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從窗口到飛檐足有一丈來遠,若是窗口足夠大,武藝高強之人飛蕩過去不是難事,可如今怪就怪在窗口只能容成年之人鉆進鉆出,武功再高強之人也需借力之處,可偏偏,窗框房梁窗沿之上毫無人之痕跡……
看著看著,姜離望著窗沿上帶血的冰凌微微一愣,再回頭一看,又面露恍然,裴晏見之不對,走過來道:“想到了什么?”
姜離不甚確定道:“如今天寒,門窗縫隙結霜是常有之事,但那得是在常年溫暖的屋子才易結,可按大人說的,這佛堂每天也就暖和一個時辰,不至于結冰凌才對,不過我又想,這里倒了水,還有血跡,或許也能結�!�
她看一眼距離堂門不遠處的銅火籠,又退后兩步看墻壁上的血色,那血跡沿著墻壁而下,顏色極淡,已經(jīng)快干涸,姜離又覺的有些奇怪。
裴晏上前來道:“這血跡應是兇手離開時在窗口蹭到,亦或是秦圖南的頭顱滴血滴上,這并無異常,但奇怪的是血色淡,且沒有兇手的指痕掌痕,我懷疑案發(fā)當日,這窗臺之上也結了冰霜,冰霜化后淡了血色�!�
姜離想了想只覺有理,目光一轉,又往倒地的茶幾上看去,茶幾半人來高,其上本鋪著明黃桌帷,倒地之后桌帷也撒落在地,此刻與地衣一樣被染的鮮紅,她目光一瞟,看到茶幾之下飄著幾縷靛藍絲線……
她上前將絲線撿起,“這是何物……”
裴晏道:“是兇手綁縛秦圖南頭顱的經(jīng)幡,他大抵撕扯的慌亂,將其中絲線勾了出來,那經(jīng)幡我們已當作證物保存,其上的確有幾處勾絲�!�
姜離了然,又將絲縷放回原處,“血跡最濃郁之地在氈毯南側,這便是說,秦圖南乃是站在蒲團之處遇襲,而后向著西南一側倒下,當時他的腦袋掉在氈毯上……”
姜離更仔細的看,果然氈毯上除了血跡,還有幾星可疑的皮肉粘連其上,她看了一圈,又走向并無血跡的北面,北面靠墻放著一排擺放供品的桌柜,里頭放著不少香蠟之物,再一轉身,姜離看向蓋著鏤空銅罩的火籠。
火籠之內的炭火基本燒盡,她打開銅罩,拿起火鉗撥弄碳灰,看著看著,姜離忽然輕咦一聲,“這是什么”
裴晏上前來看,“炭屑?”
灰堆中出現(xiàn)了幾星燒焦的木屑,的確像劣等的未燒透的粗炭遺留,但姜離道:“秦府這樣的人家,不會買劣等的煙炭,這東西更像額外加進來的�!�
此言一出,二人神色皆是一凜,姜離捻起焦末仔細聞看,擰眉道:“氣味兒有些怪,不像是木材,但我一時也分辨不出�!�
她捻的指尖沾滿了黑灰,裴晏道:“不著急,你可帶回府中琢磨�!�
姜離細究片刻仍無頭緒,便往四周看去,裴晏拿過半張油紙,姜離將炭末放入其中,正發(fā)愁自己滿手黑灰時,裴晏握著一方雪白的巾帕遞了過來。
姜離一愣看向裴晏,裴晏目色湛然道:“是干凈的�!�
姜離當然知道是干凈的,她頓了頓,面無表情地接過,將指尖黑灰用力地擦在白凈凈的絲帕上,又看著周圍道:“這回的兇手還真難辦,若真是武藝不凡的江湖人,這會兒只怕已經(jīng)逃了……”
“應該不是江湖人�!�
裴晏語氣肯定,不復面對秦柯之時的語焉不詳之感,姜離豁然看向他,裴晏便繼續(xù)道:“不僅不是江湖人,兇手還應當不是外人�!�
姜離眸子微瞪,“如何肯定?”
裴晏道:“一來是窗戶上的鐵銷被提前拿下,除了官家的證詞之外,我們已經(jīng)查問了府里所有人,他們說最近四五日窗戶改裝之后,連秦圖南請來的江湖護衛(wèi)也未進過正堂,秦圖南雖然請了他們保護自己安危,卻并不信任他們,近日但凡入過樓里的,都是秦府自己人,二來,兇手行兇之后不留痕跡,想方設法掩蓋蹤跡之行,也更像是秦圖南身邊之人所為,三來,秦府看似繁盛,但兩日調查下來,也發(fā)現(xiàn)其內有不少矛盾,尤其是他們父子
之間�!�
姜離擦手的動作停了,一副愿聞其詳之態(tài)。
裴晏道:“秦圖南長子秦耘擅做生意,但自從年中開始,秦圖南有意將西北的茶葉生意分給秦氏嫡系其他兩房,那兩房未出幾個有用之人,如今還在并州坐吃山空,為此秦耘在朔北時便和秦圖南生過數(shù)次爭執(zhí);其次子秦楨性烈好武,但因秦圖南厭惡武夫,自小對其極不上心,回長安之后,秦楨有意入金吾衛(wèi),本來按秦圖南之位,與陛下求個恩典十分簡單,可秦圖南卻不愿秦楨入金吾衛(wèi),意思是怕他給秦府丟臉。”
微微一頓,裴晏繼續(xù)道:“至于秦柯,其人與秦圖南一般好色,年紀輕輕便收了數(shù)個通房,今年年初時,秦圖南醉酒之后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糟蹋了秦柯房中一個丫頭,秦柯為此十分氣悶,而秦圖南酒醒后,為了秦氏聲名,將那丫頭以媚上惑主之罪杖斃�!�
姜離聽得咬牙,“豈有此等天理?!”
裴晏語聲微沉,“朔北是他的地盤,他出任節(jié)度使的四年,朔北五州府軍政皆歸他管轄,自沒有人敢為了一個小丫頭萬里彈劾他�!�
姜離將絲帕緊緊一握,想罵一句“死得其所”,又生生忍了住。
裴晏繼續(xù)道:“他如今有五位姨娘在府中,除了有子嗣的二姨娘與三姨娘,還有無子的三人,這幾人出身低微,依附于他,尚未找到疑似動機�!�
說至此,他又道:“但父子幾人雖有齟齬,都還不至于謀殺親生父親,秦圖南在世一日,無論是妾室還是幾個孩子,都可受其蔭蒙,他一死,秦府在長安便沒了依仗,只憑這些尚難肯定嫌疑,如今最要緊的還是破解兇手殺人之法。”
姜離看向他手中油紙包,“我盡力幫大人查明此物是否與案子有關。”
裴晏將紙包遞過去,“有勞姑娘,我送姑娘下樓�!�
時辰不早,姜離看完了案發(fā)地,的確再無留下必要,便跟在裴晏身后往樓下行去。
沒走幾步,姜離想起入府之后沒見過拱衛(wèi)司之人,便問:“怎么府里一個拱衛(wèi)司之人也沒見到?”
裴晏在前道:“拱衛(wèi)司仍認為謀害秦圖南的是那位沈閣主,這幾日,將重點放在了搜查全城上,今日所有入長安的江湖人士都要受到盤查和監(jiān)視�!�
此言令姜離心中發(fā)緊,她抿了抿唇,到底沒再深問,待到了一樓,只聽大門之外傳來幾道嘈雜之聲,似是九思幾個正議論什么。
姜離心生好奇,眼看快到門口,正要朝外探看,身前的裴晏腳步猛地一頓,又一抬手將她半護半攔了住。
姜離駐足不及,一下撞在裴晏背脊上,正覺裴晏奇怪時,探身而出的她赫然瞪大了眸子,只見正門之外,兩個秦府仆從不知怎么牽著兩條毛發(fā)油光锃亮的獵犬,幾乎是瞬間,姜離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姜離猛地躲回裴晏身后,裴晏喝道:“哪來的獵犬?速速牽走!”
獵犬綁著鎖繩,還套著嘴套,連吠叫都不能,九思幾個正在旁細看,聽見他的聲音,九思回頭道:“公子,都套牢著呢,說是秦府二公子養(yǎng)的,此物”
“速速牽走!”裴晏再度開口,語氣亦嚴厲起來。
九思心頭一跳,連忙擺手,“快快快,牽走牽走……”
懷夕等在不遠處,見狀著急忙慌地跑了過來,“這府里怎么會有狗,我們……”
她欲言又止,那拉著狗的秦府仆從還以為是她害怕,忙解釋道:“是我們二公子的愛寵,本是要每日拉出來溜溜的,但老爺出事這幾日顧不上,今日二公子想起來了,吩咐我們拉出來,我們這就拉著,這就拉走……”
幾人腳步聲遠去,懷夕擔心地跑到門口,便見姜離身如僵石站在裴晏身邊,見她呼吸有些急促,懷夕輕聲道:“姑娘,走遠了。”
姜離深吸幾口氣,強做鎮(zhèn)定辭別,“裴少卿,那我就先告辭了�!�
裴晏點頭,“好,姑娘慢行�!�
姜離快步出門,連九思上來作別也只點了點頭,懷夕跟在她身后,低聲道:“姑娘沒事吧?那秦二公子實在……奴婢想著您有一會兒才下來呢。”
姜離邊走邊嘆氣,沒錯,她不怕尸體不怕蛇蟲,獨獨怕狗,只因幼年流落在外,差點被幾條村犬撕咬掉小腿,從那以后再也見不得犬只,雪白嬌小的也就罷了,這等烈犬,她看到的那刻掌心便開始溢冷汗。
一路心若擂鼓,直到出秦府上了馬車,那窒息之感方才淡了些,馬車走動起來時,懷夕忽然看向她掌中,“姑娘,這是誰的帕子?”
姜離低頭一看,“是裴晏”
這三字一出,姜離后知后覺地想起裴晏適才在摘星樓門口之行,他走在最前,應是能看到那兩條獵犬帶著嘴籠牽著繩。
既能看見,便知絕無危險,而那兩條烈犬養(yǎng)的極好,外行人瞧見都要忍不住夸贊,裴晏不夸就算了,還勒令速速牽走。
姜離剛平復的心腔又疾跳起來。
長安世家并不興豢養(yǎng)獵犬,便是五年前,知道她極度怕狗的也只有關系親近的幾人,此番她回長安更是未遇過獵犬,既如此,裴晏適才那幾乎本能的動作是在做什么?
姜離屏息擰眉,回長安遇見裴晏后的一幕幕不斷在她眼前浮現(xiàn),漸漸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海中越來越清晰……
見她面色蒼白地攥緊絲帕,懷夕也驚了一跳,“怎么了姑娘?不是嚇很了吧?”
懷夕擔心地握住姜離手腕,卻只聽她難以置信地輕喃,“這怎么可能呢……”
第060章
獵犬食人
馬車轔轔而行,
姜離一顆心也沉入了谷底。
自她在壽安伯府與裴晏重逢,她自認并未露出破綻,時隔五年,她不僅容貌易改,
就連脾性也與從前不同,
即便年歲、醫(yī)術與從前的自己相當,
但只憑這些,又怎可能認出她來?當年,她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在了火場里。
但裴晏,
似乎在很早便有了異樣……
新娘屠夫案里主動請她驗尸,又將不可外傳之案情坦誠于她,大理寺班房里的霍山黃芽,裴老夫人處的辛辣午膳和香甜透花糍……
此前種種尚能解釋為巧合,
但與今日發(fā)乎于本能之舉串聯(lián)起來,答案便只有一個裴晏知道她是誰,且在很早的時候便知道。
姜離眉頭越皺越緊,
實在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錯。
懷夕見她這般凝重,
擔心道:“姑娘,
出了什么事不成?”
姜離深吸口氣,
強迫自己定下神來,
“的確有點兒計劃之外的變故,
還不知是好是壞�!�
懷夕微訝,“和秦大人的案子有關?”
姜離看了一眼掌中絲帕和油皮紙包,
“和案子無關,你不必擔心,
至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洞悉,正好,
好好看看他想做什么�!�
她言語不詳,懷夕不知姜離說的“他”是誰,只當她想到了案子的蛛絲馬跡,待等回盈月樓,一進門姜離便將那油紙包打了開。
她凈了手,又找來竹鑷和柳葉刀,一點一點清理那燒焦的炭末,待將表面燒焦的碳灰刮去,便見其芯子呈棕褐色,“尚未炭化,像何種根莖�!�
懷夕在旁幫忙,“可是藥材?”
姜離細細嗅聞,但奈何這點兒余末早已被烤干,一時辨不出是何物,待將其他幾塊炭末也如此清理出來,除了棕褐色木制感外,性狀氣味兒無一可辨,姜離又仔細研究片刻,最終搖頭,“烤脆了,辨別不出是何物。”
懷夕道:“會不會是香料?”
時人焚香,確有將香料直接埋入火灰中的,但姜離道:“若是別處或有可能,但在佛堂不會,秦圖南對佛堂極為看重,既點了佛香,便不會再焚別的香料,這東西要么是我想多了,要么便極其關鍵,可惜我于識藥一道還是不夠精湛。”
姜離想了想,“明日去藥房看看。”
既存辨藥的心思,第二日一大早,姜離便找來薛泰,往薛府自己的藥房而去。
薛泰不知她要做什么,邊走邊道:“府里常見的藥材都有,但都不多,是以備不時之需,早幾年府里還有一位常駐的府醫(yī),但老太爺過世之后,那位大夫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請辭后回老家去了,這幾年府上有個大病小病的,都是去太醫(yī)署請金太醫(yī)。”
藥房在薛府西北方向的庫房南側,占了跨院的一整排廂房,到了房門前,薛泰拿出鑰匙開鎖,一進門便見滿滿兩面墻的藥柜,姜離有些滿意,“我想看看府里備了哪些藥材,您盡管去忙吧。”
薛泰應好,還是留了個小廝在門口聽吩咐。
姜離掃視一圈,從西邊的藥柜查看,藥柜上整整齊齊排布著百多個抽屜,薛泰嘴上雖說只是為了備不時之需,但每個抽屜里裝著的藥材分量都不少,姜離懷疑秦府發(fā)現(xiàn)的異物取自根莖,便專門挑根塊莖節(jié)類之藥對比。
懷夕在旁幫忙,主仆二人用一早上對比了三十多種藥材,雖選出了幾樣疑似之藥,卻想不明白其間道理。
姜離道:“三七類不可能,參類也不像,附子、枯蘿,天葵根、鬼扇,何首烏……都不對,這里面的藥雖也有微毒的,可燒在火里有何用?”
姜離百思不解,懷夕看了一眼還有大半抽屜未打開的東面藥柜,道:“那便不是這些,只是咱們把這些看完,只怕得花上一日功夫,秦府那邊您還去嗎?”
姜離吩咐門口的小廝,“去給門房上的長恭說一聲,讓他跑一趟秦府,就說今天傍晚時候我再過去”
小廝連聲應是,姜離看了一眼外頭天色,又轉身去開抽屜。
懷夕在旁道:“今日已是臘月二十九,明日便是除夕了,看樣子那秦大人的案子年前是破不了了……”
說著話,她朝外看了一眼低聲道:“也不知閣主在何處過年�!�
姜離指尖未停,輕聲道:“小師父多半有落腳之地,他來無影去無蹤,我如今在薛氏,更難見他,除非他有事尋來。”
院子里無人,懷夕便又道:“姑娘快過生辰了,剛好閣主在長安,到時候閣主肯定會陪姑娘過生辰的,這幾年閣主從未錯過姑娘生辰。”
說至此姜離心底一暖,又輕聲道:“拱衛(wèi)司的姚璋抓著小師父不放,他能不能留到十五還不一定,且小師父這幾年行蹤無定,也從不說沈家的舊事,他此番回來除了秦圖南之外,或許還有別的未了之事也說不好。”
懷夕不免憤憤,“閣主雖殺了不少人,但他救的人更多,當年盤龍門被陷害,若非閣主救下奴婢,奴婢早死在那些惡賊手中,若非姑娘醫(yī)術高明,奴婢也沒有今日,閣中之人都愿聽閣主驅使,可閣主不愿假手于人,奴婢也很無奈�!�
說至此,姜離手下動作快了些,“不管怎么樣,先弄清楚秦圖南因何而死�!�
藥典上記載的藥材有四五千種,其中根莖類藥材則有一百多種,但這百多之數(shù)只是類目,每一類之下又有分支若干,細算起來則有數(shù)百,若是未被灼燒的藥材也就罷了,偏偏那點兒微末性狀全無,姜離再博學仔細,此刻也頭緒全無。
如此忙碌至酉時,藥房桌案上已擺出二三十種藥材,但對比下來,未無結果,見天色不早,姜離想著已承諾每日看診,只好先去往秦府。
馬車轔轔而動,姜離沉著眉眼一路上都在苦思,待到秦府之外,她才打起精神入府。
此刻已是夜幕初臨,秦府前院中盞盞喪燈次第而亮,隔著院墻,姜離只聽悶悶的嗚咽聲隨風而來,今日秦柯不在前院,是程媽媽得了信從內苑迎了出來。
程媽媽見了禮,打著燈籠在前引路,又邊走邊道:“姨娘昨夜又多睡了會兒,白日里雖然還是不怎么說話,但沒再把死啊活的掛在嘴上了,您果真是妙手回春�!�
姜離便問:“蘇姨娘可對嬤嬤說過心事了?”
程媽媽遲疑道:“姑娘當真覺得姨娘有心事隱瞞?”
姜離道:“她這病乃是長期情志不舒導致,你只說她是從你們夫人故去之后傷心病倒,但據(jù)我所知,她和你們夫人并無親緣,便是至親過世,也難到此地步,此外從她脈象來看,她應常有驚妄之狀,因此才懷疑她多半有何心結未解�!�
程媽媽嘆道:“您說的不錯,別說您了,就是老身也奇怪的很呢,夫人雖然和我們姨娘投契,可二人至多算半個知己,老身當初也沒想到夫人一走,姨娘也沒了魂兒,她在老爺妾室之中排第五,今年才三十有三,年紀輕輕還有大把時光,若是老爺身子康健,便是得個孩子也是有可能的,但自從夫人去后,本就不爭寵的她連一點兒討好老爺?shù)男乃级紱]了,時不時還冒出些駭人之言……”
姜離生疑道:“哪般駭人之言?她入府多少年了?”
程媽媽欲言又止,“入府十二年了,早年有過一次身子,可孩子未保住,還留下了病根,她本就是個淡泊性子,憑著會唱南曲兒,這些年就算沒孩子,在老爺面前也有兩分臉面,至于……”
程媽媽后一問答得詳細,前一問卻有些回避,姜離明白,便道:“嬤嬤若是不方便,不說便是�!�
程媽媽苦笑一下,往前院方向看一眼,輕聲道:“其實……我們姨娘就是為夫人不值,夫人當年是節(jié)度使家的大小姐,老爺雖也是名門之后,可那時秦氏沒落,老爺中了進士沒多久,也只是吏部一個五品小官,而夫人那時和別人定過親,只是她那未婚夫出了意外,那門親事便算了,那之后求娶夫人的世家公子不知多少,但老爺也不知怎么得了夫人父親青眼,將夫人娶了進來,后來……您也看到了,我們老爺并非專情之人,這些年納回家里的,養(yǎng)在外頭的不知有多少,夫人面上風光,可也沒有幾天開心日子�!�
姜離這時問:“秦夫人因何病而故?”
程媽媽輕嘆一聲,“是癆病,最后那幾日,日日咳血,府里連下人都害怕,倒是我們姨娘沒白和夫人相交一場,還去照顧過幾日�!�
姜離有些動容,“那她便當真是為了秦夫人而病了?”
程媽媽點頭,“是,也只能這么想了。”
說話間入了內苑,姜離一眼看到摘星樓內亮著燈火,“是何人在樓內?”
程媽媽道:“應該是裴大人�!�
姜離眉梢微揚,先往汀蘭院去,跟著程媽媽一路入上房進得內室,便見明芳守在蘇玉兒床畔,蘇玉兒靠著引枕發(fā)怔,明芳卻腦袋一垂一垂地打著瞌睡。
程媽媽眉頭一豎,“明芳!你這丫頭又打瞌睡!都半年了還學不好”
明芳驟然驚醒,連忙站起來往床邊縮,程媽媽還想罵,但想著姜離在,只好狠瞪明芳一眼忍了下來,“姨娘,薛姑娘來了”
蘇玉兒直起身子問候,明芳見狀連忙道:“奴婢去看藥熬好了沒有�!�
她說完一路小跑著離開,程媽媽見狀還是忍不住低罵了一聲,姜離落座給蘇玉兒診脈,好奇道:“這丫頭來了半年?那從前的丫頭呢?”
程媽媽嘆了口氣,“從前的丫頭叫春芳,今年六月底出意外過世了。”
姜離正給蘇玉兒問脈,此言一出,她明顯感覺到蘇玉兒手腕一顫,她看蘇玉兒一眼,又問道:“哪般意外過世?”
程媽媽嘆道:“在朔北府里,掉進井里淹死了�!�
姜離起疑,“好端端怎么會掉進井里?”
程媽媽道:“我們也不知道,就有天晚上,發(fā)現(xiàn)她沒回屋子睡覺,找了一圈沒找到,第二天一大早發(fā)現(xiàn)她的尸體在后院井里,井邊有她常用的木盆,當時懷疑夏末天氣太熱了,她半夜去打涼水一不留神掉進去了�!�
姜離看看程媽媽,再看看蘇玉兒,便見蘇玉兒面色蒼白地垂著腦袋,程媽媽無奈道:“春芳也伺候姨娘五六年了,她過世沒幾天,夫人也走了,姨娘這病啊,春芳的意外也有幾分緣故,沒法子,姨娘是個重感情的。”
親近之人接連過世,的確打擊極大,但姜離看著蘇玉兒神色,心底卻泛起幾分古怪,她請完了脈,道:“今日不必施針,但要給姨娘換兩味藥,姨娘若喜歡香,還可在屋里點一點兒沉香安神�!�
蘇玉兒低低應是,姜離命程媽媽取來紙筆重新寫方子,待寫好方子,見外頭天色已經(jīng)黑透,姜離又叮囑幾句方起身告辭,“明日除夕后日初一,我不一定能來看診,姨娘先按方子用藥,切勿憂思。”
程媽媽連連應是,“大過年的,不敢勞煩姑娘,老身提前給您磕頭。”
話音落下,程媽媽竟當真跪地磕頭,姜離忙將她扶起,“嬤嬤萬莫如此,好生照顧蘇姨娘便是�!�
待出了汀蘭院,便見遠處的摘星樓內仍亮著燈火,懷夕輕聲問道:“可要去給裴大人打個招呼?”
姜離搖頭,“還未有進展,倒也不必多此一見�!�
她話音落下,不遠處的石橋對面?zhèn)鱽韼椎赖秃?br />
“回來這么多日了!連個狗園子都改不出來?你們都是做什么吃的!我那些寶貝連日擠在一處,你們可知它們多金貴?!”
說著又冷笑一聲,“你們一個個都見錢眼開是吧?!父親剛過世,你們便都翻天了,以后這秦氏還不知誰當家呢……”
姜離聽得挑眉,執(zhí)燈的程媽媽卻腳步一頓,低聲道:“姑娘,是我們二公子,他從朔北帶了七八條獵犬回來,十分寵愛,只是長安的府邸不比朔北大,那些獵犬如今還都擠在二公子的屋子里,說要把后園一塊荒地開出來蓋個狗園,可一回來先是老爺要改摘星樓,摘星樓還沒改完老爺又出了事,下人們哪里顧得上那些狗��?”
懷夕聽得咂舌,“狗擠在你們二公子屋子里?”
程媽媽點頭,“是啊,本來有馬廄可用,但二公子舍不得,您是不知道,那些獵犬吃的比我們還好,每日都以上好的鮮肉為食,還得是現(xiàn)做的,光照顧狗飲食的都有三人,二公子在朔北喜歡帶著狗出去打獵,回了長安還沒去過,再加上老爺出了事,這幾日他身邊的下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姜離想到了叫章平的小廝,她抬步往石橋走,上石橋沒幾步,便見對面一個披麻戴孝的年輕公子,正拿著鞭子往身邊兩個粗布仆從身上抽去。
他生得一雙細長眉眼,邊打邊道:“什么雜草難除?什么人手不足?!爺再給你們兩天功夫,若還是蓋不起來,爺拿你們去喂狗”
兩個管事吶吶應是,秦楨沒好氣的啐一口,將鞭子扔給身邊小廝,大步朝前院走去,“今夜該爺守夜,去給爺泡一壺參茶來!”
姜離看著秦楨的背影蹙起眉頭,程媽媽賠笑道:“姑娘見笑了,二公子的脾氣爆,動不動就動手……連老爺也管不住�!�
姜離問:“他與秦大人父子關系可好?”
程媽媽對姜離多有感激,便直言道:“不算好,府里老爺雖然最寵愛三公子,可大公子也不差,即便不能入仕,但他會做生意,手里有錢不說,為人處世上也極得人心,這么一比便是二公子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他此前想要大公子手里的生意,老爺知道他花錢如流水便未準,他想去金吾衛(wèi),老爺也未準……”
這與裴晏調查的相差無幾,但即便父子交惡,也遠遠不到殺人的地步,姜離搖了搖頭,徑直出府上了馬車。
回盈月樓已是酉時過半,夜色已深,但因除夕將至,整個薛府燈籠高掛,一片喜慶吉祥,姜離從二樓軒窗望出去,一時生出幾分恍惚之感。
時辰雖不早,她還是自醫(yī)箱中翻出藥典細看,她此番帶的醫(yī)書并不多,這份藥典也不齊全,此刻翻看不過是盡力為之,并未報太大希望。
懷夕沏了茶在旁陪著,姜離看的認真,她卻等的有些無趣,某一刻起,她也歪在榻邊打起瞌睡……
正昏昏沉沉之際,忽聽到“啪”的一聲輕響,直令她一個激靈醒過神來,定睛一看,便見姜離神容振奮,那一聲響動,正是她用右手輕捶了桌面。
懷夕忙道:“姑娘想到了?!”
姜離目光明燦道:“如果沒有猜錯,是貫眾!”
懷夕眉頭緊擰,“貫眾?是奴婢記性不好嗎?怎想不起來是何物?”
姜離語速疾快道:“貫眾是一種鱗毛蕨草,其根莖葉柄皆可入藥,有清熱解毒、涼血止血之效,可用于風熱傷寒,溫熱癍疹,還可用于吐血咳血、衄血便血之疾,但此物也有毒性,可用于殺蟲,裴晏在佛堂地衣之中發(fā)現(xiàn)了死去的衣蛾,或許便是此藥之效,除此之外,此藥還可制炭”
懷夕一驚,“制炭?”
姜離點頭,“取干凈貫眾片置鍋內,不加任何輔料清炒,炒至焦黑色之后噴灑清水放涼,這貫眾炭本是入藥的,但貫眾無論如何入藥,都要控制劑量,一旦超過劑量,便會使人頭暈目眩,甚至嘔吐腹瀉,且貫眾炭表面看來,和普通的炭碎并無區(qū)別,只有將其掰開,才能看到其內棕褐色的芯子,因此,如果兇手將貫眾炭和其他銀絲炭一起放入火籠之中燃燒,只要放的量足夠多,便能起到下毒的作用。”
懷夕也振奮起來,“對!下毒!兇手正是要下毒!那位秦大人若是迷迷糊糊遇害,自是連喊叫都不能,兇手正是此意,姑娘好厲害,竟真讓姑娘找到了”
姜離合上藥典,“這藥典上并無貫眾記載,我是看到其上記載著蒼術炭的用法,忽然想到可制炭的藥材不多,但其中有一味貫眾�!�
終于確定了異物為何,姜離也松了口氣,見時辰已至四更,她伸個懶腰道:“好了,安歇吧,明日將結果送去秦府便可。”
翌日晨起正是大年三十,府里下人忙得腳不沾地,不僅要將各處裝點的熱鬧喜氣,還要為下午的宗祠祭拜和晚間的年宴做準備。
姜離梳洗更衣后,先讓長恭往秦府跑一趟,自己則按規(guī)矩往正院給薛琦請安。
到了正院,薛琦還未至,薛泰帶著幾個小廝,正在給廳門外的兩個大紅燈籠里裝燈芯,那燈籠極大,一個小廝架起梯子爬到屋檐下,另有個小廝在地上扶著燈籠,但因燈籠太深,燈籠口又小,小廝從下不便,從上也不好伸手,眼看他費力地從上往內添燈油,也不知怎么,那地上的小廝忽然“哎喲”痛叫起來。
姜離嚇了一跳,仔細一看,便見是燈籠里一截未清理干凈的竹篾掉了下來,正正好落在小廝眼睛上。
小廝捂著眼睛痛呼,薛泰忙上前查看,見只是眼眶發(fā)紅方松了口氣,又看著那尖利篾片心有余悸道:“無大礙,幸而不是竹尖戳下來,緩一會兒就沒事了�!�
姜離本也要上前看看,尚未走近便聽到此言,她腳步猝然一頓,她眉頭擰起,死死盯著大紅燈籠,片刻之后,她豁然轉身,“走,去秦府!”
薛琦正從內院出來,見她如此只來得及大喊,“泠兒你要去哪”
長恭尚未回來,姜離令門房其他人駕車,直朝著秦府狂奔,懷夕見她面色凜然,眼底也幽明不定,忍不住問:“姑娘,您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姜離定定道:“我知道兇手如何殺人了!但有些關節(jié)還想不透……”
懷夕自不明白,但見姜離一副苦思之狀,也不敢打擾,待馬車到秦府之前,姜離一躍而下,入府門后,徑直往摘星樓的方向疾行,“裴大人在嗎?”
秦府小廝早認得她,一邊帶路一邊道:“在的在的,剛來沒一會兒�!�
姜離腳步如飛,待入內苑,卻見裴晏帶著九思幾人,正從摘星樓內出來,長恭也跟在一旁,姜離連忙出聲,“裴少卿”
裴晏萬萬沒想到她此時出現(xiàn),“長恭已經(jīng)把消息帶到了,你怎么來了?”
姜離氣喘吁吁地到他跟前,“我知道兇手如何殺人了!”
裴晏意外道:“你查出那藥炭有毒,我也有了猜測,并且這秦府庫房之中剛好有這味藥,且五日之前,還有人去庫房里取過此藥”
姜離忙問,“是誰?”
“是秦楨”
裴晏一言落定,姜離一愣,“怎么會是他,他的動機不夠……”
裴晏道:“他雖取了藥炭,但尚不確定有何用途,適才我已命管家秦銘去請秦楨過來問話,但人去了一刻鐘也沒消息,我正要帶人尋他,順道搜屋。”
姜離正想說同去,目光卻忽然往裴晏身后看去,裴晏回頭,便見秦銘一臉見了鬼的樣子急奔出來,“裴大人!我們二公子出事了!”
裴晏面色一變,“何事?”
秦銘嚇狠了,還未到跟前便跌滾在地,他一邊干嘔一邊道:“二、二公子被他那七八條愛犬咬死了,那些狗還啃了他的肉,四肢見骨,臉也啃沒了……”
第061章
慘死
“二公子昨夜為老爺守夜守了一晚上,
直到今早卯時過半才回屋歇下,您適才讓小人去找二公子時,小人叫門叫了半晌里頭也未應答,二公子脾氣暴躁,
他這會兒也才睡下兩個時辰,
小人在外等了會兒,
卻聽里頭狗叫的厲害……”
“且那狗叫不是在東廂狗舍,而是在公子那邊,小人便想,
怎么狗叫的這么厲害二公子卻沒有反應?難道不是二公子招狗過去的?門從里面閂著,小人便破開窗紙往里看,這一看,小人當時就嚇得沒了魂兒,
小人看見二公子渾身是血的倒在地上,那幾條獵犬還在舔地上的血……”
秦銘跟在隊伍中間,一邊說一邊干嘔,
其他人聽得面色煞白,
待到了秦楨院子門口,
便見得了消息的小廝仆從們都擠在門口探看,
見裴晏來了,
所有人立刻往兩邊讓,
不遠處的回廊上,秦家大公子秦耘正一瘸一拐地過來。
“二弟被狗咬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一邊走一邊喝問,
裴晏聽見院內犬吠不斷,便先入了秦楨院閣。
這是處一進獨院,
一進院子,犬吠聲更是震耳,
秦楨養(yǎng)的獵犬本就是性烈之類,此刻七八只一同狂吠,哪怕上房門關著,動靜也足夠駭人。
上房三間頗為闊達,章平和四五個仆從站在西廂窗下,幾人皆面白眼紅地扶著欄桿作嘔,裴晏快步上前,從破口的窗戶往內一看,劍眉登時擰起。
他回頭,便見姜離僵著神色站于中庭。
裴晏看向章平幾個,“訓狗師是哪幾個?”
章平哽咽地指著身后三人,“是他們三個�!�
三人齊齊上前行禮,也被此情此景嚇破了膽,裴晏冷聲問:“這些狗平日里不是戴著嘴籠,怎么會出這樣的意外?”
其中一人上前哭腔道:“小人們也不知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小人們離開的時候,分明是把東廂的門鎖上的,那會兒剛給狗放了狗食,自然也不必戴嘴籠,小人們也不知道狗怎么全都跑去了公子的寢房……”
裴晏道:“眼下這般犬吠,可能聽出什么?”
三人面面相覷一瞬,那人繼續(xù)道:“聽著比平日里更兇一些,但從前也是有的,這些狗被二公子養(yǎng)的嬌慣,除非有人故意招惹,否則應不會忽然發(fā)狂”
裴晏利落道:“開門將狗控制起來,九思,帶人幫忙�!�
裴晏一聲令下,九思立刻帶著大理寺差役們上前,裴晏回到姜離身邊,“此地血腥,那些獵犬也有危險,姑娘可去院外等候”
姜離攥緊了袖口,猶豫一瞬,還是轉身而走,到了院門處,正碰上秦耘到了跟前,他對姜離點了點頭,徑直進了院子,只聽眾人撞開正門,幾個訓狗師一擁而上,在獵犬更兇猛的狂吠之中,將所有犬只都控制了住。
犬吠聽得姜離驚心動魄,這時,秦柯從院外姍姍來遲,“薛姑娘,我二哥當真出事了?!”
姜離點頭,秦柯大步跑進院內,他身影剛消失,又有幾個披麻戴孝的婦人魚貫而至,打頭一人被侍婢扶著踉蹌而來,邊走邊哭道,“楨兒,我的楨兒,母親來了……”
來者正是二姨娘胡氏,她是秦楨的親生母親,本在前院守靈,聽到消息只覺晴天霹靂,在她身后跟著的,乃是三姨娘魏氏,四姨娘何氏與七姨娘方氏,胡氏哭得慘烈,其他幾人滿臉驚恐,顯然被獵犬殺人嚇得不輕。
胡氏到了跟前,院內卻有犬吠聲越來越近,懷夕一把攬住姜離令她側身,胡氏
幾人也嚇得驚叫起來,卻是九思帶著人將所有獵犬移去別處。
小廝仆從們也紛紛退遠,胡氏則以最快的速度進了院子。
又等了等,懷夕道:“姑娘,走遠了”
雖未直面獵犬,但這片刻姜離掌心已溢出一片冷汗,而她回頭的剎那,面色更是一變,只見青石板鋪就得地上,一串血色狗腳印觸目驚心。
“啊楨兒!我的楨兒……”
“老天爺啊,楨兒”
胡氏已進了屋子,姜離進院時,只聽到她撕心裂肺的悲呼,很快,又傳來婢女們的驚叫,等姜離走到門口,便見兩個婢女將胡氏背了出來,姜離攔住,抬手給胡氏問脈,很快道:“是悲慟過度的驚厥之癥,用人參、石蓮肉、蓮須、麥冬、遠志、芡實、甘草的安神湯方給她飲下,半個時辰后便可醒來�!�
婢女連連道謝,背著胡氏而去。
姜離這時跨入上房,待看向西廂,連她都覺眼前一黑。
西廂布置的錦繡奢華,秦楨的床榻擺在最西面靠墻之地,此時床榻上一片凌亂,而秦楨仰躺在屋子正中的血泊之中,周身衣袍被撕碎,只余寸縷遮擋。
其頭皮被撕掉大半,鼻子和左側面頰也被狗咬掉,右側面頰亦被撕的破碎,一塊血淋淋的臉肉半落不落的掉在腮邊,下唇亦被撕咬得露出牙床,若非還能看出個大概體貌,簡直讓人辨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秦楨。
而目光往下,他十個手指只剩半數(shù),胸腹之地有大塊大快的創(chuàng)口,幾處隱隱可見內臟,手臂和雙腿被啃食的血肉模糊,關節(jié)處皆可見骨,左腳也被啃食的只剩半個,其余還算完好的皮肉上,狗牙狗爪撕咬出的血痕令人不寒而栗……
姜離腦海中浮現(xiàn)出幼年被村犬襲擊的情形,強壓著胃里不適細細打量整間屋子。
秦耘和秦柯一個站在門口,一個站在窗口方向,皆狠狠捂著嘴,他們已看了半晌,此刻再忍不住,都沖出屋子“哇哇”嘔吐起來。
裴晏這時道:“床榻之上也有血跡,被子和錦褥被扯帶下來,遇襲之時,秦楨應睡在床上,這扇門沒有落閂,而對面東廂的鎖,卻被破壞掉了�!�
隨著裴晏之語,姜離看向東廂,果然看到銅鎖雖未打開,銅扣卻已被撕扯落地,門扇之上盡是狗牙牙印,連門框都被撕咬出缺口,直看的姜離汗毛倒豎。
姜離視線在兩處廂房之間來回,“秦二公子的床榻距離東廂門口不過四五丈遠,狗是從東廂沖出來的,憑它們咬門撞門的動靜,秦楨不可能聽不見,既是如此,狗群沖過來的時候,他怎么還躺在榻上?”
裴晏仔細看殘缺不全的尸體,“地上有指痕,有移動過的爬痕,秦楨定是掙扎過,但痕跡不多,爬過的距離也短,表面看最致命的傷應該是在他頸子上,他是習武之人,佩刀就在不遠處的墻上掛著,哪怕狗群沖過來的時候他還在睡夢中,憑他習武之人的力氣,也有機會拿刀驅狗�!�
姜離眸子微瞇,“遇襲的時候他睡的太死,等到劇痛讓他清醒之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說著話,九思去而復返,看一眼地上尸體,他也一陣惡寒,“公子,把狗安頓在外頭的雜物間了,小人檢查過了,每只狗的嘴巴爪子上都有血,應該是群起而攻,秦楨的小廝章平和他的訓狗師也過來了……”
裴晏道:“往衙門送消息了嗎?”
九思點頭,“送了,宋仵作應該很快就到。”
裴晏頷首,走到中堂問話,這時秦耘和秦柯都吐完了,都紅著眼在旁悲嘆。
秦耘道:“我早就說這些狗太兇了,不宜養(yǎng)那么多,更別說還養(yǎng)在身邊,二弟偏偏不聽,如今出事了,我、我真是不知說什么才好�!�
秦柯也哽咽道:“大哥勸過,我也勸過,可二哥非要把狗當人照管,但畜牲就是畜生,這一發(fā)狂性,連二哥這做主人的都吃,我……嘔……”
一言未完,他又出門吐起來。
裴晏看向章平,“你們幾個進來,看看東廂之中可有異樣。”
章平應是入屋,又朝東廂走去,“這里本來是一間暖閣,家具都齊全,二公子回來之后心疼幾條狗沒有狗舍住,便說把家具都搬空,把狗放在他近處,如此想看隨時都能看到,家具搬空之后屋子倒也寬敞,八只狗這些日子住的很好……”
隨著章平所言,裴晏走入東廂,姜離也往門口走去,便見東廂北面靠墻放著一排食槽和水槽,而屋子西面則是幾張極厚的氈毯,是獵犬們睡覺之地,除此外,屋子東面還放著幾個粗麻繩纏住的木樁與人偶,其上牙印斑斑,似乎是給獵犬們磨牙之處。
章平紅著眼道:“每一天要給它們送三次狗食,每一次都有上好的鮮羊肉,有時候還有活雞活鴨活兔子,扔進來之后任由他們捕食。”
裴晏走向食槽,便見食槽之下果然留有雞鴨羽毛,縫隙內還有可疑的血跡,他眉頭擰起,“如此喂食活物,就不怕這些狗傷人?”
章平道:“公子對此是有防范的,平日里但凡牽出屋子,都會給狗帶上嘴籠牽上繩子,只有在這屋子里,方才不管這些,且這些狗平日里是認主的,從前不管是在府里,還是外出打獵,從未對公子有任何攻擊之行,這也是公子為何如此喜愛的緣故。”
裴晏眼底閃過一絲異色,“昨夜最后一次喂食是何時?”
跟來的訓狗師傅道:“是四更前后,昨夜的狗食是廚房切好的鴨肉,還有蒸好的番薯南瓜之類的熟食,我們來的時候幾只狗都很平靜,倒好狗食和水之后,我們便離開去睡覺了,今日午時是第二次喂食,因此我們只需午時再來便可,可沒想到……”
裴晏看向章平,“四更喂狗時還是好好的,那卯時過半你家公子回來的時候呢?”
章平道:“當時公子在靈堂守了一夜,十分疲累,小人送公子回來的時候,他哈欠連連,未梳洗便倒在榻上,還是小人給他脫了衣裳鞋襪,拉上被子之時,便見他呼吸綿長已睡了過去,公子入睡快,小人不敢弄出動靜,輕手輕腳地將門帶上回了不遠處自己的屋子睡覺,公子這一覺至少睡到午時,適才秦管家過來喊公子沒反應,才命人將小人叫起來,小人來的時候,秦管家已經(jīng)看到了屋子里的慘狀�!�
裴晏眉頭皺起,“你是說你走的時候你家公子已經(jīng)睡了,且你沒有鎖門?”
章平點頭,“是啊,公子這里狗多,一點兒動靜便會叫,其他人沒事兒之時都不敢過來,再說公子會武,也不怕有人潛入偷竊�!�
裴晏看向姜離,便見姜離也驚疑不定,秦楨已經(jīng)睡著,且沒有鎖門的習慣,那是誰將門上了閂?
裴晏快步走到正堂門口,往門閂之上仔細查看,很快,他肯定道:“昨夜有人來,將門從內上了閂”
秦耘不解道:“有人來給二弟鎖門?這是為何?”
裴晏又看一眼東廂門上掉著的銅扣,“因為此人知道狗群會發(fā)狂,他要把門鎖上,讓狗群只有秦楨一個目標可以攻擊”
秦耘一驚,秦柯也倒吸一口涼氣,“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如此想讓狗群殺死我二哥?就不能是我二哥自己想關門嗎?父親剛被謀害,大家都害怕�!�
裴晏指著門閂道:“此處多了一道刻痕,兇手只需用一根細線,便可從外將門閂上�!�
秦耘蹙眉道:“那兇手如何確定狗會發(fā)狂呢?”
“因為兇手給狗下了毒”
姜離的聲音在狗舍中響起,眾人轉身一看,便見她正傾身站在食槽之前。
她正在查看食槽底部剩余的狗食,見眾人看來,便道:“這狗食中有少量的麻黃和洋金花粉末,洋金花可止咳平喘,止痛鎮(zhèn)靜,還可治脘腹冷痛、風濕痹痛,麻黃則可發(fā)汗散寒,宣肺平喘利水消腫,但這兩種藥都有毒性”
“麻黃能令人興奮失眠、驚恐不安,洋金花若是人誤食,則會顏面潮紅,躁動不安,幻覺幻聽,口渴發(fā)麻,甚至會言語不靈,高燒昏迷,對人有毒,對狗亦是同理,這些獵犬本就兇狠,一旦中了毒,自然更是狂性大發(fā),并且,它們平日里雖是認主,可昨夜秦二公子一直睡著,這很可能會給狗一種主人已死,或難以認出主人之感,于是,它們便會肆無忌憚地攻擊秦二公子。”
姜離說著,視線落在食槽上方的窗戶上,很快,她在東北方向第二格窗扇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破口,破口之下的窗框上附著著一層灰塵一樣的藥粉,姜離指尖拂過,又仔細嗅聞,不多時道:“這屋子之后是何處?”
裴晏看向九思,九思立刻帶著人往屋后去,秦耘道:“后面是內苑花圃�!�
眾人在房中等候,沒一會兒便聽九思的聲音在屋后響起,他道:“公子,薛姑娘,這后面果然有腳印,窗臺上還有藥粉未被清理干凈……”
姜離忙道:“收集起來。”
秦耘大為驚訝,“給狗下毒,又鎖門,然后0讓狗去咬二弟……好生毒辣的手段,可二弟會武,怎么會聽不到有人來鎖門?又怎么會毫無反抗之力?”
裴晏回看秦楨的尸體,“兇手只怕也給秦楨下了毒。”
秦柯大駭,“給二哥下毒?!”
他看看狗舍方向,又看看西廂,見秦楨周圍滿是他生前最心愛獵狗的血腳印,他一時生出既荒誕又可怖之感,“可……是誰這樣處心積慮害二哥?難道還是那沈涉川?!”
姜離站在食槽邊,聽到這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倒是秦耘道:“若是沈涉川,他只怕不會如此大費周章,兇手故意讓二弟死在他最心愛的獵狗口下,這簡直是最誅心的報復。”
裴晏心頭微動,“這獵狗可傷過人?”
此前章平只說秦楨有防范,卻未說獵狗從未傷過人,而他一問落定,章平和秦柯的表情果然不好看起來,章平低聲道:“兩年前傷過一次……”
秦柯哼道:“何止一次?我們去朔北之后二哥便開始養(yǎng)狗,起初便生過咬人事端,連二哥自己也被傷過,但那幾次好歹不致命,都算是小事,但兩年之前,府中的九姨娘便因為他養(yǎng)的獵犬而死。”
裴晏和姜離都聽得擰眉,秦柯道,“九姨娘年紀小,很得父親寵愛,可兩年前,二哥有兩條狗也不知怎么發(fā)了狂,追著撲咬九姨娘,九姨娘驚慌逃命之時掉進了府中內湖,那內湖頗深,她又受了傷,等把人撈上來的時候已溺水而亡了。”
“雖說不是直接被狗咬死,但也沒什么區(qū)別,那次之后那兩條狗被杖殺了,但剩下的二哥還是要養(yǎng),后來,獵狗雖然沒有咬死人,但他喜歡用獵狗懲罰犯錯的下人,讓下人和狗賽跑,被追上后少不得要掛彩,喜歡用獵狗下人?這下好了,連自己也出了事,也不知他臨死之時有沒有后悔……”
見他越說越氣,秦耘輕咳一聲,“三弟!”
秦柯輕哼,“都是事實,只是從前大家不敢說罷了�!�
說話間,姜離又回到西廂,想看看秦楨為何未被吵醒,但檢查來去,并未發(fā)現(xiàn)房內被投放過迷藥迷香之物,正發(fā)愁,仵作宋亦安快步入了院子。
“大人,小人收到信兒立刻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