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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時修道:“我上京時帶著下人,又是借住在我爹從前的一位同窗世伯府上,不算人地生疏�!�

    西屏點點頭,有太陽光在她眼里挹動兩下。

    時修曾聽他娘講過,西屏祖籍原是南京江寧,是跟著她娘到了江都縣,才改嫁給他外祖父,后來外祖父死后,又嫁去了泰興縣,她幼年時候可稱得是居無定所,長大后好容易嫁了人,丈夫偏死得早。

    他追溯她的小半生,忽然感到自己這安穩(wěn)祥和的日子來得沒道理,像偷了人家的,感到點慚愧。

    他坐得直了些,“您在南京還有什么親人?”

    “沒有了�!蔽髌列χ鴵u頭,“就是有,也都不認(rèn)得了,我爹死得太早�!�

    “您父親是怎么死的?”

    西屏向旁一笑,“你怎么老喜歡打聽死人的事?難不成只要死了人,就都是人命案子?我爹是病故的�!�

    時修面露愧色,“我沒有別的意思�!�

    “那午晌問你姨父呢?也沒有別的意思?”

    時修一時答不上來。西屏將一雙沉甸甸的眼睛斜吊著看他兩眼,外人閑話她謀害親夫,何況他主管刑獄,看慣了人命案子,就是死個貓兒狗兒也提著兩分疑心,恐怕也少不得有點將信將疑。

    不過她給人說慣了,麻木起來,也不肯替自己分辨。

    未幾紅藥將酥餅買來了,用新鮮荷葉包著,葉子上沾著油腥,又燙人,時修便主動接了去,只遞了她一個,下剩的捏在手里,漸漸燙得手沒了知覺。

    歸家后顧兒只問西屏那付七姐的行容,不問時修,信不過他,反正問他什么他只會說“沒留意”。

    顧兒和西屏哎唷抱怨,“我常說悔不當(dāng)初,那時怕他定了親心就野了,不肯好生讀書。誰知如今是讀書讀傻了,兩耳不聞男女之事,世上的女人只叫分作兩類,活的,死的�!�

    時修暗自腹誹,還有一類,似乎是死了,卻在他家的土壤里又一點點復(fù)活過來的,譬如西屏。

    西屏聽顧兒說得發(fā)笑,掩著嘴并顧兒在榻上坐下,眼睛瞄著下首的時修。他只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四足馬蹄凳上,一言不發(fā),裝作沒聽見。

    顧兒瞪他一眼,扶著鬢道:“造孽,他爹就是個榆木疙瘩,生下他兄弟兩個,一個呆子,一個愣子!一個不像我!”

    “這回倒不能怨貍奴呆愣,實在是那位付家大嫂太會搶風(fēng)頭。她家小姑子相看,她倒在席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大家的眼睛都只能望著她,誰還留意到旁人?”

    顧兒把蛾眉一夾,“這付家大嫂多大的年紀(jì)?”

    “說是說二十六歲,不過打扮起來看著也就二十上下�!�

    顧兒心道不好,想必是個不安分守己的婦人,跟著這樣的嫂子能學(xué)多少好?因此自己就先將心思淡了,“算了,我看這付家太遠(yuǎn)了,蘇州人,往后做了親家走動起來費時費力的,還是就在本城撿一個的好。”

    時修暗暗看西屏一眼,少不得流露一絲謝意贊賞。到底是女人知道女人,從前憑他如何說,他娘也只喋喋不休嘮叨他的不是,今日西屏不過三言兩語就叫顧兒主動打消了念想。

    趁顧兒此刻是只順毛貓,時修說了明日請仵作之事,要她千萬替他瞞著。西屏幫著敲兩句邊鼓,夸時修如何心存百姓,將來不免一番作為,顧兒心下高興,本來也懶得管,少不得應(yīng)承。

    次日午間,時修歸家用罷午飯,一面打發(fā)玢兒去縣衙請那李仵作,一面往西屏屋里來。進(jìn)門見西屏早已在外間備下了茶果,自己則放下門上的竹簾子,坐在臥房榻上針黹。

    她沒聽見他進(jìn)來,脖子放得低低的,身子像根給果子壓彎了的枝條,能使人不禁生出幾分憐惜。那細(xì)細(xì)的竹篾子將人一片片切碎了,看得益發(fā)不真切。時修在外頭閑踱兩圈,終于打簾子進(jìn)去,“您用過午飯了么?”

    “我早和你爹娘吃過了。”西屏想起什么來,朝他招招手,待他坐下,她去翻箱籠,取出五兩銀子放在炕桌上,“你替我給交你娘,我給她她不肯收。”

    “這是什么?”

    “我到你們家來,總不好白吃白住,一日兩日好說,一月兩月的,誰家不過日子?我知道你爹是個清官�!�

    時修沒搭這話,只問:“一月兩月姜家就能來接?”

    西屏覺得他這“就”字有點微妙,像是嫌時日短,又嫌時日長。

    她默然片刻,暗窺他一眼,笑道:“到底是一月還是兩月也說不準(zhǔn),那頭閑話消停了就回去。”

    她這幾日自己忖度過,姜家終究不能撇下她不管,那樣富裕的人家,沒個名正言順的由頭,怎能輕易將媳婦丟棄在外頭?何況她知道,她對他們還有用處,一向做生意的人都是物盡其用。

    “總之不會長年累月丟我在這里的�!彼龔娜莸貜澠鸫浇莵�。

    時修沒話好說,說什么都覺得有點不對,有絲郁塞悶躁。他去拿她的繡繃看,“又是手帕�!�

    似乎有點嫌棄嘲諷的意思,西屏也不確定,劈手奪了回來,“我?guī)У囊律研m足夠穿,就是手帕不夠使。說起這個,請你外頭替我買些碎料子來,你娘不肯收我的銀子,我也不好使你們家的料子�!�

    時修爽快地將那錠銀子掖入懷中,“回頭我替您給她�!�

    說話間玢兒引著那李仵作進(jìn)來,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子,先是個走街串巷的野郎中,后來年歲大了,怕走不動,捐了幾兩銀子,在衙門里謀了這項安穩(wěn)差事。

    所以技藝不精,只能說個大概粗略,“從當(dāng)日尸身情形來看,胸前,腹上以及胳膊上只有淺褐色的勒痕,不見血蔭,可見是先給人勒脖子勒死了,再綁在樹上。”

    時修點頭道:“倒和我推算不差,手腕上沒有束縛痕跡,也沒有掙扎痕跡,不像是活著給人綁起來的。還查檢到什么?有沒有其身份上的線索?

    ”

    “那女子皮膚細(xì)膩,手腳嫩滑,裹了腳,必不是窮苦人家出身,那些衣物也可以斷定,連內(nèi)衣都是熟羅的,鞋襪也是上好的緞子。衣裳包里有一支金絲編的挑心,一副金珥珰,還有一個金鑲玉的手鐲。”

    時下有些婦女打首飾專愛在上頭刻下t?自己的姓或名,時修忙問:“這些東西一并帶來沒有?”

    那李仵作忙將個包袱皮呈在圓桌上,“連衣裳首飾都在這里�!�

    向來物證沒有縣令縣丞準(zhǔn)許,不能私自帶出衙來。可見魯大人是曉得他來回時修的話,正樂得躲清閑了。

    時修輕蔑地釘他一眼,低著頭翻看那些物證,皆沒有刻字署名。而后忽然想到什么,又翻那幾件衣裳,是一件輕薄的銀紅長衫,一件玉白橫胸,下頭則是一條珍珠粉袴子,一條玉色褶裙。

    “就只這些?”

    “都在這里,衙役拿回來時還包著,連首飾還在,想必是全的。”

    清明前日天氣寒冷,誰家女子只穿這點輕薄衣衫?若說貧寒穿不起,又不像,衣裳又都是好料子。時修摸著衣裳料子,似低聲自喃幾句。

    李仵作正湊著腦袋聽,還沒聽清呢,又聽見臥房里有個女人說:“貍奴,那幾件首飾你拿來我瞧瞧�!�

    抬頭一望,竹簾子后頭綽綽站著個女人,窈窕身姿,縹緲情韻,只看個影已令人魂飄魄離。卻不知是姚家什么人,竟敢直呼小姚大人最忌諱的小字。

    第007章

    是他鄉(xiāng)(〇七)

    那幾件簪珥看了半晌,并不像富貴人家小姐的東西,若說那金編挑心,編得不夠精細(xì),何況現(xiàn)下時興金挑心上嵌各色寶石,這支挑心上連顆碎珠子也沒有。

    那鐲子也不像,西屏翻著給時修瞧,“你看,這翡翠的水頭并不是上層貨,是摔斷了才用金來嵌連的。富貴人家的女子,這樣的鐲子斷了也就罷了,用金去嵌它反而糟蹋金子,若說是貧寒人家的姑娘,也沒有金子去嵌它。她這也算物盡其用了,現(xiàn)在用金子嵌好,將來不要了時,再把金子融下來。這個人想必說貧卻有些家底,說貴卻談不上�!�

    時修又想那幾件衣裳,“說貧不貧,說貴不貴——難道是個風(fēng)塵女子?”

    西屏抬起頭,“怎見得?”

    時修道:“女為悅己者容,清明前日天氣寒冷,她穿得那樣單薄,難道是穿不起?大約是嫌衣裳穿多了身段臃腫不好看,情愿挨著冷的緣故。”

    兩個人因為瞧首飾,面對面站得近近的,西屏嗤笑他,“你這會又知道女人了�!�

    時修不覺紅了耳尖,“難道不是如此?”

    “女為悅己者容,又不是只有風(fēng)塵女子是女子,要是良家女子取悅丈夫或心上人呢?”

    經(jīng)她一說,時修額心暗結(jié),又有些拿不定。

    西屏癟嘴一笑,從他手里抽出金挑心,捻著道:“或許真叫你說著了,誰沒事在家戴這些沉甸甸的玩意?若是丈夫,彼此什么模樣沒見過?也不犯挨著冷穿得這樣單薄去取悅他。要是會心上人,哪個良家女子身邊沒人伴著的?既有人伴著,也不會無人來認(rèn)了�!�

    言訖轉(zhuǎn)頭向簾外問那李仵作,“你看過她的手么?”

    那李仵作正發(fā)怔,回神過來打拱,“看過,皮膚細(xì)膩,想來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

    “那你可曾瞧過她的指甲?”

    李仵作支支吾吾,低下頭去。

    時修暗惱,打簾子出來,攝他一眼,“還不回去細(xì)細(xì)查看再來回話�!贝踝饕撸纸兴貋韱枺骸澳銈凈敶笕诉交代什么不曾?”

    李仵作窺兩眼他的面色,唯恐他將魯大人疏懶案子的態(tài)度告到姚淳那里去,便面露慚色,將一切過失都朝自己身上攬,“大人只訓(xùn)斥了小的技藝不精,查驗得不周,以至案子拖了這幾日沒個頭緒,正嫌小的無用,要從泰興縣借調(diào)個仵作來呢。”

    西屏乍聽這話,眼睛不由得望出簾子,直勾勾盯著那仵作。

    可巧時修也在問:“調(diào)的是誰?”

    “是泰興縣姜南臺�!�

    這名字有幾分熟悉,時修遙想須臾,漸漸想起來,前年剛上任時翻閱卷宗,在兩起驗傷驗死的卷宗上瞧見過這名字。本來沒什么稀奇,可此刻又一想,這人是泰興縣人氏,又姓姜,難不成和西屏夫家有什么牽連?

    因而打發(fā)走李仵作,走回臥房里來,見西屏面色有些異樣,心里更有準(zhǔn)了,“您夫家姓姜,這姜南臺是不是您姜家的人?”

    西屏坐到榻上,悵然地點頭,“他是我公公的侄兒,他父親與我公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惜父母早亡,便由公公接到家中將他撫養(yǎng)長大�!�

    這姜南臺也是二十出頭的年紀(jì),自幼長在姜家,姜家上下慣他叫三爺。

    “姜家算上他,是兄弟姊妹五個,你姨父行二。”

    恰好顧兒進(jìn)來,聽見只言片語,因問怎么說起姜家的人口來了,時修提起姜南臺要到江都縣來之事,她便一口道:“既是姻親,就收拾出間屋子請人家到家來住,住在館驛許多不便�!�

    時修自然沒什么可說的,不干他的事,何況魯大人請人來驗尸,人住到家中來,倒便宜他問話。不過疑心西屏為什么沒立刻應(yīng)承,瞧她面色似有兩分瞻前顧后。

    顧兒也歪著眼瞅她,把胳膊搭到炕桌上去,湊上前問:“你是怕看見姜家的人?”

    自然姜府上下也少不得有嚼她舌根的人,顧兒雖不喜歡這些人情世故,但這歲數(shù)的人,多少知道些。便將大手一揮,“且不論是不是禮數(shù),我也是有意請這姜三爺?shù)郊依飦碜≈�,好叫他們姜家人瞧瞧,你不是娘家沒人!”

    西屏因見她這豪情,笑了,“那么又要勞煩大姐姐費心了�!�

    “這有什么?不過添副碗筷,不值當(dāng)謝�!�

    后來顧兒又說了些什么,她走神沒聽見,只等回過神來時,覺得臉上笑得疲倦。顧兒和時修都不見了,只紅藥在榻前收拾茶盞。

    “太太和二爺呢?”

    紅藥笑道:“才剛走了�!�

    那母子二人走到園中來,正欲分道,時修想起什么來,又折身回去叫住顧兒,摸出五兩銀錁子給她,“這是六姨要我轉(zhuǎn)交給您的。”

    顧兒一看那銀子,又是嘆氣又是癟嘴,“我說了不收,她一個女人家,吃個一年兩年也吃不出多少錢來,她偏要客氣。你爹常說我這個做娘的不如你們做兒子的懂事,瞧,你今日也不懂事起來,怎么受了她的?”

    時修只管遞去,“所以爹說您不懂事,您不收,六姨如何住得安心?”

    顧兒歪著眼想想,也是這道理,只得收下,“你這姨媽看著隨和,其實性子犟得要死,當(dāng)年初到你外祖家,死活不肯叫人,還是你外祖父哄了她好久她才肯叫他聲爹,你五姨媽哪句話得罪了她,她那一年多都不同她講一句話。都說她性子孤傲古怪,依我看,那樣小的年紀(jì),跟著她娘居無定所的,不是孤傲,是驚怕,所以常提著心。”

    時修泄出縷笑,“您倒也有個細(xì)心的時候�!�

    “哼,你娘要沒顆七竅玲瓏心,能養(yǎng)出你和你大哥兩個么?”顧兒得意一笑,臉一變,拍他一下,“你姨媽在家住著,你不要惹她生氣,她氣性大,嘴上不說,都記在心里呢。她雖不是你的親姨媽,你也要當(dāng)她是親的,多孝敬著她點,她吃的苦也夠多的了,你姨父死了,她又沒個孩子,在姜家不知暗地里受了多少閑氣�!�

    “您看我有哪里不敬她么?往后我還要給她養(yǎng)老哩。”

    顧兒嗔怪道:“懶得和你說了,你這些玩笑要是能說給誰家姑娘小姐聽,倒省得我操心了!”

    說話間二人分散,各自回房。

    日影漸漸西垂,滿園橫桿斜枝的影落在太湖石上,靜悄悄的,只聞鶯疏燕稀的啼聲。西屏兀自還有些發(fā)怔,窗上半垂的竹簾影又似個蛐蛐籠子罩到炕桌上,她伸手去摸,摸到空,覺得無趣,便往床上去歇中覺。

    帳子放著,睡也睡不著,睜眼到下晌,紅藥喊她吃晚飯她也假裝睡著沒聽見,好在那丫頭見喊不起她也就不喊了。

    及至傍晚,聽見時修又來了,她才勉強起身,坐到妝臺前整理發(fā)鬢,又把微笑堆到那臉上來,“那李仵作來回話了?”

    時修自在榻上從容坐下,“嗯,他說那女尸留著長指甲,右手指甲上輕微磨損,左手指腹上有薄繭�!闭f著豎起根手指點一點,“大概是什么樂器給磨的�!�

    “琴,箏,或是琵琶。”西屏在凳上慢搦腰肢,回頭看他,“大約是琵琶,揚州府時興唱清曲,行院里的姑娘們慣常使的就是琵琶。”

    時修不通樂器,也從不在風(fēng)月場中鬧,他爹娘更不喜歡,除開節(jié)下擺席請客,素日從不請她們,誰知道風(fēng)月場中現(xiàn)刮的又是什么風(fēng)?奇怪西屏卻知道得清楚,他盯著她,勾著一點點唇,“您竟知道行院里的事?”

    西屏理著裙子,“這有什么,姜家時常請這些人到家里湊趣,我和她們這些人常打交道,自然曉得些行市�!�

    時修將手?jǐn)R在炕桌上,一松一蜷地空自攥玩著,“那這就說得通了,行院里的女人,多半不是t?鴇母親生,又常留宿人家,所以丟個幾日也不見家人發(fā)急。有的鴇母因怕纏上官司,就是瞧見了那告示也不敢來認(rèn),不然不論貧家富家,誰家丟了妻女不尋的?”

    西屏見他總算舒展了眉頭,又一盆冷水給他澆下去,“可行院里會彈琵琶的姑娘也多,泰興縣就有幾百上千戶妓家,這江都縣是置府之所,官宦人家多,妓家自然更是多不勝數(shù)。等你查問過去,只怕兇手早跑了�!�

    “這個不難,我自有問處�!�

    說完便使紅藥叫了小廝玢兒來,打發(fā)他去魯家給那魯有學(xué)傳話,“你告訴魯大爺,就說請他那班素日吃喝的朋友都到衙門認(rèn)認(rèn),看有誰認(rèn)得那具女尸�!�

    西屏望著人出去,走到榻那端來,“就是昨日在魯家款待我們的那位魯有學(xué)公子?”

    “魯大人只他一個兒子,不是他是誰。他慣來眠花宿柳,朋友又多,常和他們在外胡混,就算他不認(rèn)得那女子,他那些朋友中興許有人認(rèn)得�!�

    西屏想到魯大奶奶,昨日她們同席時也說過幾句話,是位賢良淑德的奶奶,只是有些不善言辭,何況在那付家嬰娘的陪襯下,更是做了半個啞巴。相貌嚜說不上十分標(biāo)志,卻也是婉約動人,和那魯有學(xué)也算登對。

    可見男人都是不滿足,得了金的又想銀,各色各樣的女人都想沾一沾,饞貓似的。

    說到貓,她把眼在時修身上溜一圈,真格是大姐姐說的,虧得他讀書讀成了個死腦筋,不然以他這副行容相貌,還不知怎樣胡鬧呢。

    “您這樣看著我做什么?”時修給她看得不自在,不由得端正起來,炕桌上的手收下去,放在了膝上。

    西屏把眼調(diào)開,哼了聲,“沒什么�!�

    時修歪著臉窺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便默了默,和她打個商量,“您——”

    “什么?”

    “您能不能不要喊我的小名。”

    “花貍奴?”西屏提著月眉,作對似的,偏道:“怎么喊不得?你這小名可是你爹的一片為父慈心�!�

    這小字還有個緣故,當(dāng)初時修出生時他大哥不過兩歲,兩個娃娃張嘴就要吃。偏趕上他們姚家最是艱難時候,姚淳閑讀到陸游那幾句,“裹鹽迎得小貍奴,盡護(hù)山房萬卷書。慚愧家貧策勛薄,寒無氈坐食無魚�!毙刂斜Юⅲ杂X對不住妻兒,因此給時修取了這名。

    如今他長大成才,夫婦倆還這樣叫著,也是自省得了富貴不忘微時之意。西屏也故意跟著叫,擺長輩的架子。

    時修無奈道:“那您還是就叫貍奴吧,不要帶那個‘花’字。”

    西屏好笑著,夕陽撲在面上,有絲得意的嬌媚神氣。時修拿余光瞥她一眼,再一眼,胸中又立刻警覺了一下,想起她娘午間對他說的話。

    他不該拿看尋常女人的眼光去看她,就像不該拿看尋常女人的眼光去看那具女尸。盡管他其實和那些農(nóng)夫沒什么兩樣,也記得那女尸的腿和胸。大概兩樣點的地方,是他同時也記得敬重。

    “咕嚕�!币宦�,像是西屏肚皮在叫。時修因問:“您還沒用晚飯?”

    西屏咬了下嘴唇,一雙眼向上抬著睇他,表情既委屈又尷尬,“睡過頭了。”

    第008章

    是他鄉(xiāng)(〇八)

    按說那魯有學(xué),自得了時修的話,振臂一呼,招來許多朋友到衙門認(rèn)尸,果然給一個叫耿萬的秀才認(rèn)出來,魯有學(xué)便約這耿萬次日一早往姚家告訴。

    這時起來,在廊下撞見他表姐嬰娘,嬰娘看他換了衣裳像是趕著出門,便嬉笑著問:“表弟這樣急匆匆的,趕著往哪里去呀?”

    魯有學(xué)嘿嘿一笑,“去姚家,有事和姚二爺說�!�

    “原來是去會姚二爺,什么要緊事呀值得你早飯不吃就趕著去,別是蒙我,外頭去會哪個相好的吧?”嬰娘半嗔半怨,含笑乜他一眼,“仔細(xì)我告訴你奶奶,看她罵不罵你�!�

    魯有學(xué)四面看看,不見有人,便湊近了,“她罵我我才懶得聽,要表姐罵我才往心里去�!�

    四眼相對,眉目傳情的工夫,忽聞轉(zhuǎn)角那天井里有人咳嗽一聲,只見那魯大奶奶霓琴從那洞門底下走出來,穿著家常白綾襖,綠裙子,弱柳扶風(fēng)迤行到跟前來,脧了二人一眼,和嬰娘微笑致意,“表姐起得早�!�

    嬰娘面上尷尬,緊著眼一轉(zhuǎn),向她走上前一步,指著魯有學(xué)道:“表弟要到姚家去,我正想著,自那日姚二爺和那潘姨媽回去,也不給個信,那趙婆子也不見來家,我心里急,和表弟說不如叫上他姐夫一道去,試試姚家的意思。”

    霓琴微笑著在魯有學(xué)面上慢慢看,慢慢挪,目光又挪回嬰娘臉上,點了點頭,“很是,七姐昨日還問我那姚二爺?shù)钠獗�,我看她心里也等著,只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出口�!?br />
    那魯有學(xué)站在二人中間,十分局促,只得嘿嘿地慢笑兩聲,朝對過那洞門指去,“那,我去叫上淮安,你們說話。”言訖忙不迭溜墻而去。

    至姚家,使門上通傳,時修猜著是為認(rèn)尸的事而來,吩咐家下人引著往外書房相見,自換了衣裳往那邊過去。

    園中碰見西屏,見她在那四角亭中閑坐發(fā)呆,因想她無趣,又是個好奇心重的女人,就有心請她一起往書房里聽一聽。何況那日聽她說那些物證頭頭是道,十分聰明。便走到亭子上。

    西屏看見他上下一瞅,“你今日沒到衙門里去?”

    時修只站在臺階那里并不往里走,“今日衙中無事,就沒去。那魯有學(xué)來訪,想必是那女尸有主了,六姨和我一同去?聽聽他們說什么。”

    西屏登時眼睛一亮,坐直了,又有點顧忌,“你們一班讀書相公們說話,我去湊什么熱鬧?”

    “六姨七竅玲瓏,才思敏捷,說的話比好些讀書相公有道理得多�!彼α诵�,煞有介事地擺出條胳膊請她,“何況那魯有學(xué)付淮安您都是見過的,算起來都是晚輩,怕什么?”

    西屏正嫌無趣,心里不免感激他,便起身行來,走到跟前,皺著眉眼睛向下瞥,“你這衣裳抽絲了你都沒察覺?還去會客呢?”

    時修跟著低頭,“哪里?”

    她指給他瞧,“那里�!�

    “哪里?”他提起衣擺,左翻右翻,就是翻不著。

    西屏急了,嘖了聲,搶過那塊衣擺,低著脖子小心絞那截絲線。時修一眼望下去,鴉堆的發(fā)髻,黑莨紗衣裳,偏偏在這片黑色里可以看見她后脖子上一片皮膚,就那么一小片,像一塊月輝從殘瓦中漏在漆黑的屋子里,那亮的地方,仿佛蠢動著一股隱隱的冷的香氣。

    看得正出神,她絞斷絲線,抬頭揪著眉道:“這衣裳最好是叫個師傅來把這邊給裁掉,抽了絲怎么都不像樣�!�

    時修忙不迭點兩下頭。

    她覺得他有些做賊心虛的樣子,又乜他一眼,“你是怕那付淮安也來了,和你說他妹子的事,你不好推卻,讓我去替你推,是吧?”

    他垂下眼皮一笑,“要不我說您冰雪聰明呢�!闭Z畢反剪胳膊,引著西屏下了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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