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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西屏腦子一轉(zhuǎn),有意打破僵局,就笑著和付淮安道:“你奶奶的生日,就是不請,我們也定要去叨擾的。就怕生日禮拿不出手,到時候你奶奶可別嫌棄�!�

    時修空瞪她一眼,又不好反駁,自偏過頭去和魯有學(xué)說話。

    那付淮安忙和西屏敬酒,“豈敢?姨媽肯屈降微席,就是我們的臉面�!�

    一時化解了尷尬,席上凈是魯有學(xué)呵呵嘿嘿的談笑聲,空氣又流通起來,人也跟著轉(zhuǎn)動起來。扶云提著瘦白的瓷壺繞案來給西屏斟酒,裊裊一陣香風(fēng),令西屏神思微振,不由得抬頭看她一回。

    那是張不大出挑的瘦長的臉,薄薄的眼皮向下剪著,掀起來就同兩片柳葉,顴骨微聳,顯出一股勁瘦的力量,同時又有一抹超出年紀(jì)的怨魅,相較月柳幽沉許多,似一種懨懨的病氣。

    是有男人喜歡這樣的女人,乍看是不堪一擊,卻在那片孱弱中自有一股翩逸澹然的從容。怪不得,連時修的眼睛也時不時落在她身上,西屏想著,暗暗笑了笑。

    席間說起許玲瓏,魯有學(xué)義憤填膺地捶了下桌子,“那姓莊的著實該死!許玲瓏就是爭風(fēng)吃醋罵他幾句,他也不該把人殺了,這樣的心胸,簡直是丟咱們男人家的臉面!”

    月柳趣道:“瞧魯大爺這樣子,不知道的還當(dāng)是殺了他的老婆呢�!狈鲈谱呷コ读讼滤男渥�,她向后斜她一眼,噘了下嘴,“說句玩笑話嚜,魯大爺連個玩笑也開不起?”

    時修卻道:“人并不是姓莊的殺的�!�

    口氣雖淡,可是篤定。那魯有學(xué)將信將疑,“怎么說?除了他還能有誰?”

    “是誰暫且不知,可不是他。我命臧班頭去查對過,據(jù)他家里上下人口說,那日他和許玲瓏爭吵之后,只向街外追出去一截,不時便調(diào)頭回家了,當(dāng)日就再沒有出過家門。你回去正好同你父親講一聲,將那莊大官人放了�!�

    眾人還在默然沉吟,時修卻又笑起來,“那日這許玲瓏負(fù)氣而去,又沒回家,卻是到了哪里?大白天的在鬧市,就算遇見強(qiáng)人,她總不會不叫嚷,可臧班頭帶著人把沿路的鋪面攤子都走訪了個遍,當(dāng)日并沒有人聽見什么異常的動靜�!�

    西屏眼珠子一轉(zhuǎn),“當(dāng)日她應(yīng)當(dāng)是要回家的,可走在路上,大約是遇見了什么人,那個人,也許她認(rèn)得,才甘愿跟著那人去了某處!所以沒回家來�!�

    付淮安聽他們說得多了,也忍不住道:“倘若是在街上偶然遇見的熟人,這可從何查起?”

    扶云執(zhí)壺在他身后,傾向前給他添酒,“要說是認(rèn)得的人,我們這樣的人家,認(rèn)得的人可真是不少,可要說結(jié)怨的,也說不上來。從前玲瓏姐當(dāng)紅的時候,有些傲氣,言語上有個一句兩句不防得罪了人,是常事,可誰會為了幾句話就殺她?”

    西屏在對面望著她微笑,“認(rèn)識的人,不一定就是她的客人。”

    扶云的眼睛在她臉上釘了下,馬上便笑著移開了。

    眾人在席上議論紛紛,時修立起身,走到窗前去欹著,眼睛有意無意地跟著扶云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和西屏的目光碰在一處。

    歸家時沒乘車,時修有意順著月鉤子橋前的小石街往左邊丹陽街上走,那丹陽街上有個岔路口直取大洛河街,玢兒只得在旁慢慢駕車跟著。

    走不多時西屏身上便覺著身上汗膩膩的,有意將貼在背上的衫子掣了掣,又掣袖子。時修瞥見,曉得她因為愛潔凈,他便有種惡作劇似的高興,“六姨若不濟(jì)事,大可以上車去坐著嚜,不必跟著我走�!�

    她曉得他步行是為查看路上的端倪,所以也不肯上車去,不服氣道:“我哪里不濟(jì)事?走兩步路還走得動!”

    “這丹陽街到大洛河街口,可有八.九里路呢,您當(dāng)真要走?”

    “保管不拖你后腿!”西屏賭氣朝前快走了幾步。

    他在后面刻意把她的腳看一看,那是雙肆意的健康的腳,走起路來雖不像裹了腳的女人一般體態(tài)嬌弱,卻自有一股從容自若。

    “腳力真好!走了個氣沖斗牛之勢!”

    聞言,西屏又恨得折返回來揪他的耳朵,痛得他嗷嗷叫。

    第022章

    煙雨暗(〇四)

    人流紛紛側(cè)目朝他們看,有人捂嘴嬉笑有人嗤之以鼻,都疑心他們不是正經(jīng)男女,端得不是正行,哪有大街上如此撕扯打鬧的?

    西屏頓時悔悟過來,忙撒開手,端正了神情。

    時修揉著耳朵在旁瞅她,瞅著瞅著好笑,“您哪里來的這么大手勁,耳朵快給我擰下來了,本來就難配婚姻,果然只剩下一只耳朵,豈不是終身叫我打光棍?”

    “你放心,耳朵擰下來我擔(dān)責(zé),管與你討個媳婦!”

    “那只好托賴六姨了,您的眼光,一定比我娘強(qiáng)些。”他在旁鄭重其事地作揖。

    西屏惱著惱著又笑了,“何以見得?你娘年紀(jì)比我大,見識比我多,她的眼力自當(dāng)比我強(qiáng)百倍千倍�!�

    “不好比,尿泡雖大無斤兩,秤砣雖小壓千斤�!�

    “好啊,你將我比作秤砣就罷了,還敢把你娘比作尿泡,回去我就告訴她聽。”

    他忙左邊右邊地打拱討?zhàn)�,“別說,別說!我錯了還不行么?”

    西屏掩嘴一笑,“原來你還曉得懼怕你娘�!�

    他哼道:“我倒不怕她,她雖是母親,比我們做兒子的也長進(jìn)不了什么。我是怕她和我爹告狀�!�

    姚淳卻是個怕老婆的,也虧得顧兒上頭沒有公婆壓著,這一家子才推她為了王。西屏想著,心里暖融融的,幼年因為在此地時日太短,還沒來得及融化的心,此刻就有些暖化的趨勢。

    嗡嗡的人海與嘎吱嘎吱的車輪聲,催得人昏昏欲睡,好像墜入個午后的好夢里,她有些舍不得醒了。

    又走了二里路,時修在攤子上買了把蒲扇,明著是搖在自己胸前,可那風(fēng)卻總是暗中撲到西屏臉上。她看他一眼,覺得是有些拖累了他,便借故太陽曬得很,捉裙上了車。

    坐定后打起窗上的竹箔同時修說話,“我記得莊大官人家就是丹陽街那面的路頭,可從月鉤子橋過去,就只這條路么?”

    那玢兒在車頭搭腔,“那倒不是,姨太太不知道,從小石街一轉(zhuǎn)過來就是丹陽街,姓莊的他家雖也在丹陽街上,可這條街長得很,原是條彎路,所以腳程可不短�!�

    “那還可以抄近道么?”

    “近道多了,看怎么走,咱們江都縣的街巷本來就是四通八達(dá)的�!�

    西屏惆悵地望回時修,“誰知道許玲瓏當(dāng)日是走的哪條路?即便咱們走對了她的路,也不見得能在路上發(fā)現(xiàn)什么,你不是已派人問過街邊的人家了么,當(dāng)日并沒聽見有人叫嚷什么強(qiáng)盜賊人的。”

    時修走在窗下,不見煩惱,“橫豎也沒有別的線索,咱們也是無事,干脆走走看,順道領(lǐng)您逛一逛�!�

    “我才不愿意逛呢�!�

    她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有點甜絲絲的。因見他臉上已走出好些汗,便摸了條帕子遞出去,“你這人真是——”

    “真是什么?”

    她笑了笑,“姜家結(jié)交結(jié)交了不少做官的人,我看他們多半是有懶的就躲,有滑的就溜,有利的便占,不像你,沒苦也要自尋些苦頭吃。其實那許玲瓏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娼優(yōu)之流,這種人的命不值錢,死就死了,你不問,也沒人替她喊冤抱屈�!�

    時修聽了這話惱怒,可抬頭看她,見她臉上一片淡淡的悲憫,心知她說這話不過是為那許玲瓏唏噓。他登時不惱了,笑道:“不論王公貴女,或是娼婦粉頭,都是人命,我既為官,就該將百姓一視同仁,我若碰不上便罷了,若碰上,怎能坐視不理?何必又寒窗苦讀科考做官呢?”

    她嗤笑一聲,“人家寒窗苦讀是為了自己的前程�!�

    “我就不能兩者兼顧么?”時修搽著汗向她笑著,要把帕子遞還給她。

    西屏滿臉嫌棄,不肯接,“臟死了,我不能要了,你留著用吧。”

    他翻了記白眼,手里搓捻著帕子,猛地想起什么,“您記不記得那姓莊的說過,那日許玲瓏在他床上發(fā)現(xiàn)一條手帕,帕子上繡的是牡丹花?”

    “記得�!蔽髌翆蓷l胳膊搭在車窗上,下巴墩在上頭點了點。

    “這花樣在女人手帕上常見么?”

    西屏想了想,搖頭,“手帕不比衣裳鞋襪,是勤換的東西,牡丹花的樣式太繁雜,非得是喜歡這牡丹花的,否則誰肯在手帕上費心去繡它?多半都是繡些容易的花樣�!�

    時修攥著帕子垂下手,“今日我見那扶云姑娘的手帕上t?就繡著牡丹花�!�

    一說西屏便振奮起來,眼睛忽閃忽閃地眨巴著,“對了!我聞到她身上有種香,就和那日在莊大官人家中聞到的一樣!”

    時修驀地將車廂拍拍,吩咐玢兒,“你先帶姨太太回家去�!�

    言罷便轉(zhuǎn)身朝后走了。西屏忙伸出頭去,“噯!你還要到哪里去?!”

    “我回許家一趟!”

    說話他的背影淹沒在人潮中,魚兒入海,一時就不見了。

    及至許家時,魯有學(xué)那一席已散,卻不見扶云。因問許媽媽,說是有人家請她出局去了。時修掩下急色,悠然地坐下來道:“看樣子扶云姑娘的生意很好?一局才罷,又接一局�!�

    許媽媽這里正要張嘴呢,但見那月柳迫不及待地打門里迎進(jìn)來,嗤笑著,“我要像她似的不要命,我生意比她不知好多少倍呢。她是肯勞動,也不挑客人。人家正兒八經(jīng)賺的血汗錢�!�

    “這話怎么說?”

    許媽媽一看月柳進(jìn)來,就不說了,借故出去招呼茶果,把說話的機(jī)會讓給她,好讓她攏住時修。

    月柳走到跟前,眼睛只管含情脈脈地盯著時修,“你又回來,是專為問話呢,還是舍不得我呢?”

    時修一下如坐針氈,硬著頭皮道:“都有,都有�!�

    這話只要一說出來,誰還管是不是敷衍?這歡樂場上,誰又不是敷衍?因此月柳得寸進(jìn)尺,一屁股下去,看勢頭竟是要坐到他腿上。時修嚇得忙往扶手邊讓,生生讓出個位置給她,兩人一張椅上坐著。

    須臾時修實在僵得不慣,又起身,“你方才說扶云姑娘的那幾句,是什么意思?”

    月柳不高興他起身,一偏臉不肯說了,“沒什么意思啊,賺錢嚜,誰不苦?”

    時修吃她纏不過,終于惱怒,一下板住臉,“我問你什么你最好答我什么,再不然,我可就不客氣了!”

    “你待怎的?”

    時修眼一冷,射.出股冷冽的威嚴(yán)來,“公堂衙門的板子可從不憐香惜玉。”

    這月柳也有些眼力,見他真有些生氣了,不敢再強(qiáng),規(guī)規(guī)矩矩坐直了,一面拭淚,一面垂著臉道:“我說的本就是實話嚜,扶云姐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孤苦伶仃的人,她有爹媽兄弟,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才將她賣給我們媽學(xué)做生意。這幾年她娘身子骨不好,兄弟又要娶親,處處都是大開銷,所以她比我們都勤快,吃酒吃起來不要命,一個局接一個局的也不怕累�!�

    那許媽媽在外頭聽見氣氛不對,忙笑著進(jìn)來調(diào)和,“大人不知道,我們都勸她要多為自己打算,雖是親爹娘,可既狠得下心賣她到這種地方,她就少孝順點他們,誰又會說她沒良心?可她那個人就心癡意軟,她爹娘就是吃定了她這點,隔三差五的生事要錢。我們勸她也不得好,為這個,還和玲瓏吵過,玲瓏嫌她不領(lǐng)情,從此也不肯理她了,隨她去�!�

    “噢?她們姊妹還吵過?我看扶云姑娘是個和和氣氣的人,不像會和人爭執(zhí)�!�

    許媽媽聽他口氣像是疑心扶云,沒道理才死了個女兒,又繞棵搖錢樹進(jìn)去,因此不肯說了。

    偏那月柳一抹眼淚,嗤道:“她平日是會裝好人,可急起來的時候你沒看見呢!”許媽媽忙打她一下,她還不自知,噘她媽一下,“本來嚜,誰都像我,什么都掛在面上��?”

    時修因想套她的話,一轉(zhuǎn)身,又待她和顏悅色起來,“這話倒不錯,我看月柳姑娘天真爽直,不像那些人,臉上好看,肚腸里一萬個壞心。姑娘別哭了,我給姑娘賠個不是�!�

    許媽媽見他肯做小伏低,月柳也破涕為笑了,心道機(jī)會又來了,便又讓出門去,隨便他們說。

    第023章

    煙雨暗(〇五)

    按說那扶云因為她親娘病弱,時時使她兄弟來許家找她要銀子,又兼這兩年他兄弟也有十七了,家中看中一位姑娘,只是人家怕他家聘禮輕,遲遲沒有松口。

    去年也是這時節(jié),她爹尋上門來,扶云出去和他在后門拉扯,“你們見天來找我要錢,我也不是結(jié)銀子的樹,就是那能結(jié)銀子的樹,也有個時令季節(jié)啊。”

    她爹呵呵笑道:“我曉得姑娘近來生意好�!�

    “這話也是沒道理,我生意再好,大半的錢是替媽賺的,落到我自己手里能有幾個?這兩年我還想攢下筆銀子,日后好替自己贖身呢,難道將來指望你們替我贖?”

    “可你娘急等著揀藥吃呢。那陳家,也等著咱們回話,我怕再拖,人家不肯了,扭臉把姑娘許給別家�!�

    扶云嗔怪一眼,全沒奈何,“要多少?”

    “他們要三十兩的定,你娘這一向吃藥,也賒了鋪子里有十兩的賬�!�

    扶云沒奈何,只得嘆氣道:“您過兩日再來,我想法去湊點�!�

    先問許媽媽借,許媽媽慳吝慣了,何況老鴇子,只有入腹財,哪有吐口錢,只管推說沒有。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等夜間,另改了門路,求到玲瓏房里去。

    上得樓來,見屋里點了盞燈,床上下著半透明的軟帳,玲瓏的隱隱約約地在床上正清點什么東西,一聽見響動,忙不贏地一股腦塞進(jìn)被子底下,掀開帳子瞅一眼,“是你呀,三更半夜你不睡覺,到我屋里來做什么?”

    扶云擎著盞燈走進(jìn)了,有意向床頭照一下,看見枕頭邊上放著個小匣子,比首飾匣子還小,不知放什么東西的。

    偏玲瓏不給她多瞧,下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榻上行去,“你有事?”

    扶云按下疑惑,笑道:“我想請姐幫個忙,可又不大好意思說�!�

    “你先說我聽聽看,能幫我就幫�!�

    “嗯——”扶云咬著唇,半合兒方腆著臉開口,“我想問姐借五十兩銀子�!�

    玲瓏遽聞借錢,腦仁突突跳將起來。借她銀子是小,可她只管拿去填她家那個無敵窟窿,這兩年她生意也算不錯,賺得的錢還不都貼補(bǔ)了她爹娘兄弟,自己尚不能結(jié)余,何況還人?

    再一則,玲瓏如今正打算揀個人嫁了,倘若成真,離了這里,將來誰還認(rèn)得誰?這銀子只要借出去,必然有去無回。

    因而忖度之下道:“好妹子,你真是錯看了人,我能有這些銀子何必聽媽的嘮叨?你沒聽她早上那言語里還嫌我如今生意不好,吃她老人家的閑飯呢。你若是借三五兩興許我還拿得出,幾十兩叫我哪里賺去?你去問問三妹,她或許有�!�

    扶云作難道:“三妹縱然有,哪里肯借我呢?”

    “我有心借你,可我也沒有啊�!绷岘嚹笞〖糇蛹魻T芯,顫動的燈花里睇著她微笑,淡淡的神情,“依我說,還是算了吧,我看你家里不過拿你娘的病做幌子和你套錢�!�

    “那倒不是的,我娘是真病了�!�

    玲瓏嫌她耳根軟,無聲地冷笑著,“即便是真病,那把年紀(jì)的人了,又病病殃殃拖了這幾年,我看是治不好的,何苦往里頭砸錢呢?我要是做娘的,從前賣過女兒一回,在她身上賺過一筆,哪里還好意思再回頭賺她的?又不是賣去了大戶人家做太太小姐,你我這樣的女人,賺的哪文錢不是血肉錢?他們真要為你好,還忍心來盤剝你的?既落到這地步,我看還是少做夢的好。”

    說不得,這恰是扶云的心頭病,她慣來自欺欺人,哄自己爹娘那是沒辦法,心里還是疼她。不然這日子簡直是口油鍋,熬不壞人的皮膚,卻煎得心肝脾肺沒一個不疼的,時不時就有一死了之的念頭冒出來。

    今夜冷不丁給玲瓏揭穿,她有些下不來臺似的。這夜里如此靜,靜得聽著玲瓏的嗓音,是那么尖利,刀尖子刮心一般。

    她那笑僵在臉上,慢慢低下臉去,“我爹娘倒不是姐說的那樣�!�

    玲瓏笑乜她一眼,“你只管自己騙自己,反正我是不信�!�

    扶云癡癡地沉吟著,“我爹娘真不是那樣�!�

    “隨你如何替他們辯解,不過我勸你腦子放清醒點,這年頭,親爹親娘也是靠不住的,你這會想方設(shè)法陶騰銀子給他們,將來年紀(jì)大了,他們未必肯拿出錢來周全你。做人,尤其是咱們女人,手里握得個響才是正經(jīng),否則青春還在,算是朵花,青春不在,那就是爛在地里的果子,只有蒼蠅蚊子來叮它。他們不過是看你這兩年生意好了,有得賺了,才來認(rèn)你,過二三年你生意慢慢淡了,哼,他們才懶得和你說話呢,不信你就看�!�

    玲瓏越說越感到不耐煩,立起身朝床前走去,作勢要睡覺,有趕客的意思。

    扶云還在那榻上干坐著,晦暗的燈將一張臉映得蠟黃,光與影不可理喻的交織中,本來顴骨就突高了一點,顯得臉頰更凹了,此刻看上去,像一下流失了水份,成了活著的干尸。

    她知道玲瓏說的是對的,她知道,可就是愿意執(zhí)迷。她t?詐尸似的跳起來,咬著牙睇住玲瓏的背影,“你自己是這樣,你就情愿天底下的女人都是這樣!你沒有父母,就望著我也沒有父母么?!我娘要病死了,她要病死了!我不能不管她!”

    玲瓏驚了下,回過頭看她一會,冷笑道:“你去管好了,又沒人攔你,只是別問我借錢,我是沒有的。”

    怎么沒有?她枕邊那匣子能擱得下什么東西?非得是錢莊里的寶鈔!誰信她從前生意那么紅火,都是替媽賺的?他們這等人家,姑娘哪個是甘心給老鴇子賣命的,誰不攢點私房,更別說她!那么個心冷意冷會算計的人!

    扶云硬是咬住了唇?jīng)]揭穿,含恨下樓去了。這一夜翻來覆去,把玲瓏素日的尖酸刻薄都陶登出來,擺在面上一數(shù),呵,她罵她的,也不比罵月柳的少呢!

    舊仇記下賬,又記新恨,今夜玲瓏毫不留情戳穿她賴以存活的謊言,怎么忍心?這氣也是咽不下的。

    何況玲瓏還有私房錢,想必不少。仿佛那白花花的銀子長了腳,成群結(jié)片地朝枕上爬來了,她翻身一看,原來是白慘慘的月光。

    “噯,聽她們吵了那一架,可第二天起來,我看她們還是那樣,都像沒事人一般。”

    月柳叉著腰,滿面得意,一面說,一面走到窗前,陡然俏皮地一個轉(zhuǎn)身,“玲瓏姐嚜,傲慣了的,所以也不在心里記恨誰,一視同仁,都瞧不起!扶云姐也是,性子軟吶,在席上有人拼死灌她吃酒,她也是笑笑就過去了。不像我,非得要揪著耳朵罵人的!”

    倏地時修覺得耳根子癢了下,想起來,才剛街上給西屏擰過,她手上的溫度仿佛還沒退下去。他歪著腦袋揉搓耳朵兩下,“那三月初四日,扶云姑娘可是在家?”

    “那日早上是在的�!痹铝浀迷顼埡蠛土岘嚩妨藥拙渥�,后來扶云進(jìn)來勸,也被搶白了兩句。該!誰叫她四處充好人!

    她凝著眉又再細(xì)想,“不過玲瓏姐前腳給莊家打發(fā)來的轎子接了去,后腳扶云姐也給喬老爺家的馬車接走了,喬家太太做生日,請她去唱。”

    “哪個喬家?”

    “就是販牛販馬那喬家,他家宅子就在小洛河街的蓮花巷里�!痹铝f完,眼睛在他身上滾兩遍,“你懷疑是扶云姐殺的人��?”

    時修心內(nèi)正檢算那岔路口離莊家也就二里地,倘或當(dāng)日許玲瓏從莊家出來,徑直走丹陽街歸家,興許就能在街上遇見在喬家出局的扶云�?蓵r辰卻有些對不上,許玲瓏是午晌從莊家出來的,那時候正值午飯,扶云想必是在喬家席上坐著。

    他只管攥著一只手在椅上思索,久不搭話。那月柳走到跟前搡了他一下,“噯,你說呀,為什么懷疑扶云姐?她和玲瓏姐也沒什么深仇大怨吶�!�

    這扶云藏得倒深,連許家人都不曉得她與莊大官人的私情。不過這也只是他和西屏的猜測,還未經(jīng)證實。

    因此他向月柳笑道:“不是懷疑她,是和你大姐打過交道的人都少不得問一問,連你不是也問過?不必往心里去。”

    未幾由許家出來,待要往莊家去問他二人的私情,又怕此案是他二人合謀,他自然不肯說實話。忖度著該同西屏一道去,畢竟詐這等曖.昧.奸.情,女人一向比男人在行。

    不想走到家門前,撞見姜南臺先他一步進(jìn)了府門,想是才從衙門下值回來,背著個木匣子,里頭都是仵作驗傷驗死的家伙。懷里似乎還抱著個什么,步子略急,有絲欣欣然的迫切。

    時修待要喊他,卻看他一個轉(zhuǎn)彎,彎去了往西屏房里那條小路上。

    這叔嫂兩個也不知怎的,成日間少碰在一處,若說是為避嫌,可避得太過,不像一家人,反有點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嫌疑。就是偶然聚在一處時,也多半目光閃躲,言辭晦澀,仿佛共同揣著什么見不得光的秘密。

    西屏因死了丈夫才半年,顧兒因怕引她傷心,甚少問她在夫家的事,她自己也不大喜歡說。這種緘默使她在泰興縣的日子成了迷,時修本不欲多問閑事,此刻也不由得好奇起來。

    非但好奇,還像有點百爪撓心,很不踏實的感覺。他嘴里不知咕噥了句什么,眼睛放出點帶著戾氣的光來,鬼使神差地將腳步一轉(zhuǎn),也拐去了西屏那頭。

    第024章

    煙雨暗(〇六)

    按說金烏西去,西屏將外間開著外窗,只合著窗屜,好放點風(fēng)進(jìn)來。她也才歸家不久,正在榻上吃茶,等著顧兒那頭叫吃飯。如眉不知哪里躲懶去了,紅藥看屋子看了大半日,她特地放她出去逛,自己一人坐在榻上,倒自在清靜。

    想著時修路上折返許家,不知要給那月柳如何歪纏呢。自然月柳要使盡渾身解數(shù),拿出她風(fēng)月場中全部的手段,可惜偏遇見那么個無情無義的冤家。

    她呷了口茶,一手托著腮,越想越覺好笑。

    忽然看見南臺走進(jìn)來,她斂了笑,放下手,重新調(diào)出抹微笑來奉送他,“三叔,你怎么想著過來了?”

    沒有旁人在,她看他時總是目光幽冷,若有似無地含著絲怨氣,在家時就這樣,嘴里卻從不責(zé)怪他半句不好。

    南臺見怪不怪,一條臂彎內(nèi)抱住個東西,掩在氅衣里,站在罩屏外局促地笑了笑,“我也是才從衙門回來�!�

    答非所問,西屏沒計較,只惱他立在那罩屏底下,左不左右不右的,“你先將你那箱子放下進(jìn)來坐,站在那里不累贅么?”

    他答應(yīng)著,將匣子擱在外面桌上。西屏盯著他進(jìn)來問:“你這時才回來,衙門里頭想必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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