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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武衛(wèi)的長刀拿開,姜離步入白玉高臺,她沿著繡紋滿布的紅艷黼黻一路走到祭壇之前,跪地行禮后,看向了萬壽樓正門以西,那戴著方相面具的六個祭師,再看向萬壽樓內(nèi),便見樓中富麗堂皇,也守著兩個朱袍祭師,而那十個釋迦摩尼弟子的金身塑像擺了一圈。

    景德帝站在檐下,“姜離,前一次你是為了伸冤,那這一次是為了什么?你剛才說無量道殘害了千千萬萬的百姓,此言何解?”

    這玉臺之上,文武百官與宗室眾人加起來百多人,所有人按位份列席,本是等景德帝登樓后,再一同歡宴的,卻不想忽然殺出個姜離來。

    那些在祭宮見過姜離英勇之行的也就罷了,其他人不知姜離何以如此大膽,望著她的目光或鄙薄或不快起來。

    姜離背脊筆挺,纖細的身量堅韌若竹,她揚聲問:“敢問陛下,陛下可知無量道從何而來?”

    她字字清脆,滿場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景德帝道:“自然知道�!�

    姜離便道:“陛下既知曉,那便知道當年的魔教是如何的殘害武林,不僅以各種邪道名目草菅人命,甚至還生過屠戮村鎮(zhèn)之行,而如今在長安作亂的無量道,發(fā)源江湖,起勢北齊,時隔多年又來長安為禍,他們最喜拉攏病患入道,借著病患們的絕望令其相信世上真有無量天尊,若要從頭開始說,那這一切,要從十四年前開始說起”

    景德帝未語,德王先意外道:“十四年前?”

    隊伍最前,宗室眾人與幾位公主居左,淑妃帶領的一眾后宮嬪妃居右,一聽此言,他們也都齊齊轉過身來看向她。

    姜離想到十四年前的沈家舊案,語聲蒼涼了些,“不錯,要從十四年前的洛河決堤案說起”

    “洛河決堤,是當年沈家的案子?”

    人群中,拱衛(wèi)司姚璋先敏銳地開了口,這么多年來,為父報仇是他的心魔,但凡有人提起當年的決堤案,他總是立刻上心三分。

    姜離看他一眼,道:“正是,當年的洛河決堤案死傷上萬人,朝中受牽連的官員更有近百之數(shù),經(jīng)過大理寺的調(diào)查,如今能確定為邪道之徒的有二。其一,是當年沈棟的直系下屬,亦算是他的學生工部主事徐星,其二,是當年沈棟貪污筑堤款案的人證,開元錢莊的賬房先生韓肅清”

    “徐星在蘄州任職之時患過心疾,而這韓煦清則患過消渴病,這兩種病都可危急性命,但后來,二人的病情都有過好轉,沈棟含冤而死之后,韓煦清則被無量道拋棄,臨死之前口喚‘無量天尊’,痛苦不已,這是他徒弟的親口證供�!�

    “無量道教義,以活祭生人為快,其道徒認為,死的人越多,他們便越會受那無量天尊護佑,除此之外,他們還會以年幼的,身患殘疾的女童男童活祭那無量天尊的守護兇獸,更會挑選非富即貴之人,活祭他們的無量天尊……十三年前,無量道在長安城布陣,活祭四名孩童,而他們祭祀無量天尊的人選,正是淮安郡王!”

    姜離條理分明,景德帝蹙眉問:“李煬?!他不是被白敬之治死的嗎?這案子半年之前才重審過,如今,又怎和無量道有了關系?”

    姜離深重一嘆,“陛下可知,這無量道七年一次大祭,臣女適才所言,不過是景德二十六年他們的惡行,待到了景德三十三年,他們利用登仙極樂樓炮制瘟疫,害死長安城數(shù)千人,依舊活祭童男童女,而此次,他們活祭那邪魔天尊的人選為皇太孫殿下�!�

    “你說什么?!”景德帝終于面色大變,“拿翊兒的性命活祭?”

    他這話說出,自己都冷嗤了一聲,“朕沒有聽錯吧,姜離,你此前冒著性命之險,為的是給你那位義父伸冤,說他是無辜的,說是李霂和李昀二人毒害了翊兒,這會兒,你又說是無量道害了翊兒的性命,那么兇手到底是誰?!”

    姜離定聲道:“是啊,這兩件大案,皆有罪魁禍首,在今日之前,臣女也不敢相信這前后相隔七年的案子,竟會是邪道所為,更有甚者,無量道每隔七年作亂一次,今年是景德四十年,正是他們第三次大祭之期!”

    景德帝聽得眉心一跳,姜離繼續(xù)道:“早在兩月前,長安城便有殘障孩童失蹤,大理寺和金吾衛(wèi)徹查下來,終于將這前前后后十四年的惡行全都串聯(lián)在了一起,而令這無量道在大周盤踞十多年不露蹤跡的,卻是一位道行高深的醫(yī)家淮安郡王之死,皇太孫之死,都出自此人之手�。 �

    景德帝驚疑難定,百官們私語紛紛,也很不明白。

    景德帝狹眸道:“一個醫(yī)家能有什么用處?淮安郡王和翊兒之死,如今都已經(jīng)找出了所有的幕后兇手,憑何又是一個醫(yī)家害了他們?!”

    姜離聞此,只嘲諷一笑:“是啊,臣女也未想到,一個醫(yī)家竟有如

    此之力,今歲無量道暴露,拱衛(wèi)司和三法司捉拿了不少邪道之徒,這些人十之八九皆為病患,而無量道以‘仙丹’‘圣水’賜給他們,這些‘圣物’,通常能令他們病情好轉,甚至救他們性命,由此一來,他們真的相信世上有天尊真神,從此忠心供奉”

    一旁淑妃驚愕道:“能治病的從來都只有醫(yī)藥,怎可能是天尊護佑?這意思是說,這些仙丹與圣水,本來就能治��?”

    景德帝將信將疑,“可世上能有這樣厲害的醫(yī)家?”

    姜離聽得苦澀起來,“陛下說的不錯,世上真有這樣之人,此人醫(yī)道極其精湛,入邪道的患病千奇百怪,但經(jīng)由他的手,哪怕不能救命,十之八九也都能好轉。這樣一個人,若在世間懸壺濟世,定能流芳百年,但最終,他選擇了淪落邪道,作惡多端。”

    “此前第一粒仙丹被找到時,大理寺裴大人便請我研判此人治病手法,可惜當時樣品太少,我無法看出此人行醫(yī)特征,直到近日落網(wǎng)的邪道徒越來越多,樣品也越來越多,我日夜研究他開的丹藥,終于,我發(fā)現(xiàn)了此人身份……”

    說到此處,姜離眼眶赤紅起來,“此人擅湯液與針灸,開方之時尤其強調(diào)辨病與辨證相合,更重六經(jīng)辨證,其針灸之術以六經(jīng)經(jīng)絡為重,神乎其神”

    景德帝疑道:“你如何看出這些?你認得此人?”

    姜離唇角緊抿,胸膛也劇烈起伏起來,“因他有許多獨特的行醫(yī)習慣,用藥也十分大膽,譬如胸痹輕癥時,主治里兼解表,最常用的方略便是四逆散中重用柴胡,其柴胡配伍比他人所用劑量重上三倍有余。又譬如治腎疾時,會尤其重用川牛膝活血化瘀,利水通淋,亦重用葛根取其升舉陽氣之功,利于積水排出。更譬如,治療肺積之疾時,他有一個三十六味藥的蜜膏方,尤其重用雞血藤、地龍、黃精、地骨皮四味,強滋陰活血之力�!�

    姜離語聲越來越激烈,頗有種字字泣血之感:“而他還有一項未成形之醫(yī)理,名喚‘逆順五體’,主意為布衣百姓與王公貴胄所食不同,身體發(fā)膚與氣血運行也大為不同,施針之術便當不同。其中最明顯的一條,乃道‘氣悍則針小而入淺,氣澀則針大而入深’,由此,他制出一種極細之針,專為王侯貴族所備”

    姜離所言詳細,所有人都好奇起來,而這時,姜離青白的面上忽然怒意洶涌,她厲聲道:“你教我,‘醫(yī)道不傳之秘在量’!我牢記你所言,這才將你的用藥配伍記得清清楚楚,已經(jīng)過了七年了,義父,我記得可還對嗎?!”

    姜離目眥欲裂,目光一轉,往萬壽樓西北方向看去。

    她怒目圓睜,視線死死地落在了一個朱袍祭師身上,但那幾個祭師都帶著赤紅可怖的方相面具,眾人根本不知她在看誰

    “你毀了容貌,變了身形,可你行醫(yī)與演舞的習慣不會變!尤其當你帶上面具之時,你的傷疤不再引人注目,那熟悉之感便愈發(fā)明確義父,你害的我好苦!你害的師父、害的兄長好苦!害的那魏氏的四十忠仆好苦!��!”

    姜離裂聲控訴,至最后一字,眼角淚珠簌簌而落。

    蕭碧君不敢置信道:“阿離,你說何人?你是說你義父還活著?!”

    李同塵也道:“毀了容貌的?難道是那個疤臉祭師?!”

    滿場皆是嘩然,德王看向那幾個祭師的位置,面色一變,立刻護在了景德帝身前,淑妃站在隊伍最前,也驚嚇地后退了兩步,那幾個祭師最知道姜離說的是何人,也紛紛退開了些,這一退,那唯一一個站在原地沒動之人便顯露了出來。

    “是他?他真是魏階?!”

    “但廣安伯怎么可能還活著!當年可是在朱雀門之前被斬首的!”

    “是啊,當年我還看過行刑啊!”

    人群中發(fā)出疑問,姜離凄聲道:“是啊,是當眾被斬首的,起初我不敢相信,就是因為當年我也親眼看的行刑……可、可如果當年的天牢獄丞梁天源也是邪道之徒呢?彼時魏氏一家人行刑之時,所有人都被折磨的不成樣子,我還記得,記得他披頭散發(fā)一動不動,直到人頭落地,我也沒看清他的臉。當年想來只覺得他受了太多折磨,如今再回想,才知這不過是他們替換魏階的障眼法罷了!”

    “來人,將此人拿下”

    章牧之反應迅速,立刻有四個禁軍武衛(wèi)圍了過去,四人抽刀而出,刀尖雪亮,直逼這祭師面門。

    直到這時,這朱袍祭師才緩緩摘下了方相面具。

    面具一落,他面上碗口大的疤痕格外觸目驚心,像是被火燒的,又像是被什么灼燙的,連眼睛鼻子都因疤痕變了位置,哪怕只是隨意一瞟,也令人覺得可怖之際。

    “咣鐺”一聲,他將面具落在地上,見滿場眾人皆看著自己,他像是放棄了抵抗之心,下一刻,下頜抬起,略顯佝僂的背脊緩緩挺直,前傾的脖頸也回到了原位,頓時,一個蒼老的祭師,眨眼間生出了儒雅俊挺之感。

    姜離眼瞳一顫,仿佛看到了從前那位溫文俊逸的太醫(yī)令。

    私語聲越來越響,李同塵直嚇得面白,“阿離,他這模樣,與從前的魏階沒有半分相像,就算看出醫(yī)方,只怕也不敢相信啊,你是如何確信的?”

    姜離慘然道:“當年出事之后,我被皇后娘娘所救,又一心一意為他伸冤,后來我入登仙極樂樓不明不白被推下火海,這些年我始終不明為何幕后之人會要我性命。”

    “到了今日,我總算想通了一切……當年師父已死,若說這世上還有誰能輕易看破他行醫(yī)習慣,那便只能是我了,我但凡有志為他伸冤,便一定會查舊事,那我便必須死。而那登仙極樂樓的東家一早便是邪道徒,每一年的花魁巡游都是他們的邪道之禮,他們把要活祭的孩子藏在花車之上,眾目睽睽之下行邪道之術,當年的瘟疫多半也出自他們之手,為了遮掩此事,他們能一把火燒了仙樓,為此,死再多人都不緊要�!�

    李同塵又不解道:“可淮安郡王和皇太孫又是怎么回事?謀害他們的另有其人啊�!�

    姜離死死盯著魏階,“淮安郡王是為白敬之所害,可是你們別忘了,白敬之給淮安郡王診病的醫(yī)方,是從何處得來?”

    蕭碧君立刻道:“我記得是他在廣安伯府偷的!”

    姜離頷首,“正是,若我猜得不錯,我這位義父,根本就是故意為之,他知道白敬之心中所求,故意將醫(yī)方丟在了白敬之眼皮底下,又給了白敬之機會偷醫(yī)方。后來白敬之治死了淮安郡王,而往后的這么多年,他一直在研究當年的藥方,因為他到死都沒想到自己中了魏階之計,他就是如此不顯山不露水的,完成了第一次天尊祭祀�!�

    姜離定然說完,場中已靜的鴉雀無聲,當初淮安郡王的案子鬧得滿城風雨,白敬之為此而死,肅王因此也沒了性命,可無人能想到,真正的幕后黑手,竟然一直掩藏在最后,從當年到今歲,直到此刻,才顯露出真身。

    “至于皇太孫,我猜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皇太孫中毒,那幾日施針,不過是逼得皇太孫毒發(fā)而亡,本來這一次也有其他人為他做替死鬼的,但可惜此番牽涉之人,要么是肅王,要么是太子,這二人比他勢力大,比他會籌謀,比他會遮掩,而那些同僚,更是為了自己脫身將所有罪責推在了他身上,他不過是個太醫(yī)令,一下成了眾矢之的,為了不暴露邪道之行,他竟咬牙承受這一切,連自己妻子孩子的性命都不顧”

    想到虞清苓和魏旸,姜離恨紅了眼,但她說完這些,魏階連神情都未變一下。

    見他這般麻木不仁,姜離心底的憤怒再也壓不住,她咬牙切齒,恨不能殺了他,“魏階!你有何話說?!為了邪道,你竟眼睜睜看著師父和兄長被斬首,我不算什么,可你如何對得起她們?!師父她少時便心悅于你,成婚后,她愛你敬你,伴你二十載!魏旸更是你的親兒子,你怎能如此狠心?怎能連她們都不顧?!”

    聽著姜離所言,所有人都驚恐地看向魏階,世間無情之人求名求利多無所不用其極,但什么樣的人,能為了虛無縹緲的邪道,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兒人頭落地?!

    眼前之人是魏階,卻又似乎不是魏階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姜離,啞聲道:“當年你逃出了火場,這便是你的造化,自在祭宮看到你回來了,我便想到了有今日”

    他語聲并無多少波瀾,幾句話說的十分虔誠平靜,又道:“既然如此,我認了便是,待我死后下了地獄,再向她們賠罪吧。”

    “就這般認了?!”

    “他莫不是邪道統(tǒng)領!”

    人群中驚語紛紛,姜離恨到極處,卻冷笑一聲,“你想就此認罪?!怎么,你還想像當年一樣保住那幕后之人讓她們繼續(xù)做惡嗎?當年犧牲妻兒家仆,如今犧牲你自己,你以為她們真能圖謀大業(yè)?!”

    姜離連聲喝問,不等魏階開口,又看向景德帝:“陛下,邪道所圖遠不止此,真正的邪道首領,也不可能只是一個大夫,景德二十六年與三十三年,他們或許還心存祈望,是的真的想求神。但到今歲,他們害死多人,已不止是為祭天神了,當年那樣大的案子,憑一個梁天源怎可能幫他徹底隱姓埋名?皇家祭師更非尋常人能當,這么多年下來,他們利用仙丹哄人入道,其中不乏非富即貴者,那幕后首領之人,又豈能是無名之輩?”

    景德帝沉聲道:“你是說,他還有位高權重的同謀?”

    見姜離如此,魏階平靜的面容終于生出波瀾,他想做點兒什么,可還未動作,冰冷的刀尖已架上了他的脖子,他咬緊牙關,呼吸也輕顫起來。

    姜離重重點頭,“陛下,太子謀逆,乃是身邊的常英慫恿,太子縱然早就有反心,但真正讓他走到這一步的,除了紫蘇的骸骨現(xiàn)身之外,這個常英作用并不小,而此人正是邪道中人,那么如果……連太子的謀逆都是邪道圖謀的一環(huán)呢?!”

    滿場震驚,姚璋難以置信道:“太子謀逆是為奪位,又怎會是邪道的一環(huán)?”

    姜離凜然道:“此前肅王被賜死,如今再有個太子謀逆,那陛下還能指望何人繼承大統(tǒng)?太子謀逆不僅沒有成功,還幫助一些人得利,他們手握兵權,美名遠揚,若這些人正是邪道首領,豈非一切都如他們所愿了?”

    “兵權?此番被陛下拔擢之人只有袁將軍啊�!�

    “若說誰得了美名,也只有他們幾個,最多加一個慶陽殿下”

    “可沒了肅王和太子,還有德王殿下啊,德王殿下也得利了�!�

    姜離定然道,“不錯,太子謀逆,看起來最大的受益之人確實是德王,我此前也一直想不明白,到底何人才是謀劃這一切的人,可就在剛才,我忽然明白了……根本不可能是德王殿下,因為那邪道之人,根本不可能讓陛下和德王殿下活多久�!�

    姜離目光往景德帝身后的一樓殿閣看去,離得這樣遠,她當然看不出任何異常。

    她心若油煎,忙話鋒一轉道:“陛下先沒了肅王,又沒了太子,若再沒了德王,那會是何人得利呢?”

    有人驚道:“陛下和德王出事,宣城郡王又是太子的血脈,皇室便沒有其他人了�!�

    又有一人道:“非要說的話,我們不是還有兩位公主嗎?”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將目光落在了慶陽公主和宜陽公主的身上,宜陽公主面色嚴峻,慶陽公主面上,竟出現(xiàn)了一種似笑非笑的嘲弄。

    她輕嗤著看向那第一個說話之人,道:“怎么回事,我們皇室的女兒,在帝位之前竟然連個人都算不上?”

    說完此言,她看著姜離道:“姜姑娘,連本宮都有些佩服你了,橫跨十四年的事被你說的栩栩如生就像真的一樣,你義父假死逃罪,你揭穿也就罷了,本宮和袁將軍可沒招你惹你,你如今證據(jù)全無,就憑一番臆想,就想說李霂謀逆與我們有關?”

    “德王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也不信他會生反心,袁將軍更是拼死救駕換來的功績,此前在祭宮,你讓我刮目相看,但眼下你胡言亂語,不會以為大家會信你吧?”

    慶陽公主優(yōu)哉游哉的,只有那雙嫵媚的眼睛透著兩分鋒利。

    姜離料到如此,便也一笑道:“好,公主殿下暫且不論,袁將軍的破綻,其實早就露出來了”

    她看向景德帝道:“陛下,您還記得白鷺書院的案子嗎?”

    景德帝眉峰動了動,姜離繼續(xù)道:“當時有四個學子在麟州書院虐殺了同窗,后來,這個同窗的父母追了過來,將他們一一殺死,而后查證得知,這四人之中領頭的乃是前戶部侍郎付宗源之子付懷瑾,但直到前幾日,袁將軍受封,其夫人也得了誥命入宮行宴,才對著淑妃娘娘道出了真相”

    淑妃站在景德帝身邊,驚道:“袁夫人?”

    姜離點頭,“袁夫人說,在付懷瑾和袁焱之間,袁焱才是最不馴的那個,且他仗著袁將軍對其偏愛,甚至敢出入袁將軍書房。當時大理寺去麟州當?shù)卣{(diào)查后,發(fā)現(xiàn)當?shù)馗緵]有什么邪神,那虐殺之說,根本是從邪道而來,那么,如果當初四個人之中,真正的帶頭之人是袁焱呢?那虐殺之法,是他見過袁將軍處的某些祭祀教義呢?”

    淑妃驚住,但還是道:“姜姑娘,這些只是你的推測�!�

    姜離嘆道:“只憑著一點,當然不夠指證,但我記得,當初袁將軍上白鷺山書院時,對案子十分配合,對所有事實也供認不諱,因他自己不愿大理寺深查下去。一旦深查,他府中與邪道有染之事便再也藏不��!而如果太子的謀反乃邪道謀劃的一環(huán),那便只有邪道中人才會提前知道太子要謀反,如此,當夜裴大人回長安調(diào)兵之時,袁將軍才能帶著神策軍等在半路,因為他們根本不可能看著太子反成,給太子一夜功夫,正正好把戲演足了,而謀逆死的那些將士,不過還是他們祭祀的一環(huán)罷了�!�

    隨著姜離所言,袁興武身邊也空了出來,眾人驚恐地看著他,所有人都還記得他以一當百之勇。

    袁興武正皺著眉頭盯著姜離,“姑娘是在說畫本故事嗎?我這樣做有什么好處?”

    姜離定然道,“好處還不明顯嗎?你如今替陛下掌兩支重兵,假以時日,你封侯拜相不在話下,當然,更緊要的是,若陛下和德王出事,憑你如今的威望,無論你想扶何人上位,朝中都不會輕易有反對之聲,而你若扶植日前抵擋叛軍的,英勇大義的慶陽公主,那滿朝文武就更沒有意見了”

    “荒謬!”慶陽公主也聽得冷笑起來,“你說這樣多,全靠你自己猜測臆想,可有一丁點兒真憑實據(jù)嗎?”

    “誰說沒有真憑實據(jù)?!”

    慶陽公主話音剛落,安禮門方向忽然傳來一道破空清聲。

    說話之人分明在很遠的地方,可那道聲音含著深厚的內(nèi)息,就像在眾人跟前說話似的,而下一刻,兩道人影自安禮門城墻方向飛縱而來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兩道身影便到了近前,又不知把什么往下一擲,“撲通”兩道重響之后,竟是兩個活人被扔了下來。

    姜離看著來人,窒悶的心口倏地一松。

    是裴晏和寧玨先后從天而落!

    裴晏一個縱身來到姜離身邊,而寧玨,則一腳踩在了砸下來的二人身上。

    他們闖城墻而來,形如刺客,驚得于世忠面色大變,大□□林衛(wèi)也紛紛拔刀,待看清是他們,眾人才大松一口氣。

    裴晏拱手行禮,“微臣拜見陛下,讓陛下受驚了,非常之時行非常之策,為了趕時辰,請陛下恕罪”

    二人這般出現(xiàn),景德帝也嚇了一跳,他不滿地看著他們,“地上是何人?!”

    寧玨狠踢了地上人兩腳,這二人痛呼著爬跪起來。

    看清二人面目,慶陽公主和駙馬寧爍神色一緊。

    “怎么是你們?”宜陽公主萬分驚訝,又稟道:“父皇,這是慶陽姐姐府上的兩位管事,覃永益與茍鵬程,寧玨,你們這是”

    見此陣仗,這二人已嚇得肝膽俱裂,覃永毅哭訴道:“陛下!請陛下恕罪,是公主殿下讓我們干的,那兩個孩子沒死,我們下手慢,還沒死人�!�

    寧玨這時沉聲道:“陛下,我們趕到公主府時,偌大的公主府一片漆黑,但在公主修建的花樓之后,我們找到了正行活祭的四人,他們正在給兩個孩子喂食丹砂,若喂食完了便要活埋,如此草菅人命,正是邪道所為�!�

    在場之人,人人皆知慶陽公主愛花,特別在府中修建了三座花樓養(yǎng)花,但無人能想到,那花樓還能為活人祭祀作掩護。

    姜離疑問地看向裴晏,裴晏低聲道:“是阿彩姐妹,大抵見她們姐妹情深,他們竟想將兩人一同殺死,我已把人交給了虞姑娘,剩下三處已讓大理寺其他人去追查,應該都還來得及�!�

    已確定了一處,另外三處便十分好找了。

    姜離疑問道:“你何以直接趕了過去?”

    裴晏面色凝重道:“我回府見了母親,安排了些事,后來寧玨來府上,道你說萬壽樓會出事,我便猜到祭祀定同時開始,去救人后才趕來這里�!�

    此前慶陽公主鎮(zhèn)定地說姜離并無實證,但這兩人一來,慶陽公主為邪道之徒已算是板上釘釘,其悠哉的神色也終于生出裂痕,眨眼功夫,只有駙馬寧爍還在她身邊,而她和李策、袁興武幾人本來就站的近,眾人退開,這場面立刻變成了他們與所有人兵戎相對。

    李同塵被嚇了一跳,也退開不少,見李策原地不動,他著急地向李策使眼色,可李策不知在想什么,竟然當做沒看見一般。

    慶陽公主大抵沒想到裴晏幾人猜的這樣準,一旦被抓個正著,便真是沒有辯駁的余地了,她惱怒地盯著裴晏,忽然惻惻道:“鶴臣,其實你來的正好,你不應該站在那里,你應該站在我身邊來才對”

    慶陽公主話意親昵,聽得眾人驚異,下一刻,她又笑笑道:“你是你母親的兒子,你母親幫了我不少,如今,你如何能站在我的對立面呢?”

    裴晏的母親高陽郡主

    她幫了慶陽公主,她也是邪道之徒?!

    場中又是一片嘩然,姚璋和章牧之見狀,更齊齊圍到了景德帝身邊。

    姜離也驚愣了住,待看向裴晏,便見裴晏并無辯解之意,姜離眼珠兒轉了轉,一下明白過來,“你回府去找郡主娘娘,便是猜到了?”

    裴晏頷首,他此刻的神色格外凝重,但這凝重又頗有些不同,甚至有幾分決絕之色。

    姜離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堂堂郡主,裴國公府的主母,若與邪道有染,那裴氏該如何自處?裴晏又該如何自處?景德帝又如何看待裴氏?

    她憂心忡忡,一瞬間心中百轉千回,待看向裴晏,卻見裴晏十分安然,清幽的月華撒在他身上,那雙漆黑的眸子,此刻便似月輝一般皎潔坦蕩。

    見她看著自己,裴晏忽然道:“若從此刻起我不再是裴氏世子,你可會嫌我?”

    姜離大驚,“當然不會,你想做什么?”

    裴晏牽了牽唇,又低聲道:“好,你此前說你不喜歡長安,更想離開長安,那等今夜事了了,我們離開長安可好?”

    姜離驚疑難定,“當然好,可是你”

    裴晏深吸口氣,已是心中足矣。

    他看向慶陽公主,道:“公主不必威脅我,我母親已盡數(shù)對我坦白了,你從三年前開始,用我父親之死,用我外祖和外祖母之死引誘她,令她為你和袁興武搭橋,她并不知你們暗地里的種種邪道惡行,她日日吃齋念佛,縱然仇恨未泯,卻絕對不會加害無辜之人,又豈是你們這些邪魔歪道能相提并論?”

    裴晏色若冰雪,毫不掩飾地認了高陽郡主之錯。

    姜離面露恍然,慶陽公主則先是皺眉,繼而又嗤笑起來,“裴鶴臣,原來你還知道你父親死的冤枉?你也知道你外祖和外祖母死的不堪?當年昭親王不過是暗中保了一個反王之后,除此之外,并沒有多做什么,可就么一點兒不忍之過,換來的,卻是整個昭親王府不復存在,若非是你父親,連你母親只怕也活不下來。”

    她冷冷道:“你文武雙絕,人也聰敏,難道想不到你母親這些年來的痛苦嗎?連袁將軍都念著你祖父的恩情冒死一搏,你這個親外孫卻是如此不義不孝,你以為你效忠之人是個怎樣的明君不成?”

    慶陽公主唇槍舌劍,姜離下意識上前半步擋在裴晏身前,仿佛如此,慶陽公主指責的臟水便能少一些落在裴晏身上。

    “慶陽,你好大的膽子!”

    聽了半晌,景德帝終于確認姜離所言為真,他冷冷盯著慶陽,喝問道:“難道你真的想謀朝篡位嗎?你想害死朕和堯兒?你還有什么圖謀?!”

    慶陽公主看向景德帝,眨了眨眼,天真中又帶著挑釁,“父皇,有何不可?為何不可?你是想說兒臣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嗎?可俗語說父慈子孝,若父不慈,憑何要求子孝?”

    “你……”景德帝氣的眼前發(fā)黑,“你大逆不道,你竟敢”

    “我當然敢!”慶陽公主利聲應下,忽然問他,“你為何不告訴大家,你為什么要給太子哥哥上嘴籠之刑呢?”

    不等景德帝反應,慶陽公主笑的更嫵媚歡暢,“你是不是怕太子哥哥,用寧陽姐姐之死來威脅你,讓你不敢殺他��?”

    寧陽公主字字放肆,此言一出,更令滿場皆驚,便是淑妃和德王都愣了住。

    景德帝猛地狹眸,“來人,給朕拿下慶陽公主”

    “拿下我?”慶陽后退一步,她身邊的寧爍和袁興武一把抽出了腰間軟劍。

    有這二人擋在身前,慶陽媚眼輕瞇,但忽然,她怒目而視,一股子壓抑了多年的憤恨猛然爆發(fā)出來,“難道你怕大家知道寧陽姐姐是你害死的嗎?”

    “你利欲熏心,為了方寸之土讓寧陽姐姐背信棄義,竟逼死寧陽姐姐!你明知道是太子從中作梗,可你這昏君!你不僅饒了他,你還立他為儲��!”

    一瞬間,嫵媚從她臉上褪得干干凈凈,眾人這才發(fā)覺,原來只要冷下臉來,慶陽公主眉宇之間竟頗有種英武之氣,只是從前的她太愛笑了,嬌俏的笑、嫵媚的笑,她的一切野心與憤怒,全都掩藏在了屬于女子的,討好的笑顏里。

    隨著她話落,羽林衛(wèi)們撲了上去,景德帝氣的面皮緊繃,身形搖搖欲墜。

    一片兵戈相擊聲中,慶陽與李策動也不動,只寧爍和袁興武二人以一擋十,而這狹窄的,設滿了席案的白玉石高臺令禁軍們放不開手腳,竟這般堪堪僵持了住。

    淑妃本是扶著景德帝的,此刻忍不住道:“慶陽殿下,話不可以亂說,寧陽公主是陛下最喜愛的女兒,陛下怎可能容忍太子害死她呢?”

    慶陽冷笑起來,繼續(xù)道:“當年北上苦戰(zhàn),昭寧軍為傷寒所苦,短短七日便死了百多人,眼看著大周就要戰(zhàn)敗,是寧陽姐姐……寧陽姐姐獨自出關,向住在關外的古越族請求,請求他們?nèi)腙P給將士們醫(yī)治。”

    “那古越族生而擅醫(yī),見一國公主如此心誠,不忍見死不救,便答允了,古越族本就只剩下數(shù)百人,他們各個擅醫(yī),幾乎是全族出動,最終,治好了我們的數(shù)萬將士。姐姐她允諾了古越族許多利處,本想著戰(zhàn)勝之后令他們?nèi)腙P中過活,不必再忍受高山嚴寒,可萬萬沒想到,戰(zhàn)勝之后,李霂帶著國書北上時,竟然是古越族滅族之時!”

    慶陽死盯著景德帝,“我的這位父皇,你們的這位陛下,竟為了貪圖古越族那點兒部族領土,和他們傳說之中的巨富寶藏,竟給了李霂屠族的密令�。 �

    慶陽越說越是憤怒,至最終,滿臉戾氣道:“可是啊,可是寧陽姐姐是有情有義之人,她怎可能看著幫過自己的部族覆滅?”

    “她做不到,而那李霂等的便是這一刻!他派人埋伏在古越族部落外,不分敵我盡數(shù)斬殺,寧陽姐姐為了護古越族人,帶著自己的親衛(wèi)死戰(zhàn)。為了護那對領主夫妻,她們死戰(zhàn)不屈,甚至讓自己最忠心的親衛(wèi),棄自己而去,只為了帶著那領主夫妻剛生出的女兒逃命�!�

    “如果她真是武功絕世就好了,可她不是,她護不住那些古越族人,戰(zhàn)至最終,身邊護衛(wèi)盡數(shù)死去,連她自己,也身中十多箭吐血而亡……那是我們的長公主啊,年僅十五便代父出征的長公主啊,就那么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

    慶陽公主滿腔悲愴,又厲聲道:“父皇!你好狠的心!那是你最疼愛的女兒,可她的尸體被送回來之時,你看不到她身上那么多腐爛的傷口嗎?!她是大周最尊貴的長公主,可那么多華美的綾羅,也蓋不住那些駭人的傷口啊,這么多年,她的冤魂都不得安寧,父皇,你憑什么心安理得的坐享江山?!”

    慶陽公主聲聲啼血,淑妃明知她是錯的,卻聽得淚流滿面,她凄凄看著景德帝,“陛下,這、這一切是真的嗎……”

    “亂、亂臣賊子!根本不是這樣!是那古越族自己占據(jù)了天險之地,是他們先自己不愿離開族地的,你休要欲加之罪!寧陽是朕最愛的孩子,朕怎么可能不愛她?你這逆女,這不過是你鬧出這么多禍端的借口,你……”

    景德帝顫聲叱罵,身子也左搖右晃起來,淑妃一把將他扶住,關切的話卻再難出口,她只看向慶陽公主,道:“殿下,你害了那么多無辜的百姓,他們又是誰的女兒又是誰的父親?這不是你如此作惡多端的理由啊!”

    慶陽公主冷笑連連,“是這世道逼我的!逼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父親,只能去信那邪道天尊,逼我……逼我個個害死自己的兄長,只有他們都死了,死絕了,才有我的一丁點兒機會,如果我生來就有爭儲的權力,我又怎會走上今日這一步?!寧陽姐姐已經(jīng)夠厲害夠大義了,可她得到了什么?!父皇,你根本不配做我們的父親!”

    此言句句誅心,景德帝牙關咯咯作響,再也支撐不住地往身后倒去。

    淑妃和于世忠忙攙住他,便見他癱倒在地后,指尖依舊顫顫巍巍地指向慶陽,似乎有千萬句叱罵難出口,待看到李策站在慶陽近前之時,他又道:“李策,你、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此等亂臣賊子,你還不殺了她?!”

    滿場眾人早就迷惑李策為何不怕慶陽公主,只有姜離和裴晏一臉沉痛地看著他。

    李策看著景德帝,忽然問:“陛下,您還記得我父王嗎?”

    景德帝面色青白,眼底更有一瞬茫然,李策涼聲道:“我的父親啊,替您平三王之亂的父親,是如何死在了您的毒酒之下,您都不記得了嗎?”

    景德帝混濁的眸子圓瞪,李策又道:“我父親和當年的清河王是至交,他不過是對那些婦孺下不去手,便被您懷恨在心,就在他以為他一腔赤膽忠心,能成為您左膀右臂之時,您還是對他動了殺心”

    李策素來紈绔,嬉笑怒罵才是他,此刻他的神色卻格外蒼涼,“這便是您的帝王之心啊,在您的心里,天家沒有兄弟,沒有父子沒有父女,而那些被誤殺,被冤殺的朝官與百姓,他們每一個人都死在您簽發(fā)的御令之下……”

    他猝然一笑,“這難道不也是你為君不明嗎?”

    李同塵驚痛地看著他,“寄舟,你說這些做什么?你快過來”

    景德帝手背上青

    筋畢露,氣得神志都失了大半,他斷斷續(xù)續(xù)道:“來人!拿、拿下他們,不論死活,調(diào)箭手來,拿下他們他、還有他們,全是亂臣賊子!”

    景德帝怒到極點,甚至指向裴晏,“他母親,還有他母親”

    姜離面色大變,但裴晏聽見這話卻似乎并無意外,他一把抽出腰間佩劍,寒芒過處,映出他愈發(fā)冷冽的眉眼。

    “陛下,臣知道,臣的母親這些年一直心懷恨意,實在罪無可恕。既如此,請陛下褫奪她郡主封號,褫奪裴氏國公爵位”

    微微一頓,他又道:“母過子償,請陛下將臣貶為庶人,臣愿意帶著母親和祖父、祖母,永世不踏入長安城一步,請陛下允準。”

    景德帝一愣,“永不踏入長安一步?你……連你也……你可知朕對你寄予多大的期望!朕把你當做你父親一般,你離開長安,與叛朕何異?!”

    景德帝竟像真的傷心了,又道:“你、你母親有罪,你身為刑獄官,只需懲治你母親便是,朕、朕不興株連的,不會將你視為亂臣……”

    裴晏深深地看著蒼老的帝王,壓抑多年,他這一刻終于忍不住問:“若陛下真能做到,那臣想問問陛下,臣的父親當年何罪之有?”

    裴晏一頓,涼聲道:“今日之后陛下不會信臣,萬方之罪,臣白身以償,適才,臣的母親已離開長安,也請陛下念在裴氏世代忠良,準臣所請�!�

    一聽高陽郡主竟被裴晏私自送走了,景德帝唯一一點不忍也散的干干凈。

    “你、你好大的膽子,你怎敢?!你父親,你父親是自討苦吃,他本不用娶你母親的,是他自己不聽朕的話罷了……”

    景德帝怒意勃然,指著裴晏的手都顫抖起來,“若、若是你父親在此,他一定不敢對朕說這些!他一定不會背叛朕!”

    裴晏聽著,眼底生出痛色來

    “寧鳴而生,不默而死”

    “陛下,臣不是臣的父親�!�

    他握緊三尺長劍,一聲比一聲決然,“臣效忠陛下,難絕不會任陛下處置,如今邪道真相道盡,臣臨別之際,只一愿懇求陛下,若陛下還記得沈棟沈大人的治水之功,請您下詔為沈大人雪冤吧�!�

    微微一頓,他愴然道:“沈大人之子沈渡,早已死在和姚憲那場大戰(zhàn)之中,后來種種,不過是那場舊案中的遺孤,想為所有冤魂昭雪罷了,陛下一日不雪冤,便一日會有人前赴后繼為他們正名,陛下,公道自在人心,為了陛下身后之名,請陛下仁明�!�

    景德帝沒聽明白,站在旁的姚璋忽然色變。

    他緊緊盯著裴晏,又去打量他的身段與拿劍的姿態(tài),某一刻,他悚然道:“那一夜,在城南的是你?!沈渡若一早就死了,那后來江湖上的滄浪閣主是誰?長安城的人又是誰?”

    姚璋越想越篤定,想到這大半年來,竟日日與大理寺一同追查小魔教,他也怒從心頭起,“是你……只能是你,裴世子,你好大的膽子!”

    寧玨站在不遠處,驚得下巴快掉在地上,景德帝亦眼瞪如鈴,“什么?竟是你?!”

    一種更大的背叛之感襲上景德帝心頭,“你……原來你這些年一直在對朕陽奉陰違,裴晏,連你也要做亂臣賊子?!”

    看著裴晏手中長劍,他怒道:“你以為你武功高絕,便能走得脫嗎?!”

    不僅景德帝不想讓裴晏全身而退,姚璋更不能忍受裴晏戲耍他,他一把抽出腰間佩刀,咬牙道:“既然你代替了他,那就連殺父之仇,也一并替他還了吧!”

    見姚璋要提刀而上,看戲良久的慶陽公主笑了起來,“真是一場好戲啊,裴晏,算你還有兩分血性,父皇,連你最喜愛的小輩也不愿效忠于你,你好可憐啊,看看你身邊之人,淑妃,德王,她們哪一個知道你的真面目之后還能真心愛戴你孝敬你?”

    景德帝氣的面色青紫,但這話一出,他竟然真的去看淑妃和德王,這份猜忌大喇喇地浮現(xiàn)在他臉上,淑妃和德王一時不知所措。

    德王忙道:“慶陽,如今你已大勢已去,你休想挑撥離間”

    慶陽公主忽然看向景德帝身后,一笑道:“我的確算是大勢已去了,不過,你們也撈不到好,我便是死也得拉上幾個墊背的!”

    她說至此,面色猙獰起來,“還等什么?!”

    此言一出,景德帝身后,萬壽樓一樓大殿之中,那兩個侍立已久的朱袍祭師忽然動了,姜離站在裴晏身邊,驚聲道:“佛像里有古怪,快走!!”

    她的話音未落,兩道破空聲驟然響起,下一刻,只見兩支冷箭飛射而來,越過景德帝的頭頂,直直射入了大殿之中,箭鋒穿胸而過,兩個祭師的手還未碰到金佛身便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慶陽公主和袁興武面色大變,李策也震驚至極,他們看一眼冷箭來處,下一刻,慶陽公主喊道:“袁興武”

    此聲一落,那本來護著慶陽公主的袁興武面露兇光,竟朝著萬壽樓樓門而去。

    姜離喝道:“快阻止他!他們在樓里藏了伏火雷!!”

    滿場驚駭之聲,而幾乎是瞬間,裴晏飛身而上,姚璋反應過來,也立刻搶上前去。

    袁興武被攔住去路之時,又幾支冷箭飛貫而來,慶陽閃身躲避,但“嗤”的兩聲悶響,駙馬寧爍和李策都中箭倒在了地上。

    “駙馬”慶陽急喝一聲撲了上去。

    四周的羽林衛(wèi)見狀,紛紛沖了上來,沒了寧爍和袁興武,李策本就不會武,慶陽縱然會些刀劍之功,卻也雙拳難敵四手,不過片刻刀鋒架在了她脖頸上。

    寧爍注意力都在慶陽身上,此刻后背中箭,穿心而過,瞬間吐血不止。

    慶陽抱著寧爍,看看右肩中箭的李策,再看著袁興武也在裴晏和姚璋劍下步步后退,一時憤恨交加,難以置信地看著姜離,“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最后一步,我本來就差最后一步了”

    姜離滿是沉痛地看著李策,“這就是我為什么排除了德王的緣故”

    姜離言畢,轉而看向李同塵,“同塵,你幼時玩焰火生疹,乃是不服焰火中的硝石,那日你說你擺弄釋迦摩尼十大弟子佛像之后,頸上又生了疹子,我當時不覺什么,可就在今夜,我看到了此處燃放焰火,忽然想起你生疹子,一下令我想通了所有關竅!”

    姜離面色復雜地看向景德帝和德王,“適才說的不錯,太子謀逆,看起來最大的受益之人應是德王,可若今日德王殿下要與陛下一同登上萬壽樓,若他們登樓后,一樓的伏火雷引爆,屆時萬壽樓傾塌,陛下與德王葬身于此,那到時候得利之人,便只能是有寧陽公主之姿的慶陽殿下了,而近日巡防營抓到了不少太子余孽,屆時,只需將這一切推到那些余孽的頭上,這大周,便真的可以改朝換代了�!�

    姜離這一言,便等于揭開了所有謎團,而慶陽公主又恨又惱地瞪著她,“可恨!實在可恨!當年你為何沒有死在登仙極樂樓?!這一切全是因你而起,全被你毀了,最后一步,我就差這最后一步啊”

    章牧之早已沖入一樓佛殿之中,這時,他快步而出道:“啟稟陛下,啟稟娘娘,萬壽樓西北面的五座佛像之中藏有硝石,應是伏火雷無錯,其引火處就在阿難佛的身后,屬下們已經(jīng)將佛龕拆下來了。”

    樓外眾人聽得背脊發(fā)涼,一旦這樓中引爆,萬壽樓塌,除了樓中之人,樓下眾人不知內(nèi)情者,只怕也難逃脫。

    李同塵看著慶陽公主和李策,哭腔道:“殿下!你怎能走到這一步!寄舟!你也知情是不是?!這是你費盡心血建造的樓臺,你怎么忍心讓他塌了?!”

    這片刻之間,善戰(zhàn)的袁興武也敗在了裴晏劍下,他胸口中劍再難支撐,羽林衛(wèi)一哄而上,立刻將其制服。

    眼看著此刻是真的大勢已去,慶陽公主瘋狂地又哭又笑起來!

    “天不隨我!天不隨我啊”

    “皇后娘娘駕到”

    在慶陽公主的崩潰聲中,皇后儀駕款款而來,同來的還有千余北營禁軍,手持刀劍與長弓的禁軍將萬壽樓重重包圍,無論何人都插翅難飛。

    沒有人想到,已經(jīng)幽居二十年的蕭皇后,會在此刻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高臺入口的群臣散開來,蕭皇后由澤蘭扶著走了上來。

    淑妃殷切道:“娘娘!娘娘您怎么來了?”

    看了一眼氣到面龐發(fā)紫的景德帝,蕭皇后面無表情地看向慶陽幾人,她眼底生出兩分遺憾:“慶陽,何以至此�。俊�

    看到蕭皇后,慶陽公主更紅了眼睛,“母后,我們沒有忘記寧陽姐姐,這么多年了,我做不到像您一樣不爭不搶,我不平,我不甘啊!”

    蕭皇后神色復雜,“當年之事,你是如何知曉?”

    慶陽公主看向不遠處被挾制的魏階,道:“戰(zhàn)勝之后,魏階曾是北上軍醫(yī)之一,寧陽姐姐身邊親近之人失蹤的失蹤,死于非命的死于非命,一切真相,都是他告訴我的,當年,當年我得知邪道,起先并無起勢之意,可我怎么也沒想到,沒有人為寧陽姐姐伸冤!既然無人來掙這個公道,那邊我來掙,母后,我也不想害那么多人��!”

    蕭皇后蒼老的面上浮起幾分洞明,涼聲道:“慶陽,你記得寧陽,可何必用寧陽來掩飾自己的野心?已經(jīng)二十年了,寧陽生前最不喜兵戰(zhàn),最不愿看著無辜百姓枉死,你若真的敬愛她,為何偏偏做了這么多她最討厭的事?”

    慶陽公主本十分動容,蕭皇后這話一出,她面上悲痛滯住,神容也僵硬起來。

    蕭皇后緩緩看向四周,文武百官、宗室王公,今夜所有人都聚在這里了。

    她默了默,道:“先送陛下入殿中歇著,傳太醫(yī)來”

    景德帝氣的說不出話,只以手勢表達不滿。

    于世忠愣了愣,還是先緊著景德帝的身體要緊,眼看著景德帝被搬進了萬壽樓中,蕭皇后這才看向執(zhí)劍的裴晏,又看向裴晏身邊的姜離。

    事已至此,姜離道:“娘娘,當年救我的人就是裴晏�!�

    蕭皇后面露欣慰來,又看裴晏道:“當真想好了?”

    裴晏重重點頭,“娘娘,臣想好了。”

    蕭皇后有些不舍地看了姜離一眼,“那好,馬車就在安福門外,快去吧,一把年紀了,我也沒想到我還來收拾這樣的爛攤子�!�

    此言一出,姚璋不愿,“皇后娘娘,陛下不許裴世子離開”

    蕭皇后不容置疑道:“是本宮之令,陛下若要懲處,自有本宮來擔�!�

    姚璋滿眸不甘,但想到適才與裴晏也算同仇敵愾片刻,這份不甘又淡了一些。

    姜離紅了眼眶,“皇后娘娘”

    蕭皇后道:“本宮說過的,這宮里就是這樣,今晚又要死許多人了,你還是不要留在這里,走吧,再等一會兒,你們可就不一定能走得了了�!�

    姜離欲言又止,但景德帝的怒容猶在眼前,她不知能說什么。身旁裴晏抱拳行禮,而后一把牽住了她的手,他帶著姜離經(jīng)過眾人,下高臺直奔安福門去。

    裴晏大步流星,姜離也加快了腳步。

    她還沒有親眼看著魏階死,但可以想象,魏階離死已經(jīng)不遠了。

    她看一眼裴晏的側臉,滿是憤懣與飽經(jīng)痛楚的心,也在這攜手的片刻平靜了下來。

    重重宮殿被他們甩在身后,她想回頭,卻最終不曾回頭。

    她只問:“皇后娘娘能處置好一切嗎?陛下會不會怪她?”

    裴晏道,“皇后娘娘有她的應對之法�!�

    默了默,姜離再問:“皇后娘娘知道寧陽公主因何而死嗎?”

    這一次,裴晏長久的沉默,沒有回答。

    待二人到了安福門外,果然有一輛馬車等著。

    和公公在馬車旁道:“小人最后一次送姑娘出宮�!�

    姜離鼻頭微酸,與裴晏爬上馬車,長鞭急落,馬車很快跑動起來。

    車室之內(nèi),裴晏緊握著姜離的手,恍惚間,好似回到了七年前離開長安的那個雪夜。

    他道:“七年前離開長安時,我也這樣握著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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