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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話音落下,守在外的掌事姑姑走了進來,薛蘭時道:“聽阿泠的吩咐�!�

    秋雯應是,姜離便道:“蔥白五錢、豉七錢,人參三錢,熬湯煮沸,飯前飲下,一日三服,平日飲食需清淡得宜,不食大肉多食魚蝦,早膳只用黍米白粥佐以鮮菜,如今深冬,若娘娘哪日手腳發(fā)僵逆冷,心中煩悶,則可在用膳時多加一盞溫酒服下,不可多服�!�

    秋雯仔仔細細記下,薛蘭時道:“兩月之后便可除毒?那何時才能再孕?”

    姜離道:“除毒之后繼續(xù)為娘娘調(diào)理身子,施針加湯液,短則半年多則一年,便能讓娘娘有再孕之機,但受孕非女子一人之責,太子殿下也需身體安泰才好�!�

    薛琦聽得無奈,又警惕地朝外看,“你這孩子,太子殿下自是安泰的�!�

    薛蘭時倒是笑開,“本宮明白你的意思,半年一年的雖然還是慢,但這么多年本宮都過來了,如今好歹有了希望,知道你擅施針,本宮也為你準備好了�!�

    她起身入內(nèi)帷,姜離也跟進去,沒多時,秋雯自耳房捧出個針囊來,姜離打開針囊道:“請娘娘仰躺,露出胸口與腹部”

    秋雯幫薛蘭時更衣,姜離一邊施針一邊道:“鷹窗穴主治乳癰,寒熱氣短,坐臥不安,神闕與歸來二穴主女子陰寒,關(guān)元活宮,沖脈與足少陰之會穴氣穴亦治胞宮虛寒,月水不通,娘娘沉疴已久,我盡力為娘娘徐徐理之�!�

    適才在外時姜離未細說她婦人病癥,此刻施針,卻是頗為對癥。

    薛蘭時微微閉著眼睛道:“你是個細致的孩子�!�

    姜離不再多言,待一刻鐘后為薛蘭時施針完畢,她起身合衣,只覺小腹暖熱松快,果與片刻前多有不同,她眼底明光更甚,拉著姜離的手朝外走,又語重心長道:“阿泠,若你真能讓本宮再孕,那你便是薛氏的大功臣。”

    說著話,薛蘭時觸到她掌心一層薄繭,“你行走江湖,可會武藝?”

    姜離搖頭,“我稟賦極差,少時還患過心疾,并未學過武功�!�

    見她們出來,薛琦和李嫣迎了上來,皆疑問地看著她,似在等她評價。

    薛蘭時笑眼微彎,拍著姜離手背道:“這些年本宮看過不少大夫,也因此用藥頗雜,但十多年看下來莫說有何人能助本宮,便是真正能信任之人都寥寥無幾,但如今阿泠回來了,自家孩子自與旁人不同,適才只施針,已讓本宮知道她那盛名所言非虛,天可憐見,我們薛氏竟出了這樣一位醫(yī)家奇才�!�

    薛琦松了口氣,李嫣則覺驚艷,姜離謙虛道:“大周最好的醫(yī)家在尚藥局、左春坊藥藏局與太醫(yī)署中,我年紀尚輕當不得娘娘如此夸贊,此番醫(yī)治之法娘娘若有疑處,我也可與太醫(yī)們共診�!�

    薛蘭時失笑,“你不必自謙,你年紀雖輕,但本宮看了那么多大夫,豈能不知?幾年前本宮身邊倒是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也擅婦人病,但可惜一來此人是男子多有不便,二來,這些年此人官雖升了,心氣卻低了,年年自請外派地方費力不討好。”

    薛琦聽至此道:“娘娘別說,白敬之這兩日也該回來了�!�

    薛蘭時拉著姜離在身邊坐下,搖頭道:“此人膽小,用不得了,本宮看阿泠就極好�!�

    她看向姜離,“姑姑信你,你莫要讓姑姑失望。”

    此時自稱姑姑,代表她對姜離頗為賞識,姜離頷首,“是,我自盡力為姑姑分憂�!�

    薛琦面露笑顏,唏噓道:“若是泠兒能幫得上娘娘,明歲湛兒再一舉高中,娘娘便可高枕無憂了�!�

    薛蘭時道:“哥哥有一雙好兒女,如今阿泠在長安,本宮想見便見了,湛兒在書院哥哥卻得照顧周全些,前次陛下還問,說湛兒近來可做好文,本宮只道他為了明歲入科場做準備,未有閑暇做賦,陛下聽了也十分期待湛兒明歲能拔得頭籌�!�

    薛琦笑的眼睛瞇起,“明白明白,我不會疏忽湛兒的,您盡管放心�!�

    薛蘭時很是滿意,喚來另一個叫明夏的侍婢,“去把給阿泠備下的那套頭面拿來,這些年這孩子在外面受苦,本宮這做姑姑的頭一次見面總要表表心意。”

    明夏應是,李嫣上前拉住姜離的手道:“表姐,你的醫(yī)術(shù)這樣厲害,可打算收徒兒?我在這宮中好生無趣,不如去找表姐學醫(yī)吧?”

    姜離失笑,“學醫(yī)辛苦,我實在不忍郡主受苦。”

    薛蘭時也道:“你莫要胡鬧了,被你父親知道,又要斥責你�!�

    李嫣嘴巴一癟,“反正父親心里只有李瑾,女兒都三日未見過父親了�!�

    薛琦聽得心緊,“太子殿下這些日子在忙什么?”

    薛蘭時嘆氣道:“在忙徐州水患余事,水患雖在夏天,可災民太多,從入冬到明年開春如何安置是一大患,朝廷怕再生襄州那樣的亂子,一直在定計策,再加上此番水患毀掉了不少河堤,若不趁著冬日修補,明歲春夏又要出事,偏生如今朝廷找不出像沈棟那樣的治水能臣,如今工部和都水監(jiān)那些人都焦頭爛額呢�!�

    襄州民亂正是流民太多之禍,朝廷自不能重蹈覆轍,薛琦了然,“那我明白了,那娘娘便好生養(yǎng)身子,再防著景華宮那位便是。”

    薛蘭時涼涼一笑,“李瑾越來越得陛下喜歡,防不防的也不打緊了,他不比他哥哥英才,命卻是比他哥哥貴上百倍,實在讓人唏噓。”

    薛琦聽得心驚,“娘娘慎言,您知道此事提不得的�!�

    薛蘭時淺吸口氣,又恢復成端莊雍容的樣子,“罷了,本宮心里有數(shù)�!�

    見她施針完面有倦怠,薛琦便道:“娘娘好生養(yǎng)著,天色不早,我便帶著泠兒先告退了,娘娘有何不適,只管宣召泠兒便是�!�

    薛蘭時便道:“好,十日之后,本

    宮派人去接阿泠�!�

    姜離起身行禮告退,又跟著領(lǐng)路的小太監(jiān)一路出宮,剛過了崇仁殿,卻見不遠處一個年輕公子進了太子議事的崇教殿,薛琦眉頭微皺,“那是寧家小公子?”

    小太監(jiān)應是,又低聲道:“入冬之后,寧家小公子經(jīng)常被太子殿下召來說話�!�

    薛琦哼了一聲,待出了朱雀門上得馬車,面色才徹底沉了下來,姜離就坐在對面,不好裝作沒看見,便道:“父親,那位小公子是……”

    薛琦道:“是寧側(cè)妃的弟弟寧玨,寧家本來只有寧瑤一個獨女,可寧胥遠三十多了,又得了個寧玨,此子性子驕縱,常去江湖闖蕩,本來沒把他放心上的,可今年他不知怎么改了性子,竟不出去行俠仗義了,還和太子殿下越走越近,太子殿下大有把他培養(yǎng)成自己人的意思。”

    姜離安撫道:“父親安心,等弟弟明歲高中,太子殿下自然不會輕慢他�!�

    如此一言果然令薛琦舒泰不少,他哼笑道:“不錯,還有小半年,小半年之后,他們且等著看吧�!�

    姜離不再接話,只聽馬車轔轔輕馳間,有窸窣之聲打在了車頂上,她掀簾回看,便見天上飄起碎雪,巍峨的朱雀城門氣象森然地佇立在陰沉天穹下,姜離看著看著,眼前又浮現(xiàn)出景德三十四年上元日的情形。

    朱雀門前刑臺高架,廣安伯府四十三口身負亡命牌,披頭散發(fā)地跪在高臺之上,那日下著比今日還密的大雪,隔得老遠,她甚至看不清魏旸和虞清苓的臉,后來鬼頭刀一起一落,蜿蜒的熱血匯成溪流滴答而下,深深印入朱雀門前的青磚之中。

    五年已過,再多的血色也被風雨滌蕩干凈,這十里長安,三千宮闕,也無人記得廣安府四十三條人命,可到底,還有人活在恐懼之中,而姜離怎么也不會忘記,當年刑臺之上,替刑部司郎中宣讀包含繁復醫(yī)理的證供之人,正是魏階在太醫(yī)署的摯友,后來升任醫(yī)署太醫(yī)丞的白敬之。

    當年的他還只是八名醫(yī)正之一,出事后,他和為皇太孫診病的一眾御醫(yī),拿著她的證供給魏階定死了罪,其后白敬之升太醫(yī)署二把手,可從此年起,他每年皆自請外派,或是去地方治疫,或是代表太醫(yī)署去民間傳道講學,一年中在長安之時寥寥,若非心里有鬼,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馬車過朱雀街往平康坊去,等停在薛府門前時,先一步下馬車的姜離一眼看到了一輛華蓋寶駒的車架,她心底生疑,與薛琦一同進府門之后,便見薛泰等在門口,稟告道:“老爺,大小姐,裴國公世子來了,正在前廳等候�!�

    姜離本想早些回盈月樓歇下,此時一愣,薛琦也意外道:“裴鶴臣?他今日登門是為了什么?”

    薛泰看眼姜離,“說是來對大小姐致謝�!�

    姜離眼皮一跳,前日裴晏說要登門,她只以為是他客氣之語,卻不想他今日竟真來了?

    姜離欲言又止,薛琦卻大步往前院去,“泠兒,快,別讓客人久等�!�

    姜離抿了抿唇,只好跟了上去,剛?cè)肭霸�,便見裴晏一襲銀衫站在廊檐之下,九思站在他身后,一見她們回來,喜上眉梢地說了句什么。

    薛琦一副熟稔口吻道:“鶴臣,今日真是稀客”

    裴晏掛著疏淡笑意寒暄,姜離看著他彬彬有禮,看著一句句場面話被他娓娓道來,一股子極大的詭異感油然而生,不多時,裴晏朝她看來。

    姜離扯了扯唇,“裴大人�!�

    薛琦道:“鶴臣你太客氣了,泠兒都說過了,舉手之勞的一個小忙而已,何需你親自登門?如今案子破了陛下高興,滿長安的小娘子都放下心來,也算她的功德,你難得過來,今夜定要留下用膳才好”

    裴晏道:“大人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不過今日來除了致謝,還有個不情之請望薛姑娘答應……”

    姜離心頭一凜,薛琦疑道:“是此前那案子?”

    裴晏道:“大人當知道我祖母抱恙多年,到冬日尤其難捱,這幾日她老人家病情反復,長安名醫(yī)請了個遍都無用,因此我想請薛姑娘出診替我祖母看病�!�

    薛琦面露恍然,“給老夫人看病啊,這沒什么,你既信任泠兒醫(yī)術(shù),那泠兒也當仁不讓,眼下天色尚早,泠兒你便跑一趟罷�!�

    姜離神色漠漠,裴晏卻一臉誠懇,她盯了裴晏兩瞬,點頭道:“看診當然可以,只是我出診診金極貴,不知裴大人可愿意?”

    薛琦張大嘴巴,“泠兒,你怎”

    不等他喝止,裴晏便點了頭,“姑娘醫(yī)術(shù)高明,無論多貴的診金,裴某都心甘情愿,事不宜遲,請姑娘隨我走吧�!�

    姜離似笑非笑,“好啊�!�

    第026章

    責打

    懷夕抱著醫(yī)箱坐在馬車里,

    一邊張望著暮色中的街市熱鬧,一邊道,“姑娘,去裴國公府的路和咱們?nèi)ゾ死蠣敻贤粋方向……”

    裴家先祖乃開國元勛,

    后獲封世襲公爵,

    百多年傳承下來,

    裴氏嫡系出過五位宰相,十多位閣臣,當今國公爺裴淵年至古稀,

    曾官拜太傅,是當年輔佐景德帝登基的第一大功臣,直到二十四年前,裴淵因病乞身,

    多年來只做個富貴閑人。

    裴府坐落在朱雀門以西的延壽坊,比簡家所在的通義坊更靠近皇城,姜離從窗口看出去,

    越靠近延壽坊,

    入目街市巷陌越是熟悉。

    見姜離不言,

    懷夕又接著道:“姑娘,

    奴婢沒想到裴大人竟真來致謝了,

    他果真言出必行……”

    “奴婢聽吉祥姐姐說,

    裴大人年少成名,這么多年白圭無玷,

    是長安城最光風霽月的公子典范,許多世家小姐都對他芳心暗許,

    但裴少卿太過淵清玉絜,貴女們喜歡,

    卻又覺他高不可及不敢示好,這么些年,也只有安陽郡主對他表露過心意�!�

    “說安陽郡主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呢,但裴大人卻未與她有半點蜚短流長,吉祥姐姐還說裴大人自小規(guī)矩禮法無可挑剔,乃是因裴家家訓之故,他小小年紀便將家訓刻在骨子里,與別的孩童大不一樣,也因此,有人說他天性涼薄,正合那存天理滅人欲之說……”

    姜離聽著她絮叨,目光一時悠長起來,十二年前,紫薇殿廊橋遙遙一見,冰雪天地間,如圭如璋的少年郎誰人不為其心折?便是彼時姜離自己,也覺裴晏驚才艷艷,天人之姿,與她這樣被半途收養(yǎng)的,假模假式只會學醫(yī)的“貴女”是天壤之別。

    然而未隔多久,她第一次隨虞清苓入裴國公府,如今日這般去給裴老夫人診病時,卻在裴國公府的后園內(nèi)目睹了令她極心驚的一幕……

    老夫人患胞宮積熱之癥,因施針處私隱,虞清苓為其診病時,姜離獨自等在老夫人臥房外。裴府的老嬤嬤見八歲的她著一身杏黃錦鯉紋襦裙,冰雪姿容,沉靜乖巧,一雙眼睛卻不住往院子里的紅梅上瞧,便笑呵呵道:“姜姑娘,若喜歡便去折兩支,出了院子往西走還有剛開的綠腭梅,姑娘折兩支帶回府賞玩,免得等的無趣�!�

    那時的她到底年幼,平日極力守世家規(guī)矩,骨子里尚有頑性,且她在外流落多年,哪里見過綠色梅花?見虞清苓還有些時候,她禮數(shù)周全地應謝,又徐步往外走,出了上房見院子里并無其他下人,她松出口氣,提起裙擺往西側(cè)門去。

    出側(cè)門過連廊,姜離很快看到了大片綠萼梅,淺綠的花簇層層疊疊,繁若堆雪,姜離嗅著梅香走入林中,心想折三枝,與魏階、魏旸,虞清苓房中各養(yǎng)一枝。

    她選那花朵半開,枝條虬結(jié)寫意的折了兩支,正要去折那第三支時,一道又響又重的抽打聲響了起來,她甚至聽得分明,那是鞭子抽打皮肉的聲音,姜離耳力素來不弱,目光四掃后,看向了梅林東南的一座廳閣。

    起先她并無探究之意,誰知一道低低的嗚咽聲響了起來。

    若是懲治下人,也不該如此無聲無息的,姜離心底疑竇更深,放輕了腳步往那朱漆碧瓦的窗根下走去

    “你知錯了嗎?”

    走至半途,一道咬牙切齒的婦人聲低低響起,姜離腳下微頓,心道還真是在懲戒下人?此念既出,她轉(zhuǎn)身便走,她是伯府義女,絕不能在外給虞清苓惹麻煩,可還未走出兩步,那道抽打聲更重更快,聽得姜離頭皮發(fā)麻,她很是不解,怎么沒求饒呢?就算不甘心,也先低頭�。�

    她忽然一驚,不是要被打死了吧!

    這么一想,姜離踅身而返,輕手輕腳地摸到了窗根下,老舊的窗欞咬合不緊,正好有處縫隙能讓她看到窗內(nèi)一角,她瞇起眼睛,只見屋內(nèi)光線晦暗,尺寬長凳上,趴著一個光裸背脊的少年,少年身側(cè),半幅竹枝紋褶裙袍擺佇立著。

    忽然,長鞭揚起落下,重重抽打在少年背上,隔著丈余,姜離也能看到少年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他的腦袋朝著窗欞方向,披散著頭發(fā)一動不動,若非他的手還緊抓著凳沿,姜離幾乎以為他已暈死過去,長凳另側(cè)跪著個背脊佝僂的小廝,正是他在哭泣。

    執(zhí)鞭之人長裙曳地,但微弱的光線模糊了衣料材質(zhì),姜離一時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而很快,刻意壓低的質(zhì)問又響了起來

    “你非要在這時觸怒天顏嗎?你還記不記得你父親的遺愿?你這世子之位來之不易,你非要為了那些不相干之人,舍棄裴氏一門的尊榮嗎?”

    姜離瞪大了眼瞳,而婦人又重重落下一鞭,恨聲問:“裴氏家訓第一句是什么?”

    “克、克己慎行,欲不可縱�!�

    少年聲音嘶啞的答話,婦人卻尤不解恨,又落下一鞭道:“好,原來你還記得,你讓母親太過失望!你想看著祖父和祖母一把年紀還為你擔驚受怕嗎?偌大的裴氏若毀于你手,便等于你拿刀殺了母親!還是,你想看著母親死在你面前?!”

    她越說越是激動,“你說,你到底知不知錯?知不知錯!知不知錯?!”

    一問厲過一問,一鞭重過一鞭,少年依舊不認,窗欞之外,姜離攥著花枝,瞪大眼瞳,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她知道,這打人的乃是高陽郡主李菡,而那趴在長凳上的,正是數(shù)日前在宮里見過的,聲名赫赫的國公府新世子裴晏!

    他筆挺的背脊仿佛快被抽斷,血色沿著肩胛而下,滴滴落在屋內(nèi)地磚上,姜離看的心驚肉跳,卻知此事絕不是她能管的,不僅如此,她得立刻離開才是。

    她屏息往后退去,可冬日凜寒,窗根石階凝著一層薄冰,她剛要轉(zhuǎn)身,腳下“呲”的一滑,動靜本不大,可這時,裴晏一動不動的腦袋抬起,赤紅的眸子鷹隼般望了過來

    縫隙細小,四目相對的剎那,姜離不知他是否看清自己,心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一動不敢動,不過片刻,裴晏又緩緩垂下了頭,而高陽郡主更是毫無所覺。

    姜離咬牙貓下身子,再無半點聲響地離開了梅林。

    她心亂如麻,快步回到老夫人院子之時,正撞上那位和藹的嬤嬤,嬤嬤往她手中掃了一眼,“姑娘怎么才折了一枝?”

    姜離暗道不好,低頭一看,果然見手里只剩下一枝梅枝,另一枝定是落在了窗下,她只得鎮(zhèn)定道:“綠梅罕有,一枝足以了,多謝嬤嬤。”

    嬤嬤失笑,又請她再折幾支紅梅,姜離應了一聲往梅樹走去,心底卻難安寧。

    高陽郡主與裴溯少年定親,情深意篤,當年十里紅妝結(jié)為連理,乃是長安一段佳話,后裴溯病死在任上,多年來她以郡主之身侍奉二老,素有孝義之名,后教養(yǎng)出裴晏這樣的少年才子,滿長安無不贊她賢良淑德,可姜離沒有想到,她會對裴晏如此暴力,而自己若是沒有看錯,裴晏背脊之上尚有舊疤未愈。

    裴晏才襲了世子之爵,他會為了什么不相干之人舍棄裴氏?姜離只覺難以置信,下意識看向梅林方向,裴晏不認錯,不知高陽郡主還要打到何時。

    嬤嬤進門伺候片刻,再出來時,便見姜離捧著梅枝數(shù)支,嫣然道:“老夫人院子里的梅枝實在好看,阿離忍不住借花獻佛,這三支給老夫人插瓶,余下四支不知能否獻與郡主娘娘?娘娘心善,年關(guān)時為伯府的粥棚捐了不少米糧�!�

    拿人家自己府上的花做好,也實在只有小孩子才做得出,奈何姜離生的玉雪秀質(zhì),一雙桃花眼月牙般動人,被她滿臉真摯望著,嬤嬤實在無法拒絕,她笑著叫來小丫頭,吩咐道:“送去郡主那里,就說是廣安伯府的小娘子親手折的。”

    姜離想說不必道明是她所折,可事已至此,說多錯多,只得看著那小丫頭離去。

    小丫頭走了,她幫著嬤嬤給老夫人插好梅枝,眼睛卻不住地看向前院方向,沒多時,果然看到那小丫頭面色緊張地小跑回來,到了跟前,對嬤嬤耳語兩句,嬤嬤聽得面色大變,再也顧不上她,抬步便往前院去……

    姜離看著紅艷欲滴的寒梅,輕輕地松了口氣。

    那日如何離開裴國公府的,姜離已記不清了,但從那時起,每每聽見旁人贊譽裴晏少年君子時,或是議論他生而涼薄時,她都要想起那恐怖的一幕,而當時的她也未想到,那遺落的花枝當天晚上便到了裴晏手中。

    “姑娘,到了”

    懷夕的聲音打斷了姜離的回憶,她掀簾一看,便見馬車已穩(wěn)穩(wěn)停在國公府門前,裴晏先一步下得馬車,正身姿筆挺地候著她……

    第027章

    求救

    絮雪初歇,

    姜離徐步跟在裴晏身后,淡淡地打量眼前闊達的宅邸。

    時隔五年,裴國公府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飛檐連綿,

    亭臺木石不顯奢華,

    卻極具匠心,

    無論是別致的假山園景,還是匾額對聯(lián)上的詩文題字,都常令人眼前一亮,

    凜冬時節(jié),朱樓碧瓦銀裝玉砌,松竹榆柳白頭覆雪,但一路行來少見仆從,

    略顯得清寂了些。

    待入內(nèi)苑,裴晏道:“祖母宿疾已久,是年輕時留下的病根,

    這些年一直用藥調(diào)理,

    可始終見效甚微,

    近來更是只能臥床安養(yǎng)。”

    頓了頓,

    他又看姜離一眼,

    “康景明的案子已審得差不多,

    公文已呈至御前,今日一早,

    壽安伯也連上了三道急折,午時之后,

    徐釗和慶安伯已至御前請罪�!�

    康景明殺人償命難脫罪責,但徐令則和余妙芙還真不好說,

    二人父親一個是執(zhí)掌巡防營五萬禁軍的御前紅人,一個是世襲伯爵,縱然如今已多有沒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朝中多半會有人為其求情。

    姜離早有所料,只道:“盡人事看天意吧�!�

    這個“天意”多有所指,裴晏也默然下來,九思跟在二人身后道:“哪怕陛下網(wǎng)開一面,徐家那位少將軍和余家四姑娘的名聲也壞了,今日一早長安已經(jīng)傳遍二人丑事,如今世家們都等著看兩家如何收場呢,事情鬧成這樣,也不知是不是要結(jié)親�!�

    懷夕奇怪道:“那余姑娘都懷了徐家的孩子了,難不成徐家公子不娶她嗎?”

    九思聳聳肩道:“若是不娶,徐家的名聲更壞,若是娶了,那以后徐家的家眷們,卻是沒臉出來走動了,還真說不好�!�

    說話間裴老夫人的院子近在眼前,甫一進院門,便見墻角的三五梅樹仍是灼灼盛放,門口的小丫頭往里稟告了一聲,門簾掀起,走出來個面容和善的老嬤嬤,裴晏開口道:“文嬤嬤,祖母可等著?”

    文嬤嬤便是當年讓姜離折花的裴老夫人親信,時隔五年,她鬢角更添霜白,神容卻更顯慈愛,她點頭道:“等著的,這位姑娘便是薛大小姐?”

    裴晏應是,姜離也點頭問候,文嬤嬤上下打量她片刻,又仔細瞧她眉眼,片刻笑著打起簾絡(luò),“姑娘快請”

    屋內(nèi)點著沉香,裴老夫人著鴉青團花紋通袖襖裙倚靠在西廂的羅漢榻上,裴晏將姜離帶進去,“祖母,這位便是孫兒與您提過的薛姑娘,孫兒將她請來了。”

    裴晏讓開身,姜離便對上一雙混濁卻和氣的眸子,她欠了欠身,“老夫人�!�

    裴老夫人和藹地笑道:“鶴臣提了姑娘幾次了,老身想著姑娘身份貴重,哪能給我老婆子瞧病,卻不想姑娘真的來了,快過來坐,阿文,倒茶來�!�

    文嬤嬤奉茶,姜離便在老夫人榻前坐了下來,“老夫人不必憂心,治病救人本就是醫(yī)家之責,老夫人若信任我的醫(yī)術(shù),也是我之榮幸�!�

    裴老夫人眉眼微彎,“姑娘年紀輕輕便有如此聲名,除了勤苦,還得看天份,滿長安也難找出幾個似姑娘一般的人物,剛回長安,可還習慣?”

    姜離手捧著熱茶,“還算習慣……”

    寒暄了幾句,姜離放下茶盞褪去斗篷,“請您伸出手來�!�

    老夫人挽了挽袖口伸手,姜離指尖剛搭上她腕子,秀眉便是微蹙,這時裴老夫人道:“此前在用石斛澤蘭丸,姑娘看看,如今改個什么方子更好�!�

    片刻,姜離收手,頭也不回道:“請裴大人暫避�!�

    裴晏一愣,當即轉(zhuǎn)身而出,九思怔了怔,也連忙退去了中堂,這時姜離才道:“老夫人乃是沉疴,只改方子還不夠,我想為老夫人驗查身子,不知老夫人可愿?”

    老夫人看一眼文嬤嬤,強忍尷尬道:“這……老身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再如何治,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姑娘只需開個方子老身挨過這個冬日便好了。”

    姜離并不著急,溫聲問:“老夫人是否時常頭痛,小腹疼痛墜脹,穢露量多,色黃與赤白相兼,且質(zhì)稠,平日里多有口干口澀,食欲不振,此外,還當有腰骶酸楚,小便短黃,大便秘結(jié)或溏瀉不爽之狀?”

    裴老夫人面色更顯僵黑,又強作鎮(zhèn)定道:“姑娘所言不錯�!�

    姜離和緩道:“老夫人不必難為情,您的病乃是拖延日久才越顯嚴重,您脈息強健有力,乃是長命百歲之象,又豈能早早自棄忌醫(yī)?我是女子,最明白私密處患病對女子最是折磨,您若是請了別的大夫便罷了,今日既是我來,還請您信我�!�

    裴老夫人年過花甲,素日和藹持重,可此時面對著姜離,卻難堪地繃緊了背脊,但如此,愈發(fā)顯出她下半身僵硬,似乎多有不適。

    姜離又道:“此病乃是濕熱邪毒侵及胞宮腹盆,氣血瘀滯又與敗血搏結(jié),因邪氣盛實瘀熱內(nèi)結(jié),而致腹痛較重,并有高熱寒戰(zhàn)之狀,又當瘀熱阻于腸道,可致腑氣不通、熱結(jié)旁流,繼生腹瀉無食欲等癥,眼下我一來要看老夫人密處穢露,二來想看看老夫人下身是否有糜爛血腫之狀,您不必擔心,出了您的屋子我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裴老夫人聽至此,緊張地攥著衣袖,活了大半輩子的她面上竟露出幾分無措,“我、我并非怕姑娘多言,實是這病隨了老身大半輩子,到了如今這把年紀,莫說旁人,便是自己都嫌惡的緊,姑娘想盡心力,但老身忍忍也就過了,倒也不必……”

    姜離不懈道:“我明白老夫人過不去心里那道坎,可人活一世,不論貴賤,不論老幼,身體發(fā)膚寸寸金貴,怎能受著病痛折磨度日?世間女子最會一個‘忍’字,若沒法子倒也罷了,如今有得治,老夫人何需再忍?快要過年了,您只要信我,我保準年關(guān)之時,您不會再為此病痛所累”

    姜離言辭真切,聽得文嬤嬤動容起來,她也跟著勸道:“老夫人,就聽薛姑娘的吧,這不是什么有違規(guī)矩禮教之事,也不是什么污穢不堪之事,您痛得夜夜難眠,當真不能再拖了,這幾年沒了虞夫人,您沒有一日好過的�!�

    “虞夫人”三字讓姜離心頭一顫,而這時裴老夫人面容終于有所松動,“那、那便勞煩姑娘了……”

    姜離也松了一口氣,吩咐懷夕留下醫(yī)箱,她也暫避出去。

    懷夕明白老夫人顧及臉面,從善如流退去了中堂,九思見她出來,連忙迎上來道:“怎么樣了?”

    懷夕道:“還得一會兒。”

    九思點了點頭,見裴晏站在窗邊不言,他便與懷夕閑聊起來,“你一直跟著薛姑娘嗎?你看起來年紀不大,你們二人行走江湖不怕嗎?”

    懷夕微微一笑:“有何好怕?許多人求著姑娘救命呢,哪敢有人害姑娘?”

    九思又道:“但倘若被薛姑娘救下的那人有大仇家,那姑娘豈不是也會被連累?我觀姑娘氣息,不似武功高明之人�!�

    懷夕眨眨眼,“那你看我呢?”

    九思道:“你高不至五尺,又瘦,你……”

    懷夕五官生的顯小,個頭就更是秀珍可愛,但她這輩子最恨被人說矮,一聽此言,表情頓時危險起來,但想到是在裴府,她忍了又忍轉(zhuǎn)身站去了門口。

    九思抓了抓腦袋,嘀咕道:“我沒看錯嘛……”

    大抵近兩刻鐘后,才聽屋內(nèi)傳來要水聲,沒多時,姜離一邊凈手一邊道:“與我所料不錯,老夫人這幾年病情反復拖延日久,病況已有些嚴峻,但老夫人不必太過擔心,按我的方子治,尚且來得及�!�

    凈了手,姜離喚了懷夕進來,又道:“我要給老夫人開三個方子,一為湯液內(nèi)服,一日三次,二為湯液坐洗,早晚兩次,三為藥包熱敷,將藥包放在蒸籠之中沸水蒸一刻鐘,再用粗布包裹放于小腹部熱敷,熱敷一刻鐘可緩痛�!�

    一聽此法,裴老夫人和文嬤嬤對視一眼,皆有些驚訝,裴老夫人道:“從前我有位極信任的女醫(yī),也常用熱敷法,只不過她是湯液熱敷�!�

    姜離心知她所言仍是虞清苓,便笑笑道:“熱敷之法不算少見,老夫人既曾用過,那更是極好。”

    等姜離寫好方子,已經(jīng)是夜幕初臨,又叮囑了些禁忌,見老夫人折騰半晌多有疲憊,她隨即提出告辭,裴老夫人便喚道:“鶴臣,你替我送薛姑娘”

    裴晏入內(nèi)應是,眼看要出門,裴老夫人又問:“你母親可好?”

    裴晏道:“您安心,母親在禮佛�!�

    裴老夫人未再多問,出來上房時,姜離卻看了一眼裴晏的側(cè)影,裴晏的母親高陽郡主乃是當年的昭親王李閩之女,昭親王擅弓馬,高陽郡主便也習得一手騎射之術(shù),也因此,她常用馬鞭教訓人,但她記得當年高陽郡主并不信佛道。

    疑問一閃而過,姜離并不打算深究,待出了老夫人院子,九思執(zhí)燈在前,沿著偏東側(cè)的回廊朝府門處走,沒走幾步,裴晏問到:“薛姑娘診金幾何?”

    懷夕看向姜離,九思也豎起耳朵,姜離平靜道:“一兩……金。”

    裴晏腳步微頓,懷夕一臉詫異地看著自家主子,“姑娘,您、您說多少?”

    姜離道,“一兩金,有問題嗎?”

    “沒問題�!迸彡滔却鹪挘帜眠^九思手中燈盞,對未回過神的他道:“去書房取診金來�!�

    九思吶吶應是,一路小跑而走,懷夕目送他離去,又瞥了一眼裴晏情緒難辨的神色,暗自琢磨裴晏此刻做何感想,一旁姜離也瞟了裴晏一眼,見他無所動,她便也施施然領(lǐng)受了這筆診金。

    這時,懷夕鼻息微動,“什么香?”

    她目光四掃,又看向了身邊鏤空花墻,上前兩步仔細往花墻之后一瞧,驚訝道:“姑娘快看,好漂亮的梅林”

    姜離不想動,可與裴晏默然而立更無趣,于是她也朝花墻后看去,這一看,她當即擰緊了眉頭,目之所及的裴氏園景,竟不知何時種了大片的綠萼梅,如今綠梅正開,似叢叢綠雪簇擁在虬結(jié)枝頭,好一片賞心悅目。

    此處離老夫人院子以西的梅林頗遠,她依稀記得,這里原是大片的芭蕉木槿,她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裴晏,心底狐疑更甚,又得片刻,九思捧著個錦盒跑回來,見懷夕巴巴望著梅林,喘著氣道:“這是麟州綠萼梅,我們府中種了三片林子呢�!�

    他說著將錦盒遞上,懷夕看一眼姜離,將沉甸甸的錦盒接了過來。

    拿了診金,姜離不愿久留,一路行至府門,裴晏問到:“祖母的病”

    姜離道:“七日之后我會再來,裴大人不必相送了�!�

    她說著上了馬車,裴晏站在府門前,目送著馬車遠去,等人走遠了,九思不敢置信道:“公子,小人問過,薛姑娘在壽安伯府出診,可是一文錢不要的,怎么在咱們這里便要一兩金啊,一兩!一兩金子!便是醫(yī)署金大人也不敢要這么貴!”

    裴晏目光悠悠,“她去其他人府上,也不會這么貴�!�

    他說著轉(zhuǎn)身入府,九思抓耳撓腮道:“啊?合著只有咱們府上這么貴啊!她知不知道您如今一個月俸祿幾何啊”

    九思替主著急,裴晏的心情卻似乎不錯,他點頭道:“是,只有我們�!�

    九思見他優(yōu)哉游哉的,怒不可遏道:“您知不知道您一個月祿米祿銀林林總總加起來十兩銀子不到�。。�!”

    回程的馬車上,懷夕打開錦盒,看著那一小枚金光燦燦的金元寶瞠目道:“姑娘,您真敢要��!您和裴大人,一個敢要一個敢給,長安城還有比您更貴的醫(yī)家嗎?裴大人也不似人傻錢多的啊……”

    姜離盯著錦盒,眼底晦暗不明的,“我丑話已說在前頭,他卻還要請我,那也不怪我診金貴了�!�

    懷夕將錦盒合起,小心翼翼道:“您在去別家出診,可不會要這么貴的診金,您如此特殊對待,倒像是……與裴大人有仇似的�!�

    姜離牽唇,“很明顯嗎?”

    懷夕一愕,“��?真有仇啊!”

    姜離輕嗤一下,更像是在逗弄她,“仇倒也說不上,但也不可能白白去他府上出診便是了�!�

    懷夕眼底滿是好奇,但姜離往車璧一靠養(yǎng)神起來,卻是沒了再說話的打算,懷夕抱著錦盒,只好將滿心好奇壓了下來。

    回到薛府時天色已經(jīng)黑透,剛一進門,便見如意守在門口,她上來道:“大小姐,廣寧伯府上的二小姐來了�!�

    廣寧伯府二小姐正是郭淑妤,姜離與她公主府蒔花宴一別已有數(shù)日,還有些掛念她的手腕,此刻一聽她來,連忙道:“人在何處?帶路”

    “在前院候著,三小姐在作陪�!�

    姜離入前院時,便見正廳內(nèi)燈火通明,門口守著七八個面生仆婦,門內(nèi)郭淑妤正在和薛沁說話,薛沁正眉飛色舞說著什么,郭淑妤卻一眼看到她歸來,立刻抬步走了出來,“薛姑娘回來了”

    到了跟前,姜離問:“郭姑娘,你的手可好了?”

    郭淑妤今日身披丁香色百花戲蝶紋斗篷,淺笑一下道:“你送來的方子我用了,這幾日一直在府里好好養(yǎng)著,如今已經(jīng)大好了,姑娘不必掛心�!�

    姜離摸了摸她的腕骨,見果然已無大礙方才放下心來,又借著明燦燈火打量郭淑妤一瞬,便見她烏發(fā)如緞,五官明秀,面色卻有些差。

    她開門見山問:“姑娘這么晚來可是有事?”

    郭淑妤身邊跟著一位紫衣侍婢,那七八個仆婦亦是她一同帶來,見她欲言又止地往四周掃了一眼,姜離了然道:“不如請姑娘去我那里坐坐?”

    郭淑妤立刻應是,又向薛沁告辭,“三姑娘,那我便先去大小姐那里了�!�

    薛沁不甚樂意,卻是道:“也好,反正前天晚上長姐大出風頭,徐家和余家的事,你讓她給你細細講來便是了,時辰晚了,我先回去歇下了�!�

    話音落定,薛沁又看向姜離,“長姐去裴大人府上看的如何?”

    姜離不耐應付,只道:“她人病狀不好多言,妹妹早些歇下吧�!�

    言畢,她拉著郭淑妤而走,薛沁原地跺了跺腳,只好轉(zhuǎn)身回了內(nèi)院。

    走在半途,郭淑妤道:“適才來時,便聽三姑娘說了許久徐家和余家的事,我這才知道,原來付姑娘被退婚還有這么大的隱情,那徐公子和付姑娘定親多年,到頭來卻如此無情無

    義,也實在是叫人唏噓……”

    感嘆兩句,她又道:“聽說姑娘剛?cè)ヅ釃鲈\了�!�

    “是,裴老夫人有些舊疾復發(fā)了。”姜離頓了頓,又問:“郭姑娘今日來,可是為了上次沒說完的話?”

    郭淑妤笑意散去,緊抿著唇角點頭。

    姜離心里有數(shù),回頭看了一眼跟著的一眾仆婦,不再多問,只等將人請回盈月樓,奉上茶點,又屏退吉祥與如意后,才靜靜等郭淑妤開口。

    “還請姑娘救我”

    人一走,郭淑妤便懇切開了口,姜離有些心驚,“姑娘不必客氣,你這是……有何處不適?”

    郭淑妤開了頭,表情卻極其緊張,一旁的紫衣侍婢替她道:“薛姑娘,我們小姐最近一年多受了幾次驚嚇,第一次是去歲那個奸殺案,后來斷斷續(xù)續(xù)又經(jīng)了幾次意外,從那以后,姑娘便得了一種怪病”

    紫衣婢女一臉愁云慘霧,而郭淑妤雙手互攥懸于身前,仔細看,肩膀還微微發(fā)著抖,她深吸口氣,咬牙道:“我總覺得有人要殺我。”

    姜離聽得微詫,“此言怎講?”

    她面色有些難堪,似乎自己也覺得荒誕,紫衣婢女這時道:“您聽來可能會覺得古怪,但我家姑娘不是想多了那,也并非中邪,她應是病了�!�

    望著郭淑妤瑟縮的眸子,姜離盡量平靜道:“姑娘的病我確是第一次見,請姑娘詳細說說,這癥狀是如何開始的?”

    紫衣婢女鼓勵地看著郭淑妤,郭淑妤眼眶微紅道:“細論起來是從去歲五月開始的,您有所不知,那時長安城出了個喪心病狂的色魔,陸續(xù)害了三位官家小姐,其中第三位姑娘,正是與我們一群人秋游時遇害的。”

    她語聲瑟瑟,尤有余悸,“是前戶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兒盈秋,那日我們一行六人去城外三清觀后山賞楓,上山時太陽烈烈,待到山頂卻天色突變大雨瓢潑,我們一行人里只盈秋上山時打傘遮陽,跟著的護衛(wèi)車夫則等在觀里,見天色無轉(zhuǎn)晴之意,她便先帶著婢女下山,好令隨從們上來送傘,不然不知要等多久�!�

    “那后山的路好走,我們也就應了,又等半個時辰,終于等來了送傘的,可一問才知,他們未見著盈秋,是看雨勢自己來送的,我們心底奇怪,先往觀里去,到了觀里,便見她家的小廝因她帶了傘安然等著,并未著急,我們兩邊一問,發(fā)現(xiàn)盈秋和婢女二人兩個時辰了還未回來……”

    姜離肅眸道:“她在后山遇害了�!�

    郭淑妤點頭,啞聲道:“各家隨從、觀里的師父一起去找,先在林子里找到了被打暈的婢女,又在后山一處廢棄的獵屋里找到了盈秋,那時已過二更,她死的萬分慘烈,我看到時直被嚇暈了過去……從那以后,我便覺有人要害我�!�

    她語聲輕顫,目光恍惚地落在姜離身后,“我先是怕那色魔,整整兩個月足不出戶,日日命人去衙門問色魔抓到?jīng)]有,入了七月,聽說金吾衛(wèi)已在城外抓到了人,我仍不放心,足足等了七八日,聽說那人被五花大綁關(guān)入天牢我才松了口氣,可那色魔一日不死,我還是覺得害怕,直到九月末,那兇犯終于被問斬在西市,可就在我要徹底放下心時,我養(yǎng)的貓兒忽然死了……”

    “我請了大夫來看,大夫說貓兒可能吃了毒物,我那貓兒除了吃些活魚蝦,便是喜歡舔我的燕窩羹,而那日,我正把一小盞都喂給了它�!�

    姜離蹙眉,“可有找到毒物?”

    郭淑妤苦澀搖頭,“不曾,那些魚蝦活的好好的,廚房杯盤碗盞都查了,后來他們安慰我,說定是吃了其他有毒的腌臜之物,我彼時半信半疑,因接連兩次打擊憂思病倒,這一病便到了年底,眼看我有好轉(zhuǎn)之時,卻又出了意外。”

    “去歲臘月,我去城外相國寺上香時,府里的馬車車軸忽然斷了,當時馬車走在一處陡坡上,車廂失控,翻倒在地,還差點墜下懸崖,我撞傷了額頭,人也嚇的三魂沒了七魄,就此徹底患上驚悸病……”

    姜離道:“此事是意外?”

    郭淑妤苦笑,“是,母親派人檢查了,是那車軸被蟲蛀了,我自那之后病懨懨了三月,到了四月仲春,我出城去玄武湖游湖散心,可不知怎么,又掉下了湖,當時我恍惚間只覺有人推我,可彼時所有人皆有人證,根本無人推我�!�

    郭淑妤瞳底驚悸一片,呼吸也急促起來,“那之后我輕易再不敢出門,可我沒傷沒痛的,總不能一直憋在府內(nèi),到八月,我們一行人去德王殿下在城外的莊子上賞月,當時兩位公主殿下也在,因此當夜無論男女皆在莊上留宿,可就在那天,我住的那間屋子不知怎么竟著了火,偏生我那屋子的門閂還卡了住,我和畫屏差點被燒死在屋子里�!�

    姜離眉頭緊擰,“后來可查出起火原因?”

    郭淑妤搖頭,“不曾查出,彼時正是初秋時節(jié),秋老虎日日酷曬,一點兒火星也能引發(fā)走水,我和畫屏最終只受了輕傷,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畫屏便是紫衣婢女,她這時繼續(xù)道:“再然后,便是數(shù)日之前,姑娘在慶陽公主府賞花,當日姑娘您也在的,您應當記得,養(yǎng)在窗上的建蘭從三樓掉了下來,正好砸在你們身前,只差一點便血濺當場……”

    姜離心底一跳,她當然記得。

    那日花盆本要砸向她們二人,郭淑妤為此撲向她,以至手腕受了傷。

    姜離點頭,“是,我記得,當日樓上人雖多,但無人看見有人在窗邊,查問后說窗外的木欄年久失修,最終也當做了意外�!�

    郭淑妤哽咽道:“不錯,每一次都是意外,我像是中了詛咒,怕什么來什么,那日我找姑娘本也是想讓姑娘看病,卻不想話未出口又出了事�!�

    “盈秋是我摯友,貓兒也伴我七年,自九月我便一蹶不振,而從第二次落水起,我一日比一日害怕,夜夜噩夢難眠,連府門也不敢出,許多宴請雅集皆推了,便是在府里我也時時驚恐不安,讓母親增加嬤嬤和侍婢護我,我母親急壞了,當我是沾了邪祟,請了許多和尚道士來看,但都無用,后來又請大夫來看,各式安神之藥都吃了,卻仍不見好……”

    她抹了抹眼角,“蒔花宴之后,我緩了幾月的病情又復發(fā),這幾日每夜只能睡兩個時辰,還偶有幻聽幻視,再如此我只怕要瘋,這才下定決心來見您�!�

    郭淑妤經(jīng)歷太過離奇,姜離實在驚異,“短短一年多,摯友愛寵離世,還遭過四次性命之危,的確易生心病,伸出手來我看看”

    姜離為郭淑妤問脈,又問:“夜里做什么夢?”

    郭淑妤緊聲道:“夢里皆是在被監(jiān)視被追殺,還夢到盈秋,一夜醒來四五次,白日里驚恐難定,腦中總在想窗外有人、門外有人,明知府里安全,卻也難以控制,想的人頭痛欲裂,像要窒息一般�!�

    姜離凝神道:“寸脈細軟,重按可見,又如豆?jié)L,搖動不寧,乃驚妄之癥與悸癥齊發(fā),再加上氣血虛弱易生逆亂,如今凜冬又有寒邪入侵,由此畏寒肢冷,胸脘滿悶,時伴驚狂惡寒�!�

    頓了頓,她道:“我先開個溫通心陽、鎮(zhèn)驚安神的方子你用兩日。”

    吩咐懷夕取來紙筆后,姜離道:“桂枝三兩去皮,干草二兩,生姜三兩,牡蠣五兩,龍骨四兩,大棗十二枚,蜀漆三兩洗去腥,以上研末后,以水煮一斗二升,先煮蜀漆,減二升后,以諸藥煮取三升,去渣后溫服一升……”

    姜離說完,又問:“姑娘可去祭拜過岳姑娘?”

    郭淑妤點頭:“自然去過�!�

    姜離便安撫道:“姑娘不必害怕,你雖有癥邪,但未到病入膏肓之地,你后來種種,皆是由岳姑娘的案子而起,若要徹底治愈,除了治身上病邪只怕還得想著破除心魔。”

    見郭淑妤滿臉惶恐,姜離嘆了口氣,“心病難醫(yī),但你別怕,我們徐徐圖之,你去榻上躺下,我為你施針�!�

    郭淑妤應聲,姜離取過針囊,先自厥陰、太陰、少陽行針,又刺陽明、魚際、大陵、內(nèi)關(guān)幾穴,一刻鐘后,她收針叮囑,“三日后,請姑娘再來換方施針�!�

    郭淑妤穿好衣衫,“是,那三日后我仍是暮色時分來�!�

    姜離應好,郭淑妤捧著熱茶緩了片刻,見時辰不早便提告辭,又令畫屏付上診金。

    姜離令懷夕收下,親自將她送至府門處,臨走之際,姜離忍不住問:“除了慶陽公主府那一次,前幾次危險,姑娘真的都讓人仔細探查過?全部都是意外?”

    郭淑妤重重點頭,“不錯,當時雖未報官,可的確讓下人好好探查過�!�

    姜離聞言心弦微松,又安撫道:“雖然一年之內(nèi)數(shù)次意外的確太巧合了些,但世上之事總是難說,姑娘先安心養(yǎng)身,若覺害怕,無論府內(nèi)府外多增人手相護是好的�!�

    郭淑妤道了謝,由一眾仆從簇擁著上了馬車。

    望著馬車在夜色之中遠去,姜離心底涌起一股古怪之感,好端端的伯府小姐,真能這般倒霉嗎?

    第028章

    救命

    送走郭淑妤,

    姜離回盈月樓沐浴更衣后,從箱籠最底層翻出了一本泛黃醫(yī)書,她坐在窗前昏燈下,打開醫(yī)書,

    將一份古篆體寫就的名單取了出來。

    懷夕上前將燈花撥亮些,

    憂心道:“姑娘回長安半月,

    還是頭一次拿出這份名單看,可是姑娘今日在太子妃那里得了什么線索?”

    姜離之所以費盡周折冒充薛家大小姐,一是因當年的案子薛琦為主審之一,

    二是因薛蘭時當年同樣存疑,而借由薛蘭時,她便有了名正言順出入東宮的機會。

    她緩緩搖頭道:“今日只是為薛蘭時探病,算初得她的信任,

    并未提起五年前之事,當年出事之時人員情況頗為復雜,便是到如今,

    有些人我仍難調(diào)查清楚,

    再加上后來處置的人太多,

    我眼下只能徐徐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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