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今天是不是又沒人做飯?”我根據(jù)他的臉色推測道。
嚴(yán)初文沉默須臾,抬起頭來:“晚上我和你一道去看看摩川�!�
我一愣:“他止語呢看什么?”
“他歸他止語,我們歸我們探病,兩碼事�!闭f著嚴(yán)初文直起身就往外走,“我去看看能不能買到什么水果�!�
結(jié)果因為錯過了早上的集市,啥也沒買到,嚴(yán)初文索性將那天我給他的兩個蘋果、兩個土豆裝成一袋,晚上拎去了神廟。
這操作連我都覺得有點不要臉了,直言沒啥送要不就別送了吧,人摩川也不差這口吃的。
“禮輕情意重,心意到就行�!眹�(yán)初文嘿嘿一笑,那模樣跟他爸驚人的神似。
我們是吃完晚飯出門的,到神廟門口時,也才六點多,外頭院門敞著,主殿的燈也都亮著。走近了,能聽到里頭隱隱有說話的聲音。
我與嚴(yán)初文對視一眼,他先一步出聲示意:“摩川,我們來看你來了!”
殿內(nèi)一靜,我倆跨進(jìn)門里,一眼便看到了與摩川相對坐著的涅鵬。
“小老弟也來了��?”涅鵬本是和摩川一同坐在地上蒲團(tuán)上的,見我倆來了便要起來,“我正好事情也說完了,就不打擾你們同學(xué)相聚了,先走了,你們聊你們聊……”
兩人中間的矮幾上鋪著厚厚一刀白紙,紙上用毛筆工整地寫著一些字句,看來這就是摩川止語期間與其他人的主要溝通方式了。
“不用不用,涅鵬大哥你坐,一起坐……”嚴(yán)初文伸手制止涅鵬起身,說著自己抓了個蒲團(tuán)便坐下了。
我見此,也學(xué)著樣坐到摩川另一邊。
興許是有涅鵬在的關(guān)系,嚴(yán)初文將那袋探病蔬果直接放到一邊,都沒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
“我看看,聽柏胤說縫了有16針?不會留什么后遺癥吧?”嚴(yán)初文俯身扶著眼鏡腿仔仔細(xì)細(xì)看了摩川伸出來的那截胳膊,仿佛能透過包裹的紗布看到底下猙獰的傷口。
摩川搖搖頭,捋好袖子,提筆在一張嶄新的紙上寫上兩個字:“無礙�!�
他是用受傷的右手寫的,可能多少還是有些影響,筆畫之間不復(fù)平直,多了抖動的痕跡。
“黎央也不在,你一只手終歸不方便,要不要找個人來照顧你幾天?”嚴(yán)初文提議。
不知道為什么,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總覺得他眼睛往我這掃了一下,似有深意。
“是啊,洗澡換衣服啥的,一只手多不方便,我之前怎么沒想到�!蹦i一拍腦袋,主動請纓道,“頻伽,不然這幾天我留在廟里照顧您,您看怎么……”
“唉!涅鵬大哥你可是一村之長,平日里本來就公務(wù)繁忙的,怎么好麻煩你?”嚴(yán)初文說著看向我,“我看柏胤就很好。頻伽是為他受傷的,他留下來照顧頻伽也是合情合理。”
我一驚:“我?”
突然是突然了點,但……也不是不行?說到底,摩川確實是為我受傷的。
“我無所謂,你怎么看?”我視線轉(zhuǎn)向摩川,詢問他的意見。
“……”他擰著眉,沉默地提筆,字跡抖動地更厲害,一個“不”字才寫一半,筆就被嚴(yán)初文抽了去。
“你少用手吧,就這么說定了�!眹�(yán)初文將那支筆小心放回筆架上,笑道,“別犟啦,好不容易有這么次機會,你就盡情使喚柏胤吧。不然等他走了,下次再見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
涅鵬聽了哈哈大笑,沖嚴(yán)初文豎起大拇指:“你是真朋友�!�
像是真的將嚴(yán)初文的話聽進(jìn)去了,又或者實在盛情難卻,摩川這回沒再推辭,只是垂眼盯著紙上那寫到一半的“不”字,將這事默認(rèn)了下來。
涅鵬又坐了一會兒,看了眼時間,說自己真要走了,不然路太黑不好走。嚴(yán)初文見狀,也跟著起身要走。
雙手撐在身后地面上,我沖他倆擺擺手,沒有要跟著的意思。
“你倆放心走吧,這兒有我呢�!鞭D(zhuǎn)眼間,我就已經(jīng)很好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摩川撐著幾面起身,將兩人送到了大門口,過了會兒,他回到大殿,看了我一眼,重新跪坐在蒲團(tuán)上。
“這里不留宿夏人,睡覺,回去�!蔽抑е掳涂此稽c點在紙上寫下字句,嗤笑一聲,道,“知道了,不會臟了你的神廟的。”
我環(huán)顧四周,找著自己能干的活兒,見暖爐里柴火少了,看著是不夠燒一整晚的,便起身主動說要去柴房拿點木頭來。
摩川點了點頭,任我去了。
我打著手電,小心翼翼推開柴房的門,那木門比十幾年前更破了,還帶著令人牙酸的異響,讓人害怕它會不會隨時倒下。
手電打在墻上,一排排木柴整齊地堆在墻邊,我拿了一些抱在懷里,艱難地用手指夾著手機往回走。
好不容易回到大殿,摩川卻不見蹤影。
整個殿宇彌漫著一股木柴、酥油、熏香混雜在一起的古怪味道,我添完柴火,仰頭看了會兒巨大的鹿神像,開始到處搜尋摩川的身影。
第一次進(jìn)大殿時,黎央說過摩川日常待客、用飯都在這里,晚上休息就在邊上的小房間,所以我沒猶豫,直接就往那邊去了。
紅色的木門敞開著,垂落的珠簾后,不大的房間一覽無余。
做滿一整面墻,雕著精美花紋的衣柜;靠窗擺放,像榻又像沙發(fā)的單人床;書籍按從高到低排列的書柜;以及最讓我感到震驚的,角落里掛滿各種串珠和背云的掛衣架。
那琳瑯滿目的珠玉翡翠,不光是吸人眼球,連心都快要被吸過去了。
層祿人,層祿人……你們遇到我屬實是你們的福氣,但凡換個人,這一掛衣架的財富都足以讓其鋌而走險,殺人越貨。
不過很快,我便被房間中央另一樣?xùn)|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摩川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左手拿著件米色的翻毛睡衣,似乎正要換上。他背對著我,上半身的衣服堆在腰間,露出肌肉分明的肩背和一截半隱半露的窄腰。
昨天那根沾了血的青玉串珠已經(jīng)被他換下,此時戴的是一串鮮紅欲滴的珊瑚串珠,背后的背云也是用深紅色的線編了各種結(jié),嵌了白玉的。本該垂到更下面的長穗被衣袍夾住,不復(fù)往日規(guī)整,流蘇像血一樣散亂地流淌在他腰間,落在蒼白的肌膚上,艷得讓人眼花繚亂。
啊,層祿人,層祿人……我閉了閉眼,咬牙切齒地想著,你們都應(yīng)該他媽的感恩我不是個真正的瘋子。
第20章
你好好當(dāng)你的頻伽吧
掀開簾子,摩川聽到響動停下動作,回身看來。
我大大方方站在那兒,目光毫不遮掩:“要幫忙嗎?”
他想了一下,到底覺得一只手不方便,將衣服遞給了我。
我的視線游走在他的胸腹。這家伙,一天到晚待在神廟里到底怎么保持身材的?我一周兩次健身房都沒他練得大,難道這方面也有種族優(yōu)勢嗎?
胳膊穿過一只袖子,我挨近他,從他身后扯過衣服,指引著他穿過另一只袖子。
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彷如一股清泉,沖散了大殿內(nèi)曖昧混雜的濃香,讓人一下子都清爽了。
“這個要拿下來吧?”扣扣子前,我想將他戴的串珠取下來,才剛碰到,就被他一把握住了手,拿到一邊。
我會意退開:“知道了,不碰不碰�!�
他自己將串珠取下,就那么隨意地往床上一丟,過長的背云垂落下來,甚至打在了床架上,看得我心疼不已。
“你這些東西還是放放好吧,就這么放在外面……不大安全。”我望著不遠(yuǎn)處那一架閃耀,委婉提醒。
他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jìn)去,反正表情沒什么變化。
睡衣的扣子是盤扣,他一只手不太好系,仍然需要我代勞。等系完扣子,我自覺后退,他腰帶一抽,腰間那堆衣物便落了下來,堆在了地上。
跨出那堆衣物,他拿起床上一條同樣是米色的褲子,看著我朝門口抬抬下巴,意思不言而喻。
“不用我?guī)兔�?”我裝著糊涂。
他靜靜凝視著我,表情沒有半分松動。
我舉起雙手,向門口倒退:“行行行,那我走了,明天再來報道。”
我替他將外頭的院門關(guān)好,獨自回了研究院。
接下來的幾天,我如約報道,替他做些雜活。可能少了言語沖突,倒是相處越發(fā)和諧。
白天沒事就跟他下下棋,看他接待信眾,偶爾劈個柴,晚上給暖爐填滿柴火,等他洗完澡換完睡衣了再走。
極特殊的情況下,也會幫他接電話。
就像現(xiàn)在。
摩川的房間里有一臺電話,就在他房間的床頭柜上,款式是非常老的白色座機,不知道已經(jīng)用了多少年。
我跟摩川下了一整晚的棋,被打得潰不成軍,聽到電話鈴聲,忙不迭要去接:“走走走接電話去,這個點打座機一定是重要電話�!�
按下免提,我用一種標(biāo)準(zhǔn)的客服音說話:“喂?您好,請問找誰?”
對面的人好半天才開口,聲音十分年輕:“夏人?你是誰?我舅舅呢?”
舅舅?
“你是小鳶吧?”我很快猜到他的身份,“你舅舅在邊上呢,他在止語,說不了話,你有話就這么說吧,我替他傳達(dá)。”
“止語?”少年的嗓音已經(jīng)過了變聲期,就和他的名字一樣,從聲音都能聽出那股不羈勁兒,“為什么突然止語?”
我看了一旁的摩川一眼,他朝我搖了搖頭。我立馬心領(lǐng)神會,沒說他破戒的事,只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讓賀南鳶回來自己問他舅舅。
“那你是誰?這么晚了為什么在廟里?”得到一個答案,他又問出更多問題。
恍惚間,我有種此時此刻在被警察審訊的錯覺。
“我是你舅舅大學(xué)時的同學(xué),叫柏胤,按輩分你得叫我聲‘叔’,我們剛剛在下棋呢�!蔽倚Φ馈�
“大學(xué)同學(xué)……你跟嚴(yán)老師也認(rèn)識?”
“我跟嚴(yán)老師是發(fā)小�!�
那頭終于消停下來,似乎是陷入某種沉思中,沒再發(fā)問。
摩川忽然伸手過來,一下子按掉了通話,表情透著淡淡不耐。
“你干嘛?他還沒說完呢。”我驚訝地看向摩川。
他瞥了我一眼,雖然什么都沒說,但我在他臉上仿佛能讀到文字,那行字寫著:我管教我外甥,你少插嘴。
我坐在他床上,手肘撐在床頭扶手上,支著下巴:“行行行,我不插嘴,你有本事自己跟他說�!�
過了沒多會兒,電話再次響起,摩川按下免提鍵,對面還是賀南鳶。
“剛剛是你舅按的電話,跟我沒關(guān)系��!”我連忙撇清自己。
不過賀南鳶并沒有糾結(jié)方才是誰按掉的電話,甚至連提都沒有提,就像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我后天回來。」這次他轉(zhuǎn)換成了層祿語。
算算時間,應(yīng)該是要放寒假了。我反應(yīng)過來,他打電話回來可能就是要說這個的。
「嚴(yán)老師是好人,但不是所有夏人都是好人,你自己當(dāng)心些�!拐f完這句,賀南鳶主動掛斷了電話。
我:“……”
這小子?我就跟他統(tǒng)共電話里說了這么兩句話,他就覺得我不是好人了?他是不是對夏人有什么歧視?
我還在這邊無語著,摩川已經(jīng)打開衣柜,從里頭拿出換洗衣物,往屋外走去。
我立刻跟上去:“洗澡啊?要我給你洗頭不?”
一路跟到浴室外頭,還想再跟,“砰”地一聲,木門貼著我鼻子拍上了,直接用行動表示了婉拒。
我撓撓鼻尖,在院子里點燃一支煙抽起來。
棚葛的星空很美,沒有大城市的光污染,也沒有討厭的霧霾,深藍(lán)色的夜幕像一塊巨大的天鵝絨毛毯,閃爍的繁星猶如點綴其上的Type
l鉆石,純凈而奪目。
一開始懷念大城市的喧囂,不習(xí)慣這里靜,現(xiàn)在快走了,反倒有點不舍了。
人有時候真是賤,得不到的垂涎,擁有了又嫌棄。
一根煙抽完,我在外頭來回踱步,手腳都被凍得有些發(fā)麻,浴室的門才堪堪打開。
繚繞的霧氣噴薄而出,摩川從里頭探出一只手,朝我勾了勾。
這要是在古代話本里,深山老林,黑燈瞎火,從門里伸出一只這樣好看的手,往往非妖即魅。
而我,妥妥就是那倒霉路過的傻書生。
“來了!”我朝手心哈了口氣,往浴室走去。
摩川自己已經(jīng)穿好褲子,我一進(jìn)去,就把衣服遞了過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熟練了,替他穿上衣服后,從下往上一粒粒系好扣子,完了擰干毛巾把他還在滴水的頭發(fā)擦干,讓他不至于好了胳膊又患上偏頭痛。
霧氣氤氳的浴室里,有些悶,有些熱,我擦著摩川的頭發(fā),視線滑過他的眉眼,最終落在他的唇上。
棚葛的靜無聲蔓延到了這逼仄的浴室中,我盯住他泛著水色的唇,逐漸停下手上的動作。
“后天下午我就走了�!�
他一怔,與我對視半晌,薄唇微啟,似乎是想要說什么。我靜靜等待著,他卻到最后都沒有破他的止語,只是扯下頭上的毛巾,掠過我離開了浴室。
寒冷的夜風(fēng)席卷進(jìn)來,瞬間帶走了所有的溫暖。
我對著冷寂的浴室長嘆一口氣,關(guān)了燈,沒再進(jìn)主殿,在外面待了會兒,看殿里的燈都暗了,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隔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邊聽音樂邊劈柴,突然接到了趙辰元的電話。
“大忙人,什么時候一起出來吃個飯唄?”
我喘著粗氣,一斧頭劈下:“還有誰,你老婆?”
“那肯定是有她的�!壁w辰元聽我這邊動靜有點奇怪,忍不住問道,“你干嘛呢?我不會打擾你好事了吧?”
“什么好事?”一心二用導(dǎo)致我不能很精準(zhǔn)的明白他的話中話。
“還有什么好事?不就那點事兒嗎?你是不是跟蔣博書在一起?”說完,他發(fā)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笑聲。
劈柴這活兒對我來說本就是個全新的挑戰(zhàn),被他這一打岔,我一斧頭劈歪,一小塊木片照著臉就過來了。我只來得及下意識閉眼,隨后便感到了額角傳來一股尖銳的疼痛。
“操!”
我捂著額頭蹲下,而趙辰元還在電話那頭笑。
“不會真在一起吧?那這頓飯得你請哈,好歹沈靜也是你們媒人�!�
我和蔣博書的共同朋友,正是趙辰元的妻子——沈靜。蔣博書是他們公司的商務(wù)總監(jiān),而沈靜是財務(wù)總監(jiān),兩人屬于同事關(guān)系。
本來設(shè)計行業(yè)就是比較出GAY,我也沒多想,但現(xiàn)在聽趙辰元的意思,我和蔣博書相識的那場聚會,說不準(zhǔn)是沈靜故意想要撮合我們安排的相親局。
“劈柴呢大哥,而且我在山南,怎么跟他在一起?”我拄著斧子蹲在地上,打破趙辰元的幻想。
“山南?怎么突然跑這么遠(yuǎn)?”
“你不上網(wǎng)嗎?不知道我上熱搜了?”
“最近忙著沒日沒夜加班呢,你等等,我現(xiàn)在搜一下……”之后,他就開始發(fā)出一連串的驚嘆,不時夾雜兩聲“嘖嘖嘖”。
看完了,他總結(jié)道:“柏胤,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牛逼啊�!�
撿起地上散落的木柴,我抱著往柴房走去:“明天就回去了,你定好時間告訴我就行�!�
“好嘞!”
又聊了幾句彼此的近況,掛斷前,他再次提起蔣博書,說要是這個不行可以再給我介紹別的。
“……”將柴火一根根沿墻堆疊,我好笑道,“你是不是自己結(jié)婚了就看不得別人單身?”
“主要是你這也單身太久了,我記得你大學(xué)那會兒不這樣啊,連我都聽說了,你可是出了名的會玩�!壁w辰元頗為不可思議道。
將木柴全都擺好了,我撐在柴堆上,從鼻腔里重重呼出一口氣。
我到底玩誰了?在哪兒玩的?是不是娃娃臉對我懷恨在心到處造謠我?
目光隨意地一掃,忽地在對面墻上定住。
“你就當(dāng)我洗心革面了吧�!睙o心再跟趙辰元通話,我隨口敷衍了一句便掛斷了電話。
柴房又臟又亂,地上滿是稻草,角落里塞滿了各種廢棄的農(nóng)具和家具。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進(jìn)來,我都只會關(guān)注有柴火的那面墻,很少看其它地方。
也是今天湊巧了,在柴房多待了一會兒,看到了對面墻上模糊的痕跡。
移開擋路的破爛桌子,滿是污跡、布滿青苔的墻面上,是一個個淺白色的“正”字。摸著有微微的凹凸感,應(yīng)該是用銳器刻上去的。
這樣一間破敗的柴房里,誰會在這里刻“正”字?這些字又代表著什么呢?
我摘掉耳朵上的藍(lán)牙耳機,轉(zhuǎn)身沖出柴房,快步往大殿走去。
心里已經(jīng)有了個模糊的答案,但我還是想要親自證實。
來到大殿時,摩川正在接待信眾。那是對四十多歲的夫婦,因為小兒子最近身體有些不舒服,總是咳嗽不見好,特地來給孩子向山君祈求平安健康的。
我在旁邊默默聽著他們夸贊自己的孩子是如何如何可愛,如何如何懂事,腦海里卻不自覺浮現(xiàn)出11歲的摩川。
11歲的少年,本來也該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寶貝,卻因為被選為言官的繼任者,不得不遠(yuǎn)離親人,獨自在廟里修行。
老言官慈愛些也就罷了,偏偏古板又嚴(yán)苛,只要犯一點錯,就對他動輒打罵。柴房里那一個個“正”字,到底是多少次禁閉積累下來的?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由那個打不服的少年,終是長成了如今的模樣。他不再掙扎,不再不甘,一如他“父親”教導(dǎo)的那樣,履行著言官的職責(zé),日復(fù)一日。
我望向殿里那座巨大的鹿首人身像,這次不再從祂的眼里看到悲憫,只是無盡的冷漠。
頻伽傳達(dá)信徒的愿望,那頻伽的愿望又有誰來傳達(dá)呢?
中年夫婦待了有十幾分鐘才離開,他們走后,換我坐到摩川對面。
他視線一下落在我的額頭,微微蹙了蹙眉。我抬頭摸了摸那處,摸到一個鼓起來的腫塊,以及一點已經(jīng)干涸的血痂。
“哦,剛剛劈柴的時候不小心被飛起來的木片濺到了�!蔽医忉尩�。
他起身走進(jìn)自己屋子,過了會兒,拿了一瓶酒精棉球和一張創(chuàng)可貼出來。
雙手交叉撐在矮幾上,我乖乖仰著臉任他給我處理傷口。
“嘶,好痛!”酒精擦過傷處,只是很小的刺痛,我卻發(fā)出了夸張的痛呼。
摩川手一抖,立刻放輕了力道。
我享受著他的服務(wù),瞇著眼道:“我在柴房里發(fā)現(xiàn)了很多‘正’字……”
酒精棉球突兀地停在一個地方許久,過了會兒,摩川放下夾著棉球的鑷子,將桌上的創(chuàng)可貼遞給我。
“一畫代表一次禁閉,還是一天?”我拆開創(chuàng)可貼,小心遞給他。
他單手給我貼上,像是怕不牢固,貼完了左右還用力按了兩下。
我這回是真的吃疼:“哎呦,你輕點!”
他拿走垃圾和酒精棉球,再次進(jìn)了房間。
這態(tài)度,明擺著不想回答。
趁他沒回來,我翻找一陣,找到被放置在角落的圍棋套裝,打開取出里頭的兩盒棋子,再把棋盤展開擺到矮幾上。
等他回來,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一直下圍棋多無聊,這樣,咱們來一局五子棋吧。我要是贏了,你告訴我柴房里那‘正’字怎么回事�!�
他愣了愣,目光嫌棄地掃過棋盤,好像在說:“我為什么要陪你玩這么幼稚的游戲?”
“你要是贏了,我給你們這兒捐十萬塊怎么樣?”
鹿王廟接受信眾的香火供奉,也接受社會各界的捐贈。這些錢并非頻伽的私產(chǎn),都是由政府監(jiān)管,最后投入到厝巖崧的經(jīng)濟建設(shè)中的。
十萬塊,雖然對這個貧窮的地方來說是杯水車薪,但怎么也能修個十來米的路吧?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我拋下誘餌,只等摩川上勾。
他也果然咬勾了。
盤腿坐下,他抬抬下巴,示意我先走。
圍棋他是個中高手,但五子棋可就差遠(yuǎn)了。沒兩分鐘就被我逼到絕境,兩條線都連成了五子。
怕他惱羞成怒,我收斂著笑容,道:“愿賭服輸,說吧,那‘正’字是天還是次?”
他緊抿著唇,不情不愿垂下眼,指尖輕輕撥動棋盤上的棋子,漸漸組成一個“天”字。
那么多“正”字,少說加起來也有上百天,這還是他會寫字后刻的,那不會寫字的時候又被關(guān)了多少天?
“摩川,你知道的吧?那道門,其實只要輕輕一踹就破了,你就可以從里面出來�!焙芏啻挝一仡櫴粴q的那段記憶時,都會有個疑問——柴房的門破爛成那樣,為什么摩川不直接撞門而出呢?
三歲、五歲或許做不到,但隨著年齡的增加,十一歲的他,成年的他,為什么沒有那么做?
摩川將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歸進(jìn)棋盒中,然后沖我伸出手。
我很快會意,將手機解鎖交給了他。
他單手輸入,打完字直接將手機倒轉(zhuǎn)推到我面前。
“出來了,去哪兒?”
他總是很擅長在我拋出一個問題后,用反問把我問得啞口無言。這幾個字無異于當(dāng)頭一棒,將我所有的自以為是在瞬間打了個干凈。我意識到,這其實就跟我之前問他想不想離開這里去外面一樣,根本是個無解的題。
我總是在設(shè)想,如果我是他,是絕不可能忍受那道破門的。
可如果我是他,誰又敢這么對我呢?
他不是不能踹爛那道門,丟掉那把鎖,只是出去了,也并沒有什么不同,故而只能逼迫自己習(xí)慣孤寂,忍受黑暗。
我觀察著他的表情,猝不及防問出了一個截然無關(guān)的問題:“七年前,我知道你退學(xué)后給你打過一個電話,電話里,你最后用層祿語說了一句話,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那年暑假,我從嚴(yán)初文處得知他要退學(xué)回厝巖崧后,給他打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電話。
那通電話不算長,也沒什么重要的內(nèi)容。我斷定他會后悔,不明白他為什么放棄唾手可得的自由。
他沉默許久,告訴我:“這是我的人生,柏胤�!�
這是他的人生,他的選擇,我不該干涉,更無權(quán)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