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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姜離請薛蘭時入座,“請娘娘伸出手來�!�

    請脈之時,姜離眉頭先是皺起,不多時又舒展開來,薛蘭時一錯不錯地望著她,等不及道:“如何?怎么樣了?”

    姜離輕松出口氣,“娘娘除毒的速度,比我預(yù)想的更快。”

    薛蘭時瞳底大亮,一旁兩個婢女也欣喜起來,薛蘭時便問:“那接下來是調(diào)理身子?”

    姜離點(diǎn)頭,又沉吟片刻道:“此前說娘娘身子損耗過大,少不得一年半載才有有孕可能,但如今看來,只怕三五月便有希望,從現(xiàn)在開始到年后三月務(wù)必仔細(xì)調(diào)理,三月之后,娘娘或許能有好消息……”

    薛蘭時驚喜萬分,“三五月?當(dāng)真?!”

    姜離點(diǎn)頭,“但我說的仔細(xì),乃是一杯茶一餐飯都不能出錯,娘娘平日里所用補(bǔ)品,更是得仔細(xì)謹(jǐn)慎,香也要少用,若是可以,娘娘能否讓我看看膳食茶點(diǎn)名目?不能沾用的,我需得給娘娘除去�!�

    “快去準(zhǔn)備”

    薛蘭時立刻吩咐,她今日一襲盛裝,此刻喜上眉梢,動作間發(fā)髻上步搖搖蕩,姜離叮嚀一句,“此事干系重大,娘娘務(wù)必莫要聲張,今日還是要給娘娘施針。”

    薛蘭時拉著她往內(nèi)室去,笑道:“你安心,姑姑可比你懂得多。”

    內(nèi)室施針時,薛蘭時又道:“你義診之事,兄長已經(jīng)與本宮說了,本來你這樣的身份義診多有不便,但你本就是有些名望的醫(yī)家,如此一來倒也極好,昨日貴妃設(shè)宴,有人說起你義診之事,連陛下也多問了兩句,后又吩咐太醫(yī)署往西北送藥。”

    姜離正將一枚極細(xì)的銀針刺入她神闕穴,“未給薛氏惹麻煩便好�!�

    薛蘭時一笑,“不僅沒有麻煩,陛下還夸獎你仁心仁術(shù)呢�!�

    待施完針,侍婢明夏已捧來薛蘭時的飲食起居注,姜離接過手翻看一番,指出幾樣不宜多食之物,又寫下一道新方

    “請娘娘稍后吩咐藥藏局,以大黃、柴胡、樸硝、干姜各三錢,芎芬四錢,蜀椒二錢,再加雞蛋大小的茯苓一枚,二十年以上的參片半錢,均研成末,以蜜調(diào)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蜜丸,每次空腹用酒服下兩丸,每天三次。此蜜丸其他藥尚好,唯獨(dú)二十年以上的人參片難得,但想來東宮定是不缺的。蜜丸連用七日后或可見紅,此乃體內(nèi)瘀滯經(jīng)血,服用半月后,下身或會有青黃濁液流出,娘娘屆時萬莫要驚慌。”

    薛蘭時點(diǎn)頭應(yīng)好,待看向明夏二人,又皺眉道:“這合藥之事,本宮不想假他人之手鬧得人盡皆知,但明夏她們簡單的藥理還懂一二,這制蜜丸她二人去本宮不放心,阿泠,不如你帶著她們二人往藥藏局走一趟,取藥合藥都由你盯著�!�

    姜離自然樂意,“是,時辰尚早,我為娘娘走一趟�!�

    薛蘭時愈發(fā)滿意,忙讓明夏帶路,藥藏局負(fù)責(zé)照應(yīng)太子和東宮一眾妃嬪病疾,位于奉化門以東,明夏帶著兩個內(nèi)侍在前引路,半刻鐘的功夫便到了地方。

    藥藏局雖只照管東宮,占地卻不小,正堂為接待之用,其后屋舍連綿,皆為藥藏局所有,見明夏進(jìn)門,藥藏監(jiān)林啟忠連忙迎了出來,明夏道:“林大人,我們要借藥房一用,為娘娘制備兩味補(bǔ)藥。”

    林啟忠不該問的絕不多問,忙請幾人往后院藥房而去,進(jìn)了藥房,便見藥柜之上琳瑯滿目,隔壁還有制藥廂房,明夏屏退眾人,陪著姜離撿藥制藥,前前后后忙了一個時辰,才制得半月之量。

    出來之時,林啟忠不住打量姜離,“這位姑娘是……”

    明夏道:“是薛氏大小姐�!�

    林啟忠一驚,“是那位薛神醫(yī)”

    明夏笑笑不置可否,姜離對林啟忠點(diǎn)了點(diǎn)頭,跟在明夏之后出了藥藏局。

    回景儀宮的路上,明夏輕聲道:“這個林啟忠是五年前上任的,對娘娘還算盡心,但他出身不高,為人也多有圓滑之處,娘娘不敢盡信�!�

    姜離便道:“無礙,往后我入宮為姑姑制藥便是�!�

    明夏松了口氣,“幸好有大小姐,您不知道這幾年娘娘過的多憋屈,等年后娘娘有了喜訊,大小姐便是最大的功臣�!�

    薛蘭時對姜離滿意,薛琦便也寶貝起姜離,得知她臘月二十五還要義診之時,雖覺不是那般必要,還是欣然應(yīng)了下來。

    年節(jié)之下,天氣愈寒,又一場柳絮大雪連下三日,停在了二十四日晚間。

    臘月二十五清晨,巳時初,天色剛剛見亮,姜離出現(xiàn)在了光福寺外,放號的小廝身前已經(jīng)排了長長的隊(duì)伍,見姜離來了,小廝開始放號牌。

    前次義診是十天前,這十日間,長安城對姜離的議論未曾斷過,因此今日來的病患比前次第三日還要多,姜離從清晨看到下午,眼見天色昏暗下來,還有二十多人尚在等候,付云慈和虞梓桐見狀嘖嘆連連,直言姜離今時不同往日。

    姜離雖也疲累,但見前來排隊(duì)的多有重癥,自也不會食言,但凡排隊(duì)之人,皆由她親自看診。

    酉時初刻,棚內(nèi)點(diǎn)起燈籠,亥時初刻,尚還有五人久候,姜離不疾不徐望聞問切,付云慈和虞梓桐也打起精神作陪,但沒多時,小廣場外的長街上生出一陣騷動,竟是一大隊(duì)金吾衛(wèi)人馬疾馳而過,直嚇得圍看百姓作鳥獸散。

    虞梓桐遙遙看出去,“這么晚了,這七八十人的衛(wèi)隊(duì)是要做什么?”

    付云慈疑惑道:“不會是哪里有匪徒吧?”

    虞梓桐道:“還真說不好,不過天子腳下,但凡敢作亂的也隱藏不了多久�!�

    金吾衛(wèi)武衛(wèi)一去不回,二人議論一陣也未放在心上,小半個時辰之后,姜離終于看完了最后一個病患,待人領(lǐng)了藥離去,姜離起身松活酸痛的肩頸,正在這時,長街上又疾馳過一隊(duì)披堅(jiān)執(zhí)銳的騎兵

    馬蹄聲浩蕩震耳,虞梓桐驚道:

    “是御林軍?御林軍無御令不得出皇城,這怎么出來了?!”

    付云慈也認(rèn)了出來,“他們這是要去城南,一定是哪里出事了!”

    姜離也看的眉頭擰起,而這時,御林軍隊(duì)伍之中出現(xiàn)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竟是寧玨帶領(lǐng)一行人馬經(jīng)過,隔得老遠(yuǎn),他一眼看到姜離,猛地勒馬后,又朝她們幾人靠過來。

    “薛姑娘,還有你們兩位,怎還在義診?”

    “今日人多,剛準(zhǔn)備歸家�!苯x解釋一句,又看向城南方向,“這是怎么了?先是近百金吾衛(wèi),如今又是這百多御林軍,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寧玨微訝,“你們不知道?”

    虞梓桐茫然道:“知道什么?”

    寧玨哭笑不得,“你們這周圍的四方街市都已布滿了金吾衛(wèi),但今夜明德門以北都要布防,因人手不夠用了,便出動了御林軍�!�

    言畢,他握著劍柄道:“罷了,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反正明天你們也會知道。”

    他微微傾身,壓聲道:“沈涉川回來了”

    姜離眼眶猛縮,她還未說話,虞梓桐先不可置信喝問,“你說何人回來?!”

    寧玨不再重復(fù),只語聲危險道,“他真的來報(bào)仇了,就在亥初時分,他潛入秦府,割下了秦圖南的首級,將其掛在了他們府中四層高的摘星樓樓頂”

    第055章

    夜行

    “那沈涉川人呢?”

    虞梓桐急急相問,

    寧玨聽得哭笑不得,“自然是跑了啊!出動這么些人,都是為了捉拿他,陛下知道此事后,

    連下三道御令,

    京兆府衙、大理寺、金吾衛(wèi)就不說了,

    連御林軍和拱衛(wèi)司都齊齊出動,如今的拱衛(wèi)司指揮使姚璋是姚憲長子,其人深得姚憲真?zhèn)鳎?br />
    使得一手憑風(fēng)刀法,七年前,他父親死在沈涉川劍下,如今他不僅為陛下除害,

    還要為父親報(bào)仇�!�

    拱衛(wèi)司是監(jiān)察百官的天子手眼,雖不足百人,卻個個皆是精銳,

    他們只聽景德帝一人號令,

    若是尋常吏治公差,

    自不必拱衛(wèi)司出手。

    虞梓桐面色微白,

    “連拱衛(wèi)司都出動了,

    那沈涉川逃去哪里了?不是說秦圖南有許多武林高手做護(hù)衛(wèi)嗎?怎么還被……”

    寧玨嘆道:“這也要怪秦圖南自己,

    他回來這大半月,廢了極大的力氣給自己修鐵樓,

    本是想防著沈涉川報(bào)仇的,可沒想到鐵樓還沒修好,

    沈涉川便已經(jīng)來了,事發(fā)之時那些武林高手并不在秦圖南跟前,

    等發(fā)現(xiàn)不對,沈涉川早已經(jīng)跑了,他如今只怕已經(jīng)功法大成,來無影去無蹤,只在樓頂積雪上留下了些痕跡,秦府在光德坊,離你們這里也不遠(yuǎn),如今不知逃去了何處�!�

    虞梓桐聞言微松了口氣,又道:“這般說來,他只怕已經(jīng)出城了。”

    寧玨道:“也有可能,不過秦家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后,他們府上幾十個武林中人已朝四面城門追了過去,一路上沒發(fā)現(xiàn)沈涉川蹤跡,由此推斷,他多半還在城內(nèi),他性子狂傲,從前殺了人還有等著看官府?dāng)渴牧?xí)慣,今次或許不會例外�!�

    虞梓桐眉頭擰起,一旁付云慈和姜離神色也有些凝重,寧玨看著三人如此,安撫道:“你們別害怕,這會兒的長安城反而安全,但時辰不早了,還是速速歸家吧,我還有差事,便先行一步了�!�

    說著話,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揚(yáng)鞭,追著御林軍的隊(duì)伍而去。

    付云慈這時看向虞梓桐,“桐兒,你”

    虞梓桐抿緊唇角,又攥拳道:“先回家等等消息,他若無把握,也不會回長安。”

    姜離也道,“先回家。”

    馬車剛駛?cè)牍飧K峦獾拈L街,懷夕便不敢置信道:“姑娘,怎么會……”

    車窗外蹄聲陣陣,姜離掀簾看出去,便見一隊(duì)隊(duì)的金吾武衛(wèi)正在長街暗巷之中搜尋,她面色微凝,搖了搖頭示意她噤聲,懷夕抿緊唇角,待幾隊(duì)人馬擦肩過去之后,才輕聲問:“怎么虞姑娘看起來那般緊張?”

    姜離嘆道:“是一段陳年舊事了,我也是后來才聽說,我被師父收養(yǎng)的前一個月,梓桐剛滿七歲,那時十五歲的工部侍郎公子早已譽(yù)滿長安,而當(dāng)時的長安城不甚太平,初夏時,幾個江湖流寇闖進(jìn)來,專為洗劫富貴人家�!�

    “他們闖入虞府時,被武藝不弱的虞家舅舅發(fā)覺,相斗之下又驚動了府衛(wèi),那幾個賊寇看情勢不對,劫持了梓桐逃出府外,虞家舅舅大為心驚,立刻帶人追去,奈何那幾人四散而逃,不知梓桐在誰手上,本以為梓桐性命難保,卻不想遇上了沈家公子,他武功高強(qiáng),將梓桐從那賊寇手中奪回,從那時候起,梓桐便以嫁給沈公子為理想,可誰也沒想到,小半年之后,沈家卷入洛河決堤案,他家破人亡,永遠(yuǎn)離開了長安�!�

    懷夕驚訝道:“虞姑娘那時候才七歲,怎么就想到嫁人了?”

    姜離也不甚明白,“她說彼時只覺驚為天人,再難忘懷,后來雖見的不多,可那念頭反而一日比一日強(qiáng)烈,出事之后,若再沒機(jī)會見到便罷了,偏生又知道他沒死,雖過了五年,但我看她心志仍是未改。”

    懷夕不知該說什么,再朝馬車外一看,又憂心起來。

    回府時已三更天,姜離吩咐長恭,“仔細(xì)看外頭追捕動靜,有何異動,立刻來稟�!�

    長恭切切應(yīng)是,姜離帶著懷夕快步回了盈月樓,一進(jìn)院門,未去義診的吉祥和如意也憂心忡忡迎上來,吉祥道:“外頭不太平,姑娘終于回來了。”

    姜離一邊解斗篷一邊道:“是不太平,明日義診先停了�!�

    如意道:“說是江湖上那位小魔教閣主回來報(bào)仇了,殺了一位三品大員�!�

    吉祥替姜離掛起斗篷,又為她奉茶,“奴婢知道此事,是那位沈公子,這么多年,京城中多的是人不想讓他活呢,怎么敢來長安殺人的……”

    姜離未接茶水,恙做困乏道:“行了,時辰晚了,有懷夕伺候,你們先去睡,我也累了一天,這就歇下了�!�

    吉祥二人應(yīng)是,姜離帶著懷夕上了二樓,聽見樓下關(guān)門聲響起,姜離面色一變,立刻道:“你去芙蓉巷一趟,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懷夕已去箱籠之中取夜行衣,“是,奴婢快去快回,姑娘莫要擔(dān)心。”

    懷夕換好衣物,姜離吹熄燭火,整座盈月樓立刻陷入了黑暗之中,靜默片刻,懷夕推開西北角的軒窗,很快滑入了漭漭夜色里。

    姜離于黑暗之中靜坐,一刻鐘,兩刻鐘……

    待角落里的刻漏至四更三刻時,姜離再等不住,她“蹭”地起身,也從箱籠底下摸出一套墨色粗棉夜行衣,手腳利落地更衣后,打散頭發(fā)挽個小髻,又拿出墨色面巾系上,從西北軒窗躍入了寒夜之中。

    秦圖南的府邸在光德坊,姜離翻出薛府,昏黑天幕下,似靈巧貓兒穿過暗巷,待緊朱雀街,又足點(diǎn)雪瓦,身若輕鴻,幾番起躍騰挪直奔光德坊。

    此時已是后半夜,進(jìn)了光德坊地界,人來人往最嘈雜之處便是秦府,姜離貓?jiān)诟惭┪蓍苤希荛_一波波巡邏衛(wèi)隊(duì),廢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了秦圖南的府邸。

    便見秦府正門守衛(wèi)森嚴(yán),府內(nèi)一片燈火通明,遙遙看去,一座四層高的樓闕格外醒目,姜離深吸口氣,趁著幾隊(duì)人馬交錯空當(dāng),從秦府西南角摸了進(jìn)去。

    夜色如潑墨,寒風(fēng)似刀子一般刮在姜離眉眼,順著屋檐一路靠近摘星樓,最終,伏在摘星樓對面的花廳屋脊之后。

    連日大雪令四面屋頂白皚皚一片,但姜離一路過來,卻見屋頂上多有足跡,正是大理寺和拱衛(wèi)司之人將秦府上下搜了個底朝天,而距離案發(fā)已過了三個時辰,此刻的秦府,反倒成了防衛(wèi)最松懈之地。

    姜離微喘了幾口氣,探出頭,一眼看到摘星樓的空地上烏壓壓擠滿了人,裴晏一襲雪衣,正背對著她站在人群最南面。

    痕跡雜亂的雪地上平放著一口棺槨,一具無頭的尸體正被幾個武衛(wèi)從摘星樓抬下來,見到尸體,等在外的幾個錦衣夫人被侍婢們扶著嚎啕不已,卻又不敢近前,一旁站著的三位錦衣公子和一眾仆從也哭著跪了下來。

    待武衛(wèi)們將尸體放入棺槨,宋亦安從樓中走出,他背著個包袱道:“大人,全部驗(yàn)完了,秦大人身上并無多余淤傷,從尸斑和尸表的痕跡來看,和幾位公子說的也差不多,斷頸是生前傷,且干凈利落,的確像是高手所為”

    “是沈涉川!一定是沈涉川!除了他還有誰能悄無聲息入樓中殺人?這樓下三層窗扇都用特制鐵欄封死,便是只鳥兒都難飛進(jìn)去,只有四樓的窗戶尚未來得及封,大理寺和拱衛(wèi)司的人都看了,樓頂上也有痕跡,除了沈涉川還有何人?”

    痛哭的男子著寶藍(lán)蜀錦直裰,幾步膝行攀住棺材,宋亦安忍不住道:“秦大公子難道不知,沈涉川此前報(bào)仇,都會把首級掛在城樓上?”

    秦圖南長子名喚秦耘,聞言哭訴道:“可那是在外地,如今這里是長安,沈涉川總不至于把父親的腦袋掛去朱雀門,掛在樓頂上,已足夠諷刺了�!�

    “是啊裴大人,當(dāng)時我們都在花廳里用膳,除了沈涉川,沒有人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吧,便是尋常會武之人,也很難如此利落地砍人腦袋,父親防了他這么多年,終究是沒有防住……”

    說話的是秦府二公子秦楨,這時,旁里站著的一位紫衣夫人也上前泣道:“大人,不必查了,快去追那奸賊吧,一定是他害了老爺!”

    話音落下,正門方向大步行來一隊(duì)人馬,當(dāng)首之人身形魁梧,濃眉入鬢,身側(cè)一把長刀威風(fēng)赫赫,正是拱衛(wèi)司指揮使姚璋。

    見他領(lǐng)著人回來,秦府眾人目光殷切,裴晏也問:“如何?”

    姚璋沉著臉,語氣森森,“各方都還沒有消息,我已吩咐下去,今夜每一路都加緊盤查,尤其是光德附近幾坊,那沈涉川狠辣狂悖,如今我們?nèi)撬巡�,而他說不定在何處看戲,更有甚者,說不定都沒有離開光德坊。”

    裴晏一默,“如今還沒有確鑿證據(jù)表明一定是沈涉川�!�

    姚璋握著刀柄道,“若不是沈涉川,那總不能是秦大人拜的菩薩殺了人,若不是沈涉川,什么樣的人能無聲無息地飛進(jìn)四樓窗戶作案?”

    秦圖南信佛,自從多年前害怕被沈涉川尋仇后,誠心供佛到如今。

    眼下回了長安,甚至在居處供奉佛像,整日參拜,今夜秦府其他人于花廳用膳,秦圖南正在摘星樓四樓上誦經(jīng),這幾日是他齋戒日,遵過午不食之則,并未一同用膳,而等其他人用膳出來,秦三公子秦柯欲入樓尋秦圖南有事相商時,下意識抬頭一看,登時瞧見樓頂檐角上掛著個人頭,再仔細(xì)一辨,正是秦圖南。

    秦柯嚇得癱倒在地,這時眾人才知秦圖南已經(jīng)遇害。

    如今是在府里,摘星樓又做過改裝,秦圖南便只在樓下正門處安排了四個武功不弱的護(hù)衛(wèi)守著,而自從秦圖南酉時入樓,四人并未聽見任何異動,除了絕頂高手行兇外,實(shí)在再難有別的解釋……

    第056章

    小師父

    “案發(fā)現(xiàn)場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腳印,

    若兇手是從樓頂潛入,既然樓頂踩了雪,屋內(nèi)不可能毫無痕跡,此外,

    窗戶處也沒有劍痕與刀痕,

    并無外人破窗而入的跡象,

    屋里雖有幾處凌亂,但這些凌亂之中,并沒有兇手留下的多余痕跡,

    此外,還有秦圖南斷頸之后的血跡也頗為古怪”

    裴晏語聲凜然道:“他在東北方向的窗前被害,血色濺到了窗戶上,可奇怪的是,

    血液并未成飛濺狀,姚指揮使武藝高強(qiáng),應(yīng)該知道若是一劍封喉血跡該如何噴濺,

    若是沈涉川,

    他或許能做到一劍斷頸,

    可血跡該如何解釋?且按現(xiàn)場血跡分布來看,

    他要從窗口離開,

    多少會沾上血色,

    可現(xiàn)場的血跡皆是完好�!�

    姚璋擰起眉頭,“可是人人都知道沈涉川要謀害秦大人�!�

    裴晏挑眉,

    “既是人人皆知之事,沈涉川何以要如此掩人耳目?他從前報(bào)仇之時,

    可不會把案發(fā)現(xiàn)場處理的這般干凈,今日案發(fā)之地,

    幾乎沒有任何屬于他的痕跡留下,而從前他但凡殺了仇人,不僅不會掩飾,還會廣而告之,今次行兇之人卻實(shí)在畏首畏尾。”

    雖然裴晏所言有理,但姚璋想了想還是道:“從前是在外頭,江湖之大,任他逃竄,如今在長安,他武功出神入化,也務(wù)必要掩藏蹤跡,避免被抓住,至于案發(fā)現(xiàn)場沒發(fā)現(xiàn)他的痕跡,那自然是因?yàn)榍卮笕瞬粫涔�,他得手的太快�?dǎo)致,若是秦大人會武,二人打斗來回,自不一樣�!�

    話音落定,姚璋瞇起眸子,“說起來,裴大人和沈涉川認(rèn)識吧?我記得你們是同門師兄弟,他年長你五歲,你們在凌霄劍宗應(yīng)該有過不少交集�!�

    此言一出,秦府眾人都驚疑不定看向裴晏,裴晏坦然道:“我與他的確曾是師兄弟,正因如此,我不認(rèn)為今日行兇之人是他”

    姚璋冷笑,“裴大人身為大理寺少卿,辦差時最好莫要摻雜私情�!�

    裴晏不置可否,“秦大人遇害,你我同奉御令,如今要緊的是找出何人謀害秦大人,而非證明定是沈涉川謀害秦大人,沈涉川的確是嫌疑之人,但如今疑點(diǎn)頗多,姚指揮使一早認(rèn)死兇手身份,有一葉障目之嫌�!�

    見裴晏一副目下無塵油鹽不進(jìn)之態(tài),姚璋冷聲道:“也罷,裴大人有裴大人的辦差之法,我也有我的行事之則,你我殊途同歸,就看誰的手快罷了。”

    秦府眾人看他二人爭辯,也不敢插話,這時三公子秦楨誠懇道:“裴大人,我父親剛回長安還不到一月,長安城中多有故舊,卻沒有人與我父親有仇啊,這幾日府上來客絡(luò)繹不絕,足證明我父親性情寬和與人為善,除了那沈涉川我們都想不出第二人�!�

    大公子秦耘也道:“不錯,父親行事周全謹(jǐn)慎,在朔北多年也從未樹敵,官聲也極好,既和父親有私仇,又武功高強(qiáng)之人,當(dāng)真再無第二人�!�

    幾位錦衣婦人哭啼不止,皆是秦圖南妾室,那紫衣婦人也哽咽道:“這么些年沈涉川沒有消息,我們就怕他像當(dāng)年謀害姚大人一樣,是在蟄伏,如今看來,竟真是如此,裴大人,您相信我們,真不會再有第二人了�!�

    提起當(dāng)年之事,姚璋表情更是難看,他正要開口,卻忽然耳尖一動,猛地看向東北方向的花廳,大喝道:“誰在那里”

    姜離伏在屋脊良久,此刻不過想換個位置,卻不想屋頂上積雪脆硬,她剛一動身,便有一雪塊滑了下去,這動靜雖輕微,仍立刻引得姚璋主意。

    見姚璋欲上前探看,裴晏忽地飛身而起,直往花廳屋頂躍去,他身若疾電,衣袍當(dāng)風(fēng),足尖落在屋脊上時,只看到屋頂上除了雜亂腳印痕跡之外,還有一處詭異的凹痕。

    他盯著凹痕沒動,丈余遠(yuǎn)的花廳后檐下,姜離正費(fèi)勁地攀伏在房梁上。

    一人在屋頂,一人在檐下,隔著白雪碧瓦,姜離大氣兒也不敢出。

    裴晏五六歲便開始習(xí)武,至今十多年,修為在同齡人之中已算深厚,姜離緊張地回憶來時路線,又算著在裴晏手下,她有幾分逃脫的可能……

    “是屋頂積雪滑落。”

    她一顆心提在嗓子眼上,可出乎意料地,聽見裴晏如此一言,她心底一喜,料想著是今夜寒風(fēng)呼嘯,擾亂了裴晏的神識。

    又聽一道勁風(fēng)聲響,正是裴晏飛身而返。

    姜離無聲地松了口氣,一個擰身,輕巧落地。

    留在原地的姚璋心知裴晏武功不弱于他,自信他所言,又道:“裴大人,大理寺今夜審問秦府下人的公文,明日記得給拱衛(wèi)司一份�!�

    裴晏頷首,“自然,稍后便可送去�!�

    雪地上的交鋒歸于平靜,姜離此刻離的更遠(yuǎn),秦府眾人的哭訴已聽不真切,她其實(shí)很想探得案發(fā)過程,可如今天色將亮,四處防衛(wèi)亦嚴(yán),實(shí)在不宜多留。

    她又聽了片刻,自秦府西北角摸出,待回到薛府之時,已經(jīng)是寅時過半。

    “姑娘,您終于回來了”

    剛翻入二樓,懷夕便在黑暗之中撲了過來,“奴婢回來看您不在,便知道您等不及自己出去了,奴婢擔(dān)心死了,外頭好多人,芙蓉巷那邊因人多眼雜,今夜被重點(diǎn)搜查,奴婢去的時候,半晌不能近前,這才耽誤了。”

    姜離扯下面巾喘了口氣,“如何?”

    懷夕低聲道:“您放心”

    說著,她從袖中摸出個封了火漆的紙筒來,“這是說要交給您的�!�

    姜離利落換去夜行衣,又點(diǎn)了一盞微燈,打開紙筒倒出個紙卷,剛展開一看,眉頭便擰了起來,“是何時送去的?”

    懷夕搖頭,“這個沒說�!�

    姜離將紙卷放去燈上點(diǎn)燃,神色愈發(fā)幽沉,懷夕忙問:“姑娘去了哪里?秦府?秦圖南當(dāng)真死了?”

    姜離看著紙卷余燼道:“的確死了,被割頭而亡,由大理寺與拱衛(wèi)司調(diào)查。”

    懷夕驚訝不已,“這……可是……”

    姜離搖頭,“不是他,是有人借他之名殺人�!�

    懷夕郁悶起來,“這可真是背上了一口大黑鍋,偏生還沒法子公然解釋!難道吃了這暗虧不成?”

    姜離想起秦府中所聞,道:“時辰不早,我們先歇下,明日一早,讓長恭去打探打探秦府之事,看看如今府里都有哪些人�!�

    懷夕點(diǎn)頭,又擔(dān)心道:“姑娘臉色很難看�!�

    姜離撫了撫心口輕咳起來,懷夕見狀忙去箱籠之中找藥,不多時捧著一粒赤色丹丸回來,看著姜離服下之后才松了口氣。

    翌日是臘月二十六,還有四日便要過年,薛府上下都妝點(diǎn)起來,姜離去給薛琦請安之時,便見薛琦面色十分不好看,“父親眼下黑青,目濁赤紅,似是脾虛肝火太甚,可要讓女兒給父親看看?”

    薛琦擺了擺手,“沒那么嚴(yán)重,就是這幾日糟心事太多之故�!�

    姜離遲疑:“是那位秦大人之事?昨日義診時,恰好撞見了搜城�!�

    薛琦悶氣道:“可不是,不說我與他有幾分交情,便說如今朔北雪災(zāi),許多事都要等他調(diào)度,可好端端的人卻被害了,他帶了那么多護(hù)衛(wèi),可有一點(diǎn)兒用處?還是被割了腦袋而亡……昨夜內(nèi)閣至天明時分才散,今日又不知如何忙碌�!�

    姜離從袖中掏出一玉瓶來,“父親可服此百花清心丸試試,安神去火之用�!�

    薛琦沒工夫看病,但姜離奉上的藥他還是信任的,接過玉瓶夸贊姜離兩句,又道:“昨夜搜遍了長安也沒找到那沈涉川的蹤跡,這一次,這豎子又要戲耍大家了,陛下正為此著惱,為父不好過,你們在府里也仔細(xì)些。”

    用完早膳,薛琦換上官服出府上值,姜離將他送到門口時,正遇上長恭從外頭回來,姜離將人帶去盈月樓,長恭利落稟告道:“大小姐,查問出了些許”

    “秦大人是景德十年進(jìn)士,如今已經(jīng)五十歲,他在二十五年前娶了當(dāng)時的淮南節(jié)度使范知章的女兒范靜朝為妻,于次年誕下一子,便是如今的秦府大公子秦耘,那次秦夫人傷了身子,之后不能再孕,而那位秦大人別的事上克制,卻唯獨(dú)好色,他在成婚兩年之后,便開始往府中納妾,如今的二公子秦楨和三公子秦柯,都是妾室所出�!�

    “今年七月,秦夫人在朔北病故,如今的秦府內(nèi)還有至少五位姨娘,其中以秦三公子的母親方姨娘最為得寵,秦大人祖上是西北豪族,亦是書香世家,他自己憑著進(jìn)士科入朝為官,因此,他也很想讓兒子們也憑進(jìn)士科入仕,但三個兒子里面,長子秦耘于十五年前騎馬傷了腿,成了殘疾,再參加不了科考,次子秦楨又是一心習(xí)武,想考武舉,唯有三公子秦柯勤于苦學(xué),天份也高,今歲秦圖南舉家回長安,正是為了秦柯明歲入科場�!�

    長恭說的這些,皆是眾所周知,見姜離默不作聲,他又繼續(xù)道:“大公子秦耘雖不能考科舉,但他人聰明,極會做生意,如今二十四歲,秦府的大半產(chǎn)業(yè)都是他為秦家賺來;二公子秦楨雖想走武舉,可他所學(xué)頗雜,連府上的教頭都不看好他,且他為人性情爆烈,在朔北這幾年有‘小太歲’之名,誰也不敢惹他,還聽說他為了懲罰下人,自制了很多刑具,因此府里下人敢得罪誰也不敢得罪他;那三公子秦柯天份倒是有,文采也不賴,但唯獨(dú)他遺傳了秦圖南的好色,如今二十歲年紀(jì),身邊卻有六個通房�!�

    長恭一口氣說完,懷夕聽得咋舌,“六個通房!”

    長恭賠笑一下,又道:“他那幾位姨娘出身皆不高,聽說平日里相處的十分和睦,但這么多年來,也只得了三個孩子,還說在朔北時,他又納了幾個妾室,待回長安,在朔北納的妾室都未曾帶回來,那些姑娘都很年輕,還在等他回去,卻不想他再也回不去了�!�

    姜離這時問:“他遇刺的事外面動靜如何?”

    長恭道:“百姓們都說那沈公子又得逞了,昨夜幾千人馬在長安城搜尋卻毫無所獲,說那他只怕又逃遠(yuǎn)了,或許今日,又或許明日,他恐怕便要昭告天下謀害秦圖南是他所為,今日外頭人馬和昨夜一樣多,城門處更是盤查嚴(yán)格,看那陣勢,多半還要搜上幾日,除了這些,如今外頭還在議論秦圖南死了,秦家如何分家”

    他頓了頓道:“秦家族地在并州,祖上官至吏部尚書,中間雖沒落多年,但積累下的產(chǎn)業(yè)不少,再加上秦大公子極會做生意,秦圖南去朔北之后,秦大公子利用秦圖南的威望,在北面大肆擴(kuò)張茶葉與絲綢兩道,如今秦家的產(chǎn)業(yè)遍布整個北方,雖說秦家大公子是嫡出,可另外兩位公子早就被寄在秦夫人名下,也是嫡子的名頭,而他二人一個從武一個從文,將來都比大公子有出息,這分家該如何分便有意思了�!�

    姜離微微點(diǎn)頭,她當(dāng)年在長安雖知道有秦氏一族,卻對這位秦大人不甚了解,魏家出事之時,秦圖南已經(jīng)不在刑部任職,當(dāng)年的案子與他干系不大,后來他去了朔北,她便更不知他生平,卻不想府內(nèi)這般復(fù)雜。

    她吩咐道:“今日多注意外頭動靜,若……若抓到人了,立刻來報(bào)�!�

    長恭應(yīng)聲而去,姜離看了眼外頭陰沉沉的天色,上二樓研習(xí)醫(yī)書。

    數(shù)日義診令她聲名大噪,但那“非死癥不接診”的傳言,替她擋去了許多求醫(yī)之人,到了申時過半,門房處來了個傷寒?dāng)?shù)日,高熱不退且昏迷不醒的老者,姜離見時辰尚早便將其收治進(jìn)來,先施針施藥,又等著老者發(fā)汗清醒過來才算診完,將其送走之時,已經(jīng)是暮色時分。

    診病的地方在距離前院不遠(yuǎn)的臨風(fēng)閣,姜離正要回盈月樓去,長恭從外快步跑入,激動道:“大小姐,追到行蹤了”

    姜離腳步一頓,“什么行蹤?”

    長恭定定道:“就是那沈涉川,他被搜捕了一天一夜不能出城,竟跑到了宮城方向去,適才城南之人被調(diào)回,說是要合圍……”

    姜離與懷夕皆是色變,懷夕道:“這怎么可能?”

    長恭喜滋滋道:“是真的,人是被拱衛(wèi)司發(fā)現(xiàn)的,說是在城北修真坊,有人闖進(jìn)了御苑去,卻被守衛(wèi)在那里的御林軍給發(fā)現(xiàn)了,拱衛(wèi)司已經(jīng)調(diào)足了人手,城南的好些金吾衛(wèi)也已經(jīng)撤了,看樣子是沈涉川無疑!”

    長恭越說越興奮,可懷夕的表情卻越來越難看,他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也許這個消息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姜離這時道:“知道了,若有消息再來稟告�!�

    長恭應(yīng)是,主仆二人繼續(xù)往盈月樓去,剛走出沒幾步,懷夕緊張道:“姑娘,這怎么可能”

    姜離擰著眉頭,“定是哪里出了差錯。”

    懷夕又道:“奴婢去探探?”

    姜離點(diǎn)頭,“也好�!�

    回到盈月樓已是暮色初臨,懷夕進(jìn)門后忽然扶額,面色亦是苦痛,姜離一摸脈門便道她是受了涼,用了幾粒丸藥后,讓她去樓上睡下。

    時辰尚早,姜離自己在樓下暖閣溫書,吉祥與如意也在旁作陪,至酉時過半,長恭又從外院跑了進(jìn)來,“大小姐,人捉住了”

    姜離坐起身來,“怎么回事?”

    長恭語速疾快道:“真的捉住了,好些人看到拱衛(wèi)司的姚指揮使,帶著一個頭臉被蒙住之人進(jìn)了天牢!其他御林軍也撤回了宮里!”

    姜離心跳如鼓,“進(jìn)了天牢”

    長恭眼底明光閃爍,“這等重犯,自然天牢看守,這么多年了,終于抓住了,也不知來日會不會在西市行刑。”

    沈涉川從十三年前起,便是武林與朝堂談之色變之人,長恭這等小廝也將舊事聽聞的一清二楚,這樣一個人,有朝一日竟被捉住,任是誰都覺刺激。

    姜離扶了扶額,“抓住也好,你去歇著吧,我也累了,有消息明日再說。”

    長恭應(yīng)下,吉祥與如意也一同告退。

    姜離獨(dú)自上樓,看了一眼昨夜油燈里的灰燼,一顆心仍是輕懸,她熄滅燈盞,又等了小半個時辰仍不見懷夕歸來,便如昨夜那般,換上夜行衣潛入夜色中。

    天牢在顧政坊東北方向,緊挨著皇城,其內(nèi)銅墻鐵壁,是大周建造的最森嚴(yán)堅(jiān)固的牢獄,再厲害的武林高手,進(jìn)了天牢也插翅難逃。

    這夜天寒,天穹之上飄著銀塵似的雪粒,冷雖冷了些,可因風(fēng)雪遮掩,姜離行動反而快了些,她一路穿街過巷,摸到顧政坊時,已經(jīng)是小半個時辰之后。

    攀上顧政坊以東的國子監(jiān)館舍屋頂,遠(yuǎn)遠(yuǎn)地,姜離正能看到這等深夜,天牢外除了慣常的守衛(wèi)之外,還多了數(shù)十烏衣侍衛(wèi),一看便是拱衛(wèi)司之人。

    姜離眉頭擰起,目光幽幽地看向天牢正門上張牙舞爪的獬豸浮雕。

    洛河決堤是在景德二十六年五月中,而洛河兩岸十一處河堤,是前一年,在工部侍郎沈棟的主持之下,花了三十多萬兩白銀新筑成的,僅僅一年,大堤潰毀,下游兩岸百姓死傷上萬。

    事發(fā)之后,朝中先派人賑災(zāi)搶險,等六月洪水散去,方才派了專使前去調(diào)查此事,這一查才知,十一處堤壩之中,竟有五處用的渣土回填,而花費(fèi)巨資的砂石素土與木料,也皆用劣等替代,也因此,河堤建好后的一年時間內(nèi),堤壩因沉降不均被拉裂,繼而滲流、滑移、失穩(wěn),第一場夏汛便一潰千里。

    治水貪腐讓景德帝大怒,立刻下令嚴(yán)查,彼時沈棟還在西南治水,他被密令調(diào)回,至九月初,剛回長安便被捉拿關(guān)進(jìn)了天牢之中,那時的沈涉川還在師門,等他聽到消息趕回來時,沈棟已在天牢內(nèi)重刑而亡。

    那日下著極大的雪,曲雪青捧著從各地送入長安的萬民請命書跪在天牢外,想為沈棟求個面圣訴冤的機(jī)會,可她跪了三日,等來的卻是沈棟殞命的消息,彼時的刑部侍郎秦圖南,捧著沈棟的認(rèn)罪書,高高在上的要將她們母子也下獄。

    曲雪青將萬民請命書一把撕碎,又看著兒子素來意氣風(fēng)發(fā)的眉眼,摧心裂肺地痛斥,“沈渡,你好好看看這沒有公理的世道”

    “我要你記住他們每一個人”

    “是他們!是他們害死了你的父親母親��!”

    沈渡還未反應(yīng),曲雪青直沖起身,一頭撞在了天牢大門的獬豸浮雕之上。

    獬豸是上古神獸,能識善惡、辨忠奸,天牢以此為圖騰,是取清平公正、懲惡鋤奸之意,然而如今,大周歷史上最會治水、曾挽救數(shù)十萬百姓性命的肱骨能臣,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牢門之后……

    那時的沈渡只有十五歲,他想著父親之死,望著母親軟倒的身子,望著母親滿臉滿身的鮮紅血色,只能想到“血債血償”四字。

    凜風(fēng)碎雪讓姜離打了個寒戰(zhàn),思緒回籠之際,便見對面天牢門開,姚璋一臉惱羞成怒地走了出來,姜離縮下身子,卻忽聞國子監(jiān)中生出一陣騷動,身著白衫的學(xué)子們,打著火把朝她這里圍了過來。

    姜離一驚,想要翻出國子監(jiān),可外頭姚璋還未走,就在她猶疑的剎那,一股子冷風(fēng)欺近,下一刻,手腕被重重一握,一股大力帶著她往國子監(jiān)更深處的四層塔樓躍了過去。

    來人通身墨黑,領(lǐng)子

    極高的廣袖金紋黑袍罩其高挺身量,一張刻有猙獰兇獸暗紋的黑鐵面具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遮住了其面容,連他本該裸露在外的雙手,都戴著純黑鹿皮制成的護(hù)手,通身上下,除了一雙隱在黑鐵陰影中的眸子,難見半點(diǎn)兒肌膚。

    這樣的人出現(xiàn)在這般寒夜,形如鬼魅無常,任是誰都要嚇得驚叫,可姜離在看到來人衣角的剎那,眉眼間便露出了喜色。

    待二人在塔樓樓頂站定,她壓低聲音,卻又難掩激動地道:“小師父,我就知道你來了長安……”

    第057章

    姨娘

    寒風(fēng)驟雪中,

    來人與夜色融為一體,而遠(yuǎn)處天牢衙前,姚璋正對一眾手下訓(xùn)斥著什么,無人能想到,

    惡名昭著的沈涉川,

    正被全城通緝的沈涉川,

    就站在十多丈外的塔樓上。

    姜離語速極快道:“看到昨夜芙蓉巷送來的叮囑,我便猜到小師父在長安,且知道了秦圖南的事,

    不過今日又傳消息說拱衛(wèi)司拿住了人,我實(shí)在放心不下�!�

    黑鐵面具下的眸子辨不清情緒,沈渡抬起手,一邊搖頭,

    一邊比劃了兩個手勢,姜離微訝,“江湖流寇?所以是姚璋搞錯了人?”

    見沈渡頷首,

    姜離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

    長安城無人能拿住小師父,

    不過小師父是如何找到我的?是聽到消息猜到我會來此?”

    沈渡再點(diǎn)頭,

    姜離笑顏更真,

    心底卻有些發(fā)涼,

    江湖上關(guān)于沈渡的傳言很多,但其中多有杜撰,

    唯獨(dú)他后來與半個武林為敵,又被赤火幫所害不假。

    當(dāng)年的他為仇恨蒙蔽,

    為求血債血償,無所不用其極,

    后來中了赤火幫的陷阱,不僅受了極重的燒傷,嗓子也被毒火所毀,這才讓當(dāng)年那個天縱風(fēng)流的沈公子,變成了如今這幅黑袍黑面還無法言語的模樣。

    而世人只怕也未想到,沈渡早在六年前就回過長安,他為取秦圖南性命而來,只是那時瘧疫初平,皇太孫之死鬧得滿城風(fēng)雨,他始終未找到機(jī)會動手。

    景德三十四年二月初一,她入登仙極樂樓的那夜,秦圖南也在樓中宴客,后來大火熊熊,吞天噬月,他未尋到對秦圖南出手的機(jī)會,卻把墜入火場重傷難治的她撿了回去,她能活命,能習(xí)得輕功,能重返長安,全多虧這位小師父。

    有此等救命之恩,她自不在意關(guān)乎他的正邪之辯,為報(bào)父母血仇而下殺手,在江湖上是孝義之舉,而他給自己的門派取名“滄浪”,一是祭奠父親治水之功,二意指世上正邪善惡,似滄浪之水,清濁同流,他坦蕩磊落,不屈不避,亦為自己之行付出了慘烈代價,比那些顛倒是非黑白,還要道貌岸然的陰險作惡之輩不知高潔多少。

    想到這些,姜離語氣親昵幾分,“要在長安多久?小師父武藝雖高,可如今滿長安皆是通緝令,每日數(shù)千人搜捕,拱衛(wèi)司姚璋就不說了,其內(nèi)武衛(wèi)也個個功夫不弱,若被纏住,以一敵多總是危機(jī)四伏�!�

    沈渡抬手做比,姜離定睛一看,“暫不走?那太好了!小師父眼下住在何處?”

    沈渡未應(yīng),姜離便了然,“好,我不多問,但江州距離長安千里之遙,再快也要十來日腳程,小師父是聽聞秦圖南回長安述職才動身回來的?是為了調(diào)查沈家舊案?”

    沈渡默然下來,曲雪青身死之地就在不遠(yuǎn)處,他回來還能為何?

    姜離眉眼一肅,“可惜秦圖南死了,他既是當(dāng)年案子的主審之人,必定知道頗多內(nèi)情,但他之死也多有疑點(diǎn),說不定就和舊事有關(guān)呢?只是,姚璋認(rèn)定是小師父害了秦圖南,如今要查明秦圖南遇害真相,只能指望大理寺的裴少卿�!�

    說至此,她話頭一頓,往沈渡面上看去,奈何那黑鐵面具將他面頰遮的一絲不露,她一時看不出他是何情緒,“大理寺少卿裴晏,曾是小師父的同門師弟,小師父應(yīng)知道他的性子,這案子有大理寺同查,小師父可靜觀其變看裴少卿能查出什么,那姚璋恨極小師父,只怕不會輕放此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再加景德帝對沈渡也頗為惱恨,姚璋自然不會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機(jī)會,若沈渡不在長安城也就罷了,偏偏他真在。

    沈渡又比劃起來,姜離看清楚了,眼珠兒一轉(zhuǎn)道:“我知道小師父不愿我插手沈家之事,我明白的,小師父大可放心,我尚且自顧不暇呢�!�

    沈渡點(diǎn)點(diǎn)頭,又催她歸家,姜離今夜出來,本也是要看看拱衛(wèi)司到底有何動靜,如今連沈渡本人都見著了,懸著的心落地,自然聽他的話。

    臨走之際,姜離又道:“已經(jīng)半年多未見小師父了,我心中十分掛念,如今薛府守衛(wèi)松懈,小師父若有事大可來薛府尋我,小師父保重。”

    她黑巾上的眸子星亮,滿含關(guān)切,沈渡目光也溫和起來,喉間發(fā)出一聲低啞氣聲,揮手令她先走。

    姜離應(yīng)好,縱身潛入夜色之中。

    回到薛府已是四更天,懷夕小臉皺作一團(tuán)迎上來,“姑娘又出去了!這若是讓……讓閣主知道,奴婢如何交代?”

    懷夕將“閣主”二字壓的極低,然而姜離下一刻道:“我見到小師父了�!�

    懷夕驚道:“閣主來長安了?”

    姜離點(diǎn)頭,一邊褪下夜行衣?lián)Q上便服,“是為了秦圖南而來,秦圖南是當(dāng)年沈氏案的最后一個知情者,他六年前或許想殺他,但這幾年下來,他已沒了往日殺意,不過可惜,這時候秦圖南卻偏偏死了。”

    懷夕便問:“那閣主可有吩咐?”

    姜離嘆了口氣,“他自然不許我們多管此事的�!�

    懷夕想到沈渡,眼底生出幾分崇敬,“奴婢猜到了,閣主收留了那般多人,從來都是來去隨心,從不挾恩圖報(bào),沈家的事也不讓門中人幫忙,從前也就罷了,如今姑娘還有自己的事要籌謀,閣主必定不讓姑娘操心。”

    姜離坐在榻邊沉思起來。

    當(dāng)初她在登仙極樂樓出事,生死一刻時,曾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等她再度醒來,卻已經(jīng)是三月中,她足足昏睡了一個多月才堪堪保住性命,那時候,她才得知救她的,竟然就是虞梓桐心心念念的滄浪閣主沈涉川。

    那日的他便似今夜這般黑袍黑面,而她重傷未愈,全身上下沒有幾塊好皮肉,摧心的痛楚讓她時昏時醒,整整半年,她清醒的時辰加起來不到十日,但每一次半昏半醒之間,她都知道有道身影在她榻側(cè),那身影守在那里,一日一日的等待,直到景德三十五年二月,臥榻近一年的她終于與常人無異。

    她臉頰與肩背傷的最重,他不知從哪里請來一位醫(yī)術(shù)高明的老大夫,用了一味西夷藥蠱,蠱蟲噬盡燒傷留下的腐肉后,老大夫又為她重塑面上肌理,當(dāng)疤痕全部褪去后,她便換了一副容顏,只在極少的角度,能窺見她從前的骨相。

    容貌大變,她并不遺憾,因她從未想過在滄浪閣茍且偷安。

    沈渡知道前因后果,他理解她的決心,沒有阻攔她,但彼時的她除了一手醫(yī)術(shù)尚可,可謂身無一物,便是回了長安,又如何摸得著舊事?于是第二年傷勢痊愈后,她開始在江湖行醫(yī),沈渡更是親身授她輕功之技,后來,她因救了烈刀門門主揚(yáng)名。

    之后的三年里,她在江湖行走,沈渡也常閉關(guān)修煉,他們見面的機(jī)會并不多,可沈渡是第二個虞清苓,哪怕不叫一聲“小師父”,這救命之恩也當(dāng)以性命相報(bào)。

    姜離沉聲道:“小師父的身份不便在長安行走,秦圖南的死因我們得查�!�

    懷夕毫無頭緒,“可如何查呢?”

    姜離回憶著昨夜所聞,“裴晏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秦圖南的案發(fā)現(xiàn)場多有疑點(diǎn),只是不知今日查到了何種地步”

    她幽幽道:“如果能去一次案發(fā)現(xiàn)場就好了�!�

    翌日清晨,巳時過半,光德坊秦府后門打開,一個著鴉青素緞襖裙的中年婦人,帶著個梳著雙丫髻的小丫頭急匆匆走了出來。

    婦人是秦府五姨娘蘇玉兒身邊的管事程媽媽,出了府門,她狠狠吐出口氣,似乎想把這兩日在府里受的氣都呼出去。

    又邊走邊抱怨,“二姨娘和三姨娘都有孩子,咱們姨娘卻膝下空空,如今老爺剛過世,這些人便一個兩個不拿咱們姨娘當(dāng)人看,再過些日子可怎么好?偏生我們姨娘是個不爭氣的,天天哭哭哭,最好哭成瞎子跟著老爺一同去了才好!”

    小丫頭接道:“姨娘去了,那咱們呢?”

    程媽媽氣不打一處來,“咱們?咱們當(dāng)然是等著管家找來牙婆,把咱們一起發(fā)賣出去!我一把年紀(jì)最多賣去做苦力,你小小年紀(jì)又有幾分臉蛋,小心把你賣去妓館里!”

    小丫頭嚇得面色煞白,“嬤嬤別嚇我,我不要去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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