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衛(wèi)長淵也沒多說什么,頷首。
兩人又回到了弟子們中間,繼續(xù)去刑罰堂,從始至終,他們都沒有提起張向陽半個字。
師蘿衣也不會覺得,衛(wèi)長淵會為了自己徇私枉法。他從小就被世家教得極好,不僅是衛(wèi)家的驕傲,也是明幽山的驕傲,更是仙門的未來。
天下需要衛(wèi)長淵這樣風骨的修士,她年幼時犯錯,衛(wèi)長淵就沒包庇過她,他寧肯事后再替她受罰。
師蘿衣從沒有怪過衛(wèi)長淵,比起自己需要什么樣的道侶,他們這些被好好教養(yǎng)長大的孩子,更明白三界需要什么樣的未來。
不是兒女情長,是心中的正直與信念。
仙山的春日比人間還來得晚些,約莫印證了高處不勝寒。
衛(wèi)長淵走在所有弟子的前面,他背著那柄象征天下正義的輕鴻劍。面上沒什么表情,袖子下,他收緊拳頭,捏碎了一縷只有不夜山才有的千香絲。
那是從張向陽身上搜來的證物。
這是他最后能為師蘿衣做的事,此后,他就永遠沒法看顧她了。
三堂會審,放在以前是師蘿衣最怕的場景。她總怕自己入魔被發(fā)現。前世在發(fā)現自己殺了人以后,她接受不了,逃避般地離開了明幽山。
這輩子終于要被查心魔,她卻十分平靜。哪怕前面等著自己的是驚濤駭浪,她也已經有了面對的勇氣。
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那六十年的流亡,并非什么都不曾給她留下。
堂前是張向陽的尸身。
因為被魔氣穿透身體,他臉色呈現著一股不同尋常的黑氣。師蘿衣蹙眉打量了一眼,發(fā)現他這死法非常眼熟。
很像自己第三次心魔發(fā)作后,“殺”死的弟子模樣。
心中驚訝之余,她難免生出疑竇。張向陽自然不是自己殺的,重生回來,她的心魔沒有發(fā)作過。那么前世那些人,有沒有可能,根本也不是她殺的?
在她失去意識的那段時間,是否有人殺了人,嫁禍給她?
“長老,弟子師蘿衣帶到�!毙l(wèi)長淵抱了抱拳。
最上座的刑罰堂長老頷首,冷聲道:“師蘿衣,昨晚,弟子張向陽在后山被殺,這段時日,只有他與你有齟齬,為了證明清白,你可愿一試靈珠?”
他示意師蘿衣看堂前的靈珠。
那是測試弟子是否修魔的法器,長老們在里面輸入靈力,那靈力會順著靈珠進入被試者的身體,然而此法多多少少,都會對被使者身體造成損傷,盡管這比搜魂好得多。
外面也有許多來看張向陽之死的弟子,人人誠惶誠恐。其實一個弟子死了,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但在仙山之中,被魔修、甚至魔物殺害,這意味著魔物猖狂,人人都有危險。
“不愿�!睅熖}衣道,“我確實與張向陽有過沖突,但我不夜山之訓,便是不傷同門,不傷凡人。我沒有殺過張向陽,僅憑你們懷疑,為何要受試靈之辱?”
長老默了默,倒也沒有立刻反駁這個說法。
一旁站著的姜岐是宗主派來查探魔氣來源的,笑了笑,卻是為師蘿衣說話:“師妹說得不錯,要說嫌疑,當日去過后山的弟子都有嫌疑,自然不到試靈這一步,長老不妨聽師妹說說,她昨晚去了哪里,是否有人作證?若有證人,那便不能輕易揣測。”
所有人都看向師蘿衣,她沉默片刻,打算和他們硬剛。
驗什么驗,證什么證,我不認,你們?yōu)榱四屈c不欺負孤女的清名,敢逼我驗靈嗎?大不了聲名狼藉,反正也不差那點了。
她不開口,一個刑罰堂的弟子得意開口:“看來你是沒有人證,那么……”
一個聲音冷冷打斷道。
“她昨夜在我那里�!�
第28章
風月
卞翎玉說出這句話,自然就想過后果。
他看了一眼衛(wèi)長淵。
袖中骨刺猙獰暴起,對著衛(wèi)長淵帶著淺淺殺意,險些沒受控制。
他蹙起眉,骨刺屢屢失控。卞翎玉腦海里又浮現了來的路上那一幕。
其實卞翎玉比師蘿衣更早出發(fā)去刑罰堂,來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他一出門,丁白嚇得就去通知了卞清璇,卞翎玉并不在乎他的舉動。
三年來卞翎玉鮮少出院子,又沒有穿外門弟子的衣裳,一路走來,不少弟子都好奇地看著他,猜他是誰。
抵達刑罰堂前,卞清璇還是追了上來。
卞翎玉道:“要與我動手?”
卞清璇笑了笑:“怎么會,我只是請哥哥看一場好戲。我昨夜思考了一整夜,既然你讓我停手,我便暫且停手吧�!�
順著她的目光,卞翎玉看見了遠處衛(wèi)長淵把乾坤袋給師蘿衣那一幕。
有的事,身處其中的人不清楚,身在局外卻看得分明。
卞翎玉的視線在衛(wèi)長淵和師蘿衣身上一掃而過,最后落在那只乾坤袋上。
“我都快感動了呢,哥哥不知道吧,衛(wèi)長淵在不化蟾的乾坤之境中,第一個看到的人是師蘿衣。他只是一時被我的幻術所惑,你說,若我放開他,他們會發(fā)生什么。他還能這樣冷靜嗎,會不會后悔自己離開了師蘿衣?”
卞清璇見卞翎玉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們,眼里又冷又涼薄,看不出是喜是怒,仿佛并不在意。
他這幅樣子,讓卞清璇莫名想起了他傳說中那位父親,她翹起唇角,古怪地笑了笑。她果然猜的不錯,與前未婚夫“藕斷絲連”是卞翎玉的心病,他母親就這樣做過。
卞清璇雖然沒見過卞翎玉的父親,卻自小聽了那位大人物不少事跡。
據說那位也曾經也高高在上,仿佛一切都入不得他的眼,三界崩塌都不動容。卻在卞翎玉的母親與他人生下孩子后,從戰(zhàn)場回來,把那個奸夫吊起來,冷眼命人活寡了他,連神魂都沒放過,寸寸用來喂了狗,還把夫人禁錮在懷里,與他一起看。
卞翎玉的母親,就是從那時開始癲狂報復的。
卞翎玉到底是那個人唯一的子嗣,和與那個人流著一樣的血。他真的有那么大度,完全不在意么?
“刺眼得很,是不是?”卞清璇循循善誘,“所以別繼續(xù)了吧,哥哥,她若真的回心轉意與衛(wèi)長淵重歸于好,你又能做什么。回頭看看我,我陪你十年了,世上只有我,永遠不會背叛和傷害你�!�
她說完,發(fā)現卞翎玉正看著她。
在他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下,她下意識退了一步,偏頭道:“哥哥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清璇。”他漆黑的眸落在她身上,冷不丁道,“你喜歡的人,真的是我嗎?”
她唇角的笑意淡了淡,聲音帶著自己都沒覺察的顫與強硬的堅定:“自然�!�
卞翎玉注視著她,突然冷冷笑了笑。
他有自己的選擇,從來就沒被卞清璇擺布過,最后仍是去了刑罰堂。
卞清璇卻因為他那句話,在原地待了許久,發(fā)現手指竟不知何時陷入石中半寸,血跡斑斑。
她垂著頭,在卞翎玉問出那句話后,她發(fā)現自己連阻止他離開都忘了。
此時在刑罰堂。
座上的長老蹙眉看著卞翎玉,難得對他還有淡淡的印象:“卞翎玉?”
“是�!�
這個名字讓許多弟子都面露驚訝,三年前蘅蕪宗大開仙門,對外收徒。卞清璇在考核中勝出,當日天上七星異彩,龍氣環(huán)繞,小師妹被批為天命之女。
卞清璇拒絕許多宗門拋出的橄欖枝,最后不僅拜入丹閣,還懇求宗門收留她的兄長。
如此良善心腸與重情重義,令小師妹聲名大漲。許多人只聽過卞翎玉的名字,卻不曾見過他。
他被卞清璇藏得很好,又鮮少踏出院門,不少人這是第一次看見卞翎玉。
他們沒想過卞翎玉長得這樣好看,而且一出口便是說昨夜師蘿衣昨晚在他那里。
外門弟子的生存方式,許多內門弟子都心照不宣。他們往往沒有什么資質,為了活得更久些,延長壽命,換取靈物,有姿色的便會出賣自己,因此大家的神情頗為微妙。
本來大家都很關心宗門混入魔修之事,可沒曾想到,能聽到這般私事!小師妹的凡人兄長竟自甘墮落,去做了內門弟子的玩物!再一想,長淵師兄也在這里!天吶,新歡舊愛,這是何等的刺激。
眾人忍不住去看衛(wèi)長淵的反應。
衛(wèi)長淵蹙著眉,沒有說話。說到底,如今他與師蘿衣沒什么關系了。
師蘿衣本來打定主意硬撐過去這場驗靈,萬萬沒想到卞翎玉會來為自己作證,他這樣,不管今日之后結果如何,都不亞于自毀名聲。
卞翎玉體弱,卞清璇將他藏得那般好,這是卞翎玉第一次站在所有人面前,卻是為了給她作證。
卞翎玉的有情有義讓她感到意外,師蘿衣的心情莫名有些復雜,在這種情況還能分出心思去想,若是卞清璇知道,恐怕得氣死吧?
座上的長老臉色鐵青,他最見不得這樣的腌臜事,恨不得把這些自甘下賤的外門弟子踩進泥里,他出口語調就成了冷哼:“那你倒說說,師蘿衣在你那里做什么�!�
他倒要看看,這個凡人能說出什么來,難不成在堂前也恬不知恥。
眾人都看向卞翎玉,卞翎玉卻突然看了眼衛(wèi)長淵。
師蘿衣難免在心里捏了把汗,見卞翎玉的神色不變,無奈之余,她還感到了憂慮。
她以為卞翎玉不善言辭,不懂得為他自己的清名辯解,也不懂前來作證的后果。
她原本已經打定主意不讓驗靈,她到底是師桓的女兒,明幽山不可能逼著她驗靈,只不過背上殘害同門的懷疑,她的日子會更難過,宗主要對付她也會更容易。
她不會有事,卞翎玉卻不一樣。明幽山不會尊重一個外門弟子,他的證詞并不一定會被取信,還會令他的名聲和處境也變得糟糕。
師蘿衣突然有些慶幸這輩子沒有再因為卞清璇對他惡言惡語,她沒有再次傷害這個少年。卞翎玉來得這樣及時,證明他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她蒙冤,他很好,和卞清璇完全不一樣。
師蘿衣已經做好卞翎玉的證詞不被取信、自己替他圓過去的準備。
沒想到卞翎玉卻撩起了一截袖子。
上面是一大片燒傷,透著青色的痕跡。
別說是長老,連師蘿衣也愣了愣,怎么會這樣?
長老驚訝地看著她的傷口,險些站起來:“你遇見了蒼吾獸?”
卞翎玉說:“昨日我上山采藥,遇見了妖獸,幸得不夜仙子試煉回來,被她所救�!�
“那蒼吾獸呢?”
大家都看向師蘿衣,要知道,蒼吾獸是許久之前,一位大能飛升之時留下的愛寵。后來無人管教,竄入山林,前幾年跑來了明幽山,每隔幾十年就出來興風作浪一次,叼走財物,傷害弟子,偏偏躲藏得極好,宗門感到十分頭疼。
偏偏這是個臭不要臉的老家伙,還會噴磷火。
蒼吾獸在哪里,師蘿衣也不知道,她默默地看向卞翎玉,她是沒法幫他圓過去了,只能等著他說。
卞翎玉道:“不知去了何處�!�
說完,他攤開掌心,里面有一撮紅色的毛,赫然就是蒼吾獸身上的。
“撿的�!�
這下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連姜岐都沒想過事情會這樣發(fā)展,他笑了笑,道:“那你與蘿衣師妹的運氣還真不錯,沒有性命之憂就好�!�
卞翎玉掃視他一眼,眸光有點冷,并不說話。
姜岐被他這一眼看得笑意減了減,心里生出幾分毛骨悚然來。卞清璇看自己,尚且沒有都這樣的感覺。
他垂下眸,這兄妹倆,到底什么來頭?
長老們也沒法再繼續(xù)審下去,一個凡人不可能撒遇見蒼吾獸這樣的謊,這樣的傷痕偽造不出來。他既然說的是實話,師蘿衣昨夜從蒼吾獸口中救了他,自然就沒了殺同門的嫌疑。
長老們揮了揮手:“既如此,你們都先回去吧�!�
他們看向卞翎玉的目光沒了鄙夷,知道他沒有做那樣腌臜的交易,反而多了幾分憐憫。要知道,蒼吾獸弄出來的傷,幾乎不可能會完全痊愈,他一個凡人若撐不下去,只會受幾日折磨后再死去。
難怪他的臉色看上去那般蒼白。
卞翎玉頷首,做完了證,他就沒必要留在這里,他轉身往外走,弟子們被他手臂上蒼吾獸弄出來的傷口駭住,竟不自覺給他讓開一條路。
師蘿衣見卞翎玉離開,連忙追了上去。
外面正下著小雨。
小雨淅淅瀝瀝,打濕了地面。卞翎玉背影頎長,也不在乎淋著雨,往回走。
風吹起他的袖袍與衣衫,仍舊是孤冷的滋味。
師蘿衣也沒管下雨,連忙追上卞翎玉。她怕弄傷他,只能輕輕拽住他袖子,使他停下,她心里焦急,道:“卞翎玉,怎么會這樣,你真被蒼吾獸傷了?我?guī)闳フ液拈L老。”
她沒敢用力,生怕讓他的傷口雪上加霜,本以為沒法阻攔卞翎玉的腳步,但這樣輕的力道,卻讓他停了下來。
他看著她,控制下來情緒,已經能很平和地與她說話,道:“沒有,只是看上去像罷了�!�
“可你的傷口……”她想起那個猙獰的青色燒傷,難得有點兒急,怕出人命,“我看看好不好?”
師蘿衣嗓音揉入雨中,十分溫柔。她的發(fā)絲被打濕,睫毛也變得濕漉漉的,看著人時,十分真誠,令人很難不心軟。
卞翎玉眉間帶著郁色,想起那個猙獰難看的傷口,搖了搖頭。
他不讓看,師蘿衣也沒法強迫他。
“下著雨,我送你回去�!�
從刑罰堂回外門弟子院子的路途很遠,還要穿過一小片山林。她跟在卞翎玉身后,知道他身體不好,支了一個結界,籠罩住他的身體。
卞翎玉腳步頓了頓,袖中骨刺顫了顫,想往后延伸過去,觸碰身后少女。被他及時拽住,他沒有再看身后的師蘿衣。
他并不喜歡在師蘿衣眼中看見感激與責任,他不屑這樣的東西,世間男子對情愛再無知,也懂什么是恩義,什么才是風月。
他今日雖詰問住了卞清璇,但卻發(fā)現,自己在走和父親一樣的路。
卞清璇的修為也在變弱,卞翎玉不確定如果她最后還是喜歡衛(wèi)長淵,他會不會像變成父親那個可怖不堪的樣子。
兩人走到院門口,丁白在門口躲雨,卞翎玉進去后,師蘿衣想了想,說:“若身子還是不適,你讓丁白來找我,我?guī)闳ズ拈L老那里�!�
以她的性子,她其實更傾向綁了人去,可她已經強迫過卞翎玉一次,發(fā)誓永遠不再強迫他第二次。
“好�!北弭嵊駬瘟艘宦罚n吾獸弄出來的傷帶著劇毒,他幾乎快控制不住臉上鱗片長出,他點了點頭,讓丁白把門關上。
師蘿衣看著他們闔上門,撤去了為卞翎玉擋雨的結界。她自己是不在意下雨的,任由雨水落在自己的發(fā)梢和肩膀。
她到底還是不放心卞翎玉,于是也沒立刻回去,掉轉腳步,去了涵菽那里。
這個時間點,丹閣大殿冷冷清清的,弟子們都在自己的丹房里煉丹。
她撥開珠簾,往涵菽的房間走,然而涵菽并沒在房里,童子看見她,說:“蘿衣師姐找長老呀,她在丹房給清璇師姐治傷呢�!�
師蘿衣應了一聲,笑著答謝他,轉而往丹房走。
她雖然不想碰見卞清璇,但事急從權,她更擔心卞翎玉出事。
如弟子所說,涵菽確實在丹房。她雖然是個嚴師,可也是個心腸極好的修士。
師蘿衣抬手敲了敲門,涵菽轉頭看了看過來:“蘿衣?”
涵菽叫出師蘿衣的名字,師蘿衣還沒怎么,涵菽身前滿臉是傷的卞清璇倒是僵了僵。
她別過頭,擋住涵菽要給她上藥的手,啞聲道:“弟子無礙,師尊既然有客,先待客吧�!�
她身上的傷,全是師蘿衣將她踹下冰谷弄出來的。
以往每次見到師蘿衣,卞清璇總少不了可憐兮兮引著師蘿衣生氣,但這一次,她冷著臉,也沒看師蘿衣,從她身邊錯開,說走就走。
師蘿衣蹙眉,怎么今日她古古怪怪的?
第29章
流放
師蘿衣沒精力管卞清璇的古怪,把卞翎玉的傷給涵菽形容了一下。
涵菽頂著一張高冷的臉,直截了當道:“若真是蒼吾獸,那就不必治了,橫豎都是一個死�!�
“……”
“但若是其他妖獸咬傷的,你從丹閣領些昊元丹讓他服下,養(yǎng)一段時間就能好起來。”
事已至此,師蘿衣只能相信卞翎玉說的話,傷口并非蒼吾獸咬的,她拿了涵菽的手諭去領丹藥。
明幽山對于丹藥管控嚴格,弟子們領走哪些丹藥都會登記在冊。巧的是,方才看也不看她一眼的卞清璇也去了丹閣里。
她守著一個丹爐,旁邊幾個師兄喋喋不休在關懷她的傷勢。
“師妹身上的傷這么重,到底是哪個歹毒的傷了你,說出來,師兄給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