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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何況,她近日覺得身體倍兒棒,若不趁此機會多玩幾天,下回說不準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直到三五日后,娘親跟她說,要領(lǐng)她去楚國公家做客,楚國公府的三房添了個姑娘,擺滿月宴。

    “娘,楚國公府跟咱們家沒什么交情罷?”去的路上,稚陵還一頭霧水,卻看娘親神色嚴肅,稚陵冒出個大膽的想法,難道爹爹他近日在朝廷不得意,要旁人的幫襯了?——雖說這一點兒不符合爹爹的形象,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為什么要去個陌生人家做客。

    周懷淑只笑了笑說:“楚國公府的世子夫人,……曾經(jīng)也是名動京城的美人呢。”

    說起美人,稚陵便來了勁,立即睜大了烏濃的眼眸,不過還是稍稍克制地說:“不信,定沒有娘親好看�!�

    楚國公乃是今上元光帝的小舅舅,世子蕭盛,則娶了表妹謝疏云。

    稚陵見到她時,不禁看得一愣,暗自打量著,這位夫人云鬢花顏,一身湖藍織金的錦衣,搭一條黑狐貍毛的披肩,眉眼上挑含笑,氣勢十足。

    如娘親所言,這位世子夫人,的的確確是位大美人。

    可等那位夫人見到她時,卻也微微一愣。

    世子夫人剛打發(fā)走了身邊幾個婆子丫鬟去忙,恰好無人在身側(cè),周懷淑見她這神情,霎時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由問:“世子夫人怎么了?”

    周懷淑早先就跟薛儼商議過,這京中見過裴皇后的人雖少,卻也不是沒有,好容易想起來,這位楚國公府世子夫人必然是見過她的,因此提心吊膽地帶了稚陵過來,想讓她瞧瞧看——到底像不像。

    倘使真的相像……那便要刻不容緩帶著稚陵遠離上京城了。

    謝疏云愣了好一會兒,嘴唇輕顫著,但極快斂去了神色,只如一貫時候笑起來,說:“沒什么。薛姑娘容色傾城,叫我也看得失神了�!�

    四下別無旁人,周懷淑才壓低了聲音問她那個問題,謝疏云袖中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卻想起三日前,宮中來人賞賜了些東西,以及那位黃門官帶來的元光帝的警告。

    她笑了笑,搖頭望著稚陵那張臉,說:“不像。”

    目光深深。

    周懷淑卻終于松了一口氣。

    至于回到府上,稚陵舊事重提說,想出門找魏姑娘去玩時,周懷淑也答應(yīng)下來了。

    她想,元光帝這十來年都是沒開花的鐵樹,斷不會因為一個漂亮小姑娘就開花了,他大約過幾日就忘了稚陵。

    稚陵面上仍做是克制收斂、知禮溫和的樣子來,不過心里歡呼一聲,已想好了接下來一個月的行程,要將上京城逛一個遍。

    然而,她的計劃,中道崩殂。

    因為二月十五那日,一個難得的晴日里,在梨花云云中,禁宮里黃門官捧著一卷圣旨到了她家里來,點她入宮。

    甫一聽到前半句,周懷淑差點暈過去,好險黃門官笑瞇瞇地續(xù)讀道,是入宮做太子伴讀。

    歷來做皇子伴讀的都是男孩子,何況太子殿下已經(jīng)十六歲了,陛下怎么這個時候想起此事來?

    稚陵聽后,呆了呆,問那黃門官:“只我一個人么?”

    黃門官才說,并不止她一個,還有魏大人家的姑娘,以及別的幾位公子,林林總總有十五人之多。

    稚陵訝然不已,這么多人陪太子殿下讀書?試想若是有這樣多人跟她一起讀書,她哪里還有心思讀書——

    像是怕他們多心,這黃門官又解釋了一句:“夫人放心。是陛下聽聞薛姑娘素有才名,又頗通音律,而殿下他擅長鼓琴,無人可鑒,覺得寂寞罷了,才宣召姑娘入宮做伴讀�!�

    周懷淑只覺得更放不下心了。

    好在這圣旨上頭有一句尤為重要,便是做這個伴讀,可得令牌,隨意出入宮門。

    薛儼甫一從衙門回家,曉得此事,望著那黃澄澄的圣旨,自是明白金口玉言哪里能朝令夕改,見自家夫人神色郁郁,寬慰她說:“太子殿下在弘德館讀書,并不在后宮中,況且殿下已經(jīng)受了荊州道道臺金印,單純讀書的日子,往后不會太多。我在宮里,也能看顧阿陵一二。”

    周懷淑的心只不上不下的吊著,嘆氣說:“咱們還是盡快再相看相看有無合適的人家,重新?lián)褚婚T親事�!�

    稚陵自己對此事沒有什么抗拒,也說不上高興,不過黃門官說做伴讀有諸多好處,譬如能去宮中藏書閣里讀到外頭沒有的孤本,單這一條,稚陵便覺得足夠了。

    饒是如此,她半夜三更忽然驚醒時,還是忍不住想,讓她入宮做太子伴讀,當真是黃門官說的那條理由么?

    不過有魏濃一起,她也沒有什么好擔心的。懷著這樣的思緒,她沉沉睡過去。

    如她所想,又并不全然如她所想,初入宮的半個月里,她和其余十四個人,的的確確只有一樁事情——在弘德館里陪太子殿下讀書。

    教授太子殿下的諸位老師里,多數(shù)都是她和旁人的爹爹,因此各人都可輪流在課上偷偷打瞌睡。

    自然,只有太子殿下不能打瞌睡,每日需全神貫注。

    稚陵倒疑心太子殿下因為上回錯認了她,十分尷尬,這些時日與她說話時,每每都低著眉垂著眼一副不肯多言的樣子,半個月沒說過十五句話。

    不過稚陵發(fā)現(xiàn)了,淡漠穩(wěn)重如太子殿下,原來在課堂上也會微微走神。那日是她爹爹在講授《左傳》,談及了鄭伯克段于鄢,以及武姜和鄭莊公的母子之情,她便瞧見他在走神。

    甚至目光隱隱約約瞧向了她這里。不過,她坐在臨窗處,想來他是在看窗外飛過的雀兒。時值二三月春光正好的時候,花樹繽紛盛開,館外綠意盎然,稚陵以為,實在沒法讓人專心致志。

    太子殿下雖不怎么和她說話,但和魏濃經(jīng)常說話。魏濃藏不住話,所以都告訴了她,比如今日太子殿下讓人準備的點心是蟹黃酥,明日是梅子餅,還有清涼飲子,問她要不要吃點。

    稚陵說要梅子餅。后來幾日,就一直都是梅子餅。

    稚陵說要綠豆湯。后來幾日,又全是綠豆湯。

    稚陵說每天都能猜到第二天是什么了,好沒意思。后來幾日,梅子餅、桂花糕、藕粉酥每天什么樣的都有了。

    一連半個月,稚陵都不曾在宮里遇見到元光帝,總算曉得了,旁人口中說他“深居簡出”,并非虛言。

    直到三月三的上巳節(jié)。

    第066章

    第

    66

    章

    三月三,

    上巳節(jié),水邊多麗人。

    稚陵前一日還問魏濃,明日出不出去玩,

    到沛水水濱踏青去。魏濃搖頭,表示太子殿下要苦讀,

    她就陪同他一起苦讀。

    稚陵干笑兩聲,托著腮說:“那我可自己去了�!�

    “你怎么去啊?”

    稚陵說:“坐馬車去。”

    魏濃:“……不用告?zhèn)假么?”

    稚陵笑瞇瞇地說:“那就拜托魏大小姐了。屆時若沒人問我,

    你也不要提,等人問起,

    你再說�!�

    魏濃探近了身子,低聲地說:“去踏青?只你一個人?那多無聊�。俊�

    稚陵老成地嘆氣:“老生常談的事情了。我娘讓我又去相看……”

    魏濃笑得前仰后合,

    不得不捂著肚子,

    末了問她:“薛姑娘,

    你難道沒有什么心上人么?”

    稚陵目光微垂,

    半晌,又抬起眼睛看著魏濃,

    湊近了問她:“心上人,是什么滋味呢?”

    魏濃吃了一驚:“你想到陸公子時,沒有什么特別的滋味嘛?”

    稚陵細白的手腕轉(zhuǎn)了轉(zhuǎn),

    腕上的紅珊瑚珠子在明媚春光中瑩瑩泛著光,她撥了撥珠子,說:“有�!皇俏铱傆X得,沒有詩中描繪的刻骨銘心而已。濃濃,

    你也是這樣么?”

    魏濃沉默了一會兒,托著腮說:“是不是你什么都不缺,

    便沒什么世俗的念頭了?”

    最后魏濃給她的建議是,相看時,

    相看一個讓她覺得刻骨銘心的——稚陵無言以對。

    因此,今日稚陵的座位上空空如也。

    魏濃到了弘德館里,照例笑盈盈地跟太子殿下他沒話找話地聊了半天,卻見太子殿下的目光四周逡巡了一番,欲言又止的,最后卻什么也沒問。

    魏濃倒覺得太子殿下有些坐立不安,太傅在上頭講了半天,他卻像在出神,挨過半個時辰左右,終于等到太傅他休息一會兒,便按捺不住問她道:“怎么不見薛姑娘?”

    魏濃心大,只當是太子殿下發(fā)現(xiàn)今日實在是踏青出游的好日子,借稚陵溜走這件事來發(fā)揮發(fā)揮,從而達到自己也能出去游玩的目的,于是裝作驚訝的樣子,告訴他:“�。∥揖雇苏f!薛姑娘去了沛水之濱踏青,還叮囑我?guī)退嬉蝗占賮碇�!�?br />
    即墨煌愣了愣:“踏青……”

    他又問魏濃怎么沒有一起去,魏濃說:“殿下若去,我也去。今日是上巳節(jié),踏青出游的好日子。”踏青出游,亦是未婚男女相會,互贈蘭草表心意的好日子。

    眼前這少年低聲重復了一遍,忽似想到什么,眉眼頃刻慌張起來,立即起身出了弘德館,魏濃追他不及,太子殿下身影消失在館外,留下一眾太子伴讀和正在喝水的太傅面面相覷。

    ——

    沛水之濱,早已有許多游人往來。水岸芳草接天,春日和煦風中,眾多麗人衣袂翩翩,稚陵抬手撥開帷帽的長紗,眺望一番,娘親在后頭說:“喏�!�

    說著,將一大把準備好的蘭草遞到她手心里,笑著說:“這沛水之濱,娘親打聽過了,歷來就是結(jié)緣的好去處。”

    稚陵訕訕一笑,聽著娘親的意思是,原來總是一個一個相看,效率低下,但沛水濱上巳節(jié)這一日,可以先廣撒網(wǎng),再精挑細選一番。

    稚陵抱著這一捧蘭草,娘親又說:“揀人多的地方去,可別獨自走得太遠了�!�

    稚陵重將帷帽的長紗放了下來,遮住臉。才走出五六步遠,只見這里有三四名藍衣士子臨水談笑。她們經(jīng)過時,卻又住了聲音,紛紛看過來。

    白藥在后頭悄悄說:“姑娘,你瞧那幾個怎么樣?”

    稚陵目不轉(zhuǎn)睛,淡淡說:“夸夸其談,神情夸張,要么嘩眾取寵,要么腹中空空�!�

    陽春則貼心地指了指另一邊五六個貴公子打扮的男子,低聲問:“姑娘,看看那邊——”

    稚陵瞧過去,目光極快收回,輕聲說:“紈绔子弟,目有倦色,言辭輕浮浪蕩,只怕都耽溺于酒色�!�

    她走了好半晌,折過身,撩開帷紗回頭望去,春風拂過,石榴紅的裙裾飄搖翩躚,似在風中起舞。束著腰的碧綠絲絳也糾糾纏纏地胡亂飄飛著,稚陵發(fā)現(xiàn)已走了很遠,搓了搓手里的蘭草,——然而蘭草一支也沒有送出去,同樣的,一支也沒有收到。

    陽春認為原因有二,第一,姑娘戴著帷帽,旁人不曉得姑娘容貌多好看,這樣短時間里,也無從得知姑娘的才學品行,遞蘭草的人便篩下去許多;第二,好不容易有來攀談的公子,問及姑娘的家世,姑娘說是京里開綢緞鋪子的——那些顯貴家的公子多數(shù)又很瞧不上商戶之女,于是再篩下去了許多。

    至于剩下來的小部分里,實在也沒有什么很好的——至少,全都比不上陸公子。

    姑娘從不會委屈自己,何況是婚姻大事,只能往上看,不能往下看,若要姑娘屈就,姑娘原話是:不如不嫁。

    陽春當然也不知,稚陵心里記掛魏濃那句話,叫她要找一個“刻骨銘心”的,即便退而求其次,也得有些心動,否則往后一生是多么無趣。

    稚陵曉得自己娘親當年倒追自己爹爹的事情,后來一次因緣際會,爹爹他明白了自己心意,兩人彼此締結(jié)良緣,相知相許十分恩愛,羨煞了無數(shù)人。

    然而她好像不曾有那般濃烈的感情。

    這時候,獨自立在水岸,她輕輕嘆息,倒是格外盼望陸承望能死而復生,快些回來了。

    她又沿著水濱走了走,背后忽然有誰叫她:“薛姑娘——”

    稚陵回過頭來,隔著帷紗,遠遠瞧見一道眼熟的身影,那人一身月白錦袍,玉冠烏發(fā),面若桃李,唇畔含著極溫和的笑意,離她近了,稚陵看清是誰,也笑了笑,說:“韓公子也來踏青?”

    韓衡身后還有許多他的好友,也逐漸向這里走來。待看到韓公子面前的女郎,溫柔知禮,亭亭玉立,石榴紅裙格外奪目,頓時眼前一亮,目光紛紛聚到此處來。

    稚陵目光微垂,看到韓衡手里也擎著一支蘭草,心中了然了。

    韓衡倒是微微詫異地望著稚陵手中一捧蘭草,“薛姑娘收到這樣多蘭草?……”他莞爾一笑,剛想將自己手里的也遞給她,只又遲疑著,卻見稚陵嘴角僵了僵,笑說:“韓公子誤會了,這都是我自己的�!�

    韓衡更詫異了。稚陵沒法兒仔細解釋原因,便打岔說:“韓公子是和朋友一起來的?”

    韓衡那欲伸又止的手將蘭草捏得緊了些,面上仍含著如沐春風的笑意,回過頭來跟稚陵介紹了一番他的朋友們,又邀請稚陵一道,嘗一嘗其中一位朋友自己釀的酒,他笑著遞來一只霽藍釉的酒盞:“秦掌柜釀酒的技藝爐火純青,不知薛姑娘喝不喝得慣嶺南那邊的酒。”

    稚陵嘗了一口,皺了皺眉,勉強喝下去后,嗆了好幾聲,嗆得臉色通紅,韓衡緊張不已,連忙問道:“……薛姑娘是不會喝酒么?”

    她捂著嘴,抬起眼睛,向韓衡歉意地笑了笑:“韓公子,實在抱歉,我確實不太會喝酒。多謝韓公子的款待�!�

    韓衡擔心道:“是韓某的不是,未問清薛姑娘的酒量便擅自做主請薛姑娘喝酒了……”他頓了頓,蹙著好看的眉,“我陪薛姑娘在水濱走走,吹吹風,散散步罷。”

    稚陵推辭不得,便與韓衡沿著沛水西南岸走了一段路,待走到了通月橋時,楊柳吹拂之中,稚陵便向他頷首微笑說:“韓公子,我好多了。韓公子若還有事,不必再陪我了�!�

    韓衡沒有強留,只是唇畔彎了個溫柔的弧度,眸若朗星,看向稚陵,終于將手中攥了一路的蘭草遞給了稚陵,溫聲笑說:“薛姑娘可否也給我一支?”

    他身周熏香淡淡,絲絲鉆入稚陵鼻腔里,稚陵愣了愣,抬起眼來,隔著帷紗同韓衡四目相對,后知后覺曉得了韓衡的意思。

    等她遞出一支蘭草,韓衡也已回身走遠后,稚陵才緩過神來,垂眼注視她唯一收到的這支蘭草,暗自想著:難道他……對自己有意思?

    她咬了咬唇瓣,陽春卻湊來笑嘻嘻地說:“姑娘總算有所收獲了!”

    稚陵點了點頭,卻不無嘆息:“只有一支�!�

    陽春覺得,若姑娘撩起帷紗,鐵定就不止收到一支蘭草了,可姑娘今日犯了倔,說什么也不肯摘。

    稚陵又抬起眼睛,向前一看,卻看到這通月橋再往前還有柳暗花明之地,便繼續(xù)沿著水岸向前走去。

    她其實還有些暈暈乎乎的,也不知道那個什么秦掌柜的酒,怎么這樣烈,只喝一口,也叫她……犯迷糊。

    旁邊幾個姑娘見她往那邊去,暗自疑惑著,再往那邊,就是禁河一帶,禁河流入西園,西園是皇家園林,因此西園外就有人把守著,……那位姑娘她莫非不知?怎么往那邊去了?

    尤其是,她們聽說,把守的人都很兇。

    稚陵初來乍到上京城,不過須臾一個月,更因為入宮做什么太子伴讀,規(guī)劃好的行程折減了大半,哪里曉得這里有什么禁忌。

    因此自顧自地,跟白藥和陽春兩人沿著楊柳岸走了一陣,卻見這邊一個鬼影子也沒有,遑論是適齡的青年。她見四下風景空曠,別無他人,迎面水風和煦,拂得帷紗亂舞,便打算往回走了。

    誰知陽春忽然叫道:“姑娘,快看,風箏!”

    風箏?稚陵循著陽春手指方向一瞧,只見碧藍的天幕上,高高掛著一只飛鳥形狀的風箏,正在風里肆意遨游,愈升愈高,卻也看得出,那風箏形狀十分好看,色彩鮮妍,栩栩如生。

    稚陵的目光立即被那風箏吸引了,心里只想:好漂亮的風箏……若能讓她也放一放就好了。

    她不由得連腳步都跟著那只風箏過去了。

    若單是一只風箏,她說不準要懷疑有誰別有居心;然而,偏偏等她生疑的時候,又看到別處還有好幾只漂亮風箏,各種形狀琳瑯滿目,飛滿天空,叫她心向往之。

    她又想,這樣漂亮的風箏,大約也是女孩子家的東西,若她尋過去,說不準能借人家的風箏一起玩——再不濟,還可以花一花她的財力……

    她實在被迷得舍不得挪開眼睛了,循著水岸棧道一路往前,不知走到了哪里,依稀看到了幽竹翠林掩映的殿宇樓閣,不由一愣。

    而那些斑斕漂亮的風箏……便是從這園子里飛出來的。

    她頓在這里,卻看沛水支流一條小河緩緩注入此園,園門不是尋常樣式,而是矗立石柱,邊設(shè)高墻,上寫“留虹觀彩”四字。

    別無其他看守的人,旁邊只有個老婦人躺在躺椅上,蓋著一柄蒲扇,聽到動靜,這才迷糊著醒來,問了稚陵她們是誰。

    稚陵躊躇著表示想進園中一觀,問了問園子主人是否方便,這位老婦人大約還在迷糊中,只說:“老婆子我進去問問主人罷�!�

    稚陵等在門口,心癢難耐,好容易等她蹣跚回來,笑呵呵的,說:“主人不在,大管家說準許姑娘進去,不過……姑娘身邊這兩位姑娘還是留在這兒為好。我們家主人……不喜太多生人。”

    稚陵一聽,倒猶豫起來,尋思著單自己一個人進去,是不是不太妙,——然而抬頭一看天上飛的漂亮風箏,尤其是中間那只最好看的綠色的飛鳥風箏,心覺畏首畏尾不是她的作風,便留下白藥和陽春在園門前,徑直踏進園里。

    她自個兒進來,沒有走多遠,移步換景,頗覺這園中景色雅致,水流入園,蕩開兩岸彼此對望,她走著走著,望著天上的風箏,卻總覺得好像自己怎么也追不上一樣,略顯奇怪。

    她一面仰頭看著風箏,一面偶爾注意腳下,沿著曲折水岸一路徐行,直到她險些撞上一株兩人合抱的老柳樹后,稚陵疑心是那酒勁兒還沒有過去,不得不撐了一把樹干。

    這時,她忽然在柳枝垂拂里,看到河水近岸有人。

    那是個男人,正在河中沐浴。

    稚陵倒抽一口涼氣,匆忙間只看到對方寬肩窄腰,背脊結(jié)實,傷痂交錯縱橫,頗顯兇狠氣質(zhì)。烏黑長發(fā)垂在肩背上,一條條一縷縷一片片,宛若懸瀑,十分惑人。

    她連忙背過身去,抱著自己手里一捧蘭草,出了一身汗。

    沒有猶豫,她恨不得插翅而飛,剛走出一步,就聽背后一聲冷喝:“誰!”旋即有嘩啦啦出水的聲音。

    嚇得她腳步一僵,躲在這顆兩人合抱的柳樹干后,不敢動了。

    第067章

    第

    67

    章

    稚陵甚至緊張得忘記了呼吸,

    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

    她腦子一片空白——長這么大,她雖然讀過很多圣賢書,

    也讀過很多圣賢書以外的雜書,然而從沒有讀過市面上那些世俗的春宮圖卷,

    更不必提親眼看到男子的身體。

    她捂著眼睛。剛剛那匆忙一眼,勁瘦的身軀背脊,

    那人潑墨般的長發(fā)……竟在眼前屢屢揮之不去了。

    稚陵臉頰驟燙,躲在楊柳樹后,

    被那聲冷喝又嚇得腿軟,僵著靠在樹干上,

    好容易緩了緩神,

    只盼那人沒有發(fā)現(xiàn)她,

    等聲音平靜些后,

    她再悄無聲息地離開,這樣,

    神不知鬼不覺,……

    沒人曉得是她。

    她聽到那一陣嘩啦水聲之后,的確沒有了動靜。

    至于那人喝問她是誰——她自然沒有應(yīng)他,

    等了好半晌,終于又像徹底恢復了平靜。她不敢確定那個男人有沒有離開,或者重新回了水里沐浴,便貓著腰,

    悄悄轉(zhuǎn)過臉來探了探身子看去。

    這么一眼,稚陵呼吸驟停。

    她恰好對上那男人漆黑的長眼睛。

    柳枝拂動,

    綠影參差,十來步距離,

    一眼就看到他赤裸著的精壯上身,頎長挺拔,寬肩窄腰,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多余的贅肉。烏發(fā)如瀑,發(fā)梢黏在身上,水痕濕漉漉的,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發(fā)梢尾一顆一顆滾落。

    他正將薄如蟬翼的素衣系在腰上,薄薄素衣恰好遮了兩條修長的腿。他緩緩步到河灘淺水處,薄衣的衣擺垂浸在水中,隨他腳步,劃破平靜的河水。他頓在水深剛浸沒到他膝蓋的位置,目光幽深,神情平靜地盯著稚陵。

    在這般明媚的春光中,饒是冰冷淡漠如元光帝,他這副近乎完美的身軀,也仿佛是觸目明亮、觸手柔膩的白瓷——倘使沒有胸前那道橫亙自脖頸到肋下的傷口,或者說,倘使那道傷口不在汩汩冒血的話。

    她看得愣住了,一時不知是該離開的好,還是該叫人過來幫忙的好。她甚至忘記捂著眼睛,望著那傷口冒血時,臉色頓時嚇得蒼白。

    她活了這十幾年,都沒見過這樣猙獰可怕的傷口,即使那回在洛陽,幫著太子殿下他包扎傷口時,雖然知道他是重傷,不過夜色深深,也不曾望清他的傷勢。

    現(xiàn)在,即墨潯那道傷口卻是大剌剌地暴露在陽光之中,讓她看得一清二楚。

    稚陵呆了一瞬,反應(yīng)過來之時,二話沒說,扭頭便要走,并想著,她還應(yīng)該快些去叫人來,他傷得看起來快要死了!

    毫無意外地,被即墨潯不緊不慢地叫住:“薛姑娘�!�

    稚陵冷不丁被他看穿想法,腳步生生釘在了原地,半回過頭,正見即墨潯漆黑的眼里映著明晃晃的日光,臉上的神情卻一變再變,末了,唇角微微一勾。

    只見他肌肉賁張的手臂上搭著一幅白紗,不急不緩地走上了岸。

    他絲毫沒顧上他每走一步時胸口那傷滲出的黑血來。那血一縷一縷淌下來,在他精壯的胸腹上,像一筆接著一筆在他身上勾勒出垂直的殷紅溪流。

    稚陵才硬著頭皮紅著臉開口:“……陛下?”

    即墨潯這個衣衫不整的樣子,比上回在沛雪園見到的還要美上幾分,身上又兼具成年男子特別的成熟氣質(zhì),比起剛剛在沛水之濱所見眾人,更富魅力——不過他赤著上身,毫無遮掩,稚陵委實沒法多看他幾眼,低垂下眼睛,連眼角余光都不敢亂看。

    稚陵這時候才想起,這園子的主人,不會就是即墨潯罷!怎么也沒什么禁廷侍衛(wèi)看守,只一位老婦人,害她以為只尋常人家,就這么直直進來了!

    若知是他的園子,她怎么也不會追著風箏進來看看。

    現(xiàn)在,風箏……說起風箏,她倒又抬眼逡巡一番,天穹上數(shù)只風箏仍自在遨游著。她暗想,雖面對這般緊迫的情勢,她竟依然不忘惦記著漂亮風箏……。

    收回目光之際,稚陵瞥見即墨潯他赤著雙腳,已走到了臨水處一尊略矮的太湖石旁坐下,正垂著眼睛,緩緩地鋪開了先前搭在臂彎的白紗,徑直將白紗布仔細貼在傷口處,一道接著一道纏緊。

    稚陵看他一聲不吭,不過眉頭微蹙著,神色十分專注。但是只要想一想,那樣多血,怎么可能不疼?她走也走不得,立在原地不知不覺愣愣看了半晌,愈看愈覺得疼。

    她干脆還是挪開目光,低頭將懷里這一捧快要蔫了吧唧的蘭草仔細翻看,打發(fā)時間。

    她以為即墨潯專心包扎他的傷口,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可沒想到,即使沒抬頭,他也察覺到了,兀地開口,嗓音低啞里含著一許玩味:“你剛剛見朕就走,是想叫人過來?”

    稚陵抿了抿唇瓣,遲疑著,輕輕點了點頭說是。

    春風拂過,水面波光粼粼,閃過烏黑的眼眸中,她亭亭立在楊柳枝下,石榴紅裙翻飛鼓動,復雜精致的金繡如意紋縷縷盈光,忽明忽滅。她今天妝容偏濃,使得原本就極好看的眉眼又添了幾籌濃麗,云鬢烏發(fā),插戴著各式貴重華麗的簪釵,鬢發(fā)間一支金步搖,嵌著鴿血寶石,紅得格外奪目。

    但都沒有她眉心那顆痣更顯艷麗。

    這個時候,她低著目光,不過,撥弄蘭草的動作還是暴露出來,此時她心中并不如表面上這樣云淡風輕泰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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