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周霆是在英國出生的華裔,夫人是法國人,鄉(xiāng)愁很重,因此周霆常居法國,不經常在國內。
林意深能和他認識,還是在剛回國,被林青山丟去管旗下一個購物中心的時候,那次周霆帶夫人來逛街,因為兩個人中文都不太好,導致那次購物體驗很一般。
后來林意深聽說這件事之后,就撥了一筆預算,給每個門店都配了一個會英語的導購,當時林青山還覺得這太大費周章了,結果沒想到就這么一個小小的舉動,直接讓林氏那個購物中心成為了臨洲市內很多外國人和留學生的聚集地,拉動了不少人流量,之后周霆聽說這件事,回國還特地來總部見了下林意深,說這個舉措很不錯。
“好,我知道了,不過還有件事,就是……董事長要是知道您和股東私下見面……”鄭群應完,又顯出幾分猶豫:“老大,我說句話您不要覺得我多嘴,您覺不覺得,就以現在的情況來看,咱們不動也許會更好?”
林意深一直都知道,公司內部給他和林璟明起的代稱是皇子和太子。
這說明公司里對他們之間,包括林青山的喜惡在內的關系都非常清楚,林璟明是毋庸置疑的繼承人,他不需要有多出彩,只需要不出什么大錯,然后穩(wěn)穩(wěn)地從老皇帝那接過王位就行了。
但是現在太子不再,他成了別無選擇的選擇,走林璟明那條路,做一個中庸的,等著老皇帝退位的太子,當然是更穩(wěn)妥的選擇。
時間比剛才散步時要晚,林意深遠遠地便聽到寺院正門關閉的聲音,他頭頂著皎白月色,把手機放進口袋,掏出煙盒點了根煙。
“小叔�!�
音頻的播放并不受電話的阻礙,林意深察覺到手機屏幕被誤觸的時候,耳機里已經傳來皮膚與布料接觸的,干燥的聲音。
透過耳機,聲音近到就像是有一雙無骨的手,直接貼著他的鼓膜摩擦過去,像是那種失眠時會聽的白噪音。
“抱歉,是我擔心得太多了。”電話那頭的鄭群遲遲沒等到林意深說話,怕自己說得哪里不妥,又補充道:“我說的這些事情,您肯定自己也都想過,這么決定肯定有您自己的道理�!�
“不用道歉,鄭群�!�
林意深吐出一口煙氣,沒有去管正在播放的音頻,而是繼續(xù)往前走去,“你下過圍棋嗎?”
鄭群愣了一下:“下得不太好……”
“圍棋里如果永遠等著別人落子之后,再想怎么應對,那就會越打越累,因為你一直處于被動,只能見招拆招�!�
“……唔�!�
白清泠細膩而曖昧的聲音繼續(xù)在耳邊展開,與林意深理智的冷聲如同交織相融在這場夜色中。
“所以在圍棋界,先手才要讓后手半子,因為后手往往要面對很多橫生出來的枝節(jié)�!�
鄭群陷入思考,短暫的沉默讓白清泠那邊的聲音持續(xù)在耳道搔刮,林意深在夜幕中緩步行進,指間的香煙在無聲地燃燒,伴隨夜風,時明時暗。
“所以您是覺得,董事長還是有可能選擇其他的繼承人,而不是您?”在林意深的語境中,顯然他是那個后手。鄭群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林意深的這份冷靜與謹慎,他覺得如果角色互換一下,林璟明的死訊過后他應該已經開始欣喜若狂地撂了挑子,坐等繼承家產了,“您是指林家或……藺家的旁支?”
鄭群說完,才總算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的想法有多天真,林氏的多大的一塊肉,林璟明的死又何止是給了他們這一方一針強心劑呢。
“不止�!�
鄭群脊背忽然一涼,雞皮疙瘩爬滿了兩只手臂,一邊覺得自己的大腦構造過于簡單的同時,一邊又對林意深的耐心感到欽佩。
這些話其實他完全沒必要解釋的——這可能也是鄭群這群人死心塌地愿意跟著林意深的原因,無論是籠絡人心的手段也好,別的什么也罷,在很多時候,林意深確實明確地給到了他們一種集體的認同感,讓他覺得自己被林意深當成了一個后輩,一個下屬,而不是一件工具,每一件行動都不需要知道具體的原因,只需要做好自己螺絲釘的本分。
“我知道了,是我考慮不周�!�
“而且還有一點。”
不知不覺間,林意深已經走到了正門附近。
這個時間,寺僧們在關了正門后也都回去休息,四下無人,靜得就連白清泠的皮膚摩擦在床單上發(fā)出的細微聲響都足夠擁有一席之地。
寺僧們有自己明確的作息表,到了這個點,周圍除了路燈之外,就只剩下不遠處的大雄寶殿內仍燈火通明。
林意深下意識地被光亮吸引,往大雄寶殿方向走過去,走到門口,就看蓮花臺上,巨大的釋迦牟尼像通體金光,極具佛性,雙眼低垂,由上而下,用平靜又神圣的目光垂憐眾生。
“還有一點?”
鄭群小心翼翼地聲音緊接其后,林意深佇立在大雄寶殿門口,微微抬頭,鼻梁上冷色的鏡片映上了釋迦牟尼慈悲而憐憫的注視,仿佛在注視著他的一切,也在原諒著他的一切。
“小叔……”
在這座沒有七情六欲的空門里,他卻在佛祖的注視中回到了那場暴雨的夜,回到了沒有冷氣,濕熱而躁動的鐵皮盒子中。
鋪天蓋地的潮濕氣息被放大到了極致,鉆進他的骨縫,引發(fā)生理性的隱痛。
他抬眸,對上釋迦牟尼空明的眼。
眉眼間的欲望與野心在真正的四大皆空面前沒有掩飾的余地。
“你可以理解成是我的私心,”
音頻的進度條伴隨著最后她那聲意猶未盡的喘息走到最后。
整個世界都回歸到了平靜。
夜風拂過,帶著山里獨有的濕冷氣息。
附在骨頭上那股痛覺在無聲中被放大,加重,變得纏綿悱惻,柔腸百轉。
“我不想再等了�!�
20.
夏日、戲水
清晨,白清泠準時醒來,換上衣服跟林青山他們一起去上香。
當下不是月初,廟里人不算多,白清泠跪在蒲團上,虔誠地上了一炷香,出來之后,白清泠還惦記著要給宋嬌帶個符回去。
唐蕊顯然也奔著那個去,拉著藺天驕走到白清泠前面,邊走邊問:“你剛怎么還在玩手機啊,上香都上得不認真�!�
“嗨呀,我拍照呢,”藺天驕笑著將她摟緊:“我第一次跟姑父來,想拍一下佛像的樣子,回去給你發(fā)朋友圈打卡咯�!�
到了賣平安符的窗口,唐蕊和藺天驕一人拿了一個愛情護身符,藺天驕一回頭看見白清泠也在排隊,臉上剛浮現出笑容,余光就對上不遠處林意深的眼神。
他正站在寺院前門巨大的梧桐樹下,面無表情地看著平安符窗口的方向,對上他目光的時候,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這人是怎么做到這么讓人不舒服的。
藺天驕一下就沒心思跟白清泠搭話了,而是摟著唐蕊,朝梧桐樹的方向努了努嘴,壓低了聲音:“你不覺得那個人讓人很不舒服嗎,陰惻惻的,一看就是那種陰險小人�!�
“��?”唐蕊聞言順著藺天驕的目光看過去,便立刻笑了起來:“沒有啊,我覺得他好帥哦,你是不是嫉妒別人�。俊�
“行,他帥,我不帥是吧!?”
“我又沒那么說……”
兩人嬉鬧相擁著走遠,白清泠也順著藺天驕的目光看過去。
就看林意深身上的白色襯衣一點因為沒有外宿而顯得隨便,布料仍平整而挺括,嚴實地包裹著精壯的上肢,銀框鏡嚴絲合縫地卡在鼻梁上,散發(fā)著手術刀般冷靜的光。
“施主,要求什么緣?”
“你好,我想要……”
視線在空中短暫交錯,林意深轉身朝外走去,而白清泠也回過頭,朝窗口里的寺僧露出禮貌的微笑。
按照林青山的計劃,他們只在這里逗留一晚,今天再出發(fā)到酒店小住兩天。
來時兩家人分了兩輛車,走時也一樣,除了藺書琴臨時起意說想跟弟弟弟媳聊會兒天,去了藺家的車上之外,和來的時候并沒有什么不同。
白清泠目送藺書琴走后,跟著林青山上了林家的車。
林意深坐在副駕,林青山和白清泠在后座。老皇帝剛上車就有點渴,抬起手來,保溫杯已經被白清泠遞到手邊。
他滿意地接過來喝了口水,跟前座的林意深說:“李邦前兩天給我打電話說,葳蕤對你印象還挺好的�!�
“女孩子大多數好像都比較善良,”聞言,前座的林意深語氣很淡:“一般不會說人壞話�!�
“善良?她那張嘴可不是吃素的�!绷智嗌诫S手擰上保溫杯的蓋子,遞回給白清泠,要她放回原處,“葳蕤那個心氣兒有多高你不是不知道,當年連你哥她都沒看上,李家現在發(fā)展得不輸我們林家,李邦手頭上還有不少朝陽產業(yè)的資產,你好好把握�!�
白清泠妥善地收好了老皇帝的保溫杯,看著窗外倒退的繁茂樹影,忽然想到之前跟林璟明的一次聊天。
忘了那次是怎么開的頭,兩個人聊到了彼此的過去,白清泠沒談過戀愛,就只能聽林璟明說。
他說他大學時談過的戀愛,其實不能叫做戀愛,應該叫做相親。
因為那些人并不是他選的,而是林青山挑的,讓他先相處看看,學著和異性溝通,和相親唯一的區(qū)別,就是不求結果。
他說,他沒有愛過任何人。
也沒有因任何人而心動過。
然后深情地捧著她的臉,繾綣地吻下來:“在遇到你之前,我沒想過我會這么愛一個人�!�
那時候她覺得林璟明可能只是怕她吃醋,故意討她歡心才這么說。
現在想來,十有八九是真的。
“意深。”
身旁的林青山似是對林意深的沉默不太滿意,發(fā)出了警告般的提醒聲。
而后,前座終于傳來林意深的答復:
“知道了,爸�!�
車很快又往上開了一段,在這里有一家四星級酒店。
大堂經理很顯然非常清楚自家酒店的優(yōu)勢,殷勤備至地向他們介紹說,他們是青鸞山唯一一家星級酒店,里面的設備非常全,有健身房,還有游泳池等等。
“還有泳池啊,那你們這東西確實挺齊的。”夏天比起登山,當然還是海灘更合適。唐蕊顯然對游泳池有點心動,但既不方便邀請長輩一起,藺天驕偏又是個旱鴨子,只能把希冀的目光投向白清泠,“表嫂有興趣嗎,要不要一起玩玩水?”
唐蕊話音未落,藺天驕便迅速跟著一起看向了白清泠。
白清泠是會游泳的,林青山和藺書琴都知道。當下,兩家的大家長都在旁邊,四雙眼睛同時盯著她,白清泠只能微笑道:“好啊,那吃完飯去吧。”
午飯又是兩家人一起吃的。
一張圓桌,坐得滿滿當當。
吃過午飯,唐蕊便興致勃勃地拉著白清泠去選泳衣,藺天驕嘴里念叨著“蕊蕊我也去陪陪你吧”,像條哈巴狗似的,跟在兩個女人屁股后面走了。
藺承看著兒子對唐蕊殷勤的樣子,笑著罵了句:“出息�!�
“挺好的。”林青山卻滿意地點了點頭:“唐家這幾年勢頭上來了,天驕也珍惜這門婚事,多省心�!�
藺書琴一聽林青山對藺天驕再次給予好評,欣喜道:“就是啊,天驕這孩子,其實一直就聰明,就是缺乏鍛煉,有點單純,孩子心性�!�
林意深在一片歡聲笑語中,面色寡淡地看向了別處。
幾個長輩閑來無事,商量著準備湊一桌麻將,林意深對這些興趣不大,林青山便準許他回房間看報表。
沒看到一個小時,他的微信進來一條消息。
嫂子:小叔,你方便來一下泳池嗎?
“姐姐,反正你也是一個人,一個人玩水多無聊啊,不如跟我們搭個伴。”
“就是啊,你看這里人這么多,萬一你到時候腿抽筋了,我們還能救你�!�
畢竟是酒店內的設施,只要證明住宿身份,即便不穿泳裝也允許進入,林意深進去后,就看兩個小男生正圍著白清泠轉,一口一個姐姐,叫得殷勤。
兩人看起來半大不大的,五官上的青澀尚未褪去,但眉眼間卻沉著一股讓人不太舒服的尖利氣息,給人一種年紀不大,心思卻頗多的感覺。
她還沒看見他,坐在泳池旁的沙灘椅上,有些無奈地看著將她圍在中間的兩人:“我說了,我是在這等人的。”
“等人就邊等邊玩嘛,姐姐,你可以坐在游泳圈里,我們倆推著你,女王巡禮——”男孩子說著還夸張地比了比手勢,“姐姐,你就答應我們吧,我們都求你十分鐘了�!�
白清泠沒覺得在游泳圈里坐著被兩個男孩子推來推去有什么吸引力,只覺得這倆人動作夸張得有點好笑,正笑著,余光往旁邊一轉,看到林意深走過來。
他身上那件白襯衣在泳池旁顯得尤為端正肅穆,與周圍極盡清涼的人們儼然不在同一世界。
兩人對上目光,林意深已經走到她面前,逼得兩個男生往后退了一步,才說:“她好像已經表示過拒絕了。”
“呃……好吧�!�
兩個小男生對視了一眼,似是有些不甘,卻又沒膽量上前和林意深比個高下,頓了兩秒,也只能悻悻道:“姐姐拜拜。”
確認兩人離開,林意深看了眼周圍來來去去的人,沒看到藺天驕和唐蕊的影子,“就你一個人?”
“是啊,他們剛走掉了�!卑浊邈龌叵肫饋矶加X得荒謬又好笑。
剛才唐蕊拉著她興致勃勃地選好了泳衣,本來還挺高興藺天驕也能跟她一起來,然后就因為藺天驕被一個女孩搭訕了一句,沒冷著臉回絕,鬧了脾氣,兩人吵了幾句,唐蕊就跑掉了。
藺天驕見狀叮囑她在這等一會,也跟著追了出去。
結果她一個陪玩的,結果反而落了單。
想著直接走可能不太好,象征性地等十分鐘,又碰到了剛才那兩個聽不懂人說話的男孩子,想走都走不掉。
白清泠站在林意深身旁,目送兩人遠去后,才側過身抬手摟住男人的小臂:“還好小叔來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林意深終于將目光落到她身上,“以后藺天驕跟你說什么不用管,他要問你就說是我說的�!�
大概因為有藺天驕在場,白清泠選擇了很保守的連體款式泳衣,呈現出一種純情的性感。
聞言,白清泠笑意更甚,雙眼微微彎起,認真地注視著他。
“真的嗎,小叔不怕得罪人?”
她五官沒有一處不出挑,但眼睛尤為長得好。
眼型精致,瞳孔的顏色偏向淺琥珀色,給人感覺尤為溫柔純情,無論何時看過去,都帶著些小動物般的水潤感,好像一顆心里裝著的全都是春風與夢境。
“無所謂,”林意深仿佛不為所動,將目光移向別處,“既然我提了,就說明沒關系�!�
21.
教訓
酒店的泳池為了一年四季均可營業(yè),建在了室內,為了有那種陽光沙灘的感覺,頂上還特地弄了個LED顯示屏,與外面的時間同步,當下一片陽光大好,配上布景,仿佛真的置身于夏威夷的海灘。
除此之外,旁邊還一條龍地設了個甜品店,因為可以直接點單付款后由服務員送到泳池旁來,所以服務員雖說在絡繹不絕地進出服務,店里人反倒是不算多。
白清泠找了角落一個帶長桌布的桌子,這邊還在問服務員有哪些中看到了什么,一邊打電話一邊站起身來。
他以為林意深聽到了,不想給,趕緊上前攔:“干嘛啊,不就加個微信嗎?”
“有點事,借過�!�
林意深神態(tài)語氣皆與平時無異,步伐卻快,藺天驕連他表情都沒看清楚,人已經從酒吧出去了。
那頭,兩個少年哪里跑得過幾個成年男人的圍追堵截,剛跑出酒店,就給摁在了地上。
“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我們倆結了賬才出來的!”
“你們酒店就這樣對待客人嗎!?”
兩個人被死死地壓在地上,奮力掙扎,但沒有絲毫效果。
這幾個人既不和他們說話,也不回答問題,更沒有半點要放他們走的意思。
“你們要錢嗎?是要錢對不對——”
“先生,怎么處理他們?”
就在兩人不知所措的時候,壓在他們身上的男人總算開口說話。
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抬頭看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又被一巴掌惡狠狠地摁回了地上。
“沒事,先松手�!�
話音未落,男人從容的聲音傳來,黑色的皮鞋在兩人面前站定,頭上的壓力隨之消失。
“你到底誰啊!”
“你要干嘛,要錢是嗎,你要多少……�。 �
只是不等兩人吱哇亂叫地抬起頭,一股壓倒性的蠻力便將兩個人的腦袋強硬地從地上拽起。
“曾哲,葉昆�!�
被撕扯的緊繃疼痛感在兩人頭皮上炸開,少年們齜牙咧嘴地被拽起來,張口正準備罵,所有污言穢語便都在對上鏡片后那雙眼睛的時候,被堵回了嗓子眼兒。
“曾就讀于巒城第二十三中學,目前已分別被巒城大學和河城大學錄取�!�
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語氣表情皆是平淡,甚至即便當下強硬地抓著他們的頭發(fā),從語氣語態(tài)中也透露出一股從容的斯文感,好像在和他們好好講道理。
但那雙眼睛,兩人甚至都不敢再一次對上那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