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程的馬車上,姜離神色不比來時凝重,可眉間又?jǐn)n著一層郁氣,懷夕道:“姑娘想問的都已經(jīng)問到了,怎么還懨懨的?”
姜離搖頭道:“我本想著段霈對馮箏這樣好,或許有何緣故,如今聽阿慈說完,這馮箏又好像只是個薄情鉆營之人,明姑娘的意外也只是個事故,段霈待馮箏還算盡心,如今段霈死了,對他似乎沒什么好處了,且那血指印也排除了他……”
姜離說完這些,只覺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又輕喃道:“但按照血指印的線索,趙一銘、李策、高晗,那也還是只有趙一銘有嫌疑了�!�
揉了揉額角,姜離掀簾朝外看,見夜幕已至,她幽幽道:“再想想,一定有哪里還未想透……”
回到盈月樓已近二更時分,姜離派人往蓼汀院走了一趟,得知簡嫻用藥并無不適之癥,姜離便也放了心。
夜里點上燈,又拿出裴晏送來的醫(yī)經(jīng)翻看,直至三更時分,方才熄燈歇下。
翌日清晨,姜離用過早膳,帶著懷夕直奔大理寺衙門而去。
馬車上,姜離眉心微蹙,顯然昨日之疑尚未解開。
到大理寺之外時冬陽初升,天光尚早,門口的武衛(wèi)一見姜離便知她來找裴晏,立刻往東院帶路,又道:“少卿大人昨夜留宿在衙門里,一夜未歸�!�
姜離微微挑眉,待到東院門口見到九思,便見九思眼下青黑一片,人都有了幾分滄桑意味,一見姜離忙打起精神,“姑娘怎么來了!”
“你們這是在衙門住下了?”
九思苦笑,“沒辦法,肅王說再給咱們?nèi)展Ψ�,雖說就算三日沒查明白,也不會拿我們怎么樣,可公子行事您知道的,事情沒妥當(dāng)之前回府也不得安生。”
姜離快步進(jìn)門,剛一進(jìn)門,便見裴晏高挺的身量被滿桌案的公文掩埋,見姜離進(jìn)來,裴晏起身道:“你來的正好,如今正查到了兩條毒物的線索,還拿回來些許樣本,你來看看哪種最符合案發(fā)現(xiàn)場所用�!�
姜離連忙隨他走到西窗前,桌案上擺著幾個木盒,裴晏一一打開,里頭果然裝著幾包毒物粉末,姜離仔仔細(xì)細(xì)查過去,很快指著其中一包道:“應(yīng)該是這一種無疑,其他毒物里頭摻雜其他藥物,只有這一種最為純正,是從何處尋來?”
裴晏道:“是在城外百里鎮(zhèn)一家藥行之中找到的,這家藥行老板做生意走遍五湖四海,尤其喜歡倒騰周邊諸國部族之物,這致幻之毒便是從西夷得來,我們的人仔細(xì)查問,得知在月余之前曾有人去采買過,且十分巧合,此人裝束與你在董氏兵器鋪子所問一模一樣,只按身量比較,趙一銘,章桓,馮箏,李策,這幾人都符合,而那青面羅剎像,乃是城外一家專門鑄造佛像的作坊定制,盧卓帶人出城尚未歸來�!�
裴晏自書案之上拿起兩張畫像,畫像上之人雖然黑衣斗篷不露臉面,但身形體格一模一樣,姜離仔細(xì)看過,很快凝聲道,“若用冰無疑,那我想的更有可能了”
裴晏疑道:“你有何猜測?”
姜離語速快起來,“我對案發(fā)的情形有了種新的推斷,但可惜眼下并無證據(jù)”
裴晏心知姜離最是機(jī)敏,忙問:“但說無妨!”
姜離定了定神,先將在薛氏看到的那位廚娘的遭遇道來,又接著說,“當(dāng)時我和懷夕都被嚇了一跳,彼時我和她皆是清醒,若我二人中了致幻之毒,可想而知我們一定會認(rèn)為,那廚娘身上的是人血,是被人為傷害,那時,我還想到了簡夫人”
裴晏專注地望著姜離,姜離道:“她患癔癥多年,吃藥全靠誘哄,她信任芳嬤嬤,芳嬤嬤總是趁她不備才可用藥成功,于是我便想,萬一段霈被害,根本不是所有人看到的那般呢?萬一兇手這出燈下黑,不僅騙了涉案之人,也騙了段霈自己呢?”
“當(dāng)初驗尸之時,段霈身上擦傷并不多,當(dāng)時我們便有疑問,若他是中了毒下樓,怎么可能沒有磕碰?但如果,段霈根本沒有中毒呢?!”
裴晏眼珠兒微動,顯然已想到什么,但他并不開口,只等姜離繼續(xù)說下去。
姜離繼續(xù)道:“段霈性情驕縱,更喜歡捉弄人,我表哥……哦,就是簡公子,他在白鷺山書院時便被他捉弄吃過大虧”
姜離將簡思勤當(dāng)初如何被捉弄之事道來,又說:“段霈此人瞧著眼高于頂,可捉弄人之時,卻和戲伶一樣十分會演戲,而他剛剛好十分喜歡看雜戲,還常常請雜戲班子入府,昨日我去段府吊唁問過段氏之人,他們肯定段霈請過三慶班唱過‘戰(zhàn)瀘州’,這出戲里頭有個老武生浴血而死的場面,要用的手法就和灌血腸一樣,需用羊腸或魚泡裝滿狗血再扎起來,提前藏在身上,與對手套招時,對手用劍刃劃破戲服和血包,從而到達(dá)重傷逼真的效果,段霈喜歡研究戲法訣竅,他當(dāng)初便研究過此技!”
裴晏眼底明光大做,“段霈被騙了!”
姜離重重點頭,“不錯!而兇手玩了一招燈下黑,在眾人中毒時殺死了段霈,段霈自己只怕都沒想到,而要做到這一點,第一,兇手必須得到段霈信任,段霈愿意將這一出好戲透露給他,又或者,他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了段霈的好戲,而段霈當(dāng)日去登仙極樂樓之前就會準(zhǔn)備好,他從金吾衛(wèi)出發(fā),只有金吾衛(wèi)衙門的人有機(jī)會知道此事,得段霈信任之人是馮箏,有機(jī)會在衙門發(fā)現(xiàn)端倪之人是趙一銘……”
“
裴晏沉聲道:“每一條都有趙一銘,馮箏其次。”
說至此,他又微微一頓道:“這幾條看來,趙一銘的嫌疑雖是極大,但那人去買這致幻鼠尾草,是在冬月十五前后,這兩日我們排查過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這一日,趙一銘是有不在場證明的,再加上去取那暗盒的兩次,其中一次他在衙門,能為他作證之人頗多,就連他身邊親隨我們也調(diào)查過�!�
姜離眉頭緊擰,“那馮箏呢?”
裴晏道:“馮箏三次都在府中給他父親侍疾,但他們府上人丁不多,他父親雖有證供,但因是血親作證,這份證供沒有趙一銘有力。”
姜離面色焦灼起來,“這般推演馮箏雖說得通,但血指印無法解釋……”
裴晏思忖片刻,當(dāng)機(jī)立斷道:“既是嫌疑最大,便不可輕放,來人,去把趙一銘和馮箏喚來”
九思應(yīng)是而去,姜離聞言道:“怎么?要再驗指印?”
裴晏搖頭,至?xí)钢竽闷鹆艘环葑C供來,“昨夜我們又傳喚了段霈手下不少人,又得了新的線索,你未來之前我也想傳馮箏他們二人再審�!�
姜離拿起卷宗來看,很快蹙眉道:“那樁虐殺案的兇犯是馮箏捉拿到案的?”
裴晏頷首:“不錯,昨夜夜審了十來個人,皆是跟了段霈一年以上的,他們多是先在巡防營等地任職,在金吾衛(wèi)也查辦過不少案子,知道審問犯人是何流程,此前我們?nèi)ソ鹞嵝l(wèi)探問之時他們的嘴巴很緊,直到數(shù)日來連番審問才咬不住松了口,除了這搶功之行,這一年來,不光趙一銘面上討好段霈,私下里不服不甘,馮箏跟著段霈,也并非毫無怨言�!�
姜離忙去看卷宗,又道:“我前兩日去壽安伯府時,聽云珩說起過段霈此人,的確說他喜好搶占屬下功勞,每每遇險之時,都喜歡用手下人打頭陣,因此,他手下人受傷殞命者比比皆是……”
十多人的證供厚厚一摞,期間證詞雖并非句句有用,但從眾人見聞,也能窺見幾人關(guān)系變幻,眼見時辰尚早,姜離坐在敞椅上,一份一份細(xì)細(xì)看來,裴晏在旁道:“按他們同僚的說法,去歲馮箏升遷本也是應(yīng)當(dāng)”
姜離應(yīng)了一聲,又往下看,沒多時看到一處道:“看來衙門里的人也知道馮箏想與高門貴女聯(lián)姻……”
姜離一邊看一邊將昨日明坤所言道來,裴晏道:“這些事我們也調(diào)查到,如你所想,馮箏確是只有托段國公夫人出面,才能說到孫氏這樣的人家,但可惜,段國公夫人的面子也并非無往不利�!�
二人就著卷宗互通內(nèi)情,小半個時辰之后,九思快步回來,“公子,趙一銘帶來了,但去金吾衛(wèi)和馮家的人都回來了,說馮箏不在府里也不在衙門,馮府的人說天亮的時候馮箏就離開了,沒有交代去何處”
裴晏擰眉,“沒有交代去何處?”
九思應(yīng)是,又道:“并且還有一處古怪,說昨天晚上馮箏不知怎么,親自去給他父親撿了兩個月的藥材,我們的人去的時候,馮家滿屋子藥味兒�!�
裴晏面色微緊,“一個月的藥材?總不是要離開長安,有大理寺之令,護(hù)城軍也不敢將他放走,他如此是何意?”
“等等”
裴晏正疑,看卷宗的姜離忽然驚然出聲,裴晏轉(zhuǎn)頭看去,便見姜離面色微白道:“去歲那案子發(fā)生時,馮箏人在株陽?”
裴晏道:“不錯,他當(dāng)時送他夫人回株陽,正要返程之時,得知金吾衛(wèi)接了那邊的案子,便由他打前站了,他夫人母族族地就在株陽。”
姜離眼底明暗不定,呼吸都緊促起來,“在株陽,都在株陽……那兇犯還喜謀害年輕婦人,尤愛著紅裙者……”
姜離蹭地站起身來,“我沒有證據(jù),但……但我想,兇手多半是馮箏,多半是他!”
說至此,姜離忽然想到一事,疾聲道:“今日是段霈出殯的日子,他若想出城,去幫段霈送殯即可!快”
第125章
對峙無解
午時二刻,
段凌身披麻衣,手捧牌位在前,六十四名青衣執(zhí)引魂幡請靈在后,為段國公世子段霈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壓地銀山般出了段國公府。
哀樂齊鳴,
悲哭震天,
待段霈的棺槨出了府前長街,
段國公段冕與夫人嚴(yán)氏,以及肅王妃段顏在內(nèi)的十來位段氏親長,各自乘著一頂縞素小轎跟在了隊伍最末。
周遭的百姓聞聲紛紛出來圍看,
見聲勢如此浩大,不由咋舌私語起來,議論登仙極樂樓兇案有之,遺憾段霈短命無福有之,
更有人細(xì)數(shù)起段霈生前諸多謠傳,嘈雜聲中,百姓們?nèi)绯彼汶S著隊伍涌入了朱雀大街。
馮箏和李同塵帶著七八個國公府護(hù)衛(wèi)策馬走在隊伍最前,
他腰戴佩劍,
著玉白素衣,
滿臉悲戚地為送喪的隊伍開路巡道。
段霈雖是小輩,
但因是段國公府世子,
他的喪儀各門各府皆未大意,
每路過一道街口,都可見彩棚高搭,
設(shè)筵張席,皆是與段氏交好的王侯世家所設(shè)路祭,
更多有各家家主著素服在道旁禮拜,尤顯得這場大喪悲動長安。
迎著冬末暖陽,
在凄婉的哀樂聲中,白茫茫的隊伍沿著朱雀大街一路向南。
李同塵策馬行在馮箏身邊,哀聲道:“如今謀害段霈的兇手還沒抓到,也不知今日下葬之后,他九泉之下能能否安寧”
馮箏面有余悲,開口語聲尤其低沉,“無論如何,人要先入土為安�!�
李同塵又回望身后儀仗,“剛才看到定西侯府的路祭了,但未瞧見高晗兄弟,寄舟本是要來的,可那日肅王說話太過誅心,寄舟又舊疾復(fù)發(fā),便送不了段霈了,哎,我們這些人說來都是一起長大的,雖是自小吵吵鬧鬧的,可就算他們這些入朝的以后政見不同,境遇不同,可我也想著三五十年后,我們都白發(fā)蒼蒼了,那也還是我們這一群人,兒孫滿堂,看著兒孫們笑笑鬧鬧,寄舟舊疾難愈,還老說自己活不到而立之年,可誰能想到,第一個走的竟然是段霈”
李同塵生性純良,平日里不拘小節(jié),可生死之事還是頭一回經(jīng)歷,更別說這事他還有些責(zé)任,言畢他又嘆一聲,“馮箏,你心底只怕更難受吧,段霈雖有段凌這個弟弟,可他待你也是真的盡心,你這兩年連番經(jīng)歷生離死別,可真是苦了你,今日大喪之后,你好好歇兩日,等鶴臣那邊的消息便可�!�
馮箏應(yīng)是,“你放心,今日段霈入土為安,我也算放下了心中大事,等喪儀結(jié)束,我確是懶得去衙門了……”
說至此,馮箏舉目望向城南,“得走快點,不然趕不上吉時了。”
他策馬而去,先令武衛(wèi)們清出主道,身后儀仗見他跑馬行得快,也不禁加快了步伐,小半個時辰之后,明德門已是遙遙在望。
馮箏勒馬,午后的陽光映得他眉目亮堂,李同塵這時策馬跟上來道:“不必著急,時間是足夠的,走快了吉時未到反而壞事�!�
馮箏定定地看著明德門,點頭,“好,現(xiàn)在是不必急了�!�
他說話間放緩馬速,李同塵也與他并轡而行,不多時,城門已近在眼前,馮箏緊了緊韁繩,回頭吩咐道:“馬上要過城門了,進(jìn)出的百姓多,大家走快些”
武衛(wèi)們回頭傳話,馮箏看一眼城門門洞,韁繩一緊便要先一步出城,可就在他即將揚鞭的剎那,一道高喝自身后傳來
“大理寺辦差閑人退散!”
突兀的喊聲蓋過了哀樂,驚得馮箏和李同塵紛紛勒馬,待回頭看去,便見九思策馬開道,在他身后竟是裴晏帶著數(shù)個大理寺差役疾馳而來。
李同塵納罕,“鶴臣這時帶著大理寺的人來送段霈?”
馮箏在旁聽見這話,握韁繩的指節(jié)猛地攥緊,但不知想到什么,他又疾快地鎮(zhèn)定了下來,他眸子瞇起,“應(yīng)該是吧”
兩句話的功夫,十來匹輕騎路過縞素儀仗,直奔到了他們跟前。
李同塵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迎上來,“鶴臣!你來送段霈?!好大的陣勢,段霈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裴晏勒馬,目光越過李同塵,直直往他身后看去,“馮箏,你這是要往哪里去?”
馮箏在馬背上拱手,“裴大人,今日我是來幫忙治喪的,今日是段霈大喪出殯之日,我陪著出城,等段霈下葬之后,我便會返回。”
李同塵不解道:“怎么了鶴臣?你這是”
裴晏看他一眼,又對馮箏道:“有同塵在,今日你不必幫忙了,有些事要你立刻隨我們返回大理寺做個交代”
李同塵一驚,“什么?現(xiàn)在?”
馮箏也似是愣住,他又亮了亮手臂上的縞素,“裴大人,一定這么急嗎?今日是段霈的大喪,雖說不是缺了我就不行,但這么大的日子,我還是想好好送段霈一程,且今日我身上擔(dān)著責(zé)任,到了墓地我也還有差事,這些世子都不知道�!�
李同塵也跟著道:“是啊,鶴臣,當(dāng)真要急在這一時嗎?不管怎么樣,先讓段霈入土為安要緊啊�!�
裴晏盯著馮箏,“看來你是不愿配合了?”
此言一出,九思帶著人馬圍了過來,這一圍,立時占了大半主道,段國公府的喪儀隊伍亦被擋了住,段凌老遠(yuǎn)就瞧見不對,本以為到了跟前大理寺定會讓路,卻又眼睜睜看著馮箏被圍了住,想著連日來馮箏為了段霈的喪事操勞,比他這個親弟弟還盡心,段凌手一抬,令身后的扶靈隊伍停了下來。
“裴大人,這是怎么回事?若要問證,請裴大人緩緩時辰,今日我大哥出殯,這點面子大人應(yīng)會給吧?時辰不早了,若在此耽誤就要誤吉時了”
段凌言辭切切,裴晏盯著馮箏的目光卻仍是寒肅,眼見前頭生了變故,兩個武衛(wèi)忙策馬向隊伍最后而去,這片刻功夫,段國公夫婦也得了消息,一聽裴晏親自來人攔阻,二人與段顏連忙下了轎子朝隊伍最前趕了過來。
裴晏道:“段凌,若由著他給你哥哥送葬,只怕你哥哥入土也難安。”
段凌面色微變,“這話何意?”
段國公老遠(yuǎn)聽見這話,上前來道:“鶴臣,這是怎么了?馮箏連日來幫著我們治喪,今日是最后的大喪,傍晚時分就可回來,怎地非要此刻請他去衙門?我知你是好意,可眼下沒有比讓霈兒安息更重要的�!�
段國公隱隱做怒,近百人的隊伍與圍看的百姓們也面面相覷。
見馮箏一臉泰然之色,裴晏寒聲道:“國公爺,讓謀害自己的兇手為自己送喪,段霈只怕難以安息�!�
嘈雜的聲音猝然一靜,很快,又水入油鍋似的鼎沸起來。
段國公難以置信,“你說什么?!兇手?你是說馮箏是謀害霈兒的兇手?這……這怎么可能……”
段凌也道:“裴大人,你是說馮箏殺了我哥哥?這怎會……”
父子二人不敢相信,馮箏一愣后,也赫然做怒,“裴大人,大庭廣眾之下你可有憑據(jù)?論朋友,我與段霈情同手足,身為部下,我更對他忠心耿耿,我何以會害他?!大家都知道我唯他馬首是瞻,他死了我是半點好處也無,我怎會害他?!”
“你會不會害他,回衙門受審便知了!”
裴晏話音落定,九思幾人立刻抽劍而出,馮箏下意識握住劍柄,然而眼下已是困獸之斗,他默然片刻,到底還是放棄了抵抗,他滿臉歉意地看向段國公和段凌,“國公爺,二公子,看來我今日送不了段霈了,相交一場,我就送他到這里了,裴大人也是好意,我與他回衙門說個清楚便是了,莫要誤了段霈的吉時�!�
見馮箏滿身磊落,段國公氣得胸膛起伏,“裴鶴臣,你非要如此嗎?你有何證據(jù)說馮箏是兇手?不會是因為我們催得緊,你看馮箏身后無人吧”
段國公雖未說完,話意卻已是分明,當(dāng)日涉案之人不少,且皆是達(dá)官顯貴,與眾人相比,馮箏的出身排在最末,若此案要找個替死鬼,馮箏自然是最好欺負(fù)的。
裴晏劍眉微蹙,定然道:“國公爺最好記得此刻所言,另外,瀆職是段霈所擅,非我所長,馮箏我?guī)ё�,段霈的喪事按照章程繼續(xù)罷�!�
段國公一愕,大怒道:“你”
他抬手指著裴晏,可當(dāng)著眾人又不好叱罵出來,裴晏卻懶得理他,只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北行去,馮箏拱了拱手,面色屈辱地跟了上去。
見一眾人來得快取得更快,段國公胸膛起伏道:“這……這裴晏說的是什么話,真是豈有此理,他”
段顏在旁悲切道:“可是大哥,這裴鶴臣自小到大行事素來極有章法,旁人從挑不出錯的,他如此把人帶走,這不像是兒戲�!�
段國公擰緊眉頭,“可是”
段凌上前道:“父親,叫個人跟去瞧瞧,咱們以大哥的喪事為重�!�
段國公深吸口氣,看向后面的汪仲琦,“仲崎,你去跟著盯著,有什么消息速速來報”
至順義門下馬,待入大理寺,本以為是去值房受詢問的馮箏,徑直被帶去了大理寺內(nèi)獄之中,直到此時,他面上才有了兩分嚴(yán)峻之色。
姜離在衙門等了良久,一聽馮箏被帶了回來,忙往正堂方向走來,沒幾步,九思快步而來,又拱手道:“姑娘,我們在明德門之前攔下了馮箏,他自是篤定不認(rèn),眼下尚無實證,公子的意思是先審第一輪看他如何辯白,此外公子已派盧卓他們?nèi)フ亿w一銘與京兆府之人,當(dāng)初這案
子是他們一同查辦的,需要查明內(nèi)情才能令他認(rèn)罪,那幾間鋪子里的證人也要招過來認(rèn)人,十安也帶著人往明家和馮家去了�!�
姜離頷首,沉吟一瞬道:“適才你們離開之后,我又想了想前后關(guān)節(jié),除了他夫人之死外,還有一處也是頗大的破綻,當(dāng)日你們把案發(fā)現(xiàn)場所有的證物都帶回了衙門,但我不記得有馮箏幫段霈止血的衣帶……”
九思一愣,姜離道:“段霈是模仿雜戲班子藏了血包在自己身上,多半是用了魚泡和腸衣之類的東西,這東西是一定得被兇手收走的,而用布縷幫段霈止血,最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收走此物,他后來多半連帶著沾血的布縷都帶了走�!�
九思重重點頭,“好,小人這就稟明公子,您在值房稍后,有消息小人立刻來報�!�
昏暗的地牢內(nèi),馮箏坐在一張滿是污痕的敞椅之上,不遠(yuǎn)處的公案之后,裴晏一襲雪袍,衣不染塵地凝視著他。
很快九思進(jìn)門,傾身在裴晏耳邊耳語起來。
馮箏見狀無奈搖頭,“裴大人素來公允,我實在不知有何證據(jù)證明我害了段霈,今日是段霈的出殯日,卻鬧出這樣的笑話,我到底沒能送他最后一程�!�
他滿臉哭笑不得,裴晏目若懸劍道:“你和段霈同歲,你們出入金吾衛(wèi)之時應(yīng)是平級,你后來何以選擇成為他的部下?”
馮箏表情僵了僵,低頭苦笑一聲,“我知道,衙門里對我有些說辭,對段霈更是……但我也不怕大家笑話,我一開始,的確存了跟著段霈更有指望的心思,畢竟……我父親從前歲便病重,他病退是早晚之事,跟誰不是跟,我也得有些打算才是,男子漢大丈夫,有些野心,能屈能伸,應(yīng)該不算錯吧?”
裴晏不動聲色,“你說與他情同手足,那他后來也是真心待你?”
馮箏嘴角輕微地抽動了一下,鎮(zhèn)定道:“自然,我和其他手下人并不一樣,他也需要一個出身官門的為他添些助力,我誠心輔佐他,他自然也看得明白,一來二去,我們自然不比旁人,他對我的事也十分盡力。”
裴晏定然道:“哪些事盡了力?”
馮箏腰脊筆挺,緊靠椅背,“去歲我升了半品,多虧他在肅王殿下面前進(jìn)言,而這兩年在他跟前當(dāng)差,我明里暗里也得了些優(yōu)待,也是因為他,我得以與義陽郡王世子他們相交,這于我都是好事”
“若我沒記錯,你父親在戶部員外郎的位置上當(dāng)差多年,既然段霈待你盡心,為何不在你父親病退之前再進(jìn)一階?”
馮箏無奈攤手,“我父親病重后,早就生告老之心,因此我也未提過�!�
見裴晏所問不過爾爾,馮箏愈發(fā)放松下來,這時裴晏又道:“聽說你夫人過世之后,國公夫人一直在幫你相看續(xù)弦?”
馮箏眼皮一跳,“不錯,也這是段霈待我盡心之處�!�
裴晏緩緩點了點頭,“但可惜,國公府看中的姑娘皆無意為你繼室�!�
馮箏肩膀耷拉下來,“沒辦法,與國公府相交者皆是非富即貴,我府上門第的確低了一些�!�
“案發(fā)當(dāng)日,是你撕下袍衫為段霈止血?”
馮箏應(yīng)是,裴晏道:“那染血的袍擺,你后來帶走了?”
馮箏坦然道:“你不說我都忘了,當(dāng)日亂成一團(tuán),我后來忙著抬段霈上樓,下意識將手上的東西塞到了袖袍之中,后來你們搜身的時候,差役們是看到了的,怎么,總不能是我在那袍布之下藏了匕首吧?后來我回家更衣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便將那帶了血的袍衫都燒了,我父親病重,家里自然不可能留這些見血的東西�!�
馮箏說著神色越是悠然,兩手臂憊懶地搭在椅臂之上,“原來你們是因為這個懷疑我?早知道當(dāng)時我便將那些污物留在樓里了……”
“你在案發(fā)七日前,去過一次段國公府,是為何事而去?”
馮箏回憶片刻,“是京兆伊送來的兩份公文,去歲年末,懷貞坊有兩家因為貓兒狗兒死了的事大打出手,一人被推到了清明渠里淹死了,這事本是金吾衛(wèi)得了信查辦的,后來兩家要打官司,便交給了京兆伊衙門,年后衙門定了案是來送復(fù)核的�!�
裴晏微微頷首,“你記得很清楚”
馮箏道:“我記性好,這些差事便是隔上一年半載我也記得清,因為這個,段霈很喜歡讓我替他看公文�!�
裴晏上下打量他,“你能文能武,無論上峰為何人,都不乏出頭之日,據(jù)我所知,段霈好大喜功,亦搶過你的功勞,你倒是心無芥蒂�!�
馮箏長嘆一聲,“他也有他的苦楚,我起初多少有些怨怪,可后來知道肅王逼得緊,我也明白了,便當(dāng)做投桃”
“你夫人是如何過世的?”
裴晏忽然話鋒一轉(zhuǎn),直令馮箏措手不及,他眼皮又跳一下,不解道:“為何問起我夫人?她和這案子可沒有關(guān)系�!�
裴晏微微傾身,語氣和緩起來,“是沒有關(guān)系,只是我忽而想你跟著段霈也算是小有可為,唯一的遺憾便是夫人早逝,雖說將來能求娶繼室,可到底是不一樣的,聽說你與你夫人乃是青梅竹馬?”
馮箏又坐直了身形,默然片刻道:“是,我與她自小就認(rèn)識……她是出了意外,去歲過年之時她回娘家小住,后來去上香的路上遇見凍雪積路,駕車的小廝年輕沒有經(jīng)驗,使得馬車從山上跌了下來,車毀人亡,”
“你為何不曾作陪?若有你在,她只怕不會出事�!�
馮箏垂眸,“我當(dāng)時在辦差”
裴晏不疾不徐問:“是何差事?”
“是……株陽出了一個連環(huán)兇殺案……”
裴晏略作回憶,“我似記得,彼時案子傳入長安城,還鬧得人心惶惶了幾日,兇徒似乎是個在碼頭上幫工的中年男子,以虐殺衣著鮮妍的年輕婦人為樂?”
馮箏右手攥緊椅臂,“不錯……”
“聽聞最終兇手被段霈捉住,他還因此被陛下夸獎,后來官升一品,讓那些不看好他的人閉了嘴�!迸彡陶Z氣多有贊賞之意,又問:“段霈是如何抓到人的?”
馮箏淺吸口氣,又換上無奈模樣,“自然是廣撒網(wǎng)細(xì)追蹤捉到的,這都是舊事了,與他被謀害無關(guān),那犯人罪大惡極,在押解的路上又想逃跑,還暴起傷人,其反抗之下重傷不治了,總不可能是他回來殺人……”
暗牢看不清外頭天色,馮箏苦兮兮道:“大人若有證據(jù),不妨咱們直接對證,這么耽誤下去叫旁人真以為我有嫌疑,天地良心,就像大人說的,我是最需要段霈的,自然也是當(dāng)夜那么多人里最不希望他出事的!”
裴晏正待接話,馮箏也話鋒一轉(zhuǎn)道:“何況我聽聞大理寺已經(jīng)找到了兇手的血指印,那可是板上釘釘?shù)淖C據(jù),那指印我試過,大人也該有自己的判斷了,大人若覺得還有何疑問,我們現(xiàn)在可以再試一次�!�
“他自己提到了指��?!”
姜離面色凝重起來,九思也一臉郁悶道:“可不是,當(dāng)初每個人都取了好些指印回來,大家雖沒問過,但也心照不宣那定是極重要的證據(jù)�!�
說至此,九思又道:“姑娘何以篤定他是兇手呢?雖說適才他的表現(xiàn)是有些怪怪的,可小人想來想去,他確實沒有理由啊……”
姜離神容沉重,顯然她也還有未想通之處,一旁懷夕眼珠兒一瞪道:“你難道懷疑我家姑娘的判斷?我看裴大人也疑上了馮箏呢�!�
九思忙賠笑,“小人不敢,只是小人想不到破局的法子啊,何況那指印小人后來也看過數(shù)遍,的確不是一個人……”
姜離搖頭,“我沒有實際證據(jù),但這一切都太巧合了,壽安伯府的大小姐認(rèn)得馮箏的夫人,那位姑娘就喜著紅裙,而冬日上香,偏偏就遇上了大雪封山馬車墜崖,墜崖也就罷了,卻說她死的時候全身多處重傷沒個人樣兒,這也太過古怪,而偏偏那個兇犯在株陽,馮箏和他夫人都在株陽,其他人也都說那兇犯是馮箏捉住的,但功勞又在段霈身上,所有事兒都巧合在一處,這樣的可能性有多大?”
九思抓了抓腦袋,“小人還是沒懂,難道馮夫人之死和那案子有關(guān)?可若是和那兇徒有關(guān),馮箏應(yīng)該報復(fù)那兇徒��?憑何會害段霈?”
“且還是那話,那血指印如何解釋呢,那指印一定是兇手所留,卻是分明比馮箏的指節(jié)更粗。”話趕話又回到了最無解處,這時九思不知想到什么,又聲若蚊蠅咕噥:“公子還沒出過差錯,若此番抓錯了人,那這回公子可沒法……”
姜離亦是焦灼,甚至看起自己的手來,血指印……怎么會有一個和馮箏極不相干的血指��?
第126章
我明白了!
“查去歲株陽虐殺案�!�
裴晏大步流星走入東院,
開口便是這般吩咐,九思忙道:“趙一銘和齊大人已到了,但我們的人今晨去往株陽,最早也得天黑時分才回來。”
姜離聞聲而出,
二人目光交匯,
裴晏道:“馮箏堅稱與段霈是兄弟情誼,
但問到他夫人之事,他卻明顯避而不談�!�
隨著話音,趙一銘和另一中年錦衣男子緊隨而出,
正是長安令齊胤,齊胤拱了拱手,“世子,段世子的事怎么忽然扯到了株陽那案子上?”
裴晏抬手做請,
“齊大人入內(nèi)說話�!�
此刻已是申時過半,金烏西垂,映得值房內(nèi)明輝滿室,
待幾人返身進(jìn)門,
裴晏道:“那案子卷宗可都帶來了?”
齊胤一招手,
身邊衙差立刻捧上兩大卷卷宗。
待裴晏接在手中,
齊胤道:“這案子其實并不復(fù)雜,
兇徒是個在碼頭上接活兒的雜工,
早年行竊為生,蹲過兩年大牢,
出來后一直在碼頭上做苦工,大抵賺不得多少銀錢,
他又起了偷盜的心思,其殺人緣故便是在碼頭上卸貨之時,
偷走了株陽縣一綢緞商夫人的隨身玉佩,卻不想被抓個正著,丟了差事不說,還被痛打一頓受傷頗重,這便起了殺人越貨的報復(fù)心思。”
“當(dāng)時我們接到株陽縣衙的消息時,這人已經(jīng)謀害了三位年輕婦人,其中便有那位夫人,另二人衣著妝容、身段模樣都與那綢緞商夫人十分相像,但因偷竊之事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商戶家里早已忘記了此人,且兇徒會些拳腳功夫,行竊多年手腳十分利索,硬是沒抓住,當(dāng)時我們衙門抽不出人手,便找來了金吾衛(wèi),段世子和趙都尉帶了兩路人馬去的株陽,后來便是半個月后,聽聞人抓住了,但在回長安的路上重傷不治了。”
裴晏一邊聽一邊看卷宗,這時趙一銘接著道:“當(dāng)時我?guī)Я耸窒缕甙巳�,段霈也帶了一路人馬,我們一起到株陽縣衙了解了具體情況,后來又兵分兩路去查訪幾位受害者的生平,我這邊走訪三日,從第三位朱姓受害者家屬證詞中找到了一個可疑之人,但同一時間,線索也到了段霈手中,他先一步派人布防”
說至此,趙一銘冷聲道:“這種事也不是頭一遭了,我也懶得再為他人做嫁衣裳,又帶著人回了長安再辦旁的差事,之后的事我不清楚,但最終把犯人帶回來之時,犯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尸體。”
裴晏道:“當(dāng)時馮箏在何處?”
“從長安出發(fā)的時候馮箏不在,后來到了株陽,馮箏出現(xiàn)了,聽說是送他的夫人回娘家了,我與他交情不算深,也未曾過多探問�!�
裴晏又道:“后來呢?馮箏何時回來的?”
趙一銘回憶片刻,“也是巧了,那案子結(jié)束的時候,馮箏沒有一同回來,聽說是他的夫人出了意外,是段霈帶著嫌犯尸體回來的,后來自然是結(jié)案定案論功行賞,似乎是半月之后,辦完了他夫人的喪禮人才回衙門。”
正說著話,九思在門口道:“公子,宋凡勝來了�!�
這宋凡勝正是當(dāng)初跟著段霈去株陽之人,除了馮箏,唯有他最得段霈信任,裴晏忙道:“讓他進(jìn)來”
很快宋凡勝一襲金吾衛(wèi)公服掀簾而入,待行完禮,裴晏問:“前次你們提到了株陽的案子,說那案子功勞最大的乃是馮箏,可否仔細(xì)說說?”
“當(dāng)初案發(fā)之后,我們趕到了株陽……”
宋凡勝開了個頭,瞟一眼趙一銘,面色惶恐地握緊了腰側(cè)佩劍,“那案子兇徒連續(xù)害了三位受害者,我們兵分兩路走訪死者家屬,后來……后來只剩下我們這一組人馬,又查訪了幾日后,我們得到線索,兇手作案很可能與三處地方有關(guān),一是株陽一條極有名的胭脂水粉街,二是株陽縣城里的一座花神廟,三是一處株陽縣城最大的首飾鋪子,這三處距離前三位受害者家宅不遠(yuǎn),距離案發(fā)地也不遠(yuǎn),且三地常有年輕婦人出入,于是我們又分了三組人馬各自蹲守……”
“為什么說那功勞是馮箏的呢,是因為當(dāng)時和世子分在一組的便是馮箏,蹲守前三日,我們都沒有線索,彼時我還提過異議,說這法子只怕不管用,連續(xù)生了三件慘案,株陽城內(nèi)的夫人小姐們都不敢出城了,兇手這時候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些地方?當(dāng)時我們雖然得了一幅畫像,可那畫像五官特征并不明顯……”
裴晏這時問:“如何得的畫像?”
宋凡勝道:“是第三位遇害的那家親屬,說自家夫人曾被一個怪異的中年男子尾隨,但被發(fā)現(xiàn)后,那人很快消失了,彼時有兩個侍婢看到了那人,但未看清長相,我們靠著他們的描述做了畫像,拿去給前兩位受害者看之時,她們家中親屬似也有模糊的印象,再加上案發(fā)現(xiàn)場和尸體上留下的些許痕跡,我們暫且鎖定了兇手的大概模樣,這才開始蹲守。”
見裴晏頷首,宋凡勝繼續(xù)道:“彼時我們不想蹲守時,馮箏曾站出來說他想到了好法子,但并未說什么法子,只讓我們不要打草驚蛇,按兵不動,后來到了第五日,馮箏和世子當(dāng)真鎖定了兇手,等我們得到消息時人已被捉了住,當(dāng)著眾人,馮箏只說世子料事如神,將那兇手抓了個現(xiàn)行,彼時我們已在株陽磨了十日,終于抓到人大家自然高興,且無論是誰捉住人,首功皆是世子,因此大家也不會細(xì)究”
裴晏凝聲道:“剛好抓了個現(xiàn)行?那后來人是如何逃脫的?”
宋凡勝先點頭,又道:“是在回長安的路上,段國公府在城外有一座熱泉莊子,當(dāng)時我們回來還有三四十里路,趕回來也必定后半夜了,于是世子說,大家辛苦了十來日,不若去莊子上發(fā)散發(fā)散睡一覺,第二日清晨啟程都趕得及,就在那天晚上,那兇徒被關(guān)在柴房內(nèi),不知從哪摸出來一把銹柴刀,割斷繩索逃了。”
齊膺聽得不知作何表情,趙一銘也不屑地撇了撇嘴。
裴晏又問:“此事你們瞞了下來,后來又是如何將人捉回來的?”
宋凡勝啞聲道:“還是馮箏和世子捉回來的,當(dāng)時人跑了,誰也不知逃往何方,我們又兵分幾路往不同方向追,這等亡命之徒,誰也難料往何處逃了,我們往各方官道走,因他在株陽有個落腳處,世子和馮箏便原路返回了株陽,待第三日我們回株陽匯合之時,便得知那兇徒已被抓住,但……但因拘捕傷人,已經(jīng)死了……”
裴晏一把將卷宗放在桌案上,“當(dāng)時在株陽就已死了?!”
宋凡勝耷拉著肩膀應(yīng)是,“此人拘捕傷人,還令馮箏受了傷,那兇徒身上被刺了三劍,還有些外傷,人已死透了,停放在株陽義莊內(nèi),本來此人就死不足惜,我們也不會追究什么,世子又一番交代,大家也不敢亂說,便帶著尸體回來了�!�
這內(nèi)情與卷宗上所寫出入不小,但因死者罪大惡極,倒也不顯多大過錯,但裴晏這時問:“馮箏當(dāng)時并沒有跟回來?”
宋凡勝重重點頭,“他夫人出了意外,就在我們辦差的那幾日,他夫人在株陽老家,聽說是為了祭祖,但就在當(dāng)時前兩日,她夫人乘著馬車去附近的山上寺廟上香,結(jié)果半道馬車出了意外,跌在了山溝之中,車毀人亡了�!�
裴晏緊聲問:“具體是哪日出事?”
宋凡勝仔細(xì)想了想,“我們是初八到的株陽,抓到兇徒是十九,他逃跑是在二十晚上,我們再回株陽已是二十三了,當(dāng)時那犯人已死了,我們又在株陽歇了一日,就在當(dāng)天晚上,他夫人家里來報信說出事了,他一走就沒回來,后來他派人往衙門告了假,我們這才知道他夫人出了意外,說他夫人上山是二十一,那天傍晚時分馬車翻下去的,一個駕車小廝還有一個婢女都受了傷,二人昏迷許久,醒過來已經(jīng)天黑,當(dāng)時沒看到他夫人,二人艱難地回府上報信,他們府上立刻派人往半山上找,找了一天一夜,在二十三日白天才在更低洼的山坳里找到了他夫人的遺體,他夫人跌的太狠人都僵了……”
“二十一出事,何以二十三才找馮箏報信?”
宋凡勝道:“他夫人家里是株陽本地大族,女兒失蹤之后一開始不敢張揚,也不曾報官,而那兇徒的落腳之處在縣城之外,再加上他夫人家里不知他們又返回株陽了,這才耽誤了些功夫……”
聽至此,裴晏與姜離對視一眼,又問:“他夫人當(dāng)真是意外而亡?”
宋凡勝有些納悶,“不是意外還能是什么?聽說那婢女還摔斷了腿呢,當(dāng)時天寒地凍,下著小雪,差點兩個下人也活不下來,半月后馮箏回來,人都瘦了一圈,后面兩月當(dāng)差也不比從前盡心,足見是悲痛過度,但沒多久他升了半品,世子也十分器重他,如此才又振作起來。”
裴晏若有所思,姜離這時近前半步,“當(dāng)時段霈是如何抓到現(xiàn)行的?”
宋凡勝抓了抓腦袋道:“從那兇徒所言來看,應(yīng)是尾隨目標(biāo),將要下手之時被捉住,因我們押送的路上,他一直是看那位夫人長得像自己的遠(yuǎn)房表親之類的說辭,說他并無惡意,但其實我們在他落腳的村屋中找到了頗多與兇案有關(guān)的證據(jù),包括兇器,還叫了那三家親屬來指認(rèn)他,人證物證皆足,他之罪是板上釘釘�!�
姜離有些納罕,“尾隨目標(biāo)……可知尾隨何人?”
宋凡勝搖頭,“這個沒說,應(yīng)也是年輕婦人,我們抓到兇犯便罷,這些旁證的身份我們不記在案也是常有的,免的毀了旁人清譽。”
齊膺不禁道:“薛姑娘何以問此人?”
姜離搖了搖頭,又道:“后來那兇徒身死之時,馮箏除了受傷可還有何異樣?”
宋凡勝回憶一番,“有何異樣……非要說異樣,那便是我們當(dāng)時都松了口氣,想著總算能交差了,可他卻懨懨的,但他受了傷,又怎能開懷起來?”
“他傷在何處?”
“右臂,右臂被劃了兩道口子……”
姜離面做了然,一時不知再如何問下去,宋凡勝看看裴晏,再看看齊胤,表情愈發(fā)古怪道:“怎么了?世子的案子和這舊案有關(guān)?這不可能啊,那兇犯死在株陽,并且無親無故,唯一有些遠(yuǎn)親的人家也早就不和他往來了,當(dāng)日涉案之人中,更是不可能有人與此有關(guān),等等……莫不是大理寺在懷疑馮箏?”
宋凡勝也是官家子弟,見還問了馮箏夫人,慢慢也回過味兒來,他驚疑不定道:“但這怎么可能呢……”
話音剛落,馮驥從外快步而入,“大人,我們先走了一趟長安明家,明家在長安的宅子只留了幾個老仆,這幾個老仆事發(fā)時不在株陽,也說是他家小姐當(dāng)時是出了意外,而馮箏和他家姑娘的確是青梅竹馬,二人成婚后也算琴瑟和鳴,只是馮箏忙于公務(wù),遇到差事,二人聚少離多,馮員外郎的病也頗重,后我們又去馮家搜了一遍,沒搜出古怪,但把馮箏身邊的小廝馮仟和馮府的管家、車夫都帶了回來,都已關(guān)入地牢了�!�
裴晏聞言立刻起身,“現(xiàn)在就審”
齊膺見狀也站起身來,“我陪世子同去�!�
裴晏應(yīng)好,待齊膺起身而出,便走向姜離道:“時辰不早,此處簡陋,不若回府等消息,十安多半傍晚時分才能回來,若查明白了我便派人去薛府報信。”
姜離身份不便,不好跟去牢里,欲言又止一瞬道,“也好,我先回府。”
出順義門上了馬車,姜離神容仍是寒肅。
懷夕在旁道:“姑娘,若馮箏是兇手,難道真與他夫人有關(guān)?可聽起來他夫人似乎真是意外,且他夫人已經(jīng)死了一年了……”
見姜離心緒沉重,懷夕又口風(fēng)一轉(zhuǎn)開解道:“但姑娘安心吧,裴大人已派了人去往株陽,若能問清楚內(nèi)情,或許就有轉(zhuǎn)機(jī)�!�
姜離凝聲道:“但那血指印尚無解,若真讓裴晏抓錯了人……”
姜離一邊說一邊看自己指節(jié),懷夕眼珠兒一轉(zhuǎn)低聲道:“姑娘是怕您推演錯了,從而影響了裴大人的前程?”
姜離一愣,很快直起身子道:“馮箏本就是嫌疑者之一,就算抓入大牢審問也是按規(guī)矩辦事,哪會影響前程,何況,我實在不信如此巧合”
她篤定說完,又話鋒一轉(zhuǎn)道:“我只在想,此前裴晏說過可能是兩個人合作作案,現(xiàn)在似乎真有這般可能,否則這指印無法解釋,至于案子到底與明姑娘有無干系,就只能等十安回來了�!�
懷夕頷首,“天色不早了,應(yīng)該快了,姑娘放寬心�!�
懷夕雖安慰著,姜離眉頭卻仍未松開,待回薛府,主仆二人徑直回盈月樓而去,甫一進(jìn)門,吉祥便上來道:“姑娘,下午蓼汀院那邊送了消息來,說那膏丸夫人用的很好,芳嬤嬤讓您可以安心繼續(xù)送了。”
時入黃昏,天邊是潑墨般艷麗似火的晚霞,姜離緊繃的心弦微松,立刻道:“上次只送了三日的,趁著天還沒黑,我們?nèi)N房�!�
未做歇息,姜離換了一件輕便外袍又往廚房去,前次她已在廚房院熬制過藥膏,院內(nèi)一眾廚娘、幫廚她已熟悉,見她親力親為為簡嫻制藥,眾人心中都頗為動容,今日再要制藥,剛一進(jìn)院子,眾人便都圍了過來……
“大小姐來給夫人熬藥?”
“正好偏房的灶膛閑置著……”
“大小姐實在孝順……”
薛府的廚房院多是中年婦人,眾人七嘴八舌上來恭維,熱忱中透著討好,姜離一眼掃過去,不由道:“今日張大嫂怎么不在?”
張大嫂正是日前灌血腸濺得滿身是血的婦人,便有人道:“她昨日被火炭燙了腳,今日在修養(yǎng)�!�
藥材早有準(zhǔn)備,姜離挽袖分藥,驚訝道:“怎會被燙傷?可瞧大夫了?”
還是先前那人道:“您放心,和薛管家要了藥,已經(jīng)包上了,她啊,想單個茶爐給老爺送去,可誰知那茶爐把手不穩(wěn),一爐子火炭一下傾倒下來,幸而還是冬天穿的厚實,可就算這樣,腳背腳腕上也被燒了好幾個大血泡�!�
懷夕想著那等痛楚一陣齜牙咧嘴,姜離也聽得心驚,“燙傷可大可小,若晚些時候未見好,可讓她來找我瞧瞧�!�
眾人忙不迭應(yīng)下,起火的起火,點燈的點燈,待夜幕初臨時,藥材皆已開始熬制,而這時,只聽幾道“咚咚”聲蹦入房中,幾人轉(zhuǎn)頭一看,赫然就是張氏。
懷夕驚道:“張大嫂受傷了怎還過來了?”
張氏賠笑道:“一點兒小傷不礙事,聽聞大小姐在此,奴婢想著不能躲懶不是,看看有什么幫得上的……”
姜離目光落在她拄拐的手和虛點地的右腳上,“用了什么藥?可管用?”
張氏聞言拉起裙擺,“是薛管家給的草藥膏,說金貴得很呢,一定極有用,今日已經(jīng)好轉(zhuǎn)不少了,勞您掛心�!�
姜離一眼看過去,便見張氏腳腕上包著粗布條,布條邊緣滲出了一抹紫褐色,然而張氏不敢拿喬,很快將裙擺放了下來,紫褐色一閃而逝,姜離心知是草藥膏染色的緣故,但不知怎地,只覺那顏色頗有些熟悉,但使勁回想時,卻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時辰不早,姜離一邊應(yīng)著下人們的話,一邊專心制藥,待小半個時辰之后,方才將熬制好的藥膏封入玉瓶之中。
先將廚房善后,姜離又將藥膏送往蓼汀院,見到芳嬤嬤,問過簡嫻的病狀方才返回,此刻近二更天,給簡嫻的藥雖算穩(wěn)扎穩(wěn)打,但眼見大理寺還無消息,姜離一顆心又提了起來,“長恭一直沒進(jìn)內(nèi)院?”
懷夕道:“您放心吧,奴婢也盯著呢,沒有消息。”
“這個時辰了,十安該回來了”
“或許在株陽遇到了難處呢?”
懷夕話音剛落,前方不遠(yuǎn)處的回廊中,四個小廝抬著兩張紫檀木供桌往西面來,眼看著擋了路,四人忙調(diào)換縱向,一前一后地給她讓路。
擦肩而過之時,姜離余光往那兩張供桌上掃了一眼,如今年已經(jīng)算過完了,這兩張供桌上印痕未除,明顯是從祠堂中撤出來的,起先姜離不覺有他,然而剛走出兩步,姜離腳步猛地一頓,又迅速回頭看向那兩張供桌
見她面色陡變,懷夕嚇了一跳,“姑娘,怎么了?”
姜離眼瞳睜大,呼吸都急促起來,“血指印……明白了!我明白了�。�!”
第127章
揭破真相1
“……初五那夜,
小人跟著公子從衙門回來已是酉時二刻,當(dāng)時老爺臥病在床,公子梳洗一番先用晚膳,之后便去了老爺床前侍疾,
大抵亥時初刻,
公子親手侍候老爺喝晚上的藥,
又等到三更天,老爺沉沉睡下之后,公子才回了自己房中歇下……”
“是什么藥?熬藥的是誰?”
“是龍膽瀉肝湯的方子,
熬藥的是我們的管家安伯……”
“用的什么藥碗?喝完藥他們父子說了什么?仔仔細(xì)細(xì)道來�!�
“是一只青花碗,當(dāng)時老爺身上痛,公子也沒什么特別的事,便說起了當(dāng)日衙門之事,
又提了幾嘴長安城生的亂子,老爺知道秦大人府上的慘案,還問、還問秦大人家里的案子怎么樣了,
公子說兇手是秦家大公子……”
“他父親原話怎么說的?”
“老爺原話說‘從前還與這位秦大人有幾分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