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都是茴香沒用,茴香命賤,若再有下次,小姐別管茴香,保全自己要緊�!�
師蘿衣給她擦掉眼淚,道:“沒有誰的命是賤的,誰在家人心中都同樣貴重。我母親去世后,我們一塊兒長大,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姐姐。我若出了事,我相信你必定會豁出命來救我,你再想想我的抉擇,就明白我會怎樣做。說來還是我連累了你,趙術(shù)是沖我來的,若我像父親一樣強大,你就不會遭遇這樣的事了。如今我們都好好活著,平安回家了,這是件好事,對不對?”
茴香擦干淚,用力點頭。又寬慰師蘿衣道:“道君一千三百歲封禪,小姐如今才一百歲,還小呢,日后必定比道君還厲害的。”
姐妹倆握著手,相視一笑。
師蘿衣見茴香笑了,這才放心,茴香的死劫也算過去了,那一切就值得。
茴香想到卞翎玉的離開,很擔(dān)憂師蘿衣的反應(yīng):“公子他……”
得知卞翎玉選擇離開后,茴香心里一直縈繞著困惑。
那日自己被扔進生死陣,師蘿衣被國師帶走,還是卞翎玉第一個找到自己。
卞翎玉全身都是血,遍體鱗傷,問她道:“師蘿衣呢?”
茴香撐著最后一口氣答完,她看見的最后畫面,是那少年握著一柄銀白色的骨劍,離開的背影。
茴香總覺得,他是去找?guī)熖}衣了。得知他不再回不夜山,茴香覺得不可置信。
如今提起卞翎玉,看見師蘿衣眼中的怔然,茴香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慢慢失控發(fā)芽。
小姐……好像已經(jīng)有些懂了,但這一點情愫,止步在這里最好。最初她不就是怕小姐動心,步道君后塵,散盡修為也想留住一個凡人,此生再不能飛升嗎?
師蘿衣已經(jīng)被衛(wèi)長淵傷害過一次,如今卞翎玉主動離開,對他們兩人而言,都是最好的結(jié)局。
晚間,師蘿衣早早就睡下了。
她身上還有暗傷,符邱讓她多休息,先別操心不夜山的事。
師蘿衣躺在床上,身邊少了一個人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床其實一直挺大的。
她闔上眼睛好一會兒,外面風(fēng)在呼呼地吹。明明一切都結(jié)束了,師蘿衣卻睡不著。
陶泥兔子感知到師蘿衣紊亂的心緒,從桌子上翻下來,蹦到師蘿衣身上,散發(fā)著微弱的靈力籠罩著她。
師蘿衣睜開眼睛,把它摟在懷里,驟然想起自己生辰被退婚,那只給自己擦淚的手。
冷冰冰,又意外的溫柔。
兩輩子,她明明對許多人好過,就像長淵師兄,就像趙術(shù)。可是臨到頭,他們要么棄她,要么害她。
只有那一個人,被她百般折辱后,還會在她最痛苦的時候給她擦淚,以凡人之軀陪著她對抗宗主。
“你為什么一個月都等不了,就離開了呢?”
她無意識呢喃出來,懷里的陶泥兔子卻并不能回答她。
寂靜的夜里,師蘿衣低低嘆了口氣。自衛(wèi)長淵的事之后,師蘿衣就明白這世間唯有感情一事,無法強求,一個人若愛你,刀山火海都會走到你身邊去,若不愛你,你就算嘶吼到沙啞,他也嗤之以鼻。
她想起自己蓋頭被掀起時,少年明亮的目光,他一直沒喝的女兒紅,還有帶著冰蓮花的香氣中,他覆身過來的氣息和溫度,杏林里,月色下,皮影戲的咿咿呀呀。
師蘿衣又想到自己第二次入魔,殺人嚇壞了阿秀,卞翎玉卻始終留在她身邊,她一清醒,就看見卞翎玉一直望著自己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就算她是一柄兇器,他也不怕被割掉頭顱。
也是在那一刻,師蘿衣有了提出和他結(jié)為道侶的沖動。
師蘿衣輾轉(zhuǎn)了半晌,怎么都睡不著。月亮藏在云中時,她心想,我一定只是因為有些擔(dān)心他。
畢竟卞翎玉身子一直不好,萬一那宅子有什么地方不妥帖,她留下的人欺他身子不適,苛待他怎么辦?
思來想去,最后師蘿衣下了決定:我明日去看看他好了!
果然,做下這個決定,她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日師蘿衣便啟程去小鎮(zhèn),臨行前她又去探望了一次茴香。
茴香怔愣良久,神情復(fù)雜:“小姐真的要去?”
師蘿衣點頭:“我就是想著,我去看看他過得好不好,在那里適不適應(yīng)。這畢竟是他的選擇,我遠(yuǎn)遠(yuǎn)看那一眼,若他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茴香:“……”她都沒問,小姐就解釋了這么多。
茴香看著墻上,那里放著師蘿衣沒來記得拿走的、綰蕁公主的畫像。
茴香抿住唇,難道……綰蕁主子不值得嗎?道君縱然無法飛升,可是他有過片刻后悔嗎?茴香知道沒有,道君因嘗試過而心中無憾,就能平和地養(yǎng)育小姐。
縱然卞翎玉的一生短暫,可任由他們錯過,難道就是對的嗎?
她不該替小姐做決定。
茴香咳嗽著,無奈笑道:“小姐啊……”
茴香把自己從一開始看到的,告訴了師蘿衣。
“小姐的眼睛被卞清璇弄傷的那一日,我看見卞翎玉在給你療傷。小姐讓我送給他的東西,他一樣沒動,都在庫房,里面還多了很多他后來給小姐的東西,你若去看看,就會明白過來�!�
縱然卞翎玉是凡人,也在力所能及給道侶添置那份遲來的聘禮。他不說,茴香也一直當(dāng)作不知道。如今林林總總,堆了許多,全是他被深埋,不見天日的心。
……
茴香低聲道:“那日小姐被國師抓走,他一身傷追過來,全身都是血,問我小姐的下落。小姐既然放不下他,就去看看吧。雖然茴香不知道他有什么苦衷才離開,可我知道,他看見你,必定是高興的。”
他哪里舍得不要你,若能回家,他早就回來了。
兩日后,師蘿衣安置好鸞車,看見陰雨綿綿的邊陲小鎮(zhèn),依舊覺得恍惚。
茴香一番話,讓她覺得猶在夢中。
卞翎玉……真的有那么喜歡她嗎?趕路的兩日,她又想了很多事,比如卞翎玉真的只是個凡人?
她想起他削的桃木小劍,關(guān)鍵時刻刺穿了不化蟾的頭顱。還有不化蟾的毒液在卞翎玉身上,他卻沒發(fā)作。他的手臂上明明有疑似蒼吾獸咬傷的痕跡,涵菽都說必死無疑,卞翎玉卻安然無恙。
最能佐證的便是,卞清璇這樣逆天的存在,她曾百般看重的兄長若只是個凡人,這合理嗎?
不合理!師蘿衣默默地想,她知道卞翎玉必定有許多秘密,他瞞了自己不少東西。
但人人皆有秘密,比如她,她的心魔也沒給任何人說。
如今知道她瀕臨墮魔的,恐怕只有卞清璇和銀白靈獸。
去宅院的路上,師蘿衣莫名有點兒開心,以至于被商販忽悠,隨手買了一把油紙傘,她索性就散去結(jié)界,撐著如畫的一柄傘。
春雨綿綿,行人來去匆匆,入眼都是人間煙火。
宅院安安靜靜,院門口種了一棵杏樹,一月前師蘿衣過來,杏樹還只結(jié)了花苞,如今卻粉白綴滿枝頭。
它長得很不老實,最大的枝條垂落在墻外,似乎要印證那句“紅杏出墻”的話。
師蘿衣買宅子的時候,前主人汗顏道:“這樹……我之后叫人把它鏟了�!�
師蘿衣想到什么,眼里帶著笑:“不用,留著也挺應(yīng)景�!�
若有一日,卞翎玉選擇離開不夜山,必定是開始新的生活了,他有新的夫人,自己在這里留一棵紅杏樹又怎么了?
師蘿衣也沒想到,這么快就重新回到這里。
但她心里很輕快。
她現(xiàn)在知道卞翎玉不是因為放棄自己才離開的,站在這里便沒有悵然和失落,看紅杏樹都覺得它可愛。
她已經(jīng)一月沒有見過自己的道侶,低頭整理了一下裙擺,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黃色的外衫,粉白的披帛,比杏花還開得俏。
師蘿衣這才上前敲門。
很快,里面?zhèn)鱽砹舜掖业哪_步聲,灰布褂子的柳叔見了她,笑得見牙不見眼:“是您啊�!彼J(rèn)出了當(dāng)時的雇主。
“嗯,我來看看卞翎玉�!�
“在呢,公子一直在這里,沒有出去過,您里邊請。”
院子兩進兩出,花木林立,非常雅致溫馨。
師蘿衣只請了兩個人在宅子照顧卞翎玉,她知道他喜歡清凈。一個是剛剛開門的柳叔,柳叔是一家鏢局退下來的,他功夫很好,能嚇唬凡人混混,為卞翎玉看家,守著宅子平安。另一個婆子,是趙婆婆。兒子戰(zhàn)死,卻手藝不錯,勤快老實,平日可以洗衣做飯。
師蘿衣把他們給了卞翎玉,卞翎玉就是他們的主子。
她從院子里一路過去,隱在樹上的一個藍(lán)衣少年卻瞪大了眼睛!師蘿衣她……她怎么來了?
他是先前那只蒼吾獸,在這里已經(jīng)待了好幾日。蒼吾守了幾百年的妄念,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一個神族,雖然不知卞翎玉在神域地位如何,不過已經(jīng)是蒼吾最后的期盼,他生怕卞翎玉死了。
蒼吾賴在這里,卞翎玉也不管他。只要他化作人,不嚇到旁人就好。
蒼吾心想,卞翎玉當(dāng)然不會管他。
師蘿衣回了不夜山多久,這宅子就死氣沉沉多久了。
卞翎玉每日就在那個破院子里煉丹,連話都不和他說,一副平靜等死的樣子。
昨日蒼吾還問他:“要是師蘿衣來了,你同她回去嗎?”
銀白衣衫的少年冷淡往丹爐中加火:“她不會來�!�
“萬一呢?”
卞翎玉沉默良久:“她不愛我�!�
她又不愛他,得知他已經(jīng)離開不夜山,選擇不再和她走這段路,自然不會來。卞翎玉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和衛(wèi)長淵是不一樣的,衛(wèi)長淵能引得師蘿衣追逐入魔。而他……他只是她回家路上的一塊石頭,能讓她站得更高些,卻無法讓她駐足。
他說師蘿衣不愛他的時候,平靜到漠然。
蒼吾心想,那……那確實有點可憐啊。
以至于他訕訕的,不敢再說話,想打自己嘴巴,他就不該問。蒼吾明白,這世間,兩情相悅是很難的。他曾經(jīng)耗盡修為送主人飛升,她卻從未回眸看過它一眼。
他至今記得主人冷冷地說,畜生就是畜生。
蒼吾驟然覺得自己和卞翎玉同病相憐。
然而此刻,他看見了什么!卞翎玉的夫人,竟……竟然來了!
他沒看錯吧!
院子外的杏樹在雨中搖搖擺擺,傘下的少女撐著油紙傘,她粉頰纖腰,烏發(fā)垂落,一路朝著卞翎玉所在的院子走去。
她走得很快,比引路的柳叔還快。以至于看上去像一只翩飛的蝶。
縱然卞翎玉還無知無覺,蒼吾看見這一幕,卻忍不住先咧開了嘴,笑得傻乎乎的。
蒼吾替屋檐下那人感到高興,這世間真心不總是被錯付,縱然飄泊再久,他們都會有自己的歸屬。
第54章
驅(qū)逐
師蘿衣沒有注意到樹上的蒼吾,她跟著柳叔到后院角門,一眼就看見了屋檐下的少年。
卞翎玉原本守著一個小巧的紫砂丹爐,往日是在后院里面煉丹,今日下著雨,雨水滴落在青瓦上,匯聚成一串晶瑩的珠子,次第落下。
卞翎玉便將丹爐挪動到了屋檐下,他垂著眸,在處理一味靈材。做著煉丹這樣的活,他銀白衣衫仍舊纖塵不染,像誤入煙火的清雋公子。
師蘿衣的腳步很輕,倒是柳叔的腳步很重,因此卞翎玉聽見了,也一直沒有抬眸。
師蘿衣一月沒見卞翎玉,驟然看見他,才發(fā)現(xiàn)卞翎玉比分別前清減了許多。
她從荒山把卞翎玉帶回來的時候,他身子不好,后來被她養(yǎng)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長了些肉,現(xiàn)在一朝又回到了從前。
卞翎玉淺色的唇微微抿著,很認(rèn)真地在做事。
師蘿衣看見他清冷蒼白的臉色,想起茴香先前說過的話:“他找到我的時候,全身都是血,看上去很嚇人,應(yīng)該受傷不輕�!�
師蘿衣卻并未在卞翎玉臉上看見半分痛色,他就像天地間的一場春雨,落入人間,平靜地碎裂,也學(xué)不會痛吟。
見卞翎玉這個樣子,她心里泛起淺淺的疼,然而伴隨著這點疼的,還有另一種看見他的喜悅。
卞翎玉聽見柳叔的腳步聲,低咳了兩聲:“飯菜先放著吧,我晚些再用�!�
柳叔想要出聲,告訴他小姐來了,師蘿衣?lián)u了搖頭。
她站在角門處,眉眼含笑,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笑著叫他:“卞翎玉!”
卞翎玉驟然抬起頭。
角門暖黃色的迎春花零落成泥,天地間的春景在一片雨中,呈現(xiàn)枯敗之色。
然而從淤泥和泥土中盛開在他眼眸中的,卻是另一道瑰麗的影子。
少女撐著一把青色的傘,站在幾步外的角門沖他笑。師蘿衣的眼眸明亮,發(fā)上的步搖換成了垂絲海棠,正偏頭看著他。
卞翎玉失神地望著她,就像在看著一場不可能的夢。
他還維持著往丹爐燒火的動作,卻連火星燎了手指都渾然不覺。
昨日蒼吾還在問他,若師蘿衣來了會如何?
卞翎玉聽見這話,心中卻沒半點兒希冀,平靜得像一面冰湖。
能如何?不如何。
這本就是個可笑的問題。
她怎么可能會來呢,曾經(jīng)在院子里枯敗的幾年,他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走了再遠(yuǎn)的路,也永遠(yuǎn)走不到師蘿衣身邊去。
縱然他們后來做了短短時日的道侶,卞翎玉知道師蘿衣在補償他。
不愛就是不愛。
凡人的命,對于修士來說,朝生暮死。
奢望她的愛,光是想想,便會令他變得更可笑。是他主動離開的,她又怎么會再來?
卞翎玉早已習(xí)慣了不動妄念,此間種種,不過一場易碎的鏡花水月,他料定師蘿衣也沒把這場半路夫妻當(dāng)真,他近來已經(jīng)想師蘿衣想得很少了,比十年來困在院子中還要少得多,也就真的不再疼。
竹人已經(jīng)把祛除心魔的靈藥找全,他這幾日,每日按時煉丹,按時睡覺,卞翎玉以為自己徹底平靜,終于能放下,但眼前雨簾中,望著他笑的少女,輕而易舉碾碎了他這些時日所有堅硬冷淡的外殼。
猝不及防把他的平靜撞得七零八落。
卞翎玉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比起綿綿密密的喜悅,這更是無聲劇烈的痛。十年人間,他用一個破敗的身子,遍體鱗傷的心,終于換來了師蘿衣一個回眸。
他一直像一顆石子,讓師蘿衣踩著他往前走。可這一刻,少女終于愿意停下來看看他,把已經(jīng)快要化作灰燼的他捧起來。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他的影子。
卞翎玉張了張嘴,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幾息之間,少女卻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身邊,把他的手抓出來:“你做什么,手被燙到,不知道痛嗎?”
他的手指被燙到起了泡,被她小心放在掌中查看。
油紙傘不知什么時候落在了角門,指尖清清涼涼,院子里縈繞著雨水落入泥潭的聲音。
卞翎玉閉上眼,眼眶溫?zé)幔季貌耪一刈约旱穆曇簦骸拔覜]事,你怎么來了?”
師蘿衣一聽他這樣問,輕輕哼笑道:“當(dāng)然是接你回家啊,我雖然給符邱說過,若我回不來,就問問你要不要去人間生活�?晌也皇腔貋砹藛�?你怎么連一個月都不等我啊,比皮影戲里的負(fù)心漢都無情。”
她說著譴責(zé)他無情的話,眉眼卻漾著溫柔的笑意,并沒有責(zé)備他的意思:“你想自己下山生活,恐怕還得再等上幾十年,我活得好好的呢�!�
卞翎玉垂眸,看著自己落在她掌心的手。
消瘦,蒼白,沒有一點兒血色。冷淡而殘酷地昭示著他的結(jié)局。
丹爐的烈火噼噼啪啪,他原只會屠魔,不會煉丹的。可十年來,他學(xué)會了很多本該一生都不會的東西。
人間的墮魔浩劫已經(jīng)過去,他的使命也會在這里結(jié)束。卞翎玉沒有立刻把手抽出來,放任自己在她兩只柔軟的手心停留了片刻。
他們雖然有過更親昵的事,但這是師蘿衣第一次主動親近他。
師蘿衣面上鎮(zhèn)定,耳朵卻帶著淡淡的粉。
見卞翎玉不吭聲,也不辯解,師蘿衣的治療術(shù)法對他沒用,她無奈,只得輕輕地?fù)u了搖:“你怎么不說話?到底要不要和我回去啊?茴香說你受傷了,我看看傷哪兒了,咱們回去讓涵菽長老給你治治。”
卞翎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他只敢握一會兒,如今師蘿衣體內(nèi)的神珠不穩(wěn),他怕神珠靠近自己,破體而出,卞翎玉淡聲說:“你走吧,我不會和你回去。”
卞翎玉把這點屬于他的暖意攥在掌心,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夠了。
師蘿衣來的時候,就沒想過卞翎玉會不跟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