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趕著上前去問,西屏正鉆進了車內(nèi),坐定下來,和他笑笑,“有要緊事出去一趟�!�
卻不說什么事,南臺一看她這淡而遠(yuǎn)的笑容,又不好問,只是心里有些焦躁,“二嫂若有什么事用得上我,只管吩咐我去辦。”
“三叔也是初來江都,一樣人生地不熟的,怎好勞煩�!�
南臺碰了個軟釘子,臉上有兩分失落,悻悻的。
時修睞眼看著,和他點頭見禮,“三爺可去衙內(nèi)看過那許玲瓏的尸首了?”
“正是剛驗完回來,有些發(fā)現(xiàn)待要回稟大人�!�
“噯,稱什么大人,你我親戚間,只管叫我的名字好了�!睍r修有禮得疏遠(yuǎn)。
“豈敢�!蹦吓_只得改稱他“二爺”,看了看西屏,怕她等得不耐煩,因道:“還是等二爺外頭忙完,歸家再細(xì)說吧�!�
時修會其意思,笑著脧西屏一眼,不知何故有點驕傲得意似的,“你打量六姨婦道人家,就不懂那些話么?我家六姨心細(xì)聰慧,還強過許多公門中的男人。你只管說,她還樂得聽呢�!�
這口氣,仿佛他們這經(jīng)年不來往的姨甥,倒像比他們常年一個屋檐下住著的叔嫂還要熟稔些。南臺尷尬一笑,“我倒不知我家二嫂還有這本事,她在家時一向少言寡語,從不問閑事�!�
兩個人說著說著像斗起氣來,一口一個“我家”。時修益發(fā)不客氣,側(cè)過身,拿眼梢冷瞟他一眼,“她拿家事當(dāng)做閑事,難道不是因為家人常拿她當(dāng)外人?”
南臺也替姜家理虧,沒好回他這話。
因見他十分尷尬了,西屏又有些軟和下來,“三叔新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先前那李仵作驗得不細(xì),我在那女尸指甲縫里,發(fā)現(xiàn)兩根藍(lán)色絲線�!�
“絲線?”她在車內(nèi)轉(zhuǎn)著眼珠子,水盈盈的光在四下里流動著,“是不是她自己衣裳上扯下來的?”
“她的衣物中并沒有藍(lán)色�!�
時修蹙著額道:“兇手大概是用一條藍(lán)色的帶子或衣物將她勒死,她拼死掙扎,用手去抓那綾子,便在指甲內(nèi)留下那兩根絲線。”
南臺點頭,“我也是這樣想�!�
時修道聲“辛苦”登輿,待馬車駛出一段,撩簾子看時,見那姜南臺才轉(zhuǎn)身進了府門,想必是在原地站了一陣。
“您家這位兄弟倒像有點怕您似的�!彼Φ�。
怕倒不怕,是常年對她懷著點愧疚,不過他沒知道的必要,所以西屏沒作答,只略微勾動一下唇角,隨便他怎樣猜測。
不時到獄中,開了監(jiān)房的門,就聽見里頭連聲疊聲的哀嚎。時修忖度里頭大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人,嘴里也沒個王法,只怕沖撞了西屏,不欲叫她進去。
她卻不肯,眼皮向上一翻,“來都來t?了,又不讓進去,有什么意思?還不如不來。你是大人,他們的嘴就是管不住也得管住了,難道不怕沖撞大人受刑?”
那獄頭也道不妨事,領(lǐng)著人進去,先一句話不說,揮起鞭子就打那些撲在闌干上喊冤訴請的人幾鞭子。果然那些人不敢吱聲了,只望著他三人往里頭走。
那莊大官人羈在最里一間房內(nèi),聽見大人來了,十分焦躁,望眼欲穿地盯著甬路,總算將時修等盼到跟前來,緊抓住闌干急要訴請,“大人,您總算來了!草民都快要憋悶死了!”
時修令獄頭開了門,俯腰進去,笑著回頭看一眼西屏,“看來莊大官人是想清楚了,預(yù)備對我們說實話了�!�
“我說實話、我說實話!”那莊大官人連打了幾個拱,身上腳上的鐐銬嘩啦啦亂響一陣,慢慢消停下來,“大人想問什么?”
時修不慌不忙道:“還記得那日初訪大官人,本官問大官人,許玲瓏當(dāng)日走時,可落下什么東西不曾。那時大官人沒對本官說實話,不如就從這句實話說起吧�!�
那莊大官人見瞞他不過,稍默一陣,重重嘆了口氣,“早知瞞不過大人,我又何必遮掩,真是自討苦吃。實話對大人說,那日接了玲瓏來,她原是要在我家住兩日的,所以——”
“所以還帶著包衣裳�!睍r修怕他還要�;�,搶過話去,有意告訴他自己已知內(nèi)情,好叫他不要欺瞞。
莊大官人抬頭看他,點了點頭,“對�?墒钱�(dāng)日午間,她同我絆了幾句嘴,生氣就要走,我勸她哄她,她都不依,連我要給她雇轎子她也不要,氣哄哄的,那包衣裳也就落在了我家�!�
“那日問你時你為何要隱瞞?”
“我,我是怕惹是非。玲瓏從我家走后,就沒再歸家,要是讓大人知道我們當(dāng)日吵了幾句,豈不要懷疑到我頭上?可后來我一想,玲瓏當(dāng)日來時,許家的人一定知道她原要留宿我家,大人只需往許家一問便知,如何能瞞得過去?只怕越是要疑心我,因此——”
時修接了口,“因此你一慌,就想著跑�!�
“這不,叫大人抓了個現(xiàn)成。”莊大官人唉聲一嘆后,忙抬起頭來,滿面迫切,“可是大人,我真的沒有殺她,我們做生意的人常和人口角,我也沒說就殺了誰啊。何況我們雖絆幾句嘴,男女之間,又哪有不吵嘴的?她是我心愛的女人,就是給她嗔罵幾句也沒什么,我實在犯不上殺她呀!”
說罷,只管在后頭拿一雙殷切切的眼睛把時修的背盼著。
時修沉吟一會,扭頭冷笑一聲,“許玲瓏是你心愛的女人?我看不見得吧�!�
莊大官人眼珠子一轉(zhuǎn),“若說沾花惹草的事,自然不少,可真心相待的,只有玲瓏一個。”
他盡管語氣堅決,可西屏還是不大信,她是女人她知道,男人的甜言蜜語有時候說起來,連他自己也騙。
她噙著笑走上前,“既然真心相待,大官人怎么連六百兩銀子的贖身錢也舍不得?難道心愛之人,也不如銀子要緊?”
那莊大官人詫然須臾,嘆道:“姑娘說的哪里話,倘或我拿得出,怎會舍不得?實在是手上有些緊。別看我廣州揚州兩頭奔忙,好像生意做得大,可不過是表面風(fēng)光。我們做生意的人,常有許多賬收不回來,我們家并不是那十分有根基的人家,一下哪里拿得出六百兩的現(xiàn)銀?可那許婆子咬死了要現(xiàn)銀,短一文也不肯放玲瓏,我正為這個焦心。”
時修沉著臉道:“你本來焦心不已,適逢三月初四那日,許玲瓏到你家中,又催逼你拿銀子替她贖身。你只顧推諉,許玲瓏不得不懷疑起你的真心,可巧又在你家中發(fā)現(xiàn)你與別的女人相好的蛛絲馬跡,于是同你爭吵起來。好個許玲瓏,仗著曾當(dāng)紅一時,養(yǎng)成個心高氣傲的性格,對你說了許多有傷男人尊嚴(yán)的難聽話,又要挾你若不能替她贖身,她便從此與你散伙,另尋良人。你一怒之下,便痛下毒手勒死了她,是與不是?!”
一聲叱問,急得那莊大官人團團轉(zhuǎn),“大人
,我沒有殺她!大人可要明察!”急起來也顧不得得罪他,“況且,大人說的,可有證據(jù)?”
時修轉(zhuǎn)為一笑,“沒有,你也不要急,只是我的推論而已�!�
莊大官人長泄了一口氣,嚇得一臉虛汗。時修望著他,忽然靈光一動,想到什么,“我問你,那日許玲瓏到你家中,和你都說過些什么?”
“說過什么——并沒有什么要緊的話啊�!�
“不,有�!比缛舨皇怯幸o話說,怎么會不帶著服侍的老姨娘?時修豎起食指在空中點了點,身子一轉(zhuǎn),自走到那床板上坐下,“當(dāng)日你們說過的一字一句,你都要說給我聽。”
“一時如何想得起來?”
“想不起就慢慢想,不急,我有的是工夫。”說話間捏起袖子把旁邊掃了掃,朝西屏擺出胳膊,“六姨請坐�!睉B(tài)度散漫悠閑,大有要同這莊大官人耗到老的架勢。
西屏想笑又沒笑,走去挨著他坐下,覺得他身上的體溫使這間陰冷的監(jiān)房也變得有點暖洋洋了。
第017章
是他鄉(xiāng)(十七)
卻說三月初四日,凝煙帶雨,那許家院內(nèi),母女幾個吃過早飯在正屋吃茶,就見莊家打發(fā)了轎子來接那許玲瓏。
玲瓏自唇邊一笑,忙擱下茶碗,急匆匆捉裙上樓去換衣裳。三姐月柳隨著那噔噔噔的腳步聲仰頭望去,不由得嗤笑聲,朝樓上揚聲闊氣地道:“急得這樣,仔細(xì)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許媽媽忙拽她膀子一下,“你這丫頭!好好的,偏要惹些氣來生�!�
月柳翻了個眼皮,“本來嚜,那莊大官人要是真喜歡她,怎么連六百兩銀子也舍不得出?咱們這等人家,誰不是先看銀子?嘴上說得好聽,心里只想著白占便宜的男人多得是,自古道知人知面難知心,我難道說錯了么?”
“話雖不錯,可輪不到你說�!痹S媽媽嗔道:“你大姐比你見識多,還用得著你提點她?她聽了不高興,下來又是一頓好罵!你吃她罵沒吃夠怎的?”
“哼,難道我怕她怎的?”
說話間,二姐扶云由東角樓梯轉(zhuǎn)進屋來,勸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丫頭,你那張嘴,還是少些禍吧�!�
月柳不服氣,橫她一眼,“不要你來充好人,你們怕她,我可不怕!”
須臾見玲瓏從樓梯上下來,在樓上找衣裳沒找見,正兜著一肚子火,冷著臉把三人一脧,眼睛落停在許媽媽面上,“媽,我那件襟子上繡蓮紋的緋紅緞面比甲呢?您給誰了?”
許媽媽只是裝傻,“沒給誰呀,難道我拿你的衣裳給人會不跟你說一聲?”
玲瓏臉慪得鐵青,眼睛在月柳扶云身上看來掃去,冷笑出聲,“我一日不贖身,便一日是媽的人,連我的東西,不論大小樣樣也都是媽的,還犯得著同我說什么?媽要拿就拿好了,給別人我也不惱,就怕有的人穿了我的衣裳出去,也不過是猴子背手走——裝個人樣�!�
那月柳聽見,何以忍得,抬手就要撕打,給許媽媽拽住了,便抻著脖子罵:“有的人也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了,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誰沒紅過?誰手上沒幾戶客人捧著?有什么了不得的,就是年輕的時候多受了些追捧,如今也老了!”
玲瓏又是冷笑,“誰不老呢?只怕你過了青春,還不如我�!�
月柳也笑,“老是都要老的,可我們還要等幾年呢,不像有的人,早到頭了!”
那扶云見媽拽著月柳,便轉(zhuǎn)來拉扯玲瓏,“這丫頭忒不懂事,大姐別跟她一般見識。莊家的人還在外頭等著呢,大姐還是快著些,別叫莊大官人久候�!�
玲瓏心高氣傲,誰的情也不領(lǐng),只把胳膊一甩,嘴里嗤道:“就你會做好人,會說好話�!毖杂�?quán)忄忄�,又提著�?xì)腰攀上樓去,無奈只得在所剩不多的幾套衣裳里揀了套最鮮亮的來穿。
俗話說秋后的扇子沒人問,誰叫她年紀(jì)大了失了勢,嘴上擺架子,心里如何不急?所以猶猶豫豫,今番終拿定了個主意,待要去和莊大官人商議,便撇開那隨侍的老姨娘,趕到莊家來。
適逢莊大官人昨日才從通州收絲綿回來,玲瓏裝作不知,一見面就嗔怪,“也不知道你撇下我哪里去逍遙去了,一走兩個月,我成日使姨娘來哨探,左問你不曾歸,右問你不曾歸,還以為你終身不歸了呢。”
說著又想起早晨同姊妹媽媽吵架,念及自己無父無母,自幼被拐子拐來,吃盡紅塵風(fēng)月之苦,著實動了傷情,竟真格泣哭起來。
莊大官人忙勸,“我走前對你講過,要去通州收絲綿,少不得二三月,你看,未出兩月我就趕回來了,還不t?是因為放心不下你?我知你的脾氣,在家和姊妹不睦,常受她們些酸言冷語,偏你又是個讓不得的人。”
聽見這話,玲瓏心里愈發(fā)哀哀戚戚,好容易遇見這么個懂她明她的冤家,他父母奶奶又不在跟前,真嫁了他,和他在揚州過日子,也算一對自由自在的夫妻,可憾他一時偏拿不出那六百兩的贖身錢來。
因想著,少不得怨他兩句,“你既有這心,怎么不想著暫且把你收絲綿的買賣緩一緩,先拿錢給媽?早日贖我出來,就免得我在家受那份閑氣了�!�
“我當(dāng)然如此打算過,可那樁生意是去年就和人說好的,但凡做生意的人,最怕失信,今年不收,明年想收也收不成了。何況我想著,收了這些貨,回廣州販了回來,自然就有現(xiàn)銀給你媽了�!�
玲瓏回嗔作喜,帶著兩分幽怨偎去他懷里,“等你廣州販了回來,至近也是明年的事了,我有些等不得。你不知道,在那家里,日日難熬�!�
莊大官人摟住她,低頭睨她一眼,臉上露出點狡黠的笑意,眼睛里散著點偽詐的光,言語卻十分溫存,“你再忍忍,權(quán)當(dāng)是為我,等我明年有了現(xiàn)銀子,一定先回來贖你。家里那頭好說,我父母再不管我的,房下也萬事依我,還常勸我外頭寂寞,叫我揀個體貼如意的人代她伴在我身邊才是好�!�
聞得此說,玲瓏窩在他頸窩里笑了笑,心里盤算道:他將萬事都打整妥帖了,又難得有緣,碰見這么個知心合意的人,不過是缺了這筆贖身錢。了不得我這里將體己拿出來替他墊了,只哄他是外頭借的,不怕他明年有了現(xiàn)銀不還我。就算他明年拿不出,橫豎是一家了,他常年做生意的人,還怕沒銀子么?明年拿不出,也有后年呢——
正要將這主意說給他聽,誰知眼皮一掀,從他肩頭往下,瞥見那被褥底下好似塞著個什么,她疾手扯出來一看,卻是塊粉綢手帕,角里繡著朵牡丹花,哪里是男人家用的?
登時便火冒三丈,一把推開他,將手帕擰到他眼前,“這是哪里來的?”
莊大官人定睛一看,可恨這東西沒藏好,偏給她翻出來,忙裝傻充愣道:“難道不是你的?”
“我的手帕我會不認(rèn)得?”玲瓏從他腿上立起身來,將手帕擲在地上,“你仔細(xì)想,我?guī)讜r用過這顏色的帕子?!”
莊大官人也忙站起來,兩手握住她的肩,陪著笑臉,“大約是我外頭應(yīng)酬,用了誰的,揣在懷里稀里糊涂給帶回家來,這值什么?你不要生氣。”
“誰知你是稀里糊涂,還是存心存意?”玲瓏不由得冷笑,“你口口聲聲說心里眼里只有我,原來是哄我,背地里不知和多少女人拉扯,要不然人家的手帕,怎的在你的臥房里?只怕背著我,人早已登堂入室了!”
“你這可就冤屈我了,我真不知哪里來的,你不是不知道,我常在外頭和人應(yīng)酬,席上也少不了坐陪的人,吃醉了,還管它是誰的手帕,順手就拿來用了。你不信,我叫小廝進來,你問問看,除你之外,這家里可曾來過別的女人�!�
說著真揚聲叫來個小廝,玲瓏不等他問,冷哼一聲,“你家的奴才,自然是向著你說話了,我還問什么?我懶得問,我也多余到你這里來!不如我讓出這屋子,憑你多少個女人,你只和她們混去�!�
賭氣丟下這話便要走,莊大官人急在后頭告饒,“就算你生氣要走,也等吃了午飯再走好不好?”
“我也消受不起你的飯!”
“你瞧你,脾氣又上來了。也好,此刻憑我說什么你都聽不進去,那等我雇頂轎子送你回去好不好?”
玲瓏只是不聽,一徑繞廊而去。知道他在后面趕,走快了怕他跟不上,慢了又怕他趕上,所以她走得三步疾兩步徐的,律節(jié)矛盾。不然還能怎么辦?真要一溜煙閃沒了影,還是她吃虧。他可以有許許多多的女人,可她就他一個了。盡管這事實太殘酷,也不得不承認(rèn),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那莊大官人一氣說完這些,緊跟著一聲哀嘆,很有些肝腸欲斷的悔恨,“我想她在氣頭上,一時和她分辨不清,過兩日等她氣消了再和她慢慢說,所以追至門外沒追上,就隨她去了。誰知她這一去,再沒見面之日�!�
西屏聽他像是哭將起來,便歪著臉瞅他須臾,又歪回臉笑了笑,“那帕子的主人呢?是誰?”
莊大官人沒奈何地笑嘆,“實話說吧,與我來往的女子確有好幾個,誰還記得到底是誰的?可如何能比玲瓏?那不過是風(fēng)月場中應(yīng)酬人而已�!�
“有好幾個?都有誰,請大官人言明。”
“這事難道與她們有什么相干?”
時修接過話去,“相不相干那是本官該問的事,大官人不必操心,你只管操心如何洗清你自己的嫌疑。那幾位女子姓甚名誰,只管都說出來�!�
那莊大官人無法,只得說了。時修問完,領(lǐng)著西屏出來,又趕著馬車往府衙去了一趟,只叫西屏在車內(nèi)等,他自進去,往值房內(nèi)尋了素日專管緝兇拿人的那臧班頭,吩咐了一番,又出大門前來。
可巧碰見姚淳下值,正在車前和西屏說話。時修少不得走去行禮,問道:“爹是回家還是往哪里去?”
姚淳冷著一張臉,“回家�!�
時修心里咯噔一跳,不死心,又問:“那爹是坐轎還是騎馬?”
姚淳晨起本是騎馬來的,不想撞見他們,氣不打一處來,將馬鞭丟給小廝道:“我就坐你的車,一道回去!”
言訖先請西屏登輿,自再登輿,再冷眼瞅著時修登輿。待各方坐定了,先就教訓(xùn)起時修,“你愈發(fā)不像樣,多管縣衙的閑事我就不問了,怎么拉著你姨媽和你外頭辦案?你看她,”說著看西屏一眼,罵又不能罵,勸也不好勸,板住一張臉,一副威嚴(yán)只對著時修,“你看累她婦道人家,打扮成什么樣子!成何體統(tǒng)!”
西屏也不分辨,只管柔順地半垂下臉去避禍。
自然做姐夫的不好教訓(xùn)姨妹,一味只罵兒子。時修亦不敢辯駁一句,只將西屏冷眼盯著。她一句話不替他說,恨得他腔子里要長出手來,去捏她,去揉她。
不想西屏一個間隙里,朝他俏皮伶俐地擠了下眼睛。他縱然疑心是看錯了,也不由得神一晃,心一軟,唇一彎。
“你竟還有臉笑!”這姚淳十分氣惱,撂下狠話,回去就要打他幾棍子。
第018章
是他鄉(xiāng)(十八)
這姚淳有些迂腐,素日在家中遇見西屏也少說話,非得是顧兒在跟前,他才肯和她多說兩句。所以只管把不是都算在時修頭上,果然午間一進家門,就命小廝拿棍子來。
西屏見他果然動了氣,一徑跟到這屋里來,聽見真格要打,也有些慌了,少不得勸,“姐夫錯怪了貍奴,是我在家中無趣,央他帶我出去走走,不與他相干的,打他做什么?”
姚淳只是板著臉,走去坐在椅上,命時修跪在跟前。時修也不言語,叫跪就撩了袍子跪下去,說打他也不敢頂嘴。
顧兒見狀,拉過西屏暗暗問了幾句,知道因由后,嗤笑一聲,一壁把時修拽了起來,一壁乜著姚淳,“哪有你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我妹子幫著問問案子,又問出什么錯了?瞧瞧衙門里坐的那些個大人,多少庸才碌蠹,怕還趕不上我妹子呢�!�
姚淳斜著眼梢瞟她一下,篤了篤腳道:“話不是這樣說的。”
“那該怎樣說?你少在家擺你的官架子抖你大人的威風(fēng),我瞧不慣!那大路朝天,我妹子就出去逛不得?”
“我哪里是這個意思?”
“那你做什么要打兒子?難得我兒孝順,帶著他姨媽四處散悶,在你就落下天大的不是了?”說著把時修胳膊搡一下,“就這么著!你只管帶你姨媽逛去,我看誰敢打你!”
姚淳就怕他這老婆,瞟一眼西屏,軟和了態(tài)度,“六妹妹新寡,打扮成這樣在外頭亂逛,我是怕人家說閑話。”
顧兒叉起腰來,“說什么?有本事叫他當(dāng)著我的面來說,背地里說,我只當(dāng)聽不見!難不成要我妹子成日在家里坐著哭漢子,一輩子避著人不見?他喜歡哭喪,他家也死個漢子來哭好了,憑什么來難我們!”
姚淳爭她不過,又怕多說兩句西屏再多心,也不敢再說打兒子的話,悶坐片刻,滿大沒奈何地往書房去了。
西屏以為他生氣,追至廊下兩步,卻沒話好勸,只得折身回來,對著顧兒滿面愧色,“這倒是我的不是了,姐夫也是一片好心為我的名聲著想,我非但不能體諒,還惹得你們夫妻吵架。”
顧兒早慣了,不以為意,自往臥房里進去,搖撼著手,“懶得理他,像他那t?樣,就是書讀得太多,反把腦袋讀壞了�!�
時修也看慣了他們拌嘴,不放在心上,走到西屏身邊來,彎下腰把腦袋懸空在她肩上,一雙眼只管歪著睇她,又恨又笑,“爹娘不過隨便吵兩句六姨就愧得這樣,方才聽說要打我,也沒見您有半分愧色。”
說得西屏虧心,低著頭咕噥一句,“我才剛進門不是就在勸了嚜,還能眼睜睜瞧著你挨打啊?”
他向前走一步,裝腔作勢地嗤了聲,“勸也勸得不用心,要是有心,回來路上就該替我開脫了,怎么只事不關(guān)己地聽著我爹罵我?”說著嘖了聲,“可見您這是個靠不住的人,只知大難臨頭各自飛�!�
話音才斷,自己驚覺得有點不對,這句俗語的上半句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
他恐她會多什么心,暗暗瞟她一眼。
西曬的太陽籠著她的臉,眼瞼底下那一絲不自然的紅暈顯得格外明艷,她聽見了,心里怨他口無遮攔,偏打這種不能打的比方,也不能為這不經(jīng)意間的失誤去和他掰扯,也只好裝作沒聽見,“你要埋怨多少話才罷?是我對不住你,成了吧?”
不聞他言語,她轉(zhuǎn)過身去,很不甘愿地向他背影作了個揖,“我和你賠罪,成了么?”
時修瞥見,心下覺得十分暢快,轉(zhuǎn)身待要攙她的胳膊,偏見他娘由臥房出來,他忙垂下胳膊,咳了聲,又背過身去閑弄那長案上的香爐,弄得嗑哧嗑哧響,好像在搔自己發(fā)癢的心。
顧兒拿了張?zhí)舆f給西屏看,“午間魯家打發(fā)人送來的請客貼,那付家嬰娘過些日子過生日,要擺席,特特下個帖子請咱們?nèi)�。�?br />
時修一聽付家,意興闌珊,轉(zhuǎn)背就要走,被顧兒拽住,“噯,你別躲!到時候你也去!”
“我去做什么?”
“人家請的就是你,你不去!”
西屏窺著他那張滿是不情愿的臉正偷笑,顧兒又扭頭和她道:“我就不去了,她是晚輩,又不是親戚。我只預(yù)備些禮,你替我捎去�!�
她有點為難,“論理我也是長輩啊。”
“你和他們年紀(jì)相仿,又沒所謂這個了�!鳖檭阂幻娓降轿髌炼叄劬\溜溜地瞅著時修,低聲說:“你替我盯著他點,叫他好好和人家七姐說話,不許又把人冷落在那里�!�
嘴長在他身上,誰還能強他不成?西屏心內(nèi)這樣想,面上還是點頭。
一時從那屋里出來,太陽艷艷的,又還不至于熱,兩聲三聲雀兒叫,越走入園中,越是叫得密,叫成個天羅地網(wǎng)。
還不到分頭的時候,時修走在她旁邊問:“我娘鬼鬼祟祟和您說什么?”
西屏斜吊著眼,故意板著臉,又有一點笑意憋不住從眼睛里含含糊糊地露出來,活像個上年紀(jì)的大人在嚇唬孩子玩,“哪有這樣講你娘的?屬實不敬不孝!”
也許她常�?桃舛顺鲩L輩態(tài)度,是因為要避男女之嫌�?稍绞沁@樣裝模作樣,倒越顯得她笨拙得可愛。他笑笑,眼朝天上望去,“您少同我裝腔作勢的,到底說了什么?”
“好啊,連我也不敬起來了�!蔽髌磷鲃菀匪�,因他不躲閃,她又不好捶了,放下手,哼了聲,“我的兒,你真要知道,就跪下來給姨媽磕個頭。”
“我有心要給六姨磕頭,又怕六姨年輕,折了您的壽。”
“山高高不過太陽,我再年輕也是你六姨,你跪我,天經(jīng)地義,哪會折壽?”
園中翠濃紅稀,光影密匝,她一半臉在太陽光里,一半臉在陰涼中,腮上透出往日難見的紅來。時修看著,也不是真想知道了,情愿她不說,他好和她繼續(xù)歪纏。
西屏原地立了須臾,見他沒有要跪的意思,她也不在意,笑笑往前去。偏他也不似往日的樣子,頗有些無賴行徑,又趕上來,一路央求不迭,稀里糊涂竟跟著走回她房里來了。
她吃他不過左邊轉(zhuǎn)右邊轉(zhuǎn)的,一面朝廊廡底下走,一面嗔笑,“你這臟貓,少同我在這里拉纏,仔細(xì)你爹又要打你,這回我可不勸了啊。”
他反剪起一條胳膊,不以為意,“了不得給他老人家捶一頓,怕什么?”
她忽然立定了,“你娘說你是個楞頭呆子,只怕又將人家七姐干晾在席上,囑咐我到那日要盯著你,叫你和七姐多說幾句話�!闭f著嘲笑起來,“我看姐姐是操閑心,你在許家和那月柳姑娘說話的時候,不也是軟語溫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