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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是女孩?”那個少年沒有理睬她的央求,身子猛然一震,眼神變得有些奇特,“怎么會這樣……難道預言要實現(xiàn)了?”

    手指之間,有鋒利的光芒暗暗閃爍。

    “怎么了?大哥哥,你……你怎么抖得這么厲害?”八歲的孩子不知道危在旦夕,只是懵懂地看著少年,反而滿是擔心,“你是不是生病了?你一個人住在這里嗎?我替你去叫大夫來好不好?”

    孩子關切地看著他,瞳子清澈如一剪秋水,映照著空谷白云,璀璨不可直視。那一刻,少年的手已經(jīng)按住了她的靈臺,微微抖了片刻,卻忽地頹然放下,落在了她一頭柔軟的長發(fā)上,摸了摸,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怎么啦?為什么唉聲嘆氣?”她卻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片刻之間已經(jīng)在鬼門關走了一個來回,只是抱怨,“你是舍不得嗎?那只四眼鳥有那么多毛,我只要一片,難道也不可以?好小氣!”

    “什么?”她嚇了一跳,“你……你要殺我嗎?”

    那個少年沒有理睬她,只是把她拎起來,重新扔回了圍墻外面,并且嚴厲地警告了她:“記住,絕對不能告訴別人你今天來過這里,更不能告訴別人你見過我!擅闖帝王谷禁地,是要殺頭的!”

    孩子被嚇住了,果然不敢再和人說起這件事。好奇心卻忍不住,只能遠遠地繞著圈子,向旁邊的人打聽消息:“哎……我昨天跑到山上玩,遠遠地看到山谷里有個人影!為什么在那個都是死人的山谷里,居然還有個活人?”

    好奇的孩子回去詢問了神廟里的其他侍從,才知道這個居住在深谷里的少年名叫時影,是九嶷神廟里的少神官。今年剛剛十七歲,卻已經(jīng)在九嶷神廟修行了十二年,靈力高絕,術法精湛,被稱為云荒一百年來僅見的天才。他平時獨居深山,布衣素食,與重明神鳥為伴,除了大神官之外從不和任何人接觸。

    然而,她生性好動好奇,哪肯善罷甘休?

    她喊了半天,覺得無聊了,便泄氣地在樹下坐了下來看著他們。

    帝王谷極其安靜,寂靜若死,一眼望去蔥蘢的樹木之間只有無數(shù)的陵墓,似乎永遠都沒有活人的氣息。

    那個少年修行得非常艱苦,無論風吹日曬,每天都盤腿坐在一塊白色的巖石上,閉目吐納,餐風飲露。坐著坐著,有時候他會平地飛起來,張開雙臂,飛鳥一樣回旋于空中;有時候他會召喚各種動物前來,讓它們列隊起舞,進退有序;有時候他張開手心,手里竟會開出蓮花,然后又化為各色云彩……

    孩子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馳神往。

    “教給我!”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趴在山上,對著他叫了起來,“求求你,大哥哥!教給我好不好?”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帝都有使者來到九嶷。應該是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父王臉色凝重,和其他人都聚集到了神殿,一去便是一天一夜,留下孩子一個人。一旦得了空,她便又偷偷跑出來,來到了后山的帝王谷。

    這一次,她卻沒有在那塊白色的巖石上看到他。

    孩子不由得有些詫異。平時就算下雨刮風,他也是勤修苦練從不缺席的,今天怎么就偷懶了呢?難為她還冒雨跑來看他!

    她趴在山上看了半天,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垂頭喪氣地打傘離開。

    “哎呀……四眼鳥!”她失聲驚叫,想要逃跑。

    然而,在驚叫聲里,重明神鳥用巨喙叼住了小女孩的衣襟,將她整個人一把提起,展翅騰空而去!

    她尖叫著,拼命掙扎,轉瞬卻毫發(fā)無傷地落在了一個地方。

    那是離那塊巖石不遠處的一堵斷崖,崖下有個凹進去的石窟,重明神鳥叼起她,將她輕輕地放在洞口,然后盯著她,對著里面歪了歪頭。

    “嗯?”她不禁地往里看了一眼,“那里面有啥?”

    神鳥用巨喙把小女孩往里推了推,發(fā)出了低聲的“咕咕”,竟然是透出一絲哀求之意,眼里滿是憂慮。

    朱顏愣了一下:“你想讓我進去?為啥��?”

    神鳥又叫了一聲,四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忽然轉頭,啄下了翅膀上一片羽毛,輕輕蓋到了她身上,又轉頭看了看石窟里面。

    “��?”她明白過來了,“這是你給我的報酬?”

    神鳥點了點頭,繼續(xù)緊張地望著里面,卻又不敢進去。

    “到底怎么了?”朱顏人雖小膽子卻大,撓了撓頭,便走了進去。

    石洞的口子很小,只容一個人進出,地上很平整,顯然有人經(jīng)常走過。道路很黑,她摸索著石壁,跌跌撞撞走了很久才走到了最里面。最里面豁然開朗,有一個小小的石室,點著燈,干凈整潔,地上鋪著枯葉,一條舊毯子,一個火塘,很像是她在荒漠里看到過的那些苦行僧侶的歇腳處。

    那個大哥哥是一個人住在這里嗎?豈不是過得很辛苦?

    她一直走進去,終于在洞窟深處看到了那個少年。他坐在一個石臺上,面對著墻壁,微微低著頭,好像在盤膝吐納,一動不動。

    “咦?你在這里呀?”她有點詫異,卻松了口氣,“今天怎么不出去練功了?你家的四眼鳥好像很擔心你的樣子……喂?”

    他對著石壁,一直沒有說話。

    不會是睡著了吧?小女孩走過去,大著膽子推了他一下。

    “別碰我!”忽然間,少年一聲厲喝。她嚇得一哆嗦,往后倒退了一步,差點撞到了石壁上。

    “誰讓你進來的?”少年沒有看她,只是壓低了聲音,“滾出去!”

    他的語氣很兇,朱顏卻聽出來他的聲音在發(fā)抖,肩膀也在抖,似乎在竭盡全力忍耐著什么巨大的痛苦。她不由得擔心地挪過去,問:“你怎么啦……是生病了嗎?”

    等湊近了,她卻不由得失聲:“天啊……你、你怎么哭了?”

    “你!”小女孩驚呆了,伸出手去,結結巴巴地問,“怎……怎么啦?”

    朱顏甚至連一聲驚叫都來不及發(fā)出,就重重撞上石壁。

    只是一剎那,眼前的一切都黑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知道過了多久。頭很痛,眼睛很模糊,有人抱著她,喊著她,急切而焦慮,每一次她要睡著的時候他都會搖晃她,在她耳邊不停地念著奇怪的咒語,將手按在她的后心上。

    “不要睡!”她聽到那個哥哥在耳邊說,“醒過來!”

    漸漸,她覺得身體輕了,眼前也明亮起來了。

    終于,孩子醒了過來,睜開了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湛藍的碧空和近在咫尺的白云,天風拂面,那一刻,她不由得驚喜萬分地歡呼了一聲,伸出手,就想去抓那一朵云:“哇!我……我在天上飛嗎?”

    “別動�!庇腥嗽诙叺�,制止了她。

    孩子吃驚地轉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那個少年抱在懷里。耳邊天風呼嘯,他坐在神鳥的背上,緊緊抱著她小小的身體,一直用右手按在她的后心上,臉色蒼白,似是極累,全身都在發(fā)抖。

    是的,這個小孩,不知道剛剛發(fā)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他一個人進入山洞,將重明趕了出去,面壁獨坐,試圖熄滅心魔。山谷空寂,只有亡者陪伴,他無法控制地大喊,呼號,拍打著石壁,盡情發(fā)泄著內(nèi)心的憤怒和苦痛,直至雙手血肉模糊,卻還是無法控制住內(nèi)心的憎恨。

    然而這個時候,這個小女孩竟然從天而降,闖入了山洞!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撞在石壁上,像個破裂的瓷娃娃。

    怎么會這樣?!那一刻,枯坐了多日的少年終于驚呼著躍起,飛奔向她,抱著奄奄一息的孩子奔出石窟,躍上了重明神鳥,不顧一切地飛向了西北方的夢華峰,完全忘記了片刻前吞噬心靈的憤怒和憎恨,也忘了不可出谷的詛咒。

    這一路上,他不停地念著咒術,維系著她搖搖欲墜的一線生機,近乎瘋狂。日落之前,他終于趕到了夢華峰,用還陽草將她救了回來。

    當那個孩子在他懷里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長長松了一口氣,淚水無法抑制地從消瘦的面頰上滑落,只覺神志已經(jīng)接近崩潰。

    “��?不要哭了,到……到底怎么了��?”朱顏抬起手,用小小的手指擦拭著他冰冷的臉,用細細的聲音安慰著他,“有誰欺負你了嗎?不要怕……我、我父王是赤王,他很厲害的!”

    他緩緩搖了搖頭,抓住她的手,從臉上移開。然而,小女孩鍥而不舍地把小手重新挪回了他的臉上。到后來,他終于不反抗了,任憑孩子將溫暖的小手停在他的額頭上。

    “喏�!蹦莻死里逃生的孩子看著他,用一種開心的語氣道,“你有美人尖呢……我母妃也有!”

    少年沒有說話,沉默地側開了臉。

    “母妃說有美人尖的人,才是真正的美人……可惜我沒有。都怪父王!他長得太難看了。”小女孩惋惜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看了看他,關切地問,“怎么了?你抖得很厲害……是不是天上太冷?你快點回地上,加一件衣服喝一點熱湯……對了,有人給你做湯嗎?你的阿娘去哪里了?”

    她急唆唆地說著,抬手摸著他的額頭,以為他發(fā)燒了。

    少年沉默了片刻,忽然間肩膀開始劇烈地顫抖,再也無法壓抑地發(fā)出了一聲啜泣。

    “怎么啦……怎么啦?”她嚇壞了,不停地問,“大哥哥,你怎么啦?”

    九天之上,神鳥展翅,少年埋首在她懷里,沉默而無聲地哭泣。而她驚慌失措,一次次地用小小的手指抹去他的淚水,卻怎么也無法平息他身上的顫抖。

    他的臉冰冷,淚水卻灼熱。

    這個與世隔絕的孤獨少年心里,又埋藏著怎樣的世界?

    暮色四起之時,他將她送回了九嶷神廟。

    他抱著孩子下了地,將她放回了圍墻的另一面,手指抬起,在她的眉心停了一下,似乎想施什么術法。她看到他眼里掠過的寒光,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流露出吃驚的表情:“大……大哥哥,你要做什么?”

    少年的手指頓了一下,淡淡道:“我要你忘記我,忘記今天發(fā)生的一切�!�

    “不要!”她一下子跳了起來,“我不要忘記你!”

    孩子在他懷里扭來扭去,拼命躲避著他的手指,滿臉恐懼。少年本來可以輕易地制服這個小家伙,不知為何最終還是停下了手,悄然長嘆了一聲:“不忘就不忘吧……說不定也是夙緣。即便將來我會真的因你而死,今日我差點失手殺了你,也算一飲一啄。”

    孩子完全沒聽懂他在說什么,只是奇怪地看著他。

    “嗯!我保證誰也不告訴!”她從他的手里掙脫,干干脆脆地應了一聲,又仰起頭看著他,熱切地問,“你……你改天教我術法好不好?”

    少年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等下次見面的時候再說吧�!�

    一語畢,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她戀戀不舍地跟上了幾步,叫著大哥哥。然而少年已經(jīng)恢復了平時的冷定淡然,再也沒有絲毫片刻前在九天之上的悲傷痕跡,就好像剛才發(fā)生的只是一場夢一樣。

    是啊……真的是一場夢呢。

    師父曾經(jīng)在她的懷里哭?這是做夢才會發(fā)生的事情吧。

    他一定是躲著不肯見她了。被人看到掉眼淚而已,難道就那么不好意思嗎?還是她那么惹人討厭,他為了不想教她,就干脆藏起來了?

    這也罷了,四眼鳥送她的那片羽毛她那天忘了拿回來,他要是老不出現(xiàn),她找誰去要呢?

    時間一晃過去了一個月,歸期已至,赤王一行動身離開了九嶷神廟。孩子只能空著手,悻悻地跟隨父王回到了西荒屬地。

    淵聽了微笑起來:“阿顏好像很喜歡那個大哥哥啊,是不是?”

    “才不呢!他那么小氣!”她跺著腳,嘀咕,“明明說了要給我一片羽毛的!竟然賴賬了,可惡!”

    淵捏了捏她皺起的鼻子,溫柔地笑:“一片羽毛而已,何必非要不可呢?”

    “可我想飛�。∠衲侵话坐B那樣飛!如果不能飛,能披上鳥的羽毛也好啊�!彼е鴾Y的脖子嘟囔,“你們鮫人都可以在水底來來去去,我們空桑人卻什么都不會!不會飛,也不會游!”

    淵抱著她,眼神卻黯淡下去。

    “怎么會呢?”他的聲音低沉,若有所思,“你們空桑人征服了六合,連海國,都已經(jīng)是你們的領土了。”

    回到了天極風城后,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孩子心性,活潑善忘,每日里和淵膩在一起,漸漸忘了九嶷神廟里的那個少年。

    “這是什么?”赤王有點詫異,“九嶷山來的?”

    兩個侍從上前小心地拆了,“唰”的一聲展開,里面竟掉出了兩片巨大的白羽,閃閃發(fā)光,如同兩匹上好的鮫綃,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哇……哦!”她驚得目瞪口呆。

    連赤王都被這樣猝然而來的禮物驚呆了:“這是……神鳥的白羽?”

    重明神鳥每一甲子換一次羽毛,這些遺羽都被收藏在九嶷神廟,潔白如雪,溫暖如絨,水火不侵,可辟邪毒,是專供帝都御用的珍品。其他藩王除非得到皇室賜予,也沒有這樣珍貴的東西。

    “居然是少神官送給你的?”急急看了下落款的朱砂印章,赤王納悶地看著女兒,“阿顏,你是什么時候和少神官攀上交情的?你見過他嗎?”

    她剛想說什么,忽然又想起那個大哥哥叮囑過的無論和誰都不能提及當日之事的約定,連忙搖了搖頭,道:“我……我沒見過他!”

    “沒見過就好�!背嗤跛闪丝跉�,卻不解,“那他為何會忽然送禮物過來?”

    “那……那是因為……”她小小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說了一個謊,“那是因為我和重明是好朋友!”

    “重明?”赤王愣了一下,“你和一只鳥交了朋友?”

    “嗯!”她用力點頭,卻不知道該怎么繼續(xù)圓謊。然而赤王并沒有多問,只是饒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小女兒:“少神官一貫深居簡出,六部諸王都沒能結交上他。你倒是有本事……”

    她卻只顧著雀躍:“快快!快裁起來給我當衣服!”

    父王看著懵懂純真的小女兒,眼神不知為何有些奇特,思考了片刻,才轉過身吩咐了管家去叫裁縫來。

    等羽衣裁好的那一天,她歡喜地穿上,在鏡子前照了又照,忽然認認真真地對父王開口:“父王,我要去九嶷神廟學術法!我要飛起來!”

    一貫嚴厲的父王這次居然沒有立刻反對,想了一下,道:“九嶷神廟雖然有規(guī)矩不能收女人,但你畢竟還只是個孩子而已……我私下去求一下大神官,看看能否破個例,讓你去當個不記名的弟子,上山修行幾年�!�

    “太好了!”她歡呼起來,穿著羽衣旋轉,如同一只快樂的鴿子。

    那一年秋天,當九嶷山的葉子枯黃時,九歲的她跟隨父親第二次去了九嶷神廟。走的時候,她戀戀不舍地抱著淵的脖子,親了他一口,嘟囔:“我走啦!等我學會了飛,就馬上回來!”

    “嗯�!睖Y微笑著,“阿顏那么聰明,一定很快就學會了�!�

    “要去好久呢……我會很想你的�!彼粲舻氐溃种干侠@著淵水藍色的長發(fā),嘀咕,“那里連一個女的都沒有,全是叔叔伯伯老爺爺,個個都是冷冰冰地板著臉,一點也不好玩�!�

    淵拍了拍她胖嘟嘟的臉龐,微笑道:“沒關系。阿顏笑起來的時候,連堅冰都會融化呢�!�

    “可是,我還是舍不得淵�!彼止局�,“我要好久見不到淵了!”

    她用大拇指穿入那個玉環(huán),骨碌碌地轉動,知道那是淵一直以來貼身佩戴的寶貝,不由得破涕而笑:“好!我一定天天都帶著�!�

    “不要給人看到。”他輕聲叮囑,“知道嗎?”

    “知道了。”她乖巧地點著頭,把那個玉環(huán)放入了貼身的小衣里,“我戴在最里面,誰都不給看!”

    可是,為什么呢?那一刻,還是個孩子的她并沒有多想。

    在九嶷神廟深處,她第二次看到了那個少年。

    這一次,他換下了布衣,穿上了華麗盛大的正裝,白袍垂地,玉帶束發(fā),手里握著一枚玉簡,靜默地站在大神官的身后,俊美高華得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從大殿的高處看著她走進來,面容隱藏在傳國寶鼎裊裊升起的煙霧背后,看不出喜怒。

    她怯怯地看著他,生怕他說出不要自己的話來。如果他真拒絕了,她一定會提醒他,當初他明明是答應過“等下次見面就教你術法”的!

    “我不怕辛苦!”她立刻叫了起來,“我可以跟你一起住山洞!”

    他頓了頓,又道:“也會很孤獨�!�

    他的手是冰涼的,然而少年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微微的溫度。

    他說:“從此要聽我的話,不能對我說謊�!�

    “好!”她點頭如搗蒜。

    “如果不聽話,可是要挨打的!”少年終于握住了小女孩柔軟的手,一字一句地對她道,眼神嚴肅,“到時候可不要哭哭啼啼�!�

    往事如煙,在眼前散開了又聚攏。

    朱顏在金帳里看著師父帶著重明神鳥離開,心里一時間百味雜陳,背后熱辣辣地疼,想要站起來喝口水,卻“哎喲”一聲又坐了回去。

    “郡主,你沒事吧?”玉緋進來,連忙問。

    “快……快幫我去拿點活血化瘀的藥膏來貼上!”她捂著屁股,哼哼唧唧地罵,“一定都打腫了,該死的家伙……哎,他也真下得了手?”

    玉緋吃驚地問:“剛才那個人是誰?”

    “還能是誰?”朱顏沒好氣,“我?guī)煾竼h!”

    “�。克�、他就是大神官?你以前去九嶷山就是跟著他學的術法?”侍女驚疑不定,看著外面乘風而去的清俊男子,忽然間“啊”了一聲,似乎明白了過來,“郡主,你昨晚逃婚,難道就是為了他?”

    “��?”朱顏張大了嘴,一時愕然。

    自言自語到了這里,玉緋頓了頓,又嘆了口氣:“不過師徒相戀,本來也是禁忌……唉……”

    朱顏剛喝了一口水,差點全數(shù)噴了出來。

    這群丫頭,年紀和她差不多,想象力倒是匪夷所思。但是……且慢!被她這么一說,按這個邏輯解釋這幾天的事,似乎也合情合理?如果父王狂怒之下怪罪她,要不要就用這個借口順水推舟呢?反正父王也不敢得罪師父……

    啊呸呸!想什么呢?剛剛被打得還不夠嗎?

    “那個人的心也太狠了�!庇窬p恨恨道,“幸虧郡主你沒跟他私奔!”

    胡說八道。以師父的功力,一記下去敲得她魂飛魄散也易如反掌,哪里只會是這些皮外傷?然而她也懶得解釋,只是蹺著腳催促:“快上藥!嘰嘰歪歪那么多干嗎?不許再提這個人,聽到了嗎?”

    “是,是。”玉緋怕郡主傷心,連忙閉了嘴。

    傷藥上完之后,背后頓時一片清涼,她不敢立刻披上衣服,只能趴在那里等著藥膏干掉。無聊之中,想起父王正在來抓她回去的路上,心里越想越苦悶,忍不住大叫一聲,抓起面前的金杯就摔了出去。

    她已經(jīng)十八歲了,早就是個大人,為什么就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選擇人生?只因為是赤之一族郡主,她的自由、她的婚姻、她一生的幸福,就要這樣白白地犧牲掉嗎?這樣比起來,她和那些鮫人奴隸又有什么區(qū)別?

    做夢!她才不會真的屈服呢!

    那個金杯飛出帳子,忽然凌空頓住,仿佛被什么無形的網(wǎng)一攔,“唰”的一聲反彈回來,幾乎砸到了她的臉上。朱顏光著背趴在白狐褥子上,被水濺了一臉,愣了半天,反應過來后只氣得破口大罵。

    是的,師父大概是怕她用紙鶴傳書之類的術法去搬救兵脫身,干脆就在這里設了結界,凡是任何和她相關的東西都會被困在里面,哪怕只是一只經(jīng)了她手的杯子!

    “該死的家伙!”她氣得撿起那個金杯,再度扔了出去。這一扔她用上了破空術,然而還是“叮當”一聲被反彈了回來,在面前滴溜溜地轉。她用手捶地,恨得牙齒癢癢:該死的,以為設了這個結界我就是網(wǎng)中魚了嗎?走著瞧,我一定會闖出去的!

    到最后,玉緋和云縵都看得驚呆了。

    “好可憐……郡主這是在干什么��?”

    “一定是受了太大刺激,傷心得快要瘋了!”

    “是啊……剛嫁的夫君犯了謀逆大罪,全家被誅,原本約好私奔的如意郎君拋棄了她不說,居然還翻臉把她打成了這樣!唉,換了是我,估計都活不下去了�!�

    “可憐啊。赤王怎么還不來?我好擔心郡主她會尋短見……”

    侍女們縮在帳外,同情地竊竊私語。

    “說什么呢?說什么呢!閉嘴!都給我滾!滾!”她幾乎要氣瘋了,厲聲把金杯隔著帳篷砸過去,嚇得侍女們連忙躲了出去。然而她一想,又愣了一下:奇怪,為什么她一個杯子都扔不出去,玉緋和云縵就可以自由出入?是師父設下結界的時候,同時許可了這兩個貼身侍女進入嗎?

    他倒是想得周到!生怕她餓死嗎?

    朱顏愣了一下,拿起來隨手翻了翻。

    封面上沒有寫字,翻開來,第二頁也是空空蕩蕩,只在右下角寫了“朱顏小札”幾個小字。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楷,用空桑上古時期的文字寫就,幸虧她在九嶷神廟跟了師父四年,臨摹過碑帖習過字,這才勉強看得懂。

    時影的筆跡古雅淡然,筆鋒含蓄,筆意灑脫,看上去倒很是賞心悅目。

    朱顏趴在金帳里,一頁一頁翻過來,發(fā)現(xiàn)每一頁都是精妙而深奧的術法,從筑基入門直到化境,萃取精華,深入淺出,有些復雜晦澀的地方還配了圖,顯然是專門針對她的修煉情況而寫。

    “這打坐的小人兒畫得倒是不錯……發(fā)髻梳得很好看�!彼腥⒅厦嬉粡埻录{圖,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咦?這是玉骨?上面畫的好像是我?”

    她用手指戳著那個小人兒頭上的玉簪,不由得咧嘴笑了:“還挺像的�!�

    九嶷大神官親筆所寫的心得,換了云荒任何一個修煉術法的人,只怕都愿意用一生去換取其中的一頁紙。然而朱顏自從學會了飛之后,在家已經(jīng)有五年沒怎么修過術法了,此刻看著只覺得頭暈,勉強看了幾頁就扔到了一邊。

    父王一旦來了,自己少不得挨一頓罵,然后又要被押回王府,嚴密地看管起來,直到第二次被嫁出去……

    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盡頭?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忽然坐了起來,披上了衣服,認認真真地將那本手札捧了起來,放在了膝蓋上,一頁一頁地從頭仔細看了起來。

    是的,如果她想要過上屬于自己的生活,光躺在這里抱怨罵人又有什么用?喊破了嗓子也沒有人會來救她的……她必須獲得足夠的力量,像師父那樣強大的力量,才能掙脫這些束縛自己的鎖鏈!

    到那時候,她才可以真的自由自在。

    (本章完)?

    第6章

    破陣

    整整一天,朱顏郡主都沒有從金帳里出來。

    玉緋和云縵送晚膳進來時,看到郡主居然還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看著那本小冊子,甚至連姿勢都和中午一模一樣,桌上的午膳也沒動過。兩人不由得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暗自納罕。

    郡主從小是個屁股上長刺片刻都坐不住的人,什么時候這樣安靜地看過書?該不是受了刺激之后連性格都變了吧?

    侍女們不敢說話,連忙偷偷放好晚膳,退了出去。然而剛到帳外面,只聽耳后一聲風,一個碗便扔了出來,差點砸中云縵的后腦。

    “郡主,怎么啦?”她們連忙問。然而一回頭,看到朱顏捧著書喜笑顏開地跳了起來,眼神發(fā)直地看著門外,嘴里直嚷著:“你看!扔出去了,扔出去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扔出去了!哈哈哈……”

    一邊說著,她一邊就往外闖,瘋瘋癲癲連拉都拉不住。然而剛沖到門口,忽然就是一個踉蹌,仿佛被什么迎面打了一拳,往后直跌了出去!

    “郡主……郡主!”玉緋和云縵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連忙雙雙搶身過去攙扶住了她,急問,“你怎么啦?你……你流血了!”

    朱顏沒有說話,只是一把擦掉了鼻血,死死看著金帳的門,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忽然一跺腳:“我就不信我真的出不去!今晚不睡了!”

    金帳里的燈,果然徹夜沒有熄。

    到了第三天夜里,郡主還是不飲不食不眠不休,一直翻看著手里的書卷,臉色卻已經(jīng)極差,身形搖搖欲墜,連別人和她說話都聽不見了。

    有什么東西在虛空里轟然碎裂,整個帳篷都抖了一下!

    她們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卻見朱顏身子往前一傾,一口血就吐在了面前的書卷上!

    “郡主!郡主!”玉緋和云縵失聲驚呼,搶身上去。

    “快……快!抬……抬我出去,試試看破掉沒?”她躺在了侍女的懷里,卻只是指著門外,用微弱的聲音說了最后一句話,就昏迷了過去。

    朱顏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到底被成功地抬出去了沒,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來的時候,頭裂開一樣地痛,視線模糊,身體竟然一動也不能動,似乎透支了太多的力氣,全身虛脫酸軟。

    “怎么搞的?竟然弄成這樣!明明讓你們好好看著她!一點用都沒有的東西!把你們拉去葉城賣掉算了!廢物!”

    玉緋和云縵嚇得縮在一旁嚶嚶啜泣。她很想撐起身體來幫她們兩個人攬過責任,卻死活無法動上一根手指頭。

    怎么回事……為何她身體那么虛弱?

    “算了算了,阿顏的脾氣你也知道,玉緋和云縵哪里能管得住她?”一個溫柔虛弱的聲音咳嗽著,勸導著,“既然人沒事,那就好。”

    “這丫頭,我就知道她不會乖乖地成親!丟臉……太丟臉了!”父王還是怒不可遏,在金帳內(nèi)咆哮如雷,“當初就想和那個鮫人奴隸私奔,現(xiàn)在好好地給她找了個丈夫,竟然還想逃婚?我打死這個……”

    父王怎么這么快就知道自己逃婚的事兒了?師父明明沒去告密��!難道是……啊,對了!一定是玉緋云縵這兩個膽小的死丫頭,一嚇就什么都招了!

    她聽到父王的咆哮聲近在耳邊,知道他沖到身邊對自己揚起了巴掌,不由得嚇得全身一緊,卻死活掙扎不動。

    “住手!不許打阿顏!”母妃的聲音也忽然近在耳邊,一貫溫柔的語氣忽然變了,厲聲道,“你也不想想你給阿顏挑的都是什么夫君!霍圖部包藏禍心,差點就株連到我們!幸虧沒真的成親,否則……喀喀,否則阿顏的一生還不都被你毀了?阿顏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父王的咆哮聲忽然消停了,久久不語,直喘粗氣。

    太好了,果然母妃一發(fā)火,父王也怕了!

    “她這回又想和誰私奔?說!”父王沒有再和母妃爭辯,霍地轉過身,把一腔怒火發(fā)到了別處,狠狠瞪著玉緋和云縵,手里的鞭子揚了起來,“哪個兔崽子蛤蟆想吃天鵝肉,竟然敢勾搭我的女兒!不給我老實交代,立刻打斷你們的腿!”

    “是……是……”玉緋膽小,抖抖索索地開口。

    喂,別胡說八道啊!我這次只是純粹不想嫁而已,先跑了再說,哪里有什么私奔對象?我就是想投奔淵,也得先知道他的下落��!

    她急得很,卻沒法子開口為自己解釋半句。

    “唰”的一聲,鞭子抽在了地上,玉緋嚇得“哇”的一聲哭了,立刻匍匐在地,大喊:“王爺饒命!是……是九嶷山的大神官!時影大人!”

    “什么?”父王猛然愣住了,“大神官?!”

    “是!”玉緋顫聲道,“那一晚……那一晚郡主本來要和他私奔的!不知道為什么又鬧出了那么多亂子,兩人吵了架,就沒走成�!�

    “什么?”父王和母妃一起失聲,驚駭萬分。

    “不對!明明是大神官親自寫信,讓我來這里接回阿顏的!他又怎么可能拐帶她私奔?”父王畢竟清醒理智,很快就反駁了玉緋的話,“他們兩個是師徒,又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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