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宮惟下意識向他所指的方向側(cè)耳,卻并未聽見任何異樣,茫然回頭道:“我沒有……”
他動作驀然僵住。
勾陳劍鋒正抵在他咽喉間,稍微一動就血濺三尺,如同身后尉遲驍?shù)穆曇粢粯雍獗迫耍骸澳愕降资钦l?”
宮惟眼睛微微張大了。
“剛才遭遇老劍宗驚尸時,你對著尸體唱了一句咒詞,見我趕到突然就止住了——那句詞我聽過,是專門用來與死人對話的道家至高禁術(shù)之一,密通陰陽混沌大法咒。”
“你不是那個膽小怕事的低階弟子。”尉遲驍緊繃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31章
——密通陰陽混沌大法咒。
大部分的道家密卷都年代古老,
這本大法咒卻是幾十年前才現(xiàn)世的。
它最初是北陵一個叫“伏鬼門”的小宗派為了研發(fā)禁術(shù)而弄出的成果,后來為了掩蓋罪證,那掌門一把火將全部經(jīng)卷都燒光了。但誰都沒想到的是,
當時年紀尚小的宮惟因為閑極無聊,
早已偷偷看完了整車的竹簡,
并且過目不忘轉(zhuǎn)瞬成誦,回頭把幾萬字的經(jīng)卷又給洋洋灑灑默寫了一遍。整個伏鬼門因此被定罪下獄,
而這本大法咒也被應(yīng)愷整理成冊,束之高閣,列為了仙盟僅有少數(shù)世家知曉的、最高等級的禁術(shù)之一。
法華仙尊從小好動,
瘋玩兒起來能跟著小劍宗把懲舒宮拆了,
但靜坐下來的時候也能認認真真鉆研完整本經(jīng)卷。他生前破譯了很多遠古失傳的道家密典,
卻又從未收徒,
只因為好玩兒跟尉遲銳分享過一些。十六年前升仙臺上他一死,玄門百家等于失去了一本活字典,很多密藏經(jīng)卷從此徹底失傳了,
其中就包括這本《密通陰陽混沌大法咒》的所有音譜。
“……”宮惟眨眨眼睛,說:“你聽錯了�!�
他剛想回頭,喉間卻猝然一刺,
是勾陳劍鋒貼上了致命的喉管,迫使他分毫移動不得。
“向、小、園�!蔽具t驍在身后輕輕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你是想在這里同我說清楚,
還是想讓我把你押回滄陽宗去,當著徐宗主的面說清楚?”
徐霜策。
宮惟一聽見這三個字,脊椎頓時躥起寒意,話音里那一絲揮之不去的狡黠都沒了:“你真的聽錯了,什么密通大法咒?我只是因為迷路偶然闖進來……”
“法華仙尊真的驚尸了?”
“什么?”
尉遲驍略低下頭,
在他耳邊輕輕地、從牙縫里道:“應(yīng)盟主與劍宗之所以失手,真的是因為故人驚尸,還是因為遇到了看似絲毫無害、實際連陰陽禁術(shù)都了如指掌的你?”
從尉遲驍?shù)慕嵌戎荒芸匆妼m惟半邊側(cè)臉,只見少年面容倉惶,似是天真軟弱,急急地一張口想要辯解什么——但緊接著臺詞就卡殼了。
“……”
兩秒安靜后,宮惟無奈地嘆了口氣,表情隨之放松下來。
“算了,其實連我都想不出說辭了�!彼麄X筋地道,“要不你想聽什么,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吧。”
尉遲驍神情微變,緊緊握住了劍柄:“密通陰陽的禁術(shù)你是從哪里學(xué)的?”
宮惟說:“我在滄陽宗時偷看了典籍——反正你也不信�!�
“這定仙陵驚尸的事,跟你到底有多大關(guān)系?”
宮惟懶洋洋道:“你覺得能跟我扯上關(guān)系嗎?你說能就能唄。”
“你——”
尉遲驍握劍的手背青筋突起,卻只見身前的少年笑了起來,那黑白分明的、長長的眼尾斜里一瞥,有一絲風流與無辜糅雜起來的奇異感,說:“少俠,我要是你,我就不會這么問�!�
“我會先把‘向小園’卸了四肢關(guān)節(jié),帶到眾人面前,最好是有長孫澄風在——長孫澄風專擅機關(guān)兵械,鉅宗門下新奇殘忍又不留痕跡的刑具非常多。然后把平生最恨幻術(shù)的徐霜策請來,有徐宗主在座,三堂會審嚴刑拷打,哪怕是個鐵人都一定能被撬開嘴�!�
“我不會像你現(xiàn)在這樣,特意把所有人都引開,然后才把劍抵在嫌疑犯脖子上,還小心翼翼生怕劃破了點皮。我不會問‘禁術(shù)在哪兒學(xué)的’、‘驚尸跟你有關(guān)系嗎’這種溫柔的、迂回的問題,因為那實在太軟弱了�!�
宮惟微笑著轉(zhuǎn)過頭,因為這個動作,脖頸皮膚終于沾上了鋒利的仙劍,鮮血瞬間一涌而出,映在了尉遲驍猝然收縮的瞳孔里。
他笑道:“我會一針見血地問,你還是那個滄陽宗外門弟子向小園嗎?或者已經(jīng)——”
尉遲驍失聲:“你做什么!”
他劈手要松劍,卻被宮惟一把攥住定在咽喉間,拉鋸中尉遲驍竟然爭奪不開,只聽少年就那樣輕柔而殘忍地微笑道:“——或者已經(jīng)被奪舍,從此變成了那位傳說中的刑懲院長,宮徵羽?”
鏘!
劍柄撞上墓道,尉遲驍終于把宮惟鮮血淋漓的手硬生生掰開,厲聲打斷:“我說了住口!”
“你太軟弱了,尉遲大公子�!睂m惟自下而上地瞅著他,眼神憐憫:“你甚至都不敢先砍我一只手,或捅我兩劍,那你還希望我給什么回答呢?”
一絲絲隱蔽的猩紅正如漩渦般從他右瞳深處浮現(xiàn),但尉遲驍沒注意到。少年側(cè)頸的傷痕就像碎裂了的白瓷,一滴滴鮮血順著脖頸線條蜿蜒而下,色調(diào)對比驚心動魄,直至沒入深深的鎖骨。
尉遲驍也不知道自己的狼狽和憤怒從何而來,直燒得他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口不擇言地喝道:“你以為我是不敢嗎?!我只是不——我——”
銅墻兩側(cè)陰燭跳躍,突然墓道盡頭閃過一道身影,被他視線余光下意識捕捉到。
尉遲驍心臟猛一突,怒吼戛然而止。
多少年來出生入死的本能在這一刻救了他。尉遲驍沒有直接抬頭看,而是條件反射橫劍一反,劍身立刻映出了來人的倒影。
它靜靜立在那里,白袍殮衣,身形單薄,只比向小園略高些許。雖然面無表情,但那微微歪著頭的姿態(tài),不知怎么就有種絲毫不沾世俗一般的懵懂和天真。
“……”
尉遲驍?shù)氖治⑽?zhàn)栗,他盡量不發(fā)出聲音地將劍鋒再偏斜一分,明晃晃映出了它的眼睛——
那右瞳是如血一般的紅色。
“怎么了?”宮惟已經(jīng)察覺到異常,維持著剛才那個向后回頭的動作輕聲問。
尉遲驍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一滑:“你走吧�!�
宮惟:“?”
“別發(fā)出聲音,不要回頭,不要用眼直視它�!蔽具t驍手掌擋住宮惟的雙眼,沙啞道:“我擋不了太久,你立刻回上面找鉅宗,快去!”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宮惟沒有動:“——是法華仙尊嗎?”
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若是魂魄奪舍轉(zhuǎn)世,尸身就不該會驚起了,尉遲驍剛才的逼問自然得到了答案。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已經(jīng)來不及,尉遲驍緊緊盯著劍身上的倒影,連眼睛都不敢眨:“怎么還不走?!”
宮惟問:“他的眼睛紅了嗎?”
“……什么?”
宮惟加重語氣:“他的眼睛紅了嗎?”
尉遲驍從牙關(guān)里擠出幾個字:“是,怎么?!”
世人皆知法華仙尊的幻術(shù)法門在右眼上。法力尚在,說明金丹仍在,哪怕變成了枯骨都絕不是一具好對付的枯骨。
宮惟嘆了口氣說:“好吧。”
他抬手拂開尉遲驍擋住自己眼睛的手掌,回頭笑道:“應(yīng)盟主與劍宗不忍屠戮故人遺骨,我卻是很忍的�!�
身后尉遲驍悚然一驚,但來不及阻止,掌心劍柄已然一空。
宮惟手提勾陳劍,霸道至極的靈力迫使劍身爆發(fā)出赤金光芒,映出他秀美而冷酷的面容。
下一刻他縱身而至,身影如鬼魅,一劍當頭斬向法華仙尊!
——鏘!
銅墻爆裂,劍光如瀑。尉遲驍見到了自己這輩子都想象不到的場景,“向小園”每一劍都挾起洪流般的金光,法華仙尊竟不敢直纓其鋒,眨眼間退至墓道盡頭,被勾陳劍當頭斬下,身后長長的青銅臺階轟然爆開!
銅塊碎鐵如瓢潑暴雨,打得尉遲驍沖勢一頓。
尸體轉(zhuǎn)瞬墜入下一層地宮甬道中,而宮惟殺性已起,飛身而下,半空中五指一把鉗住了尸體蒼白的面孔,笑道:“奇怪……”
這天下人人都知道滄陽宗主余恨不消,法華仙尊死后遭戮。按徐霜策生平之手狠,宮惟還以為自己的尸體能拼出個囫圇整塊就不錯了,卻沒想到如今還栩栩如生手腳俱全,那么徐霜策到底是戮什么了?
他還沒來得及細思,已從半空砰然落地。下一刻尸體猛然抬手,宮惟閃身避讓,只見黑暗中一道寒光破空而來,竟然是一把佩劍。
啪一聲亮響,劍柄被尸體牢牢抓在了掌中,隨即劈頭斬下。
兩劍重重相撞,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整條墓道隨之劇震!
這一劍之威堪稱鋪天蓋地,尉遲驍在劇烈的震蕩中一躍而下,失聲喝道:“向小園!”
靈力狂卷如千萬利刃,硝煙遮蔽了全部視線。哪怕是修為稍弱一點的人都絕對沒法從這里活下來,甚至可能會被颶風般的劍光千刀萬剮。
一股無來由的恐懼從尉遲驍心底沖向四肢百骸,霎時他什么都忘了,縱身疾沖上前,這時硝煙卻唰然一清。
只見宮惟手持勾陳,硬生生架住了法華仙尊那石破天驚的一劍,周遭銅墻已盡成齏粉!
尉遲驍瞳孔收縮,剎那間他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向小園?”
——緊接著,他看見“向小園”盯著法華仙尊的尸體,唇角一勾。
這少年不愧是江湖公認的容貌無倫,仿佛直到這一刻,那令人畏懼的美貌才終于從皮相之下浮現(xiàn)了來:
“你算什么東西?”他輕柔地對尸體問。
話音未落,他右手掌劍而左手如電,響亮啪嘰一聲響,兩指并攏挖出了法華仙尊的右眼珠!
鮮血噴射,四下噴濺,明明沒有痛覺的尸體卻猛地弓下身。但宮惟沒有絲毫憐憫,手指發(fā)力一擠,硬生生將那血紅的眼球捏碎了,隨手一甩!
血液與殘渣隨著他的動作飛濺上墻,劃出一溜弧線。
尸體仿佛被迅速抽干了靈力,頹然松手跪下,那不知從何召來的佩劍當啷落地。隨即宮惟連半點停頓都沒有,勾陳劍弧平地暴起,法華仙尊的人頭帶起血線,直直地飛了起來!
砰!
人頭打著旋滾落在地,無頭尸身兀自搖晃了兩下,才重重倒在宮惟腳邊,發(fā)出一聲悶響。
第32章
“……”
場面仿佛靜止了,
只有尸身濺起的塵煙,緩緩飄回宮惟腳下的地面。
“呼�!彼玑屩刎摰厮闪丝跉猓S手將勾陳劍槽中滿滿的血一甩:“還真挺難纏�!比缓筠D(zhuǎn)向尉遲驍,
笑問:“你有沒有被嚇到呀?”
他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都跟平常毫無兩樣,
坦坦蕩蕩地,
帶著友好的親昵。
但法華仙尊的頭顱并沒有滾遠,就在他身前不遠處。斷頸飛濺出的幾滴血從少年側(cè)頰上緩緩流淌下來,
鮮紅刺眼,把他那原本就不似常人的膚色襯得更加妖異,肌理間仿佛煥發(fā)著細微的寒光。
尉遲驍看著他,
脊椎升起一絲毛骨悚然。
他沒有回答,
宮惟也不介意,
看向腳下的尸身:“這驚尸好像不太對勁,
還知道要召喚別人的佩劍來御敵,驚尸都是這么聰明的嗎?不是說只會撕咬攻擊活人的嗎?”
“……向小園,”尉遲驍沙啞道,
強迫自己的表情冷靜平緩,同時走近了一步:“把勾陳劍還給我。”
宮惟蹲在地上,聞言抬頭瞅向他,
黑白分明圓溜溜的眼珠一轉(zhuǎn),笑嘻嘻把勾陳劍往身后一藏:“不給�!�
他身上有種奇異的吸引力,
讓人既生出對未知的恐懼,
又無法將目光移開。
他就像一場虛幻而甜蜜的夢,每個靠近的人都會忍不住深深陷進去,但不知道下一刻夢境會不會突然翻轉(zhuǎn),露出它猙獰的真面目,繼而變成最險惡的夢魘。
尉遲驍深吸了口氣,
仿佛怕驚醒什么,聲音放得更加緩和了:“把勾陳劍給我,不要玩了。”
“不給,你會砍我的。”宮惟捉狹道,又蹲著往后面挪了挪:“小心點,這具驚尸好像不太對。你沒事干的話就先把那個頭上的左眼挖給我吧�!�
“你說什么?”
大概是尉遲驍尖利的尾音沒壓住,宮惟想想又改變了主意:“算啦,你還是站在邊上別過來了。先等我一會,等我處理完這具尸體再來處理你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竟然還能笑嘻嘻的,尉遲驍沒來得及細思那“處理”是什么意思,震驚和錯愕就在下一幕到達了巔峰——只見宮惟左手提起無頭尸身,往脊椎上一摸,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什么驚喜似地“咦?”
了聲。
他右手四指沿著脊椎比劃了兩下,緊接著指尖銳光一閃,似乎要生生破皮取骨似地,直接就劃了下去。
“你干什么!”
這畫面直接突破了人能承受的心理極限,尉遲驍疾步上前一把按住宮惟胳膊,顫聲道:“向小園!你到底是什么——”
宮惟一抬頭,視線剛好越過他身后,看見法華仙尊的頭骨碌一個翻轉(zhuǎn),早已沒有生命跡象的左眼幽幽盯著他們。
宮惟霎時色變,一把推開尉遲驍:“小心!”
數(shù)根幾乎難以察覺的透明細絲從尸體斷頸飛射出來,又急又厲穿過剛才尉遲驍所站的地方,擦著宮惟的肩背、頸側(cè),帶起數(shù)道飛濺的血線。
那絲線不知是什么做的,見血的瞬間宮惟只覺雙膝一軟,尉遲驍下意識把他反手推到自己身后,同時一個圓形的物體擦肩飛過——是那斷掉的頭顱。
喀拉!一聲頸骨脆響,細絲準準把頭接回身軀,拼接精確毫無瑕疵。
旋即尸體站起,從尉遲驍手里抓起宮惟,指尖不知何時纏上了透明細絲,那絲線直接從他頸側(cè)傷口里鉆了進去!
“啊!”
宮惟根本來不及掙脫,全身靈脈劇烈抽搐,半聲慘叫戛然而止,全身止不住地痙攣起來。
尉遲驍從沒見過小魅妖這樣,那半聲慘叫仿佛利刃在他耳膜上血淋淋刺了一刀,當即面色劇變:“放開他!”
法華仙尊的尸體卻極其靈活,閃電般縱身就走,仿佛對整條墓道甚至錯綜復(fù)雜的地宮都非常熟悉,幾次緊貼勾陳劍鋒閃避而過。尉遲驍緊追不舍,連發(fā)出信號示警都來不及,只能一路重下死手,每當劍鋒緊擦尸體而過時都發(fā)力猛砍下去,沿途青銅墻壁連環(huán)坍塌!
巨響轟然不絕,半座地宮都隨之震動,果然引來了地宮中的其他修士。身后很快傳來嗖嗖御劍聲,有人接二連三驚呼:“怎么回事?”“是尉遲大公子!”
有金丹修士一眼認出了驚尸,當即駭然出聲:“法、法華仙尊?!”
尸體拂袖而去,沿青銅臺階飛身直上。但尉遲驍爆發(fā)得更快,剎那間勾陳劍已迫近面門:“還回來——”
如果這生死追逐的場景定格,可以看見尉遲驍一手伸向尸體懷中,霎時指尖幾乎已經(jīng)觸到了宮惟慘白的脖頸。
但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幾絲不易察覺的細線從尸體指間射出,繞宮惟咽喉一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