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余慶痛叫出聲,哽咽道:“都是公子讓我這么干的!都是公子!我只是聽公子的話而已,我若是不聽,他有百種法子讓我生不如死,我一個做下人的也只能聽從啊,三公子……三公子天黑時分被大公子帶進(jìn)塔樓了,我也不知大公子要做什么,他只讓我看好章平,誰來也不準(zhǔn)開門,我……我只是聽吩咐而已啊……”
余慶說著也哭嚎起來,其恐懼模樣倒不似作假,他又往屋內(nèi)瞥了一眼,“那……那人是從宜州來的,說是夫人老家之人,他父親還認(rèn)得當(dāng)年的蔣公子,他要問公子討一千兩白銀,說……說如此才能替公子保守秘密……”
裴晏聽得起疑,“蔣公子是何人?”
裴晏查了秦府上上下下數(shù)百人,還不知有個蔣公子,而秦銘一聽見“蔣公子”三字,面色驟然一變,“這、這怎么可能……”
姜離看秦銘一眼,沉聲道:“這位蔣公子若是猜得不錯,應(yīng)當(dāng)是袁夫人當(dāng)年一開始的未婚夫,因他在赴任路上出了意外,袁夫人后來才得以嫁給了秦大人,可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怎么這時扯上了蔣氏?”
余慶哆哆嗦嗦?lián)u頭,“小人不知,大人明鑒,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一條賤命,膽小如鼠,哪敢問主家的事啊……”
幾句話問不清,裴晏深深看秦銘一眼,又看向了北面塔樓。
他大步走到茶坊外,仔細(xì)地聽著塔樓內(nèi)動靜,某一刻,他高聲道:“秦耘,我知道你在樓內(nèi),事到如今你不必躲了!”
塔樓內(nèi)毫無動靜,裴晏目澤微暗,“馮驥”
“我勸大人莫動”
“裴、裴大人救命!!”
裴晏一聲令下,馮驥正要帶人沖進(jìn)去,卻聽塔樓內(nèi)秦耘的聲音響了起來,他的聲音剛落定,秦柯的聲音也跟著響起,只是比起秦耘冷冰冰的聲音,秦柯語聲之中滿是恐懼,顯然已經(jīng)被挾持了住。
如此一來,馮驥等人的腳步頓在原地,塔樓內(nèi)漆黑一片,雖看不到二人情形,但聽聲音來處,秦耘似乎在塔樓最高處。
裴晏冷聲道:“秦耘,你謀害你父親在先,害死你弟弟在后,如今,連這最后一個弟弟也要謀害?他們與你有何仇怨?”
“呵”
塔樓內(nèi)傳來秦耘的冷笑,“我不知大人在說什么,我父親死的時候,我人在花廳之中,分明是那沈涉川殺死我父親,大理寺抓不到人,便將罪過賴到了我身上,實在是可笑,二弟喜歡養(yǎng)狗,性子暴躁,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怎么也賴到我身上!”
秦銘禁不住大喊,“大公子!那你這是在干什么!三公子沒有找你惹你,這好端端的,你為何挾持三公子?有什么話我們出來好好說不成嗎?”
“秦大公子實在機(jī)敏”
秦銘話音落下,姜離忍不住開了口,秦耘似乎有些疑惑,“薛姑娘來了,薛姑娘醫(yī)者仁心,但不知姑娘此話怎講?”
姜離沉聲道:“大公子真以為自己的機(jī)關(guān)天衣無縫嗎?”
裴晏看向姜離,九思等大理寺眾人也望向她,事已至此,秦耘雖然已經(jīng)狗急跳墻被抓個正著,可關(guān)于秦圖南之死,的確還有許多疑問未解。
見秦耘不接話,姜離凜然道:“大公子是秦大人長子,父子關(guān)系雖尋常,可你剛好知道秦大人在佛堂內(nèi)的習(xí)慣……于是,你提前在四樓佛堂布置好了機(jī)關(guān)�!�
“先在數(shù)日前埋好懸掛冰刀的經(jīng)幡,又在前一夜掛好冰刀,并且,還提前在火籠之中埋好了貫眾炭,如此,只需要第二日你父親緊閉門窗禮佛之后,他便可中毒,中毒之后,自然而然的往打坐的氈探躺去”
秦耘在遠(yuǎn)處來了興致,“我還是那句話,事發(fā)之時,我在花廳之中用膳,余慶和秦銘都是人證,難不成我會分身之術(shù)?”
姜離輕嘲道:“大公子說的不錯,但此案本就不是大公子一人所為,大公子在眾人眼前讓大家為你做不在場證明,但卻有其他人幫你實行計劃最后一環(huán)�!�
秦耘在樓內(nèi)一笑,“其他人?姑娘莫不是說沈涉川?我可指揮不動他�!�
秦銘看看姜離,再看看北面塔樓,痛聲道:“裴大人,薛姑娘,你們當(dāng)真查明是大公子害死了老爺?可……可現(xiàn)場明明沒有留下人的足跡啊!”
姜離看一眼裴晏,又望向秦銘道:“明明是有人殺死了秦大人,還將腦袋掛在了飛檐上,可就是沒有留下痕跡,這也是一直以來最困擾裴少卿和我的地方,而兇手要做到這一點(diǎn),他花了許多精巧的心思�!�
“第一,他要隱藏兇器”
“他利用現(xiàn)場的茶水、火籠與機(jī)關(guān)讓兇器憑空消失,以此讓大家誤以為是武林高手入室殺人,后又飄然離去,佛堂內(nèi)鋪著極厚的地衣,氈毯也是羊絨所織,地衣和氈毯可以模糊水量,又因為有茶壺倒在眾人眼前,大家自然覺得地上的水漬皆是茶水,但其實,是他在案發(fā)前一夜,懸掛在西窗屋頂上,似錦繡燈籠般的綾緞寶蓋之中的冰刀�!�
秦銘駭然,“冰刀?是冰刀割斷了老爺?shù)念^?可……可即便如此,兇手又是如何把老爺?shù)念^掛在飛檐上呢?又是如何進(jìn)去觸發(fā)機(jī)關(guān)呢?”
這些疑問正在意料之中,姜離接著道:“秦管家問的不錯,此前我和裴大人也只破解了兇器為冰刀,也知道兇器被提前吊在西窗寶蓋之中,但我們?nèi)圆恢獌词质侨绾毋@進(jìn)屋子里,又是如何離開,甚至不知他是如何不留痕跡地將秦圖南的腦袋掛在飛檐之上,但其實,是我們的方向想錯了”
“我們已經(jīng)設(shè)想過,兇手將垂掛冰刀的繩索隱藏在綢布和經(jīng)幡之后,末端系在佛龕一腳,只需解開系繩,冰刀便會落下,這便是說,兇手如此大費(fèi)周章地布置了一個復(fù)雜的前置機(jī)關(guān),但此機(jī)關(guān)如何觸發(fā),卻十分簡單”
秦銘道:“解開佛龕腿上的繩索?”
姜離點(diǎn)頭,“不錯,而他之所以如此布置,是因為他知道四樓的窗戶要改,成年人要鉆入必留下頗多痕跡,而他作案的目的,是想嫁禍給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滄浪閣主,只有做到片影不留,大家才會懷疑到沈涉川身上,于是,他想到了這個頗為機(jī)巧的法子,機(jī)關(guān)由他自己布置,而后留下一個極簡單的啟動之法,最終,將這個啟動之法,交給一個能聽懂指令,能飛檐走壁,又不會被窗口限制的活物手中”
裴晏聽到這里并無意外,其他人卻都面露疑色,秦銘更是道:“能聽懂指令,且能飛檐走壁的活物?薛姑娘說的不是人,是牲畜?!”
姜離冷冷牽唇,“不錯!我此前也想不通,兇手提前費(fèi)力布下機(jī)關(guān),但不還是得自己解開吊繩嗎?若如此,何不等秦圖南昏睡之后自己持刀而入?直到天黑時分,我在西明寺外的廟會上看到了一場江湖雜耍藝人的表演,我才恍然大悟,而同時,前日我在給五姨娘看病
之時,一個不起眼的小事也讓我堅定了猜想,甚至懷疑到了大公子身上�!�
裴晏正也好奇為何姜離一早確定了兇手是秦耘,遂極專注地看著她。
便見姜離穆然道:“那日五姨娘想吃柑橘,可廚房卻說府里的柑橘除了上貢臺,都被三姨娘和大公子分走了,三姨娘本就愛吃柑橘,大公子卻是食欲不振,以柑橘促飲食,當(dāng)時我聽來并未放在心上,可今日想到了兇手行兇之法,我便聯(lián)想到了此處……”
“我見過大公子兩面,若我未記錯,他當(dāng)時容色頹唐,唇色發(fā)白,眼下青黑,雖有熬夜守靈的緣故,但只從面容五官來看,他的胃臟應(yīng)算羸弱,胃臟羸弱之人,怎么會在冬日里大量食用柑橘?”
姜離眉目一冷,斷然道:“唯一的解釋,便是那些柑橘本就不是給他用的,而是給他藏在屋子里的獼猴用的!”
周遭響起倒吸冷氣之聲,九思駭然道:“獼猴?兇手用獼猴殺人?!”
姜離應(yīng)是,又往西側(cè)的倉房看了一眼,“我在廟會上看到的雜耍,乃是一場猴戲,那獼猴能攀桿,能自己穿衣,能給繩索打結(jié),于是我這才想到,兇手設(shè)計機(jī)關(guān)的初衷,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打算自己進(jìn)來行兇”
人群之中響起陣陣私語,裴晏望著姜離,瞳底流光閃動。
姜離繼續(xù)道:“獼猴行兇需要訓(xùn)誡,而猴類最喜柑橘類的果物,兇手提前買了聰靈的猴兒,又將其一點(diǎn)一點(diǎn)馴化,倉房內(nèi)的小樓,便是最好的證據(jù)!”
她看向倉房,“今日我想到是獼猴行兇之后,本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可適才我進(jìn)了倉房看到那小樓,便知道我猜的不錯,獼猴雖聰明,可兇手行兇的機(jī)會只有一次,他要確保萬無一失,自然不能出任何差錯,于是,最好的法子,便是搭建一個和案發(fā)之地一模一樣的場景,讓獼猴日復(fù)一日在此場景之中馴練!這樣,到了摘星樓,它便會重復(fù)此前的行為,不會發(fā)生半點(diǎn)兒意外”
姜離所言條理分明,再加上倉房中的小樓近在眼前,眾人皆聽得恍然大悟。
裴晏便道:“因此,案發(fā)之時應(yīng)當(dāng)是所有人先去花廳用膳,但同一時間的秦大人已開始中貫眾炭之毒,中毒之后,秦大人趴去氈毯上休息,而這時,與兇手合作之人帶著馴化好的獼猴到了摘星樓以西,獼猴經(jīng)過訓(xùn)練,只需攀上竹竿便可潛入被卸下鐵銷的窗內(nèi),入屋之后,獼猴解開繩索令冰刀下落,在秦圖南斷頸之后,是獼猴用經(jīng)幡綁住秦圖南的腦袋,再將其腦袋帶出,又以竹竿送至屋檐,而后將腦袋掛去飛檐之上”
姜離應(yīng)是,“不錯,之后兇手接下獼猴,再用竹竿掃亂屋檐上的積雪,造成有武林高手來過的假象,之后趁著眾人用膳未完,再偷偷將獼猴帶走!”
九思猛一拍手,“正是這樣!那竹竿之上留下了許多雜痕,當(dāng)日我們只以為是竹子運(yùn)送過來留下的損傷,可如今想來,那都是猴子的抓痕才對!剛才那木樓里,不是也有多處抓痕嗎?還有那木腦袋的發(fā)髻之上,那猴子必定練了很多遍綁腦袋!”
九思激情澎湃地說完,卻又遲疑道:“可即便是靈猴,也應(yīng)該留下些痕跡啊,畢竟沒有人的靈智啊……”
姜離望著黑暗中的塔樓影子幽幽道,“這便是兇手最細(xì)致入微之處了,你可還記的,佛堂西窗之上曾有一片凝結(jié)的冰凌?”
九思重重點(diǎn)頭,“是屋內(nèi)水汽凝結(jié)而成!”
姜離點(diǎn)頭又搖頭,“起先我也以為是屋內(nèi)水汽凝結(jié)而成,畢竟屋內(nèi)燒了火籠,地上又有頗多水漬,可是再仔細(xì)一想,若是這個理由,為何其他幾扇窗戶上沒有一點(diǎn)兒冰凌?”
九思看裴晏一眼,見他沒有解惑的打算,便歪著頭道:“因為西窗離水漬處近?”
姜離彎唇,“一開始我也這樣想,可后來我想到窗沿上明明有血色,卻偏偏沒有留下猴兒的一二足痕,我便明白了兇手的細(xì)致之處”
“猴兒再靈巧,它來來去去足上也會沾上血跡,但在地上時,地衣能淡化足印,地衣和氈毯泡水發(fā)脹也能遮掩一二,最重要的是,秦大人斷頸處流血量極大,便能掩蓋地上的印痕,地上的掩蓋了,窗臺上卻也不能輕慢,即便有竹竿在外接應(yīng),猴兒也需其他借力支點(diǎn),于是,兇手提前將窗臺窗框都灑上了水”
九思聽得目不轉(zhuǎn)睛,待姜離說至此,他陡然大悟,“灑上的水會結(jié)成冰凌,猴兒踏過之后是先在冰凌上留下了足印,但彼時佛堂內(nèi)燒著火籠,猴兒離開之后冰凌會化,冰凌一化,猴兒的血足印便會淡化,我們?nèi)タ磿r便只看到一片血水,自然就不明白是什么東西把秦大人的腦袋帶了出去��!”
姜離贊許地頷首,“適才我在木樓中碰了碰那假人頭,那人頭和成年男子大小相似,且似乎還是鐵木雕刻,比一般的木材更重,兇手花如此心思試煉猴兒,自然也是為了確保一擊即中,若我未猜錯,那猴兒只怕已死,要么藏在房內(nèi),要么已被處理……”
她轉(zhuǎn)身看向塔樓,“秦大公子,我說的可對?”
塔樓內(nèi)悄無聲息,但像是印證她所言似的,莊子大門口傳來一陣馬蹄聲,下一刻,盧卓急奔進(jìn)來,“大人!在秦耘房內(nèi)尋到了好些剩余的柑橘花生,還在他火爐灰堆之中找到了沒有燒盡的骨頭和一條鐵鏈,看骨頭樣子,像是何種牲畜之骨�!�
在場之人一片輕嘩,至此,秦圖南被謀害的行兇手法已被姜離盡數(shù)解開,周遭眾人聽得心服口服,皆滿眼贊嘆地望著她。
秦銘唇角幾動,眼見盧卓已經(jīng)把猴骨送去裴晏跟前,他實在難有反駁,他心痛地望向塔樓,“大公子,你……你怎能如此喪心病狂?!”
塔樓內(nèi)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有什么重物被秦耘推倒,他咬牙道:“我喪心病狂?!”
他獰笑一聲,語聲中滿是瘋狂,“秦圖南害死我父親,搶走我母親,害我斷腿之時……你可曾覺得他喪心病狂?!”
第071章
同歸于盡
秦耘瘋狂的叱罵回蕩在夜色中,
在場眾人聽得驚詫不已,秦銘眼珠子一瞪,“大公子,不可胡言亂語啊”
裴晏和姜離眉梢挑起,
也未想到秦耘會自白動機(jī)。
聽見秦銘所言,
秦耘在塔樓內(nèi)冷笑,
“胡言亂語?怎么,大理寺之人在此,你怕我說了從前之事,
壞了秦圖南聲名嗎?他人都死了,求這身后名又有何用?”
裴晏凝聲道:“秦耘,你是說秦大人不是你的親生父親?楊子城自宜州來問你討要銀兩,便是因為他知道了這個秘密?你的親生父親是那位蔣公子?”
茶坊后的塔樓高聳,
樓內(nèi)又一片漆黑,前院之中卻是火把煌煌,眾人在明,
秦耘在暗,
他更是居高臨下,
將前院的動靜看的清清楚楚,
這時他揚(yáng)聲道:“裴大人不是已經(jīng)查到了楊子城嗎?”
裴晏道:“我們是查到了楊子城,
但他人已死,
若非你狗急跳墻,我們至少還得兩日功夫才能確定兇手的行兇動機(jī),
你如何知道秦大人不是你生父的?”
夜風(fēng)呼嘯,寒意迫人,
秦耘在塔樓內(nèi)深吸一口氣,語聲也悲涼起來,
“說來可笑,我是秦氏嫡長子,但我自小便不得秦圖南喜愛,起初,我只以為是我做的不好,后來我三歲開蒙,日日苦讀,為的便是往后能掙個功名,好延續(xù)秦氏門風(fēng),得秦圖南愛重,可我沒想到,我還沒過鄉(xiāng)試,便于十歲那年,徹底地斷了科舉入仕的夢……”
姜離忍不住問:“你是說你斷腿的意外?”
“意外?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外?”
秦耘字字錚然,又滿是恨意道:“那日秦圖南帶著我們幾兄弟出城秋獵,我的馬術(shù)不差,坐騎馬兒也是我親手養(yǎng)大,可那日也不知怎么,馬兒剛?cè)肷搅直惆l(fā)了狂,后橫沖直撞,又將我掀了下去,我跌滾下去,腿撞在林間利石之上,當(dāng)場便痛暈了過去,那山林極遠(yuǎn),等將我?guī)Щ爻莾?nèi)便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冷笑一聲,“我斷了腿,我母親悲痛欲絕,可秦圖南無一點(diǎn)兒悲痛,反而把兩個庶出的兄弟記在了我母親名下,當(dāng)時我便在想,世上怎會有如此冷血的父親?難不成我是撿來的嗎?我問母親父親為何不喜歡我,母親連連哀嘆,只絕望地望著我,直到十二歲那年,我無意之中聽到了母親和親信宋媽媽的話,這才知道了原因,原來……我根本不是父親的孩子,我母親本有個未婚夫婿,卻不想那人出了意外死在了赴任的路上,而我,不過是我母親和那人早先私定終身而來的遺腹子”
“當(dāng)年秦圖南貪圖我母親美色,更為了借袁氏之力,明知我母親已有兩月身孕,仍許下重諾,道并不介懷我母親有別人的骨肉,還愿意幫忙遮掩,我母親信了他,嫁給了他,袁氏更是傾盡全族之力扶植他,可他得勢不過兩年便露出風(fēng)流本性!”
秦耘嘲弄道:“也是,一個大男人,為了權(quán)勢能養(yǎng)別人的孩子,又怎么會對我母親真心相待?但我又做錯了什么?!”
秦銘眼見裴晏聽得清清楚楚,立刻道:“大公子!這些舊事你如何清楚?當(dāng)年你年紀(jì)太小,那意外真的只是意外,老爺雖然知道您不是親生的,但從未想過讓您斷腿啊,這二十多年,老爺真心當(dāng)您是長子,他對您好歹有養(yǎng)恩啊……”
“養(yǎng)恩?”秦耘語聲愈發(fā)癲狂,“本來一開始我也當(dāng)是意外,可當(dāng)年我的腿養(yǎng)好之后才得知,那日同去秋獵的隨從都被秦圖南發(fā)賣了出去”
秦銘忙道:“那是因為老爺遷怒于他們,覺得他們沒有照看好公子��!”
“遷怒?!”秦耘冷然笑起來,“真是嘴硬啊,如果我沒有找到當(dāng)日飼馬的忠伯,只怕就信了你們滿口胡言了,忠伯被發(fā)賣到了衢州,日子過得十分艱難,他在秦府飼馬十多年啊,你說他怎么能不怨怎么能不恨?!”
秦銘大為震驚,“大公子何時找到他的?”
秦耘輕嗤,“裴大人,你看到了嗎?這就是秦府養(yǎng)出來的下人,秦圖南為官多年,在長安尚守規(guī)矩,但到了朔北,其人貪……”
他似乎是想揭發(fā)秦圖南貪贓枉法,可說至此,話頭忽地一頓,又話鋒一轉(zhuǎn)道:“他斷我之腿,是不想讓我以后得了功名,占穩(wěn)了秦氏長房嫡長子之名,到那個時候,整個秦氏便在我的手中,待我做了秦氏家主,以后的秦家子子孫孫,流的都是蔣氏血脈,他怎么能忍?即便我那日沒有斷腿,他也多得是法子對付我,他也知道我不能死,我母親還活著,袁氏還有可利用之地……”
他似乎覺得荒誕極了,又嗤嗤笑起來,“他本以為我斷了腿,人也應(yīng)當(dāng)廢了,以后府里只當(dāng)養(yǎng)了個閑人,也沒什么打緊,起先半年,我的確消沉頹廢,可當(dāng)我知道了一切真相,又見我母親為了我對他低聲下氣,袁氏更對他傾盡所有,我怎么能忍?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自己的貪欲而起,是他自己背信棄義!”
裴晏聽至此,揚(yáng)聲問:“你十一歲知道真相,到如今忍了十三年?”
秦耘哼道:“不然呢?我母親是他夫人,后來袁氏也失勢,我母親不能被休棄,而我做了秦氏嫡長子多年,難道要落個斷腿私生子之名?秦氏的庶務(wù)寥寥,當(dāng)年秦氏沒落潦倒,還是我母親足足帶了三十萬兩銀子的嫁妝,才讓他有銀錢打通官路,當(dāng)我說想要從商之時,秦圖南沒有放在心上,但他沒有想到短短四年我行商便闖出了名堂!”
“看我在商道上有模有樣,他起先并看不上,商賈之流卑賤,哪里比得上他心愛的三公子?可直到去了朔北,眼見我利用他的聲名讓朔北遍布秦氏商號之時,他方才慌了,秦柯之輩許能入仕,但注定難有大成,而我若成了一方巨富,往后的秦氏是誰當(dāng)家作主還說不好,于是,他開始打起了生意上的主意……”
秦耘慘笑道:“我即便早就未拿他當(dāng)過父親,可這些年我為了秦氏的產(chǎn)業(yè)東奔西走,幾乎是嘔心瀝血,我做這些,不過是想坐穩(wěn)秦氏大公子的位置,不要落個慘淡下場罷了,可惜,可惜他看不得我比秦柯顯赫,他要把我的心血拱手讓給秦氏旁支,以此來架空我!”
秦耘像說到痛處,如困獸一般嘶吼,“從我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這輩子只能靠自己,后來我披肝瀝膽經(jīng)營商道,也讓秦氏沾了不少光吧?但我最恨的,便是我一退再退,別人還要奪走本屬于我的東西!憑什么?憑什么只能他為刀俎我為魚肉?!他該死,他當(dāng)真該死!”
裴晏看向秦銘,“可有此事?”
秦銘眼神簇閃道:“秦氏旁支幾府人丁凋零的不成樣子,老爺當(dāng)初,只、只是想扶持秦氏罷了,沒有說過架空大公子……”
秦耘聽得發(fā)笑,“裴大人,你聽到了嗎?這便是秦府之人,他們各個道貌岸然顛倒是非,從上到下沒有一個好東西!”
裴晏鳳眸微瞇,“所以你回了長安,想利用秦大人對沈涉川的恐懼,將謀殺之事嫁禍在沈涉川身上?”
“秦圖南此人,自己做了虧心事便怕鬼敲門,這么多年了,他連與侍妾?dú)g好,都要讓那些人守在外頭,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過,沈涉川快點(diǎn)來吧,快點(diǎn)來報仇吧,只要他一死,我是秦氏嫡長子,秦府便歸我所有,到時候,我要讓秦氏世世代代都流蔣氏的血脈,我要讓他到了地底下也死不瞑目”
秦耘字字瘋狂,又悵然一嘆,“但可惜啊,沈涉川不知是不是死了,竟然這么多年都未來尋仇,我好生失望,既然他沒來,秦圖南又把我逼到了這個份上,那我就替沈涉川把這個仇報了,他來無影去無蹤,反正也不差這點(diǎn)兒罪名,借他之名豈不正好?”
秦耘已是失控,他叱罵的快意,姜離卻陡然提起心神,她喝問:“你說他做了虧心事?莫非他真的對不起沈涉川?”
裴晏眉峰輕揚(yáng),急速地看了姜離一眼,這時秦耘“呵呵”笑起來,“當(dāng)年沈家出事之時,正是在我斷腿養(yǎng)傷之時,他做為刑部侍郎,如何刑訊沈棟,如何抄家沈氏,我都有耳聞,要知道他這些年來,在官場上有多少見不得光的勾當(dāng),你們只需去他的書房里搜,總能搜到一些見不得人的名冊、書信之物,到時便知我說的是真是假�!�
姜離心頭大動,正要再問,一旁秦銘卻哽咽著開了口,“大公子,那些從前的舊事,是是非非已經(jīng)說不清楚了,但事情還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無論如何你先放了三公子,一切還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的余地?”秦耘似笑非笑道:“秦管家還是喜歡把別人都當(dāng)傻子,到了這一步,哪里還有挽回的可能呢……”
裴晏這時道:“秦圖南若真似你所言,有頗多枉法之行,而你若愿意幫衙門作證尋其罪證,那你的罪過便有減輕的可能。”
姜離正在想如何探問更多內(nèi)情,裴晏這一言聽得她瞳底微亮,當(dāng)著眾人是不可能就沈家的案子深問的,但若是秦耘愿做人證,那探查舊事便簡單了許多,至于秦圖南和秦楨之死,此二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有何好惋惜?
然而秦耘笑的更歡了,“減輕?裴大人是說饒了我的性命?還是說給我留個全尸?兩條人命,我還沒見過誰背了兩條人命能免除死罪的�!�
裴晏凜然道:“你既然能忍十三年,今日又何必做出這等狗急跳墻之行?若你愿就秦圖南和秦楨之死認(rèn)罪,再想法子戴罪立功,饒你性命也不是沒有可能。”
秦耘長嘆一聲,“裴大人說這話我相信,但可惜當(dāng)年事發(fā)之時我才十歲,并沒有見過直接證據(jù),這些年我雖有意打探秦圖南為官私隱,但他極有防備,我除了知道他有留存書信和名冊的習(xí)慣之外,也不曉得他還有何罪證�!�
說完此言,他又森森道:“說我狗急跳墻,我倒也認(rèn),你們既然查到了楊子城,那當(dāng)年的舊事很快便被暴露,到時候我插翅難逃,難道我要把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家業(yè),全部留個秦柯這個酒囊飯袋嗎?我寧愿秦氏亂做一圖,到時候這一注無主大財自然會被搶奪一空,總之,我不能看著秦柯坐享其成……”
秦銘一聽此言更是發(fā)慌,“大公子!三公子與你雖不是親兄弟,可你們到底一起長大也有情分在,當(dāng)年的事與他無關(guān)�。 �
秦耘哼道:“你要我把偌大的家業(yè),留給這個和秦圖南一模一樣的好色之徒?秦管家,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思,秦柯是秦圖南唯一的血脈,你想給秦氏長房留個種,你可真是忠心事主啊……”
他說著又道:“裴大人,秦圖南官場上的事,秦管家必定知道的一清二楚�!�
秦銘冷汗盈額,正要辯解,一旁的章平連滾帶爬過來,“大公子,求求大公子對三公子網(wǎng)開一面吧,三公子這么多年并沒有害過大公子不是嗎?”
叫余慶的小廝早一臉哀莫大于心死地癱在地上,章平卻急切地為秦柯求情,秦耘聽到他的聲音,似乎有些驚訝,“章平,你有怎知他沒有害過?”
姜離看向章平,見他急紅了眼,便想到那日秦府之中,秦柯一眼看出他又受了秦楨之罰,而章平此時也道:“小人不知道他有沒有害過您,小人只知道,在小人被二公子折磨之時,只有三公子幫過小人,求求你高抬貴手放了三公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這么多年過的辛苦,便全當(dāng)是為自己積德啊大公子!”
秦耘笑起來,“積德?難道事到如今,我還想著積德入極樂嗎?我殺了人,造了孽,就算是下地獄我也認(rèn)了,但該死之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秦銘見章平如此也頗受感動,又求道:“大公子,你說,你如何才肯放過三公子?他是無辜的,當(dāng)年的事與他無關(guān)啊”
秦耘狠笑起來,“有關(guān)無關(guān)有什么要緊?我知道你們會找來,我等到現(xiàn)在,就是為了死前好好說一說我這些年受的苦楚,順便再揭一揭秦圖南這個衣冠禽獸之輩的嘴臉,裴少卿在場,可千萬好好查一查!”
聽他話鋒不對,裴晏立刻看向馮驥和盧卓,他二人心領(lǐng)神會,忙不迭往茶坊摸去,可就在這時,塔樓上的燈忽然亮了
一盞油燈照出兩道身影,軒窗之后,秦柯一襲靛青衣袍,被綁住手腳堵著嘴巴,人直挺挺地站在窗前,面上滿是恐懼,秦耘著月白大氅站在他身后,還是那副頹唐模樣,他長相身量不算差,此時與秦柯只露上半身,打眼望去無人能想到他竟是個殘疾。
秦銘見他亮了燈,立刻大吼,“大公子!饒了三公子吧!”
章平也撕心裂肺道:“三公子”
如此喊叫著,秦柯更是害怕,而盧卓和馮驥已經(jīng)摸到了茶坊之前,可不知怎么,二人同時頓足,似乎那房內(nèi)有什么洪水猛獸一般。
秦耘高高在上看著這一幕,微微一笑后,又一瘸一拐地拖著秦柯往屋內(nèi)退,一邊退一邊道:“我要說的已經(jīng)說完,人是我殺的,我最后的請求是請裴大人莫要為難余慶,留他一條性命,我也只對不住他了,其他的一切因果報應(yīng),就此付之一炬吧……”
“炬”字剛出,只見秦耘將手中油燈往上一拋,明亮的燈火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又“砰”地一聲落在地上,眾目睽睽之下,火舌轟然而起,立刻便將他二人身影吞沒!
裴晏面色大變,立刻飛身而起,可就在這剎那,茶坊跟前的馮驥和盧卓急速后退,又朝他大吼,“大人,全是桐油,莫去”
吼聲還未落定,塔樓內(nèi)一聲巨響,竟是屋內(nèi)桐油爆燃,熱浪直將屋頂都震得傾斜,而與此同時,飛濺而出的火星落在二樓屋檐與茶坊屋頂,剎那功夫,塔下半樓與茶坊也燃起火勢,裴晏本已飛身到了茶坊屋檐,被熊熊火浪一逼,也只得迅身急退!
章平目眥欲裂,“三公子!三公子”
秦銘也駭然上前,“三公子”
連日寒凍,屋頂上雖有殘雪,房梁家具卻皆是干燥,再加上桐油做引,茶坊與塔樓瞬間化為火海,又聽得一聲悶響,似是塔樓內(nèi)木板坍塌,隨著木材猛烈起火的“噼啪”聲,秦耘與秦柯慘烈的痛叫也響了起來,他二人一個殘疾一個被綁,自都只能被活活燒死,撕心裂肺的吼叫聲聲摧心,章平和秦銘絕望地大哭起來,卻都沒法子救人。
“救火!再不濟(jì)莫讓火勢蔓延”
裴晏一聲令下,但目光四掃,只看到不遠(yuǎn)處的一口水井,大理寺之人攏共十?dāng)?shù),進(jìn)不去火場,眼下能做的確實只有阻止火勢蔓延,于是大家四散開來,打水的打水,揚(yáng)土的揚(yáng)土,卻不過都是杯水車薪。
裴晏站在茶坊前,幾番嘗試入火海,卻都被洶涌的熱浪攔下,見大勢已去,他連忙看向姜離,烈烈火光映亮姜離的眉眼,她如僵石一般望著被滔天火焰吞沒的塔樓,清凌凌的瞳底盡是陰翳。
裴晏快步上前擋在她身前,“你……”
話未出口,對著火海跪地痛哭的章平忽然指向茶坊,“有人!有人�。 �
裴晏豁然轉(zhuǎn)身,姜離也忙看過去,便見茶坊西廂的熊熊火光中,一個渾身著火的人正費(fèi)力地踉蹌掙扎著朝外跑,他人雖跑的東倒西歪,可那雙腿卻并無殘疾之象,章平猛地站起身來,“三公子!是三公子”
章平話音落下,“火人”秦柯已踉蹌出門,他猛撲在地,又哀嚎著在地上打滾,裴晏顧不得其他,抄起九思手中水桶疾步而上,同一時刻,盧卓也扯下自己外袍趕了過來,二人一個潑水一個用衣袍撲火,很快將那火人身上的明火撲滅!
然而明火雖滅,秦柯人卻已被燒的面目全非。
他頭發(fā)被燒焦,面部被燒出大片紅腫水皰,身上靛青錦袍也被燒的與肌膚融在一起,因著劇痛哀嚎不斷,又因為太過痛苦想去碰一碰臉,可燒的血腫的指尖剛碰到面頰,便將面上燒熟的肌膚扒了下來,霎時露出一片鮮紅的血肉……
眾人看的觸目驚心,有脾胃弱的直看的干嘔起來,章平跪地大哭,“三公子!三公子你怎么樣!快救救三公子啊”
秦銘也大步上前,“三公子……”
秦柯痛苦不堪,嘶啞的吼聲不知是求救還是救死,眾人看著他如此模樣,一時之間也不知是應(yīng)該救他,還是給他一個痛快,章平見他的衣袍上還在冒煙,下意識就要將他的衣袍扯下來,可就在這時,姜離的聲音猝然響起
“別扯衣服!快取水來!”
她上前半蹲下來,面色雖是冷肅,可極親近之人能聽出她的聲音在微微發(fā)抖,九思很快取水來,姜離接過水瓢,先往他燒傷最重之地澆水降溫,待那煙氣消失,又迅速取出針囊往他百會、人中、內(nèi)關(guān)三穴針灸
章平哭著道:“薛姑娘!求您救救三公子!”
姜離迅速檢查傷勢,“四肢與面部、頭部燒傷太重,若他承受得住,便還有得救,把他搬上我的馬車,立刻送他回秦府!”
她語聲疾快無波,仿佛一切皆是發(fā)自本能,章平和秦銘聞言連忙動作,盧卓幾人也上前幫忙,幾人剛碰到秦柯,便聽他嘶啞痛吼,然而為了救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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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眾人也顧不上他的痛楚。
姜離見狀也一同起身,可就在她要跟上去之時,手腕卻被一把拉住。
她猝然回頭,正對上裴晏深切的眸子。
裴晏眼底的擔(dān)憂難已掩藏,他語速極快道:“將他送回長安,請?zhí)t(yī)署的文太醫(yī)來治,文太醫(yī)擅燒傷,無需你親自施救。”
姜離一顆心跳若擂鼓,面上卻盡是冷硬,仿佛只有如此才不會暴露此刻心境。
裴晏的話語與耳畔轟鳴交雜,她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裴晏在說什么,也是他的話,讓她從烈火焚身的恐懼中抽離,她冷冷問:“裴少卿在擔(dān)心什么?”
裴晏欲言又止,姜離定然道,“我是醫(yī)家,沒有我害怕治的傷�!�
話音落定,她堅定地抽出手腕,又快步跟上章平幾人,待全身難見一塊好皮肉的秦柯被抬上馬車,她也忙跟了上去,裴晏聽見馬蹄聲響,忙不迭吩咐,“盧卓,你們二人帶人留下善后,我回秦府”
九思看的不解,“公子,有薛姑娘在您不必?fù)?dān)心,若是能救,薛姑娘一定救的回來,若不能救,咱們也沒法子……”
裴晏恍若未聞,大步流星跟了出去。
第072章
守候
“秦管家,
你速速回府,回府后按我說的方子準(zhǔn)備”
“第一,取梔子、白蘞、黃芩各三兩合煎,三升熬一升,
去渣待冷�!�
“第二,
取大黃、黃連、黃柏、黃芩和白及各五兩,
碎成粉末后加半兩輕粉,混麻油成膏,第三,
備兩升溫蜜水與冷烈酒,第四,讓廚房備四物湯與麻沸散一份!”
薛氏的馬車在鄉(xiāng)道上疾馳,秦銘也策馬跟隨,
姜離掀開車簾定聲吩咐,秦銘不住應(yīng)是,待姜離說完,
又將馬鞭重落幾下,
很快便馳出一射之地。
姜離放下簾絡(luò)回身,
便見躺在車板上的秦楨仍在呻吟,
他渾身烏黑,
頭臉之地水皰遍布,
最嚴(yán)重的臉頰處皮焦破卷,露出皮下的鮮紅血肉,
令人看之欲嘔,其胸腹之地衣衫燒融,
雙足雙腿亦燒出大片血泡,雙手指尖亦是烏黑血腫。
此狀慘不忍睹,
章平打著燈籠,跪在車門處哭道:“求求姑娘,求姑娘救救三公子……”
懷夕看一眼姜離蒼白的面色,沒好氣道:“別哭了!我們姑娘把人都抬上來了,便是要救的,你再哭便滾下去!你家公子這幅模樣,滿長安也幾個人能救?”
懷夕罵完章平,又看向姜離,雖知她要救,可懷夕心底仍是不忍。
她伺候姜離三年,最知姜離什么傷病都能治,對燒傷卻有顧忌,面目全非的秦柯一定痛極,但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之人,才明白他到底有多痛,她到滄浪閣之時,姜離的傷已好得七七八八,但只憑想象,她也能肯定當(dāng)初姜離受的傷,必定比此刻的秦柯還要嚴(yán)重,而如此慘烈的傷口就擺在眼前,怎么可能不牽動那些痛苦的記憶?
姜離瞳底黑洞洞的,但她神容冷肅,袖口高挽,又利落地拿出馬車醫(yī)箱里的柳葉刀,蹲下身來,在燈籠照耀之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祛除秦楨身上燒焦的衣袍。
傷輕之地還好,殘衣之下不過是被高溫燙出的大片紅斑,可傷重之地,揭下焦衣之時,便連血腫成皰的肌膚也一同揭了下來,猩紅血肉露出,秦楨發(fā)出陣陣低吼,痛到極致,似案板上的活魚一般掙扎,懷夕和章平同使力才勉強(qiáng)將他按住。
章平忍不住道:“公子莫動!薛姑娘在救公子性命!公子!您要活下來公子!”
章平殷切呼喚,半昏半醒的秦柯似乎聽到了他的話,竟當(dāng)真咬緊牙關(guān)忍著不動,姜離往他面上瞟了一眼,慶幸他尚有求生之志。
她凝著眉眼,屏著呼吸,手極穩(wěn),但隨著傷口露出的越來越多,秦柯的動作越發(fā)難以自控,他目眥欲裂的痛楚模樣印在姜離眼底,一聲一聲的痛叫,更聽的人心驚膽戰(zhàn),冷汗自姜離額角如雨而下,她呼吸越來越緊悶,手腕亦有些發(fā)僵之兆,就在她耳畔又響起轟鳴聲時,幾道馬蹄聲迅速地靠近馬車
“姑娘可要幫忙?”
姜離眼皮一跳,懷夕驚喜道:“是裴大人!”
懷夕一把掀開車窗簾絡(luò),“大人!要幫忙!秦公子痛得按不住!”
裴晏拍馬而起,身似凌燕落于車轅,又一矮身入了車廂,車廂中只有燈籠投下的昏光,但即便如此,仍能看出姜離汗珠盈額,面無血色,他迅速傾身上前,很快按住了秦柯肩腰之地,又道:“要裴某做什么,姑娘盡管吩咐�!�
姜離看他一眼,抿緊唇角,復(fù)又為秦柯清理傷口。
燒傷最怕延誤,姜離屏息靜氣,眼底只有指尖方寸傷處,裴晏與她一左一右相對傾身,目光一垂便是她冰雪
般的側(cè)臉,他手下按著秦柯,目光忍不住地落在她面頰與眉間,眼見她額角冷汗成滴,他略一猶豫,到底還是未曾動作。
他既來了,章平便只專心打燈籠,清理了兩刻鐘,秦楨已痛得奄奄一息,再加馬車顛簸,他一時劇痛嘶吼,一時又似昏死過去,等馬車到了城門之外時,其胸腹處的傷口初初被清理干凈。
但最重的傷勢乃在秦柯頭臉之地,因眼下并無藥材,姜離一時不敢輕動,這時她才道:“大人走了莊子上怎么辦?”
裴晏看著她,“自有盧卓和馮驥,事到如今,回秦府也一樣緊要�!�
二人離的極近,四目相對時,姜離甚至能看清裴晏眼底映著自己慘白的面頰,她垂下眸子,“如今案子還有多處疑問,但秦耘……只怕是救不回來了,秦柯雖能救,但他不是兇案兇手,救過來至多算個舊事人證�!�
裴晏掃了一眼秦柯周身,“案情既然已經(jīng)清楚,要查清來龍去脈并不難�!�
默了默,他又道:“此番多虧姑娘�!�
姜離抬手擦了擦額上汗意,“大人不必客氣,我本就在秦府行醫(yī),只可惜秦耘報了必死之心,秦三公子如今……”
誰也沒想到秦耘打算同歸于盡,如今落個秦柯重傷,到底有些遺憾,但比起死了的人,活著的人總歸還有希望。
馬車疾馳入城門,又直奔城北光德坊,路上秦柯陷入昏迷,姜離不敢再清理傷口,只施針替其續(xù)命,待馬車到了秦府門前時,已經(jīng)是三更天,先一步快馬回府的秦銘正和三姨娘魏氏站在府門口候著
眼見薛氏的馬車停下,秦銘立刻道:“是薛姑娘!薛姑娘帶著三公子回來了!”
“柯兒!我的柯兒”
魏氏還沒見到秦柯的人便哭嚎起來,待秦銘帶著人把秦柯抬出來時,魏氏駭?shù)倪B哭都忘記,直愣愣指著那渾身炭黑的人道:“這、這是柯兒?我的天爺”
魏氏悲呼一聲,直挺挺嚇暈了過去。
兩個婢女連忙將她扶住,姜離看了她一眼,卻也顧不上她,只跟著秦柯一路往北走,“吩咐的湯藥都準(zhǔn)備好了?!”
秦銘一路快馬加鞭,比他們提前三刻鐘到了秦府,他紅著眼道:“藥膏還未制好,其他的都好了!”
秦府下人得了消息,此刻也紛紛圍看道旁,見秦柯身上被燒得血肉模糊,皆駭?shù)幕觑w天外,待將秦柯抬進(jìn)院子時,秦銘提前備好的湯藥烈酒都擺在了屋內(nèi)。
姜離利落道:“把人放在羅漢榻上抬至堂中,把麻沸散拿來,再拿水瓢來”
內(nèi)服的湯藥已經(jīng)備好,幾大桶湯液也已經(jīng)變溫,秦柯身邊的小廝見他傷勢如此,早駭七魂去了三魄,幸而章平手腳利落,立刻在旁支應(yīng),便見姜離先給秦柯灌下麻沸散,又拿起水瓢舀起梔子、白蘞熬制的湯藥,小心翼翼地往秦柯身上淋去,湯藥沖洗掉了秦柯身上的余燼與傷口滲血,待清理個七七八八,姜離方才處理其頭臉之地的重傷。
秦銘在一旁哽咽問:“薛姑娘,三公子眼下如何?”
姜離邊清理傷處邊道:“胸腹之地傷勢較輕,火毒暫未損傷內(nèi)臟,但他頭臉之地?zé)齻麌?yán)重,火毒已入肌理,需要立刻清創(chuàng)”
“清創(chuàng)?”秦銘人都在發(fā)抖。
姜離頭也不抬道:“便是把所有燒壞的皮肉全部剝離清除,待至未被火毒侵傷的血肉方停,之后若能如常結(jié)痂,他便有痊愈的希望�!�
“柯兒!我的柯兒”
姜離話音剛落,魏氏又大哭著急奔了過來,待入了正堂,看著面目慘烈的秦柯,她腿彎一軟,當(dāng)即便癱倒在了門口,侍婢也嚇得不輕,想扶她起來,卻自己都沒了力氣,章平幾人也無心管她,只切切地望著姜離。
魏氏哭嚎道:“是秦耘害了我的柯兒?秦耘何在?!”
秦銘嘆息道:“姨娘,大公子多半已經(jīng)被燒死了,他們二人一同墜入火海,只有三公子跑了出來�!�
魏氏捂著嘴悲哭兩聲,目光往秦柯身上一落,就心疼的眼前發(fā)黑,不禁咒罵道:“好歹毒的殘廢!畜牲!把我兒害成這般,卻不想他自己一個殘廢竟是跑不出來,報應(yīng),真是好大的報應(yīng),就是苦了我柯兒……”
魏氏知道姜離身份,忙爬起來磕頭,“求姑娘一定救救我兒,無論姑娘要多少診金我們都愿意,我就這么一個孩子,如今秦氏也只剩這么一個獨(dú)苗了,求求姑娘一定救她性命,大恩大德,我們秦氏上下涌泉相報……”
章平忙道:“薛姑娘已經(jīng)救了一路了,姨娘別急,別擾了薛姑娘�!�
魏氏抹了一把臉,這才搖搖欲墜的站起身來,旁的地方她看不分明,可秦柯的頭臉之地,卻是清清楚楚的慘不忍睹,她忙道:“姑娘……我兒傷重如此,他、他往后……”
姜離還未開口,一旁裴晏道:“秦柯能救回來便已是不易,往后傷處自會留下傷疤。”
魏氏又悲呼一聲,唇角幾動,卻實在難以接受,到了這一步,秦銘已經(jīng)認(rèn)命,“姨娘莫要為難薛姑娘了,事到如今,能保住三公子性命已經(jīng)極其不易,您是沒看到,大公子準(zhǔn)備了不知多少桐油,那火起來之時,連塔樓都塌了,只要三公子人沒事,留些傷疤又如何,至少……至少我們府上還有個當(dāng)家作主的老爺血脈�!�
魏氏掩面長泣,“柯兒可是要考科舉入仕的�。∵@也是老爺生前最大的心愿,如今……如今我怎么向老爺交代啊……”
秦耘在塔樓所言,只有秦銘和章平知曉,秦銘看了一眼面色嚴(yán)峻的裴晏,欲言又止地勸道:“姨娘先別說這些了,老爺一走秦氏本就岌岌可危,往后……往后不入仕,憑著這偌大的家業(yè),三公子和您一輩子衣食無憂,等將來三公子有了子嗣再圖謀也是一樣的�!�
魏氏又往羅漢榻上看去,這一看,卻連她都覺害怕,這樣重的傷,就算好了,那面容又該是何等的可怖?!
這時姜離伸手,“蜜水”
章平連忙端上蜜水,便見姜離掰開秦柯嘴巴,連著灌了兩碗蜜水給他,下一刻,她又取出柳葉刀,吩咐道,“把他按住”
秦銘和其他人皆上來幫忙,因離得近,便看的格外清楚,便見姜離小心翼翼地將秦柯面上與頭皮處的焦黑腐肉一點(diǎn)點(diǎn)切下,待鮮紅的血肉露出,又切向下一處,直到最后,好好的一張臉幾乎沒有一塊兒好肉,連眼角都被切走一片焦黃。
秦柯本已昏迷,又被喂了麻沸散,可如此生生割肉,便似凌遲一般,直痛得他從昏睡之中清醒了過來,他奮力掙扎,若非是幾個粗壯有力的男子在旁,只怕他要強(qiáng)掙出來,魏氏見狀也快心疼的暈過去,只不住哭喊秦柯的名字。
“按好了,最痛的來了�!�
慘叫和悲哭沒有讓姜離遲疑,她舀起一旁的烈酒,對著秦柯傷處澆了下去,便聽秦柯長嘶一聲,人如瀕死之魚,奮力強(qiáng)掙,其脖頸上青筋暴起,傷處也溢出不少血色,但只兩息功夫,秦柯又生生痛暈了過去。
“我的兒啊……”
魏氏捂著心口跪倒在地,似能對秦柯的痛楚感同身受,一旁裴晏只靜靜看著姜離,見她唇角抿的極緊,眼底也漫出極深的擔(dān)憂。
再以烈酒清洗傷口后,姜離吩咐的藥膏也已制好,姜離將藥膏涂在秦柯頭臉之地,再以白紗包扎,很快,便見秦柯頸部以上皆被包裹起來,只露出鼻子、眼睛與嘴巴,處理了傷勢最重之處,姜離這才往四肢清理,她一邊清理傷口,又一邊問脈,時而補(bǔ)一針灸,待其渾身上下皆被涂上藥膏包扎完,秦柯已似個白棉人偶。
姜離擦了擦汗,再給秦楨灌下四物湯,道:“接下來便是等了,若天亮之后他人能醒來,這燒傷便算救了第一步�!�
秦銘和魏氏一愣,魏氏道:“難道如今還不算救過來嗎?”
姜離點(diǎn)頭,“他傷處極重,流血也過多,再加上吸入了不少煙塵,氣道肺部皆有損傷,眼下看脈象頗為懸弱,若他求生之志氣不強(qiáng),便有醒不來的可能,倘若能醒來,今夜我雖盡力為他清創(chuàng),但倘若傷口生膿化為火毒瘡,那還是有性命之憂。”
魏氏這一個時辰內(nèi)已哭干了眼淚,秦銘聞言也難以接受,“姑娘,可還有別的法子?我曾聽聞江湖上有頗多稀奇古怪的療法,還請姑娘多試試�!�
姜離看了一眼秦柯,“我已經(jīng)盡力了,如果他能醒來,我說的這些苦處,醫(yī)家能幫上的也不多,并且……他如果知道醒來之后要經(jīng)歷什么,或許他也不會想醒來�!�
秦銘和魏氏巴巴的望著她,姜離道:“麻沸散不能常用,醒來后所有傷處之痛非常人能忍,他要忍痛,且不能動彈,因動彈會令傷口崩裂不利結(jié)痂,而這樣的日子,按他的傷勢至少要過個七八日才能緩解,且假若傷口未曾變成毒瘡,后續(xù)傷口結(jié)痂愈合期間,那等鉆心之癢也非常人能受,總之,他的傷若要好全,實在并非易事。”
魏氏嗚咽道:“薛姑娘,當(dāng)真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姜離默了默,瞥了裴晏一眼道:“聽聞太醫(yī)署的文太醫(yī)擅長醫(yī)治燒傷,你們也可以請他來看看�!�
秦銘聞言忙道:“不不,薛姑娘,我們自然信您的,只是……”
“無論是哪家大夫,燒傷都只能自己熬過去�!苯x邊說邊收拾醫(yī)箱,“他若是能醒,應(yīng)該是在明日辰時前后,屆時你們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亂動,醒來就喂四物湯與蜜水,再加少量米湯同喂,我明日辰時過半再來復(fù)診。”
微微一頓,她又道:“今夜你們多與他說說話,有牽掛之人,便有求生之念,有了求生之念,再痛苦難捱也多幾分希望�!�
秦銘唇角幾動,但沒有法子的事糾纏也無用,只好咽下疑問應(yīng)是。
魏氏聽見這話,忙撲去羅漢榻邊哭喚。
姜離望著成淚人的魏氏嘆了口氣,收好醫(yī)箱,又叮囑了幾句便欲告辭,裴晏見此,便與她一同出來,“我送姑娘回府”
話音落定,姜離腳步頓住,又轉(zhuǎn)身看著裴晏。
四目相對,她眼底帶著審視,“裴大人回府不是來查案的?”
裴晏被她問住,正待開口,九思從外大步而入,“公子,余慶和楊子城的遺體被帶回來了,莊子上的火還未燼滅,只怕要等到天亮了,這么燒,秦耘之死無疑,明日一早,只怕連尸骨也沒了�!�
姜離聽著此言道:“大人自有公務(wù),我也無需相送,告辭了�!�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而走,裴晏跟了兩步,到底未再近前,而姜離的腳步越走越快,待出了府門,又利落地鉆入了馬車之中,車廂內(nèi)昏暗一片,她靠著車璧急喘兩下,指尖下意識地在手臂處扣抓……
等懷夕鉆入車廂,她才如夢初醒一般停下來。
她的傷早就愈合,已經(jīng)不會再癢了。
馬車走動起來,懷夕擔(dān)憂道:“姑娘可好?怎么也想不到會遇到這等亂子,奴婢擔(dān)心死了,不如明日我們不來復(fù)診了!”
姜離搖頭,“不,要來,今日秦耘提到了沈氏。”
懷夕悶悶道:“可惜他已經(jīng)死了,他說的秦圖南喜歡留名冊和書信之事不知是真是假,裴大人應(yīng)該會去搜查吧?但沈家的事已經(jīng)過了快十四年了,秦圖南真能留下什么確鑿線索嗎?”
姜離微微瞇眸,“正是已經(jīng)過了十四年,才不能放過任何可能,并且……秦圖南和秦楨之死,還有許多疑問未解,秦耘就算死了,與他合伙作案之人也還沒有查清楚,秦府越亂,我們越是有機(jī)可乘�!�
懷夕納悶道:“合伙之人難道不是余慶?”
姜離想到余慶被抓到時的神情,不置可否道:“看看大理寺今夜能審出什么來吧�!�
懷夕點(diǎn)頭,“也對,交給裴大人吧�!�
馬車一路疾馳,回到薛府之時已經(jīng)過了四更天,吉祥和如意見她衣裙之上多有塵灰污漬皆是訝異,又聽?wèi)严Φ烂鹘袢罩�,更是驚得下巴掉在地上。
吉祥無奈道:“那便是說,短短幾日秦府死了一個家主、兩個兒子,唯一剩下的兒子還被毀了容貌,如今尚且生死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