搖頭,“馬車里漆黑一片,那人面上似還蒙了黑布,我只能看到個大概輪廓,是個身形清瘦的,且我那時腦子混沌,也無暇多想,他自始至終不曾說話,至于是不是徐令則……我辨不清楚,但我、我更傾向于不是他�!�

    姜離蹙眉,“何以見得?”

    付云慈怔怔望著帳頂,“說不上來,可能是呼吸,也可能是力氣,徐令則是習(xí)武之人,不可能制服不了我,與我搏斗那人,雖然力氣不小,可我拼死掙扎之下,他竟讓我逃了,至少他應(yīng)是不會武藝的……”

    姜離沉思著,“我此前便有過懷疑,如今得了你的肯定,便更該查了,要查明徐令則與何人私會、是不是新娘屠夫,都不算難,你只需安心等消息便可�!�

    這般一言,付云慈又哽咽道:“我已聲名狼藉,倒也無法苛責(zé)他人�!�

    姜離不贊同地搖頭,“你是為人污蔑,既是謠言,便定有澄清之日,裴少卿適才說已經(jīng)查到了幾分眉目,你等好消息便可�!�

    付云慈哀嘆道:“謠言是假,我遭玷辱卻是真,姑娘在江湖長大不拘小節(jié),但我長在長安,太明白女子聲名盡毀的下場,女子貞潔與性命一般緊要,自古失了貞潔之人,倘若去死還可得一二同情,可若連死也不愿,那便是恬不知恥不配為女子,我如今……”

    姜離嚴肅起來,“付姑娘,何為貞潔?堅韌不屈為貞,品德高尚為潔,你如今只是受了傷,便真到最壞一步,女子的貞潔也從不在羅裙之下。那謠言正是要用‘貞潔’二字摧你心志,你若為此絕望尋死,豈非正遂始作俑者之愿?”

    付云慈聽得怔愣,片刻后,她眼底陰翳微散,慚愧道:“枉我自幼讀書,卻不比姑娘堅強通透,姑娘說的不錯,我不該自棄……”

    她往外間看一眼,“再怎么樣,也要知道是誰在害我。”

    姜離心底微松,這時付云慈又道:“今日之事,請姑娘先瞞著我父親母親,阿珩性子沖動,但幸好有裴世子看著他,若他和裴世子問姑娘,姑娘便不必隱瞞吧�!�

    姜離點頭,付云慈道:“裴世子與我交集雖不多,待阿珩卻極好,他人素來中正,值得托付,只是如姑娘所言,那些經(jīng)歷,我對著男子是萬萬說不出口的,如今得姑娘開解,若能讓裴世子抓住那惡賊,也不枉我受這一場劫難�!�

    聽見此言,姜離一顆心算徹底落了地,“你放心,我明白怎么做,那徐令則如何辦?他適才說不信外頭謠言,但需聽你親口否認。”

    付云慈神色一時不忍,一時傷懷,最終搖頭道:“查明內(nèi)情之前,我與他不必多言,還要我親口否認那無稽謠傳,則更是可笑�!�

    姜離應(yīng)好,再為她請脈后出了內(nèi)室。

    外間柳氏幾人擔(dān)心不已,見她露面立刻迎了上來,“薛姑娘……”

    姜離溫和道:“夫人去給付姑娘喂湯藥吧�!�

    柳氏一聽便知付云慈情志已改,立刻叫上翠嬤嬤幾人往內(nèi)室而去,徐令則這時上前來,“薛姑娘,阿慈如何了?”

    姜離面色微沉,“徐公子請回吧�!�

    徐令則急切地看向內(nèi)室,“可是……”

    姜離道:“公子若信付姑娘,何需得她一言?何況,她如今傷勢未緩,公子見她,只會令她徒增傷心罷了。”

    徐令則欲言又止,付云珩哼道:“徐大哥,你我兩家相交多年,事已至此,一切以我姐姐身體為重,你不會連這一點都為難吧?”

    徐令則面上青白交加,苦笑道:“這是自然的,那也好,改日我親自向阿慈賠罪,回去之后我也會查那謠言來處,好好照顧阿慈吧�!�

    徐令則說完拱手告辭,王媽媽幾人也快步而去。

    他們一走,姜離便轉(zhuǎn)身看向裴晏,然而這一看,卻見裴晏的目光一早就落在她身上,準確的說,是落在她受傷的手上。她將手側(cè)了側(cè),開門見山道:“裴大人,付世子,付姑娘已經(jīng)將那日記得的告知于我,但此事,她也僅限你們知曉�!�

    裴晏上前兩步,付云珩也將門口的侍從遣遠了些,姜離省去令付云慈難堪的細節(jié),從頭至尾將她那日遭遇說了一遍。

    付云珩氣得眼瞪如玲,姜離話音剛落,他便憤憤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昨日姑娘懷疑的是對的,姐姐不可能輕易涉險,好一個徐令則,他和新娘屠夫是否有關(guān)先不說,可他竟然敢與其他女子私會?!”

    他恨不能追上去找徐令則討要說法,但裴晏卻蹙眉道:“有些古怪�!�

    姜離疑問地看著他,裴晏道:“昨日我已調(diào)查過徐令則和徐府其他主人的行蹤,徐老夫人和徐夫人未曾出門,徐將軍人在巡防營整日未歸,而徐令則正如他片刻前所言,他那日申時到了巡防營,至二更天才離去”

    姜離疑惑道:“他在營中,可是時刻有人證?”

    裴晏搖頭,“此事是從巡防營正門營衛(wèi)處所得,但巡防營不止正門可出,再加上徐令則的身份,他若想掩人耳目,多的是法子躲過營衛(wèi),既有付姑娘證詞,我自再派人細查,但她說兇手襲擊她之后,再未發(fā)一言,倒有些古怪�!�

    付云珩不敢置信道:“莫不真是徐令則?”

    姜離遲疑道,“你姐姐雖說那人一開始不愿意要她性命,但另一點她說的也對,徐令則是練家子,不可能制不住她,且此前已有五位受害者,只需要調(diào)查徐令則那幾日的行蹤,便可查出他是否有是新娘屠夫的可能�!�

    裴晏頷首,“這不難,付姑娘可有仔細描述兇手身形?”

    姜離搖頭,“她那時剛醒來,又中過迷藥受過傷,只看出個清瘦輪廓……”

    裴晏點頭,卻又抱疑道:“她從碑林看到私會,再到走入竹林遇見兇手,前后不過兩刻鐘時間,若兇手不是徐令則,這也太過巧合了些�!�

    付云珩心有余悸道:“這兩年徐家勢大,和我們府上漸有疏遠,但要說他是新娘屠夫,那也實在叫人不敢相信”

    姜離這時又問:“裴大人說已經(jīng)查到了謠言眉目?”

    裴晏應(yīng)是,“今日一早,伯府尚未來稟,我便已聽到了流言,當下奇怪,便命九思去暗查了一圈,眼下得的線索是,流言是昨夜從東市傳開的�!�

    付云珩瞪大眼瞳,“東市?!東市夜夜笙歌,有什么消息在那里一放,第二日便能傳遍整個長安城,真是有人故意害我姐姐!”

    裴晏繼續(xù)道:“查到了幾家最早流傳此事的酒肆茶肆,但因東市夜里來往人多,具體何人傳播尚未定論,還需要些時間。”

    正說著話,門外走來個年輕俊秀的小廝,正是裴晏身邊的九思,他稟告道:“世子,衙門那邊來了消息……”

    他話音一斷,不知要不要繼續(xù)說下去,裴晏道:“直言�!�

    九思忙道:“說錢姑娘的顱骨和下身找到了,仵作已查驗過,還是沒有太多線索,也依舊無法斷定死者是否在生前遭受侵犯。”

    姜離聽得皺眉,“還無法斷定死者是否受過侵犯?”

    裴晏沉聲道:“不錯,夏天的三位受害者遺體腐爛的厲害,后兩位受害者一是分尸太碎,二是兇手有意令尸體腐壞后再拋尸,再加上衙門的仵作年輕,尤不擅驗女尸,憑現(xiàn)有殘損的遺體,他至今無法給出定論。”

    姜離默了默,又往內(nèi)室方向看了一眼,想到付云慈痛苦的描述,她定聲道:“裴少卿可能讓我試試?”

    第007章

    驗尸

    去往義莊的馬車上,懷夕小臉皺作一團,“您是醫(yī)家不是仵作,如今是在長安,與咱們在江湖上幫忙斂尸可不一樣……”

    姜離平靜道:“醫(yī)家與仵作多有相通之處,而當今世道女醫(yī)寥寥,患病的女子忌諱男醫(yī)也常忍病不治,如此往復(fù),世間大夫?qū)D人病理所知愈少,后來還有‘寧醫(yī)十男子,不醫(yī)一婦人’的說法,正是將婦人病當做疑難雜癥之言,所幸我初學(xué)醫(yī)時便與師父學(xué)治婦人病,治活人與看尸體雖不同,但萬一幫上忙,也可早日為阿慈抓到兇手�!�

    懷夕癟嘴道:“這世上女子都困于后宅,能似姑娘這般自幼研習(xí)醫(yī)理者實在不多,再加上外頭那些有名望的大夫沒幾個人愿意收女徒弟,女子求學(xué)無門,女醫(yī)也就更少了,不過真沒想到姑娘起初是學(xué)治婦人病的……”

    懷夕的話讓姜離有些恍惚。

    景德二十六年初,七歲的她流落至蒲州普救寺濟病坊,至五月初夏,連日的暴雨令洛河決堤,洛河兩岸災(zāi)民死傷上萬,她與寺里的師父下山救災(zāi)時,遇到了同樣前來賑災(zāi)的虞清苓與魏階。

    廣安伯魏氏世代醫(yī)道傳家,魏階更是大周百余年來最年輕的太醫(yī)令,他的夫人虞清苓出自長安虞氏旁支,少時拜江湖醫(yī)家為師,尤擅婦人病,她仁心仁術(shù),不畏艱辛,魏階奉御令防治時疫,她也隨行為受災(zāi)的婦人義診。

    就在義診時,虞清苓在一眾濟病坊孤兒中,發(fā)現(xiàn)了粗通藥理的姜離,見她年僅七歲忙不停歇,又于醫(yī)道頗有天賦,便動了收她為徒之心,后來虞清苓將她帶回長安,第一課便是與她講女子求醫(yī)的難處……

    “姑娘,前面就到了!”

    懷夕一聲輕呼打斷姜離的回憶,她掀簾去看,便見馬車已走入城南荒僻之地,不遠處,幾株覆雪的松柏掩著一座略顯破敗的合院,正是城南義莊。

    馬車停穩(wěn)時,裴晏和付云珩已等在門口,四個義莊守衛(wèi)與兩個大理寺都尉也等候在側(cè),見馬車上走下來個冰肌玉骨的貌美姑娘時,幾人都是一驚。

    付云珩有些擔(dān)心地道:“薛姑娘,你可想好了?眼下可還有后悔的機會,這可不是尋常給人看病那么簡單

    ……”

    姜離失笑,“請世子帶路吧�!�

    裴晏微微搖頭,先轉(zhuǎn)身而入,姜離抬步跟上,付云珩則在她身邊試探著問:“薛姑娘見過的死人應(yīng)多是病逝吧?”

    義莊老舊,院內(nèi)積雪更是被來往之人踩踏成一片泥濘,姜離徐徐而行,“江湖中多有仇殺毒殺,今夏徐州水患,我去救災(zāi)時還曾目睹過染疫的尸骸成堆,世子盡可安心�!�

    付云珩一愣,“哦,我聽說了,姑娘就是在救災(zāi)的時候被舅舅找到的�!�

    正說著,最前面的義莊守衛(wèi)葛楊道:“裴大人,宋仵作他們剛走沒多久,還以為您今日不來了呢,那錢姑娘的身份已確認無疑了�!�

    葛楊邊說邊帶路,入正堂后左轉(zhuǎn),過甬道到了處門窗緊閉的偏廳,葛楊掏出鑰匙開鎖,“幾位姑娘的遺骸還是在此處”

    門一開,一股子陰冷的腐臭味撲面而來,只見偏廳內(nèi)停放著七八張木板床,五張蓋有草席與氈毯,而每一處木板床前,都堆放著不少香燭瓜果等祭奠之物,姜離解下斗篷交給懷夕,先一步跟著裴晏走了進去。

    付云珩輕掩口鼻,一臉嫌棄地磨蹭進門,葛楊笑道:“世子還未習(xí)慣吶?如今比夏天可是好了不知多少咯�!�

    越往廳堂深處,臭味越是刺鼻,但因冬日凜寒抑制腐敗,倒也還能忍受,裴晏也褪下斗篷交給九思,而后一把掀開了最近的草席

    看清板上景象,懷夕難以克制地干嘔了一聲。

    姜離眉頭擰起,亦平復(fù)片刻才近前。

    眼前的木板丈余長,此刻正擺著一具青紫紅白相間的殘缺尸身,說是尸身,卻是幾十尸塊拼合而成,但因尸塊腐爛,上半身所缺亦多,便顯得尤其駭人,而木板上首,一顆面皮腐爛的女子頭顱,正滲人地仰放在幾張朱砂畫符上。

    這時名叫盧卓的都尉道:“大人,錢姑娘的頭顱是在城東的廣匯渠找到的,昨夜又下了雪,今晨這頭顱被兩個孩子發(fā)現(xiàn)凍在渠水里�!�

    懷夕聽得打了個抖,盧卓又道:“其下身是在廣匯渠不遠處的暗巷之中找到的,那里有處廢棄的倉房,附近百姓喜歡把難處理的雜余之物堆在那里,今日一早,有拾荒的乞丐發(fā)現(xiàn)了裹著尸塊的破布……”

    盧卓說的下身,乃是被一分為二的小腹至大腿根部,青紫的皮肉已凍硬,少許內(nèi)臟腐爛的紅黑污物也凝成一團,打眼一掃,這木板仿若菜市上賣肉的砧板,只是那些肉塊,無一不是人的身體與器官。

    姜離壓住喉頭的嘔意,“懷夕,護手套�!�

    懷夕咬牙在醫(yī)箱里一陣翻找,幾步小跑遞給姜離后,迅速撇過頭不敢細看。

    姜離戴上護手挽起袖口,先往錢甘棠的頭顱走去,她繞行半圈,傾身去看那青紫經(jīng)脈暴凸的面皮與頸部……

    裴晏站在另一側(cè)道:“兇手分尸是用刀斧,手法頗為粗暴,起初遇害的兩人因尸體腐爛實在太過,除了些許淤傷外,甚至難已確定死因和兇器,直到第三位死者鄭冉的遺體被發(fā)現(xiàn),她被拋尸在城外野地,其中頭顱、上半身被拋在一處泥潭邊,但那幾日秋陽烈烈,泥潭迅速干涸,裹泥的尸塊也隨之干癟,反而留下了還算完好的傷痕�!�

    “與分尸的傷口不同,她左胸傷口細長,且是生前傷,這才確定兇器為單刃短刀,這時再回驗前兩位受害者,在前胸發(fā)現(xiàn)了類似傷痕,后來第四位死者吳若涵的尸體雖然在污水渠被發(fā)現(xiàn),但因初冬天寒,在其上半身也找到了相似傷口……”

    裴晏說完前情,姜離已開始檢查死者下腹與四肢的尸塊。

    裴晏目光在她肅然冷靜的眉眼間停留片刻,又道:“除此之外,在鄭冉和吳若涵、錢甘棠頸部,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淤傷,而在汪妍、康韻、吳若涵失蹤地附近,都發(fā)現(xiàn)了殘留的迷藥,成份正是姑娘說的風(fēng)茄與鬧羊花�!�

    因盧卓幾人在場,裴晏并未提及付云慈,這時卻見姜離直身看向了身后的木板床,裴晏見狀上前,先她一步將草席和氈毯掀了開。

    二者皆是覆尸之物,也不知在義莊用了多久,散發(fā)著一股怪臭,裴晏未著護手,卻毫不介懷,姜離下意識看他一眼,心底涌起一股難言的陌生感,從前裴晏分明有好潔之癖……

    見姜離看著自己,裴晏和聲道:“這是第四位死者吳若涵�!�

    姜離收回視線,定神后打量這具尸身。

    吳若涵的遺體與錢甘棠一樣是拼湊而成,其腐爛程度亦有過之無不及,尤其是頭臉與肩胸部,幾乎不剩完好皮肉,內(nèi)臟亦腐爛成團,仔細一看,還有白色的蛆蟲被凍在一處,但忽然,姜離看向了死者下腹部,她傾身查驗片刻,又走向下一張停尸木板,裴晏隨她而動,仍掀開尸布,又腳步未停將剩下的兩具遺體都露了出來。

    如裴晏所言,第一位死者汪妍與第二位死者康韻的遺體已辨不出人形,從頭到腳,尸塊已難嚴絲合縫的拼接,多處腐爛見骨,亦不見一塊兒完好皮膚,尤其胸口與下腹處的內(nèi)臟腐爛太過,眼下只剩些許皮肉附在骨骼上……

    姜離胃里泛起一陣酸意,“這般模樣,是如何確定身份的?”

    裴晏道:“兇手拋尸會連死者的飾物一起拋,甚至用死者的衣物裹尸塊,因此不難辨認,再加上仵作驗了死者骨骼身量和家屬交代印記,不會出錯�!�

    姜離點頭,只著重檢查第三具遺體。

    鄭冉的遺體亦殘缺不全,多處腐敗,見她緊抿著唇角,裴晏溫聲道:“皮肉傷可驗,但死者身前是否遭受侵犯確難斷定,你是醫(yī)家,不必勉強……”

    姜離頭也不抬地問:“官府如何論斷?”

    裴晏便道:“如今我們更傾向于死者受過侵犯,他的選擇對象、以及分尸后等尸體腐爛再拋尸之行,正是為了掩蓋此行”

    姜離聞言默了默,片刻直起身子,面色凝重地在幾具遺體之上逡巡,不多時,她眉頭越皺越緊,“我的想法,或許與衙門不同。”

    裴晏生疑道:“何出此言?”

    姜離話雖如此,可顯然她自己也覺古怪,又沉吟一瞬才道:“前兩位死者,幾乎沒有可考證之處,但后面三位死者中,吳若涵下腹部尚算完整,其陰門處雖有腐敗,但我仔細看過,并不見施暴后應(yīng)有的挫傷與淤傷……”

    姜離身姿筆挺,施施然道來,卻聽得付云珩幾人瞪大了眸子,懷夕眨了眨眼,也輕咳了一聲方才穩(wěn)住神色。

    姜離看著裴晏,本以為這位端正君子多半也要尷尬片刻,可誰料裴晏還是那副極有修養(yǎng)的從容之色,定聲道,“若兇手先用迷藥,死者并未掙扎呢?”

    姜離搖頭道:“若兇手動機之一是施暴,那不管死者是否掙扎只怕他都不會憐香惜玉,但包括鄭冉在內(nèi)的后三位死者,她們身上雖有多處淤傷和擦傷,但在大腿、腰、臀、胸、手臂、脖頸等處卻并無多余指痕,雖說遺體多有不全,但她們四肢幾乎都還完整,而只有鄭冉鎖骨和胸口附近出現(xiàn)了疑似的指痕,但只這些不足以做施暴的證明�!�

    在場幾人年紀皆是不輕,姜離說的雖委婉,可他們也剎那明白過來,兇手若施暴,是不可能不在受害者身上留下曖昧痕跡的,尤其兇手手段殘忍,多有泄恨之意,自然更不可能憐惜受害者,可如今找到的痕跡實在有限,這自然極古怪。

    裴晏目光凝重了幾分,付云珩抓了抓腦袋道:“若兇手并無施暴,那他便是單純的報復(fù)泄憤?若他是愛而不得之人,報復(fù)的手段只是分尸,那此人可謂是狠辣又冷靜了,但是……但是我……不是說……”

    “姐姐”二字難以出口,但姜離想著付云慈所言,也覺古怪,兇手對她有輕辱之行,但倘若一個男人只做到這一步,那……

    姜離蹙眉道:“會否是兇手不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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