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只是不知那妖尊心腸硬不硬。
小靈啐了一口,吸吸鼻子:“什么妖尊?不過一只雞精,竟妄想貪圖明月,您去了還不知被如何磋磨!”
明月的背依舊僵直:“非他強(qiáng)求,是父皇……反正都要聯(lián)姻,紅姐姐、敏姐姐,如今也該輪到我了,妖尊還是藩王世子,又有何差別�!�
小靈聽到這話更傷心了:“公主,可您心中分明有人……可恨那死魚如今行蹤不明,生死不知,半點(diǎn)派不上用場,枉費(fèi)您一片真心!”
明月笑著搖搖頭,慢慢站起身,只道:“還有些時間,再讓我看看宮中的月色罷�!�
小靈扶著她站在回廊上,仍不死心:“殿下,要不小靈再去長生殿求求圣宮娘娘,只要她開口,陛下不會……”
明月抬手示意:“事已至此,何必再惹怒父皇?生養(yǎng)之恩,合該報(bào)答。”
寂靜的殿宇連鳥鳴都無,里屋卻響起突兀的當(dāng)啷聲,兩人驚得回頭看了一眼,又忙看向殿外,侍衛(wèi)似乎并未察覺。
小靈面色一喜,提起裙擺往里屋走去:“公主,定是那死魚來了,小靈非得好好訓(xùn)他幾句……”
她推開門,看到里面渾身是傷的人,立即捂住唇邊的驚呼。
*
圓月當(dāng)空,禮花不絕。
前來迎親的妖族人帶著天轎落至明月宮外,引路大監(jiān)那略顯尖細(xì)的嗓音突兀響起
“老奴等,幸送公主出嫁�!�
吱呀一聲,宮門鎖開,原本圍在殿外的侍衛(wèi)呼啦啦涌進(jìn)院中,一并來的,還有一頂極為漂亮的花轎。
轎體為楠木雕刻,上了金漆,木香醇厚,八角垂鈴,風(fēng)一吹便嘩啦作響。
又有一人站至轎邊,他身形極高,扎著的馬尾及腰,氣質(zhì)略淡,唇鼻之處覆著半張銀面,聲音異常醇厚動聽。
“妖族使臣荀飛飛,恭請殿下入轎�!�
明月跪坐廊下,舉著卻扇,聞言略略頷首,發(fā)上釵頭微搖。
小靈暗暗咽下唾沫,立即扶著明月起身:“公主,眼前有礙,路不好走,您當(dāng)心慢些�!�
明月點(diǎn)頭,步履也端莊起來,兩人走了好一會兒才到轎前。
這位公主剛一接近,荀飛飛便嗅到一陣濃厚的暖香,過甜過膩,甚至有些嗆人。
大抵是在宮里待久,被腌入味了。
荀飛飛抿抿唇角,只希望這味道能在去往妖界的途中散去,不然讓尊主聞到……
他俯身掀開轎簾:“請入轎�!�
轎簾是一條垂下的白色鮫紗,其上龍飛鳳舞地繡著金絲,像是知道這白色寓意不夠好,還在簾上罩了一層薄紅的軟紗,柔如流水。
明月公主微微低頭進(jìn)轎,至此,才總算接到了人。
“出發(fā)�!�
話音剛落,花轎無人抬動,卻迎風(fēng)自起,八角下的金鈴中各吐出一條墜著珍珠的絲絳,飛起時飄飄若仙。
小靈看著已升至半空的轎子,泣不成聲,她追著跑了幾步,含淚道:“公主,再會!”
煙花燦爛,王宮中燈火通明,各宮的宮人紛紛走了出來,望著那頂懸于半空漸漸遠(yuǎn)去的花轎。
“娘娘,明月殿下也出嫁了�!敝袑m花團(tuán)錦簇之處,侍婢扶著身側(cè)之人,一同仰頭看著空中那淡淡微光。
她身側(cè)之人靜靜望著,嫣紅的唇微微翕合,終究還是未出一語。
飛轎所過之處,宮人紛紛跪拜送離,震聲高呼。
“幸送明月公主出嫁。”
……
呼送聲此起彼伏,又如浪潮般一波一波涌到宮外。
人皇看著那頂緩緩飛過的轎子,心中似有無限感慨,他嘆息一聲,對著身旁的丁儀道。
“轉(zhuǎn)眼明月也已出嫁,寡人心中仍舊感慨良多。丁愛卿,你也有女兒,你們修道之人嫁女也會這般不舍嗎?”
丁儀聞言垂頭拱手:“陛下說笑了�!�
人皇笑了兩聲,仰頭看著那飛過城墻的花轎,略長的眸子微瞇。
“其實(shí)明月婚嫁與否,并無大礙,但棋枰之上,還需處處落子……你覺得值得嗎?”
丁儀面上依舊沒多少波瀾,不置可否地回一句:“陛下的決斷向來是有理的�!�
人皇哈哈大笑:“就你說話討巧自然是值得的,再值得不過了�!�
月亮只有一個,不過那是天上月,王宮里的明月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
妖族迎親的人就在王宮外,荀飛飛落地后望了一眼天際,滿目疲累。好不容易接到人,還得等那一箱箱的陪嫁。
花轎就這么靜靜停在夜空,散著淡淡的光,風(fēng)吹過,月白緞帶緩緩飄揚(yáng),垂簾半卷,露出半截殷紅裙擺。
眾人立刻仰頭看,卻什么也看不清楚,不禁有些失望。
當(dāng)然,如果他們看清楚了,估計(jì)會更失望。
花轎里的根本不是明月公主,而是林斐然。
她放下卻扇,拉開一道縫隙往外看,在這樣的高度下,洛陽城萬千燈火,一覽無余,更襯得不遠(yuǎn)處的三清山寂靜沉暗。
或許,現(xiàn)在他們正準(zhǔn)備啟用萬象羅盤尋她。
林斐然放下簾子,從脖頸間拉出一塊玉墜,其上裂著幾絲細(xì)紋。
那時羽箭直沖心口,避無可避,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玉墜上的陣法亮起,將箭尖撞開半寸,只刺入她右肩,隨即玉墜中陣法大動,將她帶到了明月宮中。
這是母親送她的生辰禮,若不是今日這一遭,她都不知道這玉墜有此效用。
只是,為何會落到皇宮中。
林斐然轉(zhuǎn)眼看向轎外,洛陽城無數(shù)山水隱沒夜色中,唯有三清山上亮著的引路石尤為扎眼。
那時,想必張春和是鐵了心要?dú)⑺模蝗贿@玉墜不會自啟。
咚咚幾聲響,沉重的嫁妝被放在懸車上,荀飛飛甚至沒有清點(diǎn)的心思,讓人把東西壘好后便向人皇告別。
“禮已全,人已到,我等即將啟程,陛下可還有話要說?”
人皇擺擺手,感嘆道:“若是再多說幾句,寡人怕是要舍不得了,荀左使帶她走吧,寡人相信妖族會給她最好的照顧�!�
荀飛飛點(diǎn)頭:“自然�!�
他落于隊(duì)伍前方,拍拍手,妖族接應(yīng)的隊(duì)伍中便飛出四個粉嫩可愛的女童,她們攜傘抱花環(huán)于轎旁,刷的一聲,花傘展開,層層絲蘿從傘沿垂下,如夢似幻。
“起轎�!�
銅鈴搖響,在幾只白鶴的清脆的低鳴中,隊(duì)伍緩緩離開。
人皇看著他們離開,良久后才嗤笑一聲:“到底是人人都生了靈脈的妖族,隨便一個幼童便能御風(fēng)而行�!�
丁儀看著轎子遠(yuǎn)去,雙目平和,雙掌交疊相握垂于身前,他淡淡道:“是啊�!�
……
妖界與人界隔著一片無盡之海,亦是分隔兩界的界門,自上次大戰(zhàn)過后,妖族先祖將無盡海界門關(guān)閉,若要出入,必須征得妖都同意,取得出入口令。
此去妖界,便是一去不歸。
林斐然掀簾回望,山川、城池、天野,一切都在急速后移,如同她那消逝的過去,波濤乍響,一行人已至無盡海邊。
在星光點(diǎn)點(diǎn)的夜色中,一道蒼白之影靜坐于海岸之巔,夜風(fēng)吹滿他的寬袖,他抬眼看來,正巧和掀簾的林斐然四目相對。
但也只一瞬。
到無盡海之上,荀飛飛停住身形,輕扣轎門,清聲道。
“殿下,我們即將穿過無盡海界門,記得不要掀簾向外看,不然,可能會被卷進(jìn)海中�!�
林斐然應(yīng)了一聲。
荀飛飛點(diǎn)頭,不再多言,只舉手示意眾人。
圓月之下,浪聲濤濤,墨藍(lán)色波紋蕩開又撞回,水面如鏡,映著一隊(duì)仙氣飄然的長隊(duì),映著那愈來愈近的花轎。
“入海�!�
一聲鶴鳴,潮濕的海風(fēng)呼嘯拂過,海面無聲鋪開千里熒光,一道道靈線穿梭而過,陡然變得開闊而幽遠(yuǎn),海面上亮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如同銀河。
轎身墜入其中,剎那間,斗轉(zhuǎn)星移,夜幕消散,星河漸遠(yuǎn),只余藍(lán)天白云。
以無盡海相隔,人妖兩界晝夜顛倒。
晴空萬里,白云渺渺,下方是一條亮如銀帶的河流,以及長著不知名花草的寬闊草地。
一行白鷺從柳樹下穿過,飛至轎旁,好奇地嘎了一聲,隨后目送他們向遠(yuǎn)而行。
不知過了多久,花轎逐漸停落,紛飛的紗也靜了下來。
“殿下,妖都蘭城已到,請落轎�!�
*
山下人皇嫁女一事余溫尚在,百姓還沉浸在漫天煙火中,山上卻依舊飛雪,寒冷如冬。
天元殿內(nèi),張春和坐在上首,下方跪著衛(wèi)常在。
他脊背挺直,墨發(fā)用一根竹枝半挽,眉眼如畫,冰雪之姿,叫人看一眼便移不開視線。
張春和嘆息一聲,看似無奈,可那神情卻仍舊沉穩(wěn)平和:“林斐然逃了,你待如何?”
衛(wèi)常在垂眸看著地板,其上映著幽幽燭火,看起來卻十分孤冷。
“無謂,弟子從未想要她的劍骨。”
“可這么多年,你也從未告知她取骨一事�!睆埓汉驼酒鹕�,手中拂塵由左擺到右,“我一直以為,你當(dāng)初是不愿同她在一起的�!�
衛(wèi)常在垂著頭,額角碎發(fā)拂動:“是,當(dāng)初若不是師尊示意,弟子不會與她在一起�!�
張春和眉頭微揚(yáng),慢慢走下階梯,停在他身前,忽明忽暗的燭光打在他面上,教人看不清神情。
他意味深長地說出兩字:“當(dāng)真?”
衛(wèi)常在仰頭,烏眸中沒有多少感情,薄唇輕啟:“當(dāng)真。”
“為何那一箭偏了。”
“弟子學(xué)藝不精。彼時場面混亂,人又多雜,故而沒能在漠漠雪色中瞄準(zhǔn),還請師尊責(zé)罰。”
張春和晃過拂塵,慢慢在他身側(cè)踱步:“情之一字,毀了我道和宮多少奇才?心中無物,心中無情,心中無我,方可登上大道。你資質(zhì)絕佳,我不想看你自毀根基。
“我等要收她靈骨,若是只取無予,則因果難斷,為免毀你道心,了卻這段因果,我這才同意定親,但此時是她自己拒絕,因果已了,再無后顧之憂。況且,她非良人,你心中清楚,對么?”
“弟子時刻謹(jǐn)記在心�!�
言外之意,兩人都心知肚明。
張春和道:“你今日也見到了,瑩瑩劍骨,何等威勢。如今她不愿再糾纏也好,靈骨卻是不能放的,我會把她找回來,留她一命,她依舊能在三清山安度余生。如何?”
衛(wèi)常在喉口微動,眼中似在翻涌,卻最終又歸于平靜,聲音也輕了不少。
“……可否將萬象羅盤交于弟子,讓弟子來尋?”
這回答似是在意料之中,張春和拿出萬象羅盤,話有所指:“這羅盤給了你,可不要讓為師失望�!�
“是�!�
殿內(nèi)霎時沉默下來。
燈火幽幽,張春和的五官隱在大半黑暗之下,他看著眼前這最為疼愛的弟子,略微澄黃的眼中卻未透露半分情緒。
“至于有人向林斐然泄密一事,我會叫太徽徹查,若是”
衛(wèi)常在垂下眼睫:“并非弟子。”
張春和不置可否:“我也不希望是你當(dāng)年的約定,希望你還記得�!�
“弟子謹(jǐn)記在心。”
寒風(fēng)瑟瑟,殿門外響起一陣突兀的敲門聲,頗為輕巧。
張春和沒有動作,反倒是衛(wèi)常在側(cè)目看去,殿門被推開半扇,從外走進(jìn)一人。
烏發(fā)半挽,笑意盈盈,唇下一粒小痣惹眼,披著凡夫俗子才會穿的蓑衣,手拿一頂密紋斗笠,眼帶春意,同這吹入的寒雪格格不入。
“呀,師弟這是怎么了?犯錯啦?”
他笑著走到衛(wèi)常在身旁,順手想要將他拉起來:“有什么話,站著也能說嘛�!�
衛(wèi)常在卻搖搖頭:“師兄,不必�!�
男子微微嘆氣,抬眸看去,他還未問出緣由,張春和便先開了口:“常英,何時回來的?”
這人正是張春和的大弟子,道和宮眾人的大師兄,薊常英。
薊常英抬手行了道禮:“回師尊,今夜剛回。只是入山門時見到道場一片狼藉,不知是何緣由,可要派人清理?”
“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必清理,一場夜雪便都掩了�!�
張春和并未過多解釋,只抬起手,一方古樸的八角斗盤便落入手中,他遞給衛(wèi)常在,道:“普天之下,不過萬象羅盤一斗之大,即便是只螻蟻,也難逃其間。給了你,可莫要叫為師失望。”
“多謝師尊。”
衛(wèi)常在叩首起身,又向薊常英行了道禮后才離開大殿。
看著他的背影,張春和慢慢閉上眼,打坐席上。
“方才我已將萬象羅盤給了常在,明日你同他一起帶人下山搜尋,翻遍太吾國也要將她尋出來。”
薊常英拂雪的手微頓,疑惑道:“尋誰?”
“逆徒,林斐然。
”
壹拾
天穹之光(二)
篤篤篤
轎門輕響,簾外傳來侍人聲音:“殿下,請�!�
“公主”深吸口氣,抬起卻扇,掀簾而出。
此處是妖尊所住的行止宮,舉目所見,與花團(tuán)錦簇、頗為奢靡的人族皇宮截然不同,更與百姓傳言大相徑庭。
這里更為廣闊,甫一落地,林斐然便嗅到一陣宜人的清香。
四周花草豐茂,日色燦爛,天上白鷺振翅,足下是光潔的青石與沒過鞋面的淺草,殿宇俱在數(shù)百米之外,唯一的建筑便是湖心那座大殿。
遙遙看去,水霧淡淡,殿上懸著一塊玉匾,上書搖光臺三字
一旁的侍人輕步向前,小聲提醒:“明月公主,我族沒有遮面禮,大大方方的……至少先露出雙眼�!�
林斐然無奈按下卻扇,露出一雙精心勾描過的眼。
身上的傷可以用靈藥和香膏暫時遮掩,這雙微紅的眼卻沒有辦法,好在明月手巧,索性添了幾筆胭脂以作妝點(diǎn)。
“公主,這邊請�!�
侍人上前為她引路,一行人穿過曲折廊橋,行至殿門前時,林斐然不禁打量四周,這是她長久以來的習(xí)慣。
搖光臺建在湖心,卻并未筑墻,而是以排列而開的漆紅木門與高柱作支撐,此時東西南三方的木門大開,薄如流水的鮫紗垂揚(yáng)而下,憑風(fēng)而動。
湖面氤氳,偶有白鶴掠過,低聲輕鳴,燦陽透過木門與鮫紗,在烏木地板上打下一道道整齊的窗格日影,紗幔緩緩翻飛,檐鈴悠悠而響。
色調(diào)飽滿,眼前之景如同油畫一般濃厚絢爛,湖光倒映,又顯明亮華麗,不像詭譎的妖界,倒像是什么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