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回了自己的公寓,放下了行李箱,周粥粥直接殺去了姨婆孫子的家里。
大概是沒有想到她單槍匹馬就敢過來,他們顯得很吃驚。
本以為周粥粥是來協(xié)商補償?shù)�,都做好了三百萬分文不讓的準備。
但誰知道,周粥粥一進門就冷笑著細數(shù)自己在落日山谷遇見的種種危險,什么持刀殺人狂、還有各種山匪盜賊。她越說越理直氣壯其實要不是安德烈大公在,小酒館的確會遇見非常多的危險,能夠在骷髏們中間存活下來就是個奇跡。
而周粥粥一開始繼承的,其實就是一座鬧鬼的、無人問津的廢棄小樓。
至于后面的客源、裝修全都是她包辦的,憑什么讓出去。
姨婆一家的表情漸漸地開始心虛,一開始和周粥粥拍桌子瞪眼,后來聲音越來越小。
周粥粥是日落時分離開姨婆家的。
她打了個電話給律師。
這一番配合得天衣無縫,周粥粥猜測開庭前姨婆孫子一家的態(tài)度就會軟化,也許不用打官司事情就可以解決了。
她的精神抖擻,腳步輕快。
一切都很順利,周粥粥回了在忘川市的公寓,嘴角還洋溢著微笑。
直到她接到了周爸的電話。
“粥粥啊,你剛剛去了你姨婆家?”
“不要出去和人吵了,畢竟人家姨婆的孫子才是最親的,你一個外人摻和進去有什么意思呢?還要打官司和人搶小酒館,我們周家丟不起這個人�!�
周粥粥怒從中來,頓時打斷了周爸爸的話。
周粥粥壓抑著怒火和他講道理。她和他講投入了多少成本,付出了多少的金錢,周爸爸就說她計較;她說姨婆的遺囑名正言順,他就開始講血緣親情。
最后周粥粥忍無可忍,和他大吵一架。
“你知道那里鬧鬼么,那里還有土匪!”
但周爸爸的第一反應是:“什么?有盜賊?佳佳沒事吧,哎呀你這孩子你把佳佳帶去那么危險的地方!”
周粥粥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任何過問和關心。
她平靜地掛掉了電話。
她打開了手機上的買房平臺上傳照片,打算把自己在忘川市的這套公寓掛上去賣掉。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但她一邊操作,眼淚就氣得不停地往下掉。
她在千里之外的落日山谷沒有感覺到孤立無援;在姨婆家舌戰(zhàn)群儒,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上門沒感覺孤立無援。每當周粥粥感覺到自己變得成熟、強大起來了,來自至親的傷害就會將她一下子打成原型。
她氣得渾身發(fā)抖,就像是一只應激的、落水的貓。
她哽咽著開始瘋狂地想念瑪麗和安德烈,想念落日山谷的小酒館。
小小的手機屏幕上很快就落下了很多的眼淚,她抬手擦了一下,突然聽見了一聲嬌氣的喵嗚。
周粥粥以為是自己太過思念而產(chǎn)生的幻覺。
但是很快,瑪麗就跳上了她的膝蓋,蹭了蹭她的臉蛋。
周粥粥順著瑪麗的方向看過去,大公就站在大門口。
她沖了過去,抱住他大哭。
安德烈大公從未見過她哭成這個樣子。
周三小姐是得意洋洋的、昂揚著腦袋的,眼睛只會因為金幣閃閃發(fā)光。但是她現(xiàn)在哭得像是個小孩子,臉上一道道的狼狽得厲害。
但她哭的時候不會讓人覺得可憐,因為她含淚的眼神像是一匹飽含怨恨的小狼,哭的時候嘴里哽咽說的是:“安德烈,我恨他們!恨死他們了�!�
他停頓了片刻,大手有力地把她緊緊抱在了懷里。這是安德烈大公第一次聽見她和他傾訴她的童年。
小惡龍的童年很不幸,就像是很多人一輩子都困在童年里,越掙扎,越溺水。
按理說,這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怪談生物應該很難和周粥粥共情。但是安德烈大公見過很多戰(zhàn)爭當中被無情拋棄的孩子。
他們也和她一樣眼神里帶著怨恨,這些恨在長大后會成為一種流淌在心里的毒液。
而小惡龍更加不幸的是她得不到一絲愛,也沒有被放棄。
所以她要承受著反復被拉扯的痛苦和恨意。這種恨是向父母索求愛卻一次次被駁回的恨,是無數(shù)次試圖逃離又因為對愛的渴望被拉回來的痛苦。
他并沒有說些好聽話來安慰人,只是沉默而安靜地聽著,伸出大手梳理著她的發(fā)絲、安撫著她,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的力度。
她哭夠了就去吻他,滿臉眼淚,可憐兮兮地問他:“你呢,你愛我么?”
她純粹是在父母那里得不到愛就找他索取。
他笑:“小惡龍,你是在向我索取父愛么?”
她被逗笑了,抱著他的脖子又哭又笑。
他觀察著她的情緒,微笑著繼續(xù)逗著她:“惡龍女士,我現(xiàn)在可以吻你了么?不是出于父愛而是出于一個男人吻一個女人的感情�!�
她漸漸地平靜了下來,湊過去吻他。
她要慢慢地往下去吻他滾動的喉結,但他拒絕了。
他給了她一個安慰性的吻,大手拍拍她的臀,示意她坐好不要亂動。
他今天晚上看著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小女孩。他倒是不介意在扮演小惡龍的鎮(zhèn)定劑。只是,他帶著揶揄的口吻,詢問她:“周三小姐,你確定今天晚上成年了么?我想知道我有沒有犯罪�!�
因為父母不愛她而哇哇大哭,真的很像是個小屁孩。
周粥粥難得臉紅了。
她以為他在嘲笑她,氣憤地扭過頭去。
他向她提出了建議:“既然那么恨他們,不如就殺死他們好了。”
他遞過來一把匕首。
周粥粥雖然恨他們,但從來沒有想過去傷害他們,她說:“安德烈,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
“不是真的殺掉他們�!�
他給她講了遙遠的千年前,安德烈家族的傳統(tǒng)。安德烈家族的成年禮就是殺死一頭象征父親的雄鹿,當鮮紅的鹿血灑在身上的時候,勇士才算是長大成人。
他將匕首塞進了她的手里,含笑道:“周三小姐,你要去殺掉象征父親的雄鹿。等到你成功殺鹿后,我們再來慶祝你遲到的成年禮�!�
因為名字里帶個粥字,大學的時候某個白粥梗流行在網(wǎng)絡上,同學就總是拿著這個梗來取笑她。
周粥粥知道有很多缺愛的女孩會因為得不到父母的愛,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對戀人無條件付出,企圖得到一點點愛的回饋。
周粥粥和她們唯一的區(qū)別是,她缺少的愛被對金錢的渴望填滿了。她越缺愛,就越想要錢。
她從前鄙夷愛情,因為她認為愛情不過是缺愛的人在飲鴆止渴。就算是和安德烈在一起,她想得也很簡單:她只是渴望被他愛,于是就及時行樂。
她從未深思過自己到底愛不愛安德烈。
她沒有被父母愛過,所以愛在她的眼里模糊不清、晦澀難懂。
但當他把匕首塞給她的時候,她抬起頭,看見了他金黃色的瞳孔,像是一只成年的美洲獅。
他在鼓勵她去殺死她精神上的父母,成為一個不用向別人索取愛就足夠充盈的成年人。
等到那個時候,她才會懂得如何愛一個人。
第49章
骷髏驚魂夜(十九)
◎逃離與自由◎
第二天早上是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周粥粥本來和律師預計姨婆一家會放棄起訴的,畢竟遺囑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姨婆孫子一家并不占理。
然而大清早,周粥粥就從周佳佳那里得知了一個噩耗:“表姐,我聽說你爸媽去姨婆家說和了,你不會真的把小酒館讓出去吧?”
掛了電話,周粥粥就知道完了他們一示弱,姨婆孫子一家勢必會乘勝追擊、獅子大開口,再想要和解就不可能了。
放在從前乃至于昨天,周粥粥都會被氣哭,像是從前每一次和他們吵架一樣。
但是今天似乎不太一樣了。
清晨小公寓里瑪麗搖晃著尾巴,惡龍媽媽正在煎牛排,她走過去,環(huán)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了他的背上。
這樣根本做不了早餐,但安德烈大公沒有拒絕她的擁抱。
下午的時候,周粥粥還要回一趟父母家,因為戶口本之類的證件還在那里。她打算拿走戶口本和全部的證件,把忘川市的房子委托律師賣掉,事情一結束就回到落日山谷,這輩子都再也不回家鄉(xiāng)了。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一回應該是周粥粥最后一次去見父母了。
她翻出了枕頭下安德烈送給她殺鹿的刀。
安德烈大公問她需不需要他在場做個見證?
周粥粥拒絕了。
一方面是她想要單獨和父母談談,另外一方面是周三小姐在喜歡的人面前的自尊心:因為從前每一次回家都鬧得很難看,她昨天晚上在他面前嚎啕大哭已經(jīng)足夠丟人了。她想要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成熟一點、富有魅力一些,而不是個哇哇大哭、滿臉眼淚的小女孩。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金黃色的瞳孔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伸出了文明杖幫她推開了門:“去吧,我的勇士小姐。”
去見他們之前,周粥粥做好了心理建設。
她推開了家門,看見了周爸周媽。他們和從前一樣,見面就是數(shù)落。
“你這孩子,和親戚打官司丟不丟人?”
“周粥粥,我們養(yǎng)你這些年花了多少錢,你怎么從來不肯我們的話?”
周粥粥沒有和從前一樣,因為他們言語的刺傷而像是受傷的小動物一樣應激。
她知道自己的痛苦的根源是想要向父母索取愛,一旦她告訴自己不需要了,她就開始以一種全新的眼光去打量他們:他們只是塵世里最普通的一對的夫妻,沒有大奸大惡,但是愛面子又虛榮,孩子恰好是他們最不在意的東西。
去掉了父母的濾鏡之后,他們看上去比她想象中要軟弱許多如果她不在乎他們,他們基本上沒有任何殺傷力。
大概是周粥粥突然平靜的態(tài)度讓這對父母感覺到了害怕。他們漸漸地不說了,周媽媽進了廚房做她喜歡吃的紅燒肉,周爸爸拿了瓶她小時候愛喝的牛奶給她。
周粥粥看著那瓶牛奶很久。
每次都是這樣的,她想要割舍的時候,他們又會表現(xiàn)出關心她的一面,讓她以為自己正在被愛著。
在家的煙火氣當中,她不可抑制地因為溫暖的假象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
但是周粥粥的經(jīng)驗告訴她,都是假的,她感覺到了一種窒息般的痛苦。她幾乎沒有辦法在這座熟悉的客廳里繼續(xù)坐著了。
她和他們說了一聲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關上了門,她呼出了一口氣,仿佛把外面窒息的空氣也隔絕了起來。
她去柜子邊翻找自己的證件和戶口本。
突然,她聽見了房間門被反鎖的聲音。周粥粥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她過去搖晃了一下門鎖,發(fā)現(xiàn)真的上鎖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拍門:“爸爸,你開門!”
周爸爸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粥粥啊,我知道你也吃虧了。我和你媽媽商量好了,我們幫你出一部分錢,這官司就不打了啊。”
周媽媽說:“下午你姨婆過來,粥粥你就留下來我們一起吃頓飯�!�
他們還說了些什么,聲音在門后面模糊不清。
周粥粥突然想明白了,他們愿意關心她,不是因為愛,只是讓她服軟的手段之一。也許是有一點愛她的,但很少,少得從來沒有想過她的感受。
認清這一點會讓她很痛苦。
從前他們就喜歡把她關在房間里反省,當年的小粥粥飛不出去,她是一只掉出巢穴就只會死的幼鳥,只能在原地痛苦地哭泣;但現(xiàn)在她看著那把匕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那只,只能緊緊抓著巢穴驚恐害怕的幼鳥了。
她可以報警,而且如果她沒有按時回家,安德烈也會過來找她。她早就有了無數(shù)種逃跑的辦法,只是之前她還奢望貪戀他們的愛。
她坐在了小床上,看著緊鎖的房門,心情是平靜的凄涼。
她把戶口本塞進包里,突然,一塊金懷表骨碌碌地掉了出來。那是安德烈在一起后送給她的一塊金懷表。
周粥粥撿起來的事后,突然發(fā)現(xiàn)懷表后面有個夾層。
她好奇地撬開,以為是什么求婚戒指之類的東西。
但是她打開一看。
里面是一截手指骨。
骷髏先生把自己小拇指的骨頭送給了她。
周粥粥愣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心底里的凄涼和痛苦消失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她得到了很好的愛。
不是掛在嘴上說說的愛和綁架,然后無數(shù)次用行動傷害她。愛一個人是藏在背包里的小金豆,是可愛的骨頭先生藏在一塊可能永遠不會打開的懷表后面的小拇指骨頭。
她把金懷表貼在了自己的面頰上。
在利劍和狂風當中試圖找到一點真心來點燃火種,不如直接大步轉身離開,去一個春暖花開沒有嚴寒的地方。
骨頭上刻了一行小字:如果需要我,可以呼喚我的名字。
她好奇地對著里面傻乎乎地、小小聲地叫:
安德烈、安德烈,親愛的安德烈!
話音落下,一陣颶風襲來,窗戶被猛地吹開。
24層的窗戶上,盤旋的烏鴉飛了進來,落在她的床頭、衣柜還有小床上。
他沒有出現(xiàn),但是她知道他在。
周粥粥以為自己的殺鹿也許是和父母坐下來徹夜長談,最后在他們的悔恨淚水當中瀟灑地離開;也許是一次聲嘶力竭的大吵一架,和從前一樣哭泣和狼狽。
但并沒有,真正的告別是沒有聲音的。
就像是只有想求生的人才會在泥潭里掙扎。
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箱。裝走了自己童年時代、少女時代所有的回憶。
她聽見了家里的廚房里炒菜的聲音,父母在商量著請姨婆一家來吃飯的聲音。家里溫暖舒適,一切都是那樣熟悉。
但她知道,該走了。
她合上了行李箱,把懷表塞進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貼在了自己的心上。
周粥粥推開了窗戶,凜冽的風就蜂涌了進來。
她看見了對面二十層高樓上熟悉的黑色文明杖,她直接爬上了窗臺,他就朝著她伸出了手,她回頭看了一眼,涌進去的風猛地吹開了房門,不太結實的門鎖都因為劇烈的風而打開。
客廳里父母驚愕的表情還凝固在臉上。
再見了,周三小姐的少女時代。
她轉過頭,干凈利落地提起行李箱朝著安德烈跳了過去。
夜風呼呼地吹亂她的頭發(fā),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的自由。
他們來到了窗邊,臉因為驚愕和不可思議而變形。
他們的形象又慢慢地在夜空里縮小,變成了高樓大廈里小小的一扇亮起的窗戶。
漸漸地被甩在了身后,成了萬家燈火里的一縷塵埃。
后來周粥粥再也沒有回過忘川市。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接到了父母重病的消息。她來到了父母的病房,這時候他們再也沒有嘗試過傷害她了,他們感覺到了后悔和痛苦,央求唯一的女兒回到他們的身邊。
然而周粥粥也只是過來替他們請了護工和保姆,定時支付他們的薪水,并且委托了周佳佳的父母照顧他們。
然而不是出于對他們的愛,而僅僅是義務。因為時隔二十年之后,父母的形象都在她的腦海里模糊了,周粥粥甚至會感覺到驚奇:她的少女時代,竟然會被一對不愛她的父母折磨得差點瘋掉。
不過,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