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臧夏說:“好歹咱們宮里,錦衣玉食,吃喝不愁�!�
稚陵目送它們飛去,秋林中徹底寂靜下來,她輕聲道:“它們自己有自己的生活,未必就向往什么錦衣玉食呢�!�
稚陵失去了素日里逗弄的鳥兒,這兩日,承明殿里仿佛都靜了下來。臧夏見她悶悶不樂,連繡袍子都沒有心思,便費心費力搜羅了些宮中內(nèi)外的八卦,講給她聽。
說起那位素來勤勉的薛大人近兩日沒有來朝會,據(jù)說是不小心落水染了風(fēng)寒。
臧夏說:“沒想到薛侍郎官還是個旱鴨子。虧得那時候,晉陽侯府的周姑娘在場,指使自家鋪子里的伙計把薛侍郎給救上來了,還讓薛侍郎住在自家空院子養(yǎng)病,請了大夫,送了藥,還配了仆從幫著照顧。這薛侍郎原來是個臉皮薄的,經(jīng)過此事,說自己身子被周姑娘看到了,他要以身相許,——京里都傳遍了!”
泓綠笑出聲來。
稚陵想著上元佳節(jié)那會兒,聽見了周姑娘一直心儀薛侍郎的事情,這會兒心里也有些替周姑娘高興,輕輕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臧夏又說了其余幾樁八卦,但稚陵卻沒什么興致,只得嘆了口氣。
臧夏心想,娘娘這里悶悶不樂,昭鸞殿近日卻不知有什么好事,她每回碰到朝霞,朝霞都樂得合不攏嘴,不知道的還當(dāng)她撿到錢了。
然而問了朝霞幾次,朝霞也不說。
今日她又碰上了朝霞。
朝霞還是樂得不行,尾巴快翹到天上去了,臧夏忍不住再次問她到底撿了多少錢,竟然樂了近一個月,這嘴角都還平不下來。
朝霞沒說,但臧夏一激將,她實在憋不住,干干脆脆告訴她——她家昭儀娘娘,要封后了。
這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靂般劈下來。
臧夏回了承明殿里,見著還在繡袍子的稚陵,幾乎委屈含淚,癟著嘴淚眼汪汪:“娘娘,娘娘,程昭儀跟前的朝霞……”
稚陵聞言,頓下刺繡的手,抬眼向她一笑,溫柔問:“怎么了,朝霞欺負(fù)你了?”
臧夏欲言又止,啞了啞,泓綠在旁催著說:“臧夏,你凈吊人胃口!”
外頭秋風(fēng)吹雨,一陣淅淅瀝瀝聲,轉(zhuǎn)眼雨就大了起來。十月初冬,于上京城來說已經(jīng)很冷,下的雨亦是寒雨,估摸著再過個十天半月,便會下雪。
稚陵嗅到了秋雨的寒氣,抬眸往窗外看去,豎著的直窗欞將庭中秋景分割成一格一格,枯黃的草木葉子在蕭瑟寒雨中打著哆嗦。
庭中有一叢芭蕉,芭蕉葉在夏日時舒展得極開極大,但經(jīng)了好幾場雨后,便逐漸摧折斷落,腐爛消亡,這個時節(jié),雨打芭蕉,格外凄涼。
伴著這突然下起的雨,臧夏斷斷續(xù)續(xù)道:“娘娘,朝霞說,朝霞她說,程昭儀要封后了!”
稚陵頃刻睜大了眼睛:“什么?封后……?”
她僵了僵,勉強笑說:“朝霞怕是在跟你玩笑罷。”
不可能,不可能,她心里喃喃自念,眼前卻發(fā)起黑來,手掌撐住繡架,臧夏說:“千真萬確,是,是程昭儀親口跟朝霞說的,連日期都已定下,便是明年的二月十六行禮�!�
稚陵渾身發(fā)起冷來,打了個寒戰(zhàn),卻強撐住繡架站起,一言不發(fā)的,披上了石青大氅,直往殿外走。腳步一晃,嚇得泓綠和臧夏兩人臉色煞白,急忙攔她:“娘娘,娘娘去哪里?”
她不言,扶著門框,臉色蒼白,沒有血色,好久才搖了搖頭。
泓綠見狀,連忙扶著她緩緩?fù)刈撸碜右卉洠诹_漢榻上,目光微微失神,可搭在小案一角的素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忽然咳嗽起來,半彎著腰,抬手掩著,臉色更白。
泓綠斟酌著勸慰她:“娘娘,說不準(zhǔn)只是朝霞胡言亂語的,否則,怎么一點兒風(fēng)聲沒聽到?……”
臧夏一見稚陵這般反應(yīng),連忙也改口說:“對對,娘娘,大約都是朝霞那小蹄子胡說的,當(dāng)不得真!下回我見她,一定撕了她的嘴,叫她還胡說八道�!�
兩人心照不宣的,這一兩日沒再提起朝霞的話,可見娘娘魂不守舍,連繡袍子都沒有了興致。臧夏想著,那日娘娘大約是想去涵元殿見見陛下親自問他,不過巧了的是,陛下這兩日恰去了靈水關(guān)大營巡閱三軍,沒有回來。
娘娘已有九個月身孕,將近臨盆,臧夏想著,她的確魯莽了些,不該在娘娘跟前提起娘娘心里那個念想的。
雨下停了,十月初四,明媚日光照耀宮城,前往靈水關(guān)巡閱三軍的即墨潯回到宮中,對此行檢閱極為滿意。
鐘宴確是個將才,操練兵馬訓(xùn)練精銳很有一手,若此時揮師南下,再依照趙國眼線所提供的消息,趙國今冬必亂,那么,收復(fù)河山指日可待。
他回宮中,闔宮之人出來相迎。
稚陵也在其中。
她穿著一身淺碧色妝花緞裙,裙上繡著若隱若現(xiàn)的暗紋,外裹著石青色六合如意紋的氅衣,黑絨毛領(lǐng)圍在頸項間,烏發(fā)如云,簪釵簡易,明媚日光里,像一支亭亭的荷。
她笑意淺淺,烏濃的眼眸卻像有化不開的愁緒一樣。
即墨潯卻很是高興,叫旁人都散了,獨獨留她一并進(jìn)涵元殿,問了問她身子近況,順便探手碰了碰她隆起的肚子,心里想,她即將臨盆,他就要做父親了,越是這么想,越是高興。
他迫不及待。
他一路風(fēng)塵仆仆回宮,絲毫沒有耽擱,也花了足足兩日才回來,因此忙著先去沐浴更衣。
稚陵獨自在明光殿里,見周圍仆從沒有注意,抬手翻了十幾本折子,仔細(xì)讀了讀,都沒有看到她想知道的;等好容易翻到一本禮部的奏疏,剛要翻開,天邊卻忽然滾過一聲雷,嚇得她手里一顫,折子啪嗒落地。
她剛拾起,忽然掃見折子上的字,一時僵住,即墨潯卻不知幾時進(jìn)了殿來,恰從她的手中抽走了奏疏。
稚陵渾身冷汗直流,這時候垂著眼睛,只看得到他新?lián)Q上了銀色團(tuán)龍的緞袍,烏金履停在面前,離她一步之遙。
他不語,氣勢迫人,如山沉重,目光深了深,像在等她開口解釋,怎么擅自翻看奏折了。
稚陵牙關(guān)打著顫,背后冒著一重接著一重的冷汗,手指將淺碧色緞裙衣角攥得發(fā)皺,顫著開口問他:“陛下要封后了……?”
禮部官員上的折子寫得明明白白。
隨著剛剛那一聲炸雷,殿外似乎飄起了霏霏細(xì)雨,淅瀝瀝的。
即墨潯的挑起淡漠的眉眼,注視她垂著的眼睛,慢條斯理放下了折子,頓了頓才扶住她的肩說:“這件事,朕本打算過一陣再宣布,現(xiàn)在你提前知道了,……”
他話未說完,稚陵驀地抬起眼睛,嗓音微微沙啞,打斷他:“為什么?”
烏黑的眸,仿佛經(jīng)雨洗過般濕潤,卻透著一股不解和不甘。
即墨潯微微皺眉,似乎不滿她的反應(yīng)。他的決定從不容人置喙,遑論是跟人解釋,——何況她如此失禮——但他還是耐下性子,說道:“這個人選,朕深思熟慮過。一來,南征在即,西南邊防極為重要,若能籠絡(luò)西陽侯,他手中兵馬,可替朕防守西南,免被趙國偷襲�!�
稚陵仍然那么抬眼望著他。
他放柔了些聲音,續(xù)道:“二來,程繡個性雖驕縱,但為人直爽,并無太大野心,寬待下人。上回朕問過你認(rèn)為程繡如何,你夸她夸得天花亂墜,朕自然信你的眼光�!�
他說著,繞過她,淡淡在長案后的漆木圈椅里坐下,抬手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稚陵卻還是僵在原地,他便喚她:“稚陵,”他的手指輕輕在桌案上點了兩下,“既然你現(xiàn)在知道了,……宮中你跟朕最久,也一向替朕打理后宮,后妃里最有威望聲名。你帶頭擬一份‘請立書’,隨便贊美贊美她,說她足以承此重任,如此,也可讓他人信服——”
他自顧自說了半晌,卻不聞稚陵的聲息,抬眼望去,她仍舊僵硬筆立,這個角度,便能見她微垂的側(cè)臉,毫無血色,連那雙眸中,閃動著的光色,也宛若是暴雨打碎浮萍后的水光。
她靜了靜,視線微抬,和他的視線相撞。她嗓音沙啞,略帶哽咽:“陛下考慮人選時,可曾考慮過我……”她未等他作答,就繼續(xù)說道,“臣妾也想做皇后,做陛下的妻子�!�
那霎時,天外又滾過一道驚雷,淅瀝雨聲驟然變急,即墨潯收回視線,又抿了一口茶,他一語否定:“不行�!�
雨聲嘩然,冬雷震震,這個季節(jié)本不應(yīng)打雷,偏偏殿外雷聲轟鳴,仿佛近在跟前,猛地炸開。大雨瓢潑,殿中彌漫著說不上來的氣息,是那樣冷。
稚陵聞言,不死心地問,為什么?
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無數(shù)和他的過往,一幕一幕,這時卻令她苦澀不已,煩惱不已,痛苦不已。
他卻皺眉,沒有解答她的問題,另道:“朕意已決�!螞r,程夫人和程繡她們母女待你也很好,程繡很合適�!�
稚陵痛苦萬分,嘶啞叫道:“早知陛下是要封后,我死也不會、不會和她們多說半句話!——”
說罷,卻只見他深深蹙眉,淡眼瞥她,漆黑的長眼睛里幽深莫測,語聲幽幽:“稚陵,你向來體貼朕,今日怎么如此不懂事。”
稚陵只覺渾身都沒有了力氣,扶著桌案一角艱難站立,她的痛苦他不曾明白,也不愿去明白。她自知失態(tài),緊咬唇瓣,身上一陣一陣發(fā)冷,連呼吸都失去原本的節(jié)奏,斷斷續(xù)續(xù)。她竭力平靜下來,可是腦海里的畫面一幅接著一幅浮現(xiàn),現(xiàn)實與舊回憶交織在一起,和著雷雨聲,令人肝腸寸斷。
即墨潯大約見她難受,緩了語氣,讓步說:“……這樣吧,若你肯寫‘請立書’,朕封你為四妃之一的賢妃,可好?”
“賢……”她喃喃念道,忽然冷笑,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自言自語,“對,對,我竟忘了,歷來不止有‘賢后’,還有‘賢妃’來著�!�
“陛下難道要我看著你和別的女人大婚么?”嘶啞的聲音從喉嚨間發(fā)出來,像一支冷厲的箭,射中他心臟。
他終于忍不住,沉沉呼吸著,冷聲道:“……你狀態(tài)不好,朕不與你計較,過段時間,朕再去看你。你回去�!�
她冷笑著,目光逐漸寂寞而無望,轉(zhuǎn)看向他,也只是看向他,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冷雨蕭瑟,天色極暗沉,初冬的雨凄涼寒冷,梧桐葉紛紛被雨打落,滿地黃葉鋪陳,她踩過去,淋濕了鬢發(fā),水珠子一路流淌,澆得她渾身冰涼。
回承明殿后,便動了胎氣,躺在床上,卻睜著眼睛,失神地望著帳頂所繡的圖案。
太醫(yī)過來診了,叮囑她好好休息,萬萬不要大喜大悲,不要劇烈行動。她模模糊糊應(yīng)著,可只要心里想到即墨潯即將大婚,和別人——便心如刀絞,難以自抑。
若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賢妃”也就罷了。她一定會乖乖地聽他的話,寫什么“請立書”,便是讓她帶頭去給皇后請安,那都不算什么。
若她不曾喜歡他的話。
她翻了個身,面向床里面,好像這般,不必面對背后世界的一切風(fēng)雨。
倘使不曾有希望,便不會有絕望,即墨潯給她以希望,讓她誤以為,她也能成為他真正意義上的家人,能得到像她父親母親一般的親情,可她這時才恍然覺得,她和那個被厭棄的顧以晴沒什么兩樣。
……陛下的心是石頭做的,捂熱了,也會涼。
他有三千佳麗,六宮粉黛,美人如過江之鯽,她竟妄想她有所不同,得以憑借“愛意”取得皇后之位,委實荒謬。
過一陣子,他便有新的寵妃,舊人便如云煙俱散。
賢妃賢妃,難道只剩下一個“賢”了么?
她忽然想起了史書所記載的太.宗皇帝的賢妃——出身低微,年少服侍,誕育長子,恩寵一時。
可后來,太宗皇帝一屆一屆選秀,這位賢妃娘娘,便湮沒在粉黛之中,容顏老去,君恩不再。
她所誕下的長子聰明伶俐,本來有望繼承大統(tǒng),可太宗皇帝因?qū)檺坌碌膶欏�,將寵妃所生的不足�?shù)月的幺兒立為太子,至于從前用心培養(yǎng)的已經(jīng)成年的長子,便草草打發(fā)去了蠻荒封地,被人當(dāng)個笑話。
稚陵想起這樁史書中的舊事,忽然心尖酸澀,腹中孩子即將臨盆,難道她們母子,也要步上那般的后塵。
臧夏見帷帳里毫無動靜,不由擔(dān)心,端來娘娘最喜歡吃的青梅果子,小聲喚道:“娘娘,吃點蜜餞吧。”
她已曉得了涵元殿里發(fā)生什么,也曉得陛下要娘娘她寫一份“請立書”。
她跟泓綠雖然對程昭儀即將封后的事情很不忿,可卻也想得開,程昭儀家世好,性子也還行,長相也不必提,做皇后的話,的確很合適。
但見娘娘傷心不已,哪里又說得出勸她的話,只能默默的陪著。
稚陵的聲音悶悶傳來,“我不想吃,拿下去吧。”
臧夏嘆了口氣,將盤子輕放在床頭小幾上,勸慰道:“娘娘就算不為自己,為了小殿下,也要仔細(xì)身子……”她頓了頓,躊躇道:“娘娘算算月份也要生產(chǎn)了,這個時候,娘娘還是跟陛下服個軟,……”
稚陵靜了好久。
臧夏擔(dān)心的是,若是這檔口惹得陛下不高興,以后小殿下出生,為陛下不喜,日后娘娘她母子二人的日子該怎么過下去呢。
宮中最稀罕的就是帝王的偏寵,瞧瞧,近些時日娘娘她得寵,這宮里誰見了她不乖乖巴結(jié)著喚一聲“臧夏姐姐好”,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連娘娘那回半夜想吃寶方記的酥糖,陛下也給想方設(shè)法弄來了。
然而從昨日娘娘回來承明殿,陛下說讓娘娘自個兒冷靜冷靜,反省反省后,便不曾踏足承明殿。臧夏頗有搖搖欲墜之感,擔(dān)心不已,可娘娘又這樣……這樣傷心。
稚陵好半晌才輕輕說:“知道了�!�
她稍覺得好些,便起了身。她自然明白這個時間最不宜和即墨潯鬧不快,若牽連這孩子被他父親厭惡……會不會像從前的即墨潯一樣小小年紀(jì)就被先帝趕出上京城打發(fā)去封地,母子離分永無相見之日?
想到這里,她渾身冰冷,手也冰冷。窗外的雨下個不停,雷聲滾滾,電閃雷鳴。她鋪開了紙張,落筆時手卻一顫,不由自主地想,她這四年來,竭盡所能地討好逢迎他,便是希望日后過得不必太辛苦,可以擁有新的親情,——然而,如今,她的孩子未來是不是也要像她一樣,卑微討好他的父親。
那樣的生活太殘忍,毫無希望可言。
冬雷猛地炸開,手中的筆掉在地上�?杉垙埳先耘f空白,她——半個字也寫不出來。
這對她來說同樣太殘忍。
她想,若當(dāng)初沒有接受程夫人的示好就好了……或許他不會這么快下決定。她的確還是舍不得,舍不得別人對她的好。
可她又想,無論有沒有這一條,他要娶妻封后都是遲早的事,無關(guān)她的看法,因他也從未考慮過她。
好不容易才提筆寫了一行,便再寫不下去,伏在案上,聽著外頭的雨聲。她自輕自賤地想,他怎么也不來看她,是因為下雨么,她已經(jīng)努力說服自己了,能不能把那點兒稀薄的情愛再施舍給她?否則這樣的冬夜,太寂寥孤獨,也太冷太冷。
冷到她想喝酒取暖。
她叫所有人都出去,關(guān)上門,獨自在屋中燙起了酒。這時候,對著那些慘白的紙張,才終于可以寫出字來了。
即墨潯到承明殿來時,就聞到了濃重的酒味。正是半夜三更,寢殿卻光明如晝,殿門緊鎖,酒味便從那里飄出。
第045章
第
45
章
他幾乎沒見過她喝酒。
臧夏跟泓綠兩人在門邊,
面對黑云壓城之怒的帝王,分毫不敢抬頭,只聽他冷聲吩咐她們道:“開門�!�
臧夏低聲說:“回陛下,
殿門反鎖了……”
他沉沉呼吸幾下,叩門叫她:“稚陵!開門!給朕開門!”
不見有動靜。
他眉眼愈發(fā)的冷,
沉著臉,用力踢開殿門,
砰的一聲,殿門大開,
如晝的光明瀉出,滿地狼藉。
宮人們沒得吩咐,
不敢進(jìn)殿來,
臧夏怕叫人看承明殿的笑話,
忙地掩起門,
守在門邊。
即墨潯踏進(jìn)殿中,只見各色各樣的書本典籍散了滿地,
飄飄忽忽,仿佛一片雪白的汪洋。
長長的書案上醉趴著個人,手里杯盞殘酒流淌,
澆濕了她手邊正書寫的一張紙,四下里酒器凌亂,霽藍(lán)釉的酒壺已然在她腳下四分五裂,碎片和凌亂紙張之間,
鮮有立足之處。
地上還有許多個揉皺了的紙團(tuán)子。
至于稚陵——她已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呼吸輕而緩,像已睡去。
即墨潯蹙著眉頭,
臉色格外難看,瀕臨發(fā)怒的邊緣,讓人叫太醫(yī)過來。
他三步并兩步地走上前去,要撈她去床榻上睡,卻不想踏過酒器的碎片,尖銳碎裂的響聲叫她猛地驚醒抬頭,一雙烏濃漆黑的眸子向他懵懂看來。
燭光太艷,她面若桃花,眉梢眼角泛著艷麗紅暈,垂淚才涸,淚痕凝在面上,似一樹細(xì)雨中開得稠艷的花枝。
殷紅唇微微張開,可看他的眼神卻懵懂天真,喃喃叫他:“哥哥。……哥哥你回來了……”旋即喜上眉梢,彎起眼睛,盈盈如水:“我,我真想你�!�
這話瞬間讓即墨潯的腳步僵了一僵,伸出的手收了回來。
他并沒有應(yīng)她的話,只立在原處盯她,雙眼里情緒翻覆。
她直起背脊,那么期待地注視他,輕聲溫柔地說:“哥哥,你怎么不說話?”
他的臉色一變再變,終于沉聲道:“你一直把朕當(dāng)哥哥?”
她怔了半晌,像不解話中之意,好半晌,那雙烏濃眼里的期待盡皆消退,重新成了一片死寂的、沒有半分波瀾的潭。
她的肩膀緩緩塌下去,伏在案上,宛若受驚的小兔子蜷縮起來,兀自低語抽泣:“他們都死了,……”
只見她捂著臉,低低的抽噎聲從指縫里逸出,纖瘦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他注視她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大步上前,抱起她,安置到床榻上,其間,她漸漸止了聲息,似乎積攢的精氣神一下子耗得精光,連她掩面的胳膊也逐漸滑下,別無一絲力氣。
她這時本該沉穩(wěn)地睡過去。
稚陵的酒量,他一向知道,沾酒即醉,何況喝了這樣多。他自不能與醉了的她計較,鐵青著臉,心道,難道她就這樣看不開么?
昨日她走以后,他只想讓她冷靜冷靜,她倒好,在這兒喝起悶酒,難不成想用腹中的孩子要挾他么……他愈想愈煩惱,自己堂堂的皇帝,要為個女人心神不寧嗎?他手握生殺大權(quán),立誰為皇后還要看她的臉色嗎?
他怎么能跟他父皇一樣做個色令智昏的昏她難道不能體諒體諒他?就算做不了皇后,未來他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寵愛她,……那個名分到底有多重要?
還是說,她一直沒喜歡過他,只是想做皇后,才小心逢迎,百般討好?……
即墨潯注視她的睡顏,分明闔著眼睛,但細(xì)長蛾眉卻緊蹙著,眉間愁緒萬端,他抬手去撫,怎么都撫不平她眉頭。
頃刻他心里一晃,又在想,她不會真的,只把他當(dāng)成哥哥了罷�。�
他的臉色變了又變,心頭卻益發(fā)難受煩惱,說不上來的種種煩惱交織在一起,滿殿的酒味更讓他煩躁,他極想出殿門去透氣,只是腳步在聽到她酒醉呢喃時又猛地滯住。
她喃喃說:“不要,不要去……�!弊忠裟:伤牭眯睦镆幌�,大約她還是眷戀舍不得他的吧,叫他不要走。
他緩了緩臉色,坐在床沿,身為帝王之尊,頭一次伺候人脫了外衣和鞋襪,給她生疏地蓋被子,掖被角,……最后,他低聲在她耳邊說道:“稚陵,你認(rèn)個錯,再把‘請立書’寫好,朕答應(yīng)你的仍然都作數(shù)�!�
她像聽到了,聽清楚了,聽明白了,慢慢睜開了眼睛,卻不似剛剛一樣天真懵懂,而是無盡的死寂和哀傷,愣住許久,才垂下眼睛,笑了笑,輕輕地,低低地,極為平靜地說:“……哦,臣妾知錯了�!�
輕飄飄的,沒有什么分量,在他看來,不像真心話。他重又蹙了蹙眉,正想開口,她兀自淡淡道:“……快寫好了,快了,……”
稚陵遙遙一指,書案上攤開的紙頁,的確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字。他忽然就安下心來,既然她肯寫,那么,估摸著也看開了說服自己了,也許傷心一陣子,就會過去。
他想,她到底還是很明事理。
他把她的手臂塞回被子里,踱向書案,拿起那紙文書,一行行看去,甚覺滿意,只是……如她所言,還沒徹底寫完。他拿鎮(zhèn)紙鎮(zhèn)了,臉色緩和許多,卻見地上散落著許多紙團(tuán)。
即墨潯彎腰拾起地上的紙團(tuán),展開一瞧,只見寫了五六行字,卻洇濕了水漬,模糊了墨痕,沒寫下去。
他微微蹙眉,及他再揀了幾個紙團(tuán)來看,全是如出一轍,淚痕濡染,浸透紙頁墨字。
他心中一時復(fù)雜,重向她走去,見她還睜著水潤的黑眸,他抬手拭了拭她眼角痕跡,溫聲說:“朕知道委屈你了。朕過幾日便給你升位。”
她卻淡淡一笑,醉中不知所云,只腦子里想什么就說什么,溫柔似水道:“陛下是君,臣妾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區(qū)區(qū)一封文書呢?”
她笑了笑,但眉蹙得深,忽覺失言,聲音逐漸哽咽,“臣妾什么也不要,只望陛下好好待臣妾的孩子,勿叫它……”
叫它怎樣呢?她忽然也不知道了,只是覺得腦袋輕飄飄的,慢慢又睡過去了。
這番話讓即墨潯的臉色更加難看。
君臣?以往她從沒說這種話來譏諷他,她現(xiàn)在,她竟敢——他慍怒不已,心想,一定是他太過縱容她了,縱容得她越發(fā)不知饜足。
他幾乎咬著牙說:“不要?好,好,你不要,朕成全你�!�
其時雨聲蕭瑟,殿里人聲寂靜,浩蕩雨聲入耳,她已昏沉睡去,他再說了什么,她都沒有聽到。
太醫(yī)總算過來,迎面卻看陛下他臉色鐵青,拂袖而去。
再進(jìn)殿中,一片狼藉,宮人們小心翼翼收拾著。
臧夏哭得厲害,領(lǐng)著太醫(yī)進(jìn)殿去看娘娘,在旁抽噎不止,剛剛看陛下那么怒氣沖沖地離開,大抵又不高興了,娘娘可怎么辦吶!
太醫(yī)診了又診,末了嘆息著,說娘娘斷不應(yīng)喝酒,……
稚陵這夜卻難得睡了個好覺,仿佛把什么怨氣都發(fā)泄出來,累得沒了精神。醉中之事,沒有人告訴她,她也不怎么想知道。
只是依稀做了個夢,夢到從前,哥哥臨突圍求援那日,她叫他不要去,后來,預(yù)想中的死亡并未發(fā)生,她看到他平平安安,抖落一身殘雪回到了家里,好好站她面前。
算得上是個好夢。
酒醒以后,她卻恍然發(fā)現(xiàn),不過是自己做的美夢。而現(xiàn)實是那樣殘酷,白玉鎮(zhèn)紙還壓著她未寫完的“請立書”,讓她看到一次,便要心澀一次。
殿里已收拾得原模原樣,看不出有什么醉酒后她弄出的狼藉。只是少了一整套霽藍(lán)釉的酒器,不知去向。
太醫(yī)叮囑她要靜養(yǎng),萬萬不能再喝酒了。她一一應(yīng)著,異常平靜,臧夏和泓綠也在旁勸導(dǎo)她,想叫她看開些。
她們卻都不約而同地沒敢提起那天夜里,陛下來看她,走時卻臉色鐵青。但連著好幾日,陛下都不曾再來,叫臧夏更擔(dān)心了。
因此勸著娘娘,萬不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跟陛下過不去,忍一時,先把小殿下生出來,那時候母憑子貴,說不準(zhǔn)陛下改了心意?
盡管她們也都曉得,陛下哪里會輕易改換皇后的人選。那已是下知禮部的事,只等走了流程,籌備大婚,行冊封禮……。
但娘娘的日子總要過下去。
好在臧夏覺得自己勸得很有成效,比如她勸娘娘,雖然要靜養(yǎng),不如讓小廚房燉了銀耳百合羹,照舊給陛下送去,陛下一定會念起娘娘的好來。
娘娘竟然暢快地同意了,淡淡一笑說,你去吧,我放心。
臧夏想,這便是娘娘意欲修好的意思了。
她去小廚房讓人依法照做,提著食盒歡歡喜喜地去了涵元殿,回來后更歡喜了,說陛下問了問娘娘身子,一定還是在意娘娘的。
卻看娘娘神色仍然淡淡,笑了笑說,那就好。
她又似可惜般說道,只是文書尚未寫完,否則也讓你一并帶去。
臧夏連忙道:“娘娘,這般想就對了,陛下畢竟是天子,……”
她渾身憊懶,成日臥床不起,推拒了所有人的探望。
宮中上下誰不曉得,那日裴妃娘娘在涵元殿里,膽敢給陛下臉色看,還使性子甩袖離去。
許多人都在等著看她失寵的笑話。
自然,她們沒看到笑話,因為好東西還是流水一樣地淌進(jìn)承明殿。陛下雖不去探望她,可好東西卻少不了她,叫人失望。
臧夏聽了外頭風(fēng)聲,卻再不敢在稚陵跟前說起,直到娘娘忽然淡淡笑說,“近日天氣好,出去走走吧,說不定能碰到陛下呢�!�
她已然努力說服自己了。這幾日落下云端,萬般孤寂,她委實受不了了,況且……又到了她最難捱的冬天。
臧夏卻支支吾吾:“娘娘,再休養(yǎng)休養(yǎng)……”她唯恐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被娘娘聽到。娘娘她好容易想開,千萬不能再掉回死胡同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