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所有人心里都浮現(xiàn)了一個細思極恐的念頭,不化蟾并沒有死!
那他們殺掉的是什么,還能走出清水村嗎?
如噩夢般,大地開始轟動,他們用旱土陣驅(qū)散的薄霧迅速鋪面而來,將所有人都吞噬其中。
師蘿衣下意識拽住涵菽的手,想要將她推出霧外。
然而今生的霧,仿佛不化蟾的怒意,比前世更加濃重。
天空瞬間暗沉,頃刻淹沒眾人,這次沒有一個人逃出薄霧。
有人沙啞傑笑:“都留下來陪我吧�!�
薄霧猶如水流動,匯入祠堂的靈牌之中。祠堂頃刻重建,荷花再度盛開。
清水村又變成了夏日,荷葉伸展,大片大片的荷花盛開。
一個身影清瘦的男子,盤腿坐在一葉扁舟上。
他冷眼看著被碩大荷葉包裹著身軀的修士們,唇角卻帶著溫柔的笑意。
男子半張臉被剝了皮,看上去極為猙獰可怖,然而另外半張臉,卻顯得十分清雋,眼神柔和。
若師蘿衣在這里,一定會立刻認出他來,蔣彥。
這才是蔣彥本來的模樣。
當初他推師蘿衣下萬魔窟,穿云宗怕道君遷怒,甚至沒等道君動手,便在他身上執(zhí)行了剝皮之刑。尚且是個少年的蔣彥,再也沒有辦法恢復容顏。
這才是他本來的臉。
眾人從一開始,就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上古還活著的妖物,都有自己的傳承與天賦。不化蟾從來都不是最強的那一個,但千萬年來,那些呼風喚雨的大妖盡數(shù)死去,它卻還活著。
靠的不是毀天滅地的身軀,而是它可怕的繁衍能力,還有天賦“坤乾之境”。
他能在龍脈之上,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他自己的乾坤秘境。進入秘境之人,全如螻蟻任他把玩。
眾人從一開始進入蒼山村,就已經(jīng)進入了它的乾坤之境中。
它之所以叫不化蟾,是因為它真正的本體,并非是一只蟾蜍。
它、或者說他。從來都是人的姿態(tài)。他繁衍的后嗣、吞噬的凡人與修士,才會化作蟾蜍。唯獨他自己,至死也不會化作蟾蜍。
最初它是一縷破碎的靈體,險些在十年前那場浩劫中被道君師桓毀滅,后來機緣巧合逃到清水村,得龍脈十年滋養(yǎng),才又修成了自己的意識。
但現(xiàn)在,他是不化蟾,也是蔣彥。
所有修士被他包入了荷葉之中,當他們被徹底消化,從淤泥中生出來,便是許多新的不化蟾。這些修士比普通的凡人厲害多了,以后都會成為他的后嗣。他有些期待其中一個拿笛子的少女,她好像叫卞清璇,她的軀體香得令他垂涎。
能在他蜃境中布置幻境,這世間竟然還有那樣天資的人?那支笛子也有些眼熟,蔣彥記憶有些混亂,一時間不太想得起來那是何物。不過她若不動用,自己說不定還無法發(fā)現(xiàn)她。
蔣彥低頭,注視著眼前唯一沒有被扔入荷葉中的少女。
師蘿衣睡在扁舟之上,蜷縮身體,不安地蹙著眉,披帛與裙擺四散。
蔣彥指揮著兩只不化蟾去當替死鬼,把她腰間的剩下兩只桃木小劍毀掉,這才撐著下巴看她。
“師蘿衣。”他低低道,一時分不清自己是不化蟾還是蔣彥,“你父親險些親手封印了我,你也把我害成這幅模樣�!�
“你們師家父女,真是可恨吶�!�
這樣可恨,他卻沒有立刻把她變成不化蟾。不化蟾丑陋、軀體冷硬、一心只有制造蜃境,勾人繁衍產(chǎn)卵。
蔣彥莫名不想看見她也這樣。不想看見她去勾引人,產(chǎn)下一堆小怪物。
他如今分不清自己是誰,上古傳承的記憶,與屬于人類的蔣彥交織。令他皺眉撐住了自己頭顱。
屬于妖魔的意識占了上風,他眼神陰冷了一瞬,想起了新仇:“混賬,你砍了我一個頭顱!”
那是他的第二條命,因為他的輕敵,與少女的欺騙,就這樣沒了!
從來都只有不化蟾狡詐欺騙世人,這次卻被一個少女騙了。
暴戾涌上心頭,他掐住了少女的脖子,見她無法呼吸,表情難受,他臉色扭曲片刻,又遲疑地松開了手。
他打量著師蘿衣。
縱然在不化蟾眼中,她也十分好看。
上古時,他見過不少仙子神女,后來眾神皆隕落,還能好看成這樣的,少之又少。
他想起什么,惡劣地鼓了鼓掌:“師蘿衣,醒來�!�
乾坤之境中,蔣彥就是主宰。他瞧不起進入清水村除妖的修士,郎朗現(xiàn)世,除了一個快要飛升成神的師桓,沒人是他敵手。可現(xiàn)在師桓都沒了。
少女如他愿,睜開眼睛。
她眼神空茫,卻依然比閉著眼睛時漂亮。
蔣彥突然覺得,她不做不化蟾也行,但必須要這樣陪著他。少女太狡猾狠心了,他只剩一條命,不可能放她清醒。
他如鬼的那半張臉,猙獰扭曲,帶著妖魔的惡意。但屬于蔣彥的半張臉,卻十分清雋,依稀還是師蘿衣少時遇見的蔣彥哥哥。
“既然答應(yīng)了他成親,怎么可以傷害他�!彼袂楣殴�,又好似分不清自己是誰了,“師蘿衣,你恨過蔣彥嗎?”
少女漆黑的眸看向他,在他目光中,她緩緩點了點頭:“他騙我。”
語調(diào)帶著第一次被朋友欺騙的委屈。
他不怒反喜,低聲笑起來:“所以在清水村,你第一眼認出了我對不對?”
她點了點頭。
蔣彥覺得很高興,他用輕柔的嗓音說:“我也是,我也恨你,師蘿衣�!�
他說著恨她的話,卻捧著她的臉頰,傾身在她唇角輕輕吻了一下。
“你父親沒了,你和我一樣可憐。我們一直都是一樣的,綰蕁不會屬于父親。但你屬于我,對嗎?”
她懵懂地點了點頭。
不化蟾的冷酷徹底從他眼睛中消失,蔣彥神色愈發(fā)溫柔,他低聲道:“真好。我有一個東西,一直忘了給你�!�
他解開乾坤袋,從袋中拿出一個東西,放進少女懷里。
“你喜歡嗎?”蔣彥完好的半張臉,漸漸揚起唇角。那約莫是屬于妖魔最真心的笑容,然而這個笑容還未徹底綻放,他的頭顱,被生生絞去。
“啊——”
不化蟾雖然不擅長用真身戰(zhàn)斗,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師桓沒了,他在龍脈中養(yǎng)好身體,再睜眼時肆意奪了蔣彥軀體。這少主雖然毀去了容顏,可意志堅定,天資出眾,勉強夠他一用。
明明世間再無能制衡他之人!
怎么會這樣,他不可置信,同時又不甘心,用盡力氣,最后也要回頭,看看自己究竟敗在了何人之手。
一截骨刺穿出,蔣彥終于看清了他。
那人破荷葉而出,收回骨刺走過來。蔣彥屬于不化蟾的那半張扭曲的臉,漸漸變得不可置信:“怎么會,你……”
他想說你怎么能殺我,你到底是誰。但他注定說不完這句話,乾坤之境隨著他的消散,轟然碎裂。
薄霧散開,天空不再灰暗壓抑。沒了不化蟾的操控,外面出了太陽。
冬日的太陽并不怎么溫暖,卻不會影響人間開始化雪。
他們以為在清水村的短短數(shù)日,外面已經(jīng)過去了一月。
人間有了化雪的趨勢,不再冰天雪地。
卞翎玉踏上小舟,蹲下注視著少女。上古妖物的妖術(shù)不像修士的法術(shù),縱然不化蟾身死,依然停在師蘿衣身上。她坐在小舟上,懵懂睜眼看他,一雙漆黑漂亮的眼,十分專注。
卞翎玉拿起她懷里的紙鳶,也沒給她解開術(shù)法,神色不辯:“他就是蔣彥?”
她乖乖點頭。
他淡淡翻看著紙鳶,平靜地問:“那你喜歡他,還是喜歡衛(wèi)長淵?”
不化蟾在師蘿衣身上下的法訣,是傀儡討好主人的術(shù)法。聞言,少女眨了眨眼,乖覺地搖了搖頭,聰明地找到了正確答案。
“我都不喜歡,我喜歡……”
卞翎玉驟然抬手捂住少女的唇,讓她生生把那個“你”字咽了回去。卞翎玉冷眼睨她,不得不承認不化蟾的某些法術(shù),確實卑鄙又令人愉悅。
難怪蔣彥這樣做。
“別說完。”他不怎么喜歡像那個余孽那般自欺欺人,那樣下去,除了自取滅亡,有什么好下場?
卞翎玉再次垂眸看向手中被人細心做好的紙鳶,紙鳶是一只漂亮的蝴蝶�?v然不懂女子的喜好,他也能看出紙鳶的精致,以及那人的用心。
他眸色冷淡。
卞翎玉沒有騙卞清璇,當初卞清璇問他有幾成把握。他回答三成。
失去一切的自己,對上不化蟾這種上古余孽,若他不露出真身,確實只剩三成把握。因為不化蟾擅長蜃境,還有乾坤之境,幾乎不可能與他單打獨斗,一定把頭顱藏得很好。
找不到他的本體,就無法殺死他,只能被耗死。
然而卞翎玉也沒想到,師蘿衣有這么大的本事,能斬斷鳳燭,還能讓蔣彥屢次對她心軟,沒有立刻煉化他們,反而兩次露出真身,在這里送她紙鳶。
三成把握,硬生生提到了八成。
“你可真是厲害�!北弭嵊駵\嘲,再沒見過比這更荒誕的事。不化蟾或許至死也在后悔,就不該選擇一個動過情的凡修軀體。
“能起來嗎?”卞翎玉扔了手中紙鳶,率先走下扁舟。
“傀儡”少女點點頭,也不要他拉,干脆利落地從小舟上爬起來。
卞翎玉心里不太高興,為了救人方便,也沒有第一時間給她解開術(shù)法�?苌倥J錯了術(shù)法的主人,以為紙鳶是卞翎玉的,她偏了偏頭,從小舟上撿起那個被卞翎玉扔掉的紙鳶,摟在懷里,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或許是窺到了另一個男子不曾宣之于口的深重情意,見她依依不舍抱著紙鳶,他冷冷地笑了笑,表揚她:“你可真會�!�
小傀儡聽不出他話中之意,被“表揚”了,驕傲地對他揚起單純的笑容。
卞翎玉沒理她,欺負一個傀儡也沒意思。任由她跟著自己,他去荷葉中把師蘿衣的同門一一放了出來。
他們吸入毒霧,全部昏迷了過去,除了卞清璇一會兒會醒,其余人得天黑才能醒過來。
師蘿衣“小傀儡”就乖乖跟在他身后,眼巴巴看他救人,她如今的狀態(tài)懵懂無知,也不認得人,看什么都很好奇。
卞翎玉最后把衛(wèi)長淵放出來。
師蘿衣就盯著他放出來的衛(wèi)長淵看。
卞翎玉沉默著,忍了片刻,見她還在看,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臉頰硬生生轉(zhuǎn)了過來。
他終于還是沒忍住,用指腹在她臉上和唇角狠狠擦了擦。
都是蔣彥碰過的地方。
少女的臉和唇角被他擦得通紅,神情卻迷茫無辜。她還抱著紙鳶,不懂他為什么突然發(fā)火,神情有些怯怯。
她雖然暫時成了傀儡,可是蔣彥沒想讓她永遠變成不化蟾,也沒真想永遠把她變成傀儡。她還留著些許意識可以思考,被欺負了,也會感到委屈。
卞翎玉默了默,到底沒搶她懷里的紙鳶扔掉:“我沒生你的氣,是我越來越?jīng)]用,已經(jīng)保護不了你�!�
不管是卞清璇的針對,衛(wèi)長淵的冷落與忽視,還是她同門的惡語,蔣彥的輕薄……
面對這些,他只會越來越無力。
他甚至已經(jīng)弱到,沒法立刻掙開薄霧,及時救她。
少女若有所思,良久,伸出手,安撫地靠入他懷里,輕輕抱住他。
“不怪你�!毙】軠厝岬卣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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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出處:龍鳳互聯(lián))
第20章
暗哄
月亮高懸天空,所有人終于陸陸續(xù)續(xù)醒了過來。
卞清璇坐在一塊石頭上,意味不明地看著還在熟睡的師蘿衣。她視線在她發(fā)紅的臉蛋上一掃而過,又落在她嫣紅的唇上,眸色冷了冷。
卞清璇心情糟糕,看誰都沒個好臉色。
師蘿衣最后一個醒來,她頭疼欲裂,神情空濛。涵菽扶著她,給她把了把脈,安撫道:“沒事了�!�
師蘿衣暈乎乎地坐在原地緩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在做夢。他們沒有被不化蟾殺死,反而獲救了。
涵菽也說不清怎么回事:“約莫當時它已經(jīng)死了,薄霧是幻境碎裂把我們送出去吧�!�
說罷,她蹙眉,盯著卞清璇,又看向卞翎玉。她雖然修為遠遠不及同輩的師桓和蘅蕪宗宗主,可她并非愚鈍之人,她始終覺得卞氏兄妹身上有古怪。
卞清璇不符合修為的丹藥,卞翎玉敢跟來清水村除妖,還有莫名其妙不化蟾便被人除去……都讓她心中警覺。
聽涵菽說薄霧是幻境碎裂,師蘿衣卻覺得不是這樣。
眼下青山綠水,空氣清新,盡管沒了龍脈,清水村和蒼山村依然保留著他們原本的風景。
師蘿衣覺察懷里有東西,低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一只彩色的蝴蝶紙鳶。
紙鳶完好地躺在她的手心,精致漂亮。
師蘿衣愣了愣,驟然想起少時,蔣彥被他宗門的長老按在地上給她磕頭,他卻抵死都不道歉,臨走滿頭滿臉的血,還不忘笑著問她。
“下次見你,我把做好的紙鳶帶給你?”
師蘿衣自然不會再見他,也沒有收到他的紙鳶。師蘿衣回頭望向清水村,那里被夷為平地,什么也沒有。
雪花化作水,匯入池塘。那是她少時第一個朋友的葬骨之地。
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但是給她留下了一只紙鳶。
她注視蝴蝶紙鳶許久,最后把它放進了乾坤袋中。
前世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到如今,她才知這個世界并非只有是非對錯�?傆幸恍┦虑橛坞x在是與非之間,經(jīng)年后斑駁。
她收起紙鳶,腦子里還是有些昏沉,打算去溪水邊洗把臉。
卞清璇滑下高石,落在卞翎玉身邊,見他注視著師蘿衣將紙鳶收好,惡意滿滿道:“怎么,后悔了,沒毀去蔣彥留給她的東西?”
卞翎玉冷冷看她一眼,不吭聲。
卞清璇當時雖然被迫裹在荷葉中,但并非完全沒意識。她的神魂比其他人都強大,大致發(fā)生了什么也有所覺察。
卞清璇以為卞翎玉會扔了那只紙鳶,沒想到小孔雀抱在懷里,他因為她一委屈,就真的任由她抱著了。
她討厭卞翎玉因為師蘿衣壓抑退讓,他從來就不會這樣對自己。但更讓她心煩的是,她如今功法也開始削弱。
就拿薛安和某些弟子來說,已經(jīng)隱約脫離控制了。
卞清璇覺得害怕,她付出了那么多,才有如今的力量,她寧肯死,也不愿輕易失去。
她焦躁地看向衛(wèi)長淵,希望他別讓她失望。
她現(xiàn)在每天都在煩兩件事,師蘿衣怎么還不生出心魔,還不崩潰。卞翎玉還要堅持到何時,才肯放棄。
她安慰自己,衛(wèi)長淵去解除婚約,師蘿衣最后一個親人也失去,總得心魔再次發(fā)作,開始入魔了吧?
師蘿衣看著月光下溪水中自己的影子,遲疑地摸了摸臉。
方才頭太疼,她沒注意到臉上的異樣,但是現(xiàn)在月光清亮,她看見了自己臉上明晃晃的印子。
她皮膚白皙,臉頰上便留下了淺淺指印,唇邊也是,微微發(fā)紅。
雖然不疼,可是看上去也太奇怪了。
她忍不住想,沒意識這段時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蔣彥恨得臨死前也要給她一巴掌?
懷里的紙鳶告訴她不是這樣。
蔣彥已經(jīng)死了,她或許永遠也無法知道這個答案。月光柔柔灑在她身上,到了此時,師蘿衣方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