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年輕的美人伸出藕臂,從后面環(huán)住了景順帝的腰。
景順帝嘆口氣,他已經(jīng)醒了兩刻鐘了,好不容易才逼迫自己起來的!
起都起了,景順帝撥開美人,喊馬公公進來服侍。
美人羞答答地躲進了被子。
景順帝三步一嘆地去上朝。
大殿里也還算涼快,只是大臣們嗡嗡不斷的爭執(zhí)聲比樹梢的蟬鳴還叫人煩躁。
景順帝很想窩到龍椅里補個覺,他的后背也差點真的挨到龍椅椅背了,站在文武百官最前面的陳廷鑒突然咳了咳。
景順帝陡然清醒過來,去看陳廷鑒,陳廷鑒已然垂下了眼簾。
景順帝知道首輔察覺了他的失儀,只好繼續(xù)強撐精神。
但大臣們都看得出皇上很困,沒有拆穿罷了。
朝會持續(xù)了一個多時辰,終于結(jié)束。
百官們垂首,齊聲恭送皇上。
景順帝最愛聽這句,雙手撐著龍椅扶手,離席而起。
然而身體站直的瞬間,腦袋里突然似有熱流翻涌,眼前的大殿百官也都天旋地轉(zhuǎn)起來。
垂眸的文武百官突然聽到一聲“噗”響,下一刻,是馬公公的驚叫!
所有人猛地抬頭,卻見景順帝的下巴胡子胸前全都是血,整個人歪到在馬公公懷里!
“皇上!”
大臣們蜂擁上前,陳廷鑒為首的內(nèi)閣占據(jù)地利跑得最快,陳敬宗、戚瑾年輕矯健又是皇親身份無所顧忌,也迅速超過了其他文臣。
馬公公已經(jīng)抱著景順帝坐在了地上,他渾身發(fā)抖,淚流滿面。
景順帝嘴里還在不斷地吐著血。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可他明白,他不行了。
生死關(guān)頭,景順帝想起三件事。
他緊緊握著陳廷鑒的手:“傳朕旨意,朕走后,太子繼位�!�
除了陳廷鑒等閣老哭視著帝王,除了陳敬宗、戚瑾神色凝重地跪在旁邊,其他大臣都跪地叩首。
“第二件,太子年少,還要倚仗先生教導(dǎo)輔佐,大事皆托于內(nèi)閣�!�
這句,景順帝是對陳廷鑒說的。
陳廷鑒哽咽應(yīng)下。
景順帝的目光,最后落到了陳敬宗臉上,他滿眼苦澀,艱難道:“朕失約了,你要照顧好……”
“盤盤”二字,景順帝只發(fā)出了氣音。
不等陳敬宗應(yīng)下,帝王眼中的光彩,忽而黯淡。
景順二十三年夏,六月初一,帝崩于朝堂。
第108章
六月酷暑,
也只有早晚會涼快一些。
因為昨晚蓮花碗又派上了用場,華陽睡到辰時初刻才醒,等她吃完早飯,
已經(jīng)是辰正時分,宮里大臣們?nèi)羰律伲?br />
朝會都該結(jié)束了。
趁著暑氣還沒有籠罩下來,華陽帶著丫鬟們?nèi)リ惛幕▓@逛了一圈,回程又去春和堂坐了坐。
大嫂俞秀也在,她女紅好,為婆母做了一件輕薄透氣的短衫。
華陽過來時,
孫氏正在試穿。
孫氏頗為無奈地道:“跟你大嫂說過多少遍了,
叫她多給自己做幾件衣裳,
我都這把年紀了,
穿也穿不出花來,何必浪費好料子�!�
俞秀不太會說什么俏皮話,
溫溫柔柔地幫婆母檢查是否合身。
華陽看著婆母雖然上了年紀但依然風(fēng)韻猶存的面容,
笑道:“娘本身就是一朵花,
這些衣裳都是襯托您的綠葉�!�
孫氏被公主兒媳的甜話甜得合不攏嘴,臉都笑紅了:“老四若有公主三成嘴甜,
我的白頭發(fā)都能少幾根�!�
等她試完衣裳,
華陽趁日頭還沒毒起來,離開了春和堂。
朝月在一旁撐傘,朝云一手扶著公主的胳膊,
一手拿著團扇為公主扇風(fēng)。
主仆三個如此講究,
步伐自然快不了,
慢慢悠悠地來到四宜堂這邊,
還沒進去,
突然聽到一陣奔跑的腳步聲。
這可是首輔府邸,下人們都學(xué)過規(guī)矩,除非遇到急事,不可能慌慌張張地奔跑。
華陽停下腳步,疑惑地望過去。
繞過花樹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竟然是陳敬宗,一個此時此刻要么該在宮里開朝會,要么已經(jīng)散朝要出發(fā)前往大興左衛(wèi)的人。
他似乎很急,跑得臉都紅了。
這可太罕見,他力氣那么大,抱過背過華陽那么多次,除非累到極點,臉都難紅一下。
看到華陽,陳敬宗停了下來,他氣息急促而顯得狼狽,英俊的臉龐卻神色凝重,看她的眼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復(fù)雜。
華陽剛要開口,問他為何此時回來,一道低沉古樸的幽幽鐘聲,忽然從遠處蕩漾而來。
華陽心悸了一下。
京城里也有一些寺廟,但這些寺廟用的都是小鐘,鐘聲傳不了太遠,只有宮里的大鐘……
如潮水層層疊疊,第二聲鐘緊隨而至。
朝月?lián)蝹愕氖珠_始發(fā)抖。
傘歪了,耀眼的陽光照了過來。
華陽閉上眼睛,兩行淚沿著蒼白的臉直直落下,似兩條清溪,爭相打濕公主的面頰。
陳敬宗走過來,將她抱進懷里。
華陽除了落淚,身子就像一棵靜止的花草,陳敬宗的胸膛卻高高地起伏著,心跳砰然如雷。
一直到宣告帝王駕崩的九聲喪鐘結(jié)束,陳敬宗的呼吸才稍微平復(fù)下來。
華陽的臉貼著他的胸膛,當那胸膛漸漸恢復(fù)正常的起伏,如翻涌的湖面歸于沉寂,她心里的驚與疼竟然也隨之緩和下來。
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變成了一場綿綿卻無盡的淅瀝春雨。
“你可知道,父皇,他是如何走的?”
華陽埋在他胸口,緩慢地問。
陳敬宗:“朝會結(jié)束,皇上欲離席時,突然吐血不止。”
“他老人家走得很快,臨終前只來得及交代三件事。”
他將景順帝的三句話,一字不差地說給她聽。
前面兩件都是大事,是一個明君死前最該關(guān)心的,在華陽的意料之中。
唯獨第三件,父皇居然還牽掛著不能再陪她下棋了。
從鐘響開始便只是默默垂淚的公主,此刻終于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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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陽只想盡快去見父皇。
備車太慢,陳敬宗直接將華陽扶上他的馬背,他再上馬,一手抱緊她,一手攥著韁繩,如來時那般疾馳而去。
馬背顛簸,陽光刺眼。
華陽半靠在陳敬宗的懷里,有他在,她不需要擔(dān)心這么快的速度會不會撞到人,會不會將她顛落馬下。
華陽只是怔怔地看著腳下極速后退卻又延長無盡的石板路,有時視線清明,有時候會忽然模糊。
陳府離皇城很近,駿馬疾馳一盞茶的功夫便到了。
陳敬宗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下馬。
皇城城門打開,站在巍峨的城門下,能夠望見一條筆直寬闊的長長宮道,過端門、午門、太和門,繞過皇極、中極、建極三大殿,再過一道乾清門,便是乾清宮。
這條路,大臣們熟悉,華陽也熟悉。
她還是個小小公主的時候,就喜歡讓太監(jiān)、宮女帶她在皇宮四處玩耍,這條路是她最喜歡的,因為路上會遇到很多人。她見過在外面威風(fēng)凜凜的文武大臣們恭恭敬敬地走過這條路去拜見父皇,那些大臣們見到她,也都會露出溫和愛護的笑容,直到她越來越大,他們的愛護之心才變成敬重。
母后會管教她,不許她來前宮亂跑,那不合規(guī)矩與禮法。
母后當然是個好母后,既關(guān)心她與弟弟,又教導(dǎo)嚴格,希望他們長成臣民都夸贊的儲君與公主。
不可否認,母后教養(yǎng)他們姐弟比父皇盡心多了,盡心也意味著更辛苦更累。
但辛苦的人未必能收獲子女的感激,在華陽還不夠懂事的時候,她與弟弟一直都喜歡父皇更多,因為父皇非常溫柔,尤其是對她,幾乎華陽想要什么,父皇都會給她。母后反對她來前宮,父皇親自牽著她過來玩耍,有時父皇還會把她藏在龍椅或屏風(fēng)后面,讓她偷聽他與臣子們說話。
母后是最好的母后,父皇或許不是最好的皇上,卻是天底下最寵她的人。
父皇在一日,這皇宮都是她的家,真正的家,華陽想什么時候回宮就什么時候回宮,不用擔(dān)心有誰會不歡迎。
父皇不在了,母后、弟弟也都是她的親人,華陽卻知道,素來嚴厲的母后雖然疼愛她,卻會把規(guī)矩放在這份疼愛前面。弟弟就更不用說了,他很快就會徹底長大,會把很多事都放在她這個姐姐前面。即便他沒有大婚,他也不會像父皇那樣特意騰出時間來陪她說話、下棋、用飯。
來時很急,真正進宮了,華陽反而走得很慢。
父皇這一走,幾乎把這皇宮里留給她的許多人情味都帶走了,以后她再來,也會將這皇宮承載的權(quán)勢威嚴看得更重。
母后說,她出嫁了就意味著變成大姑娘了,不能再任性妄為。
只有華陽清楚,父皇走了,才是真正為她劃出了這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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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
宮人已經(jīng)為景順帝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污,更換了一件墨色的龍袍。
皇上走得突然,根本沒有來得及籌備自己的喪事,喪服要臨時縫制。
妃嬪、文武百官、宮人們?yōu)蹉筱蟮毓蛄艘黄�,陳敬宗陪著華陽走過這些人,最后,他跪在了一個駙馬該跪的位置。
華陽單獨上前。
戚皇后與太子并肩跪在龍床邊,戚皇后素面朝天,不斷地落著淚。
十三歲的太子已經(jīng)嚎啕過一陣了,這會上半身趴在床上,一手握著父皇的手,仿佛父皇還會醒來。
“姐姐�!�
看到姐姐,太子又開始抽泣出聲。
華陽跪下去,移開弟弟的手,換成自己去握。
父皇的手已經(jīng)變涼了,卻依然像活著時一般軟。父皇閉著眼睛,臉色蒼白,眉宇間依然溫和。
太子哽咽著在姐姐耳邊道:“太醫(yī)說,說父皇憂心國事操勞過度……”
華陽視線模糊地看著沉睡般的父皇。
她知道真相,父皇是沉溺女色、濫用丹藥,早把身體掏空了,除非治本,其他什么辦法都救不了父皇。
她無法治本,只能弄那些治標的法子,盼著能讓父皇多活幾年。
可老天爺不愿滿足她的貪心,只讓父皇多活了九日。
九日很短很短,可至少父皇這次倒在了朝堂上,倒在了文武大臣面前,走得體體面面,不至于被史官記上那么不光彩的一筆,受后人恥笑。
華陽緊緊地握住了父皇的手。
這大概是她重活一回,唯一幫父皇分的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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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禮有戚皇后、內(nèi)閣、禮部、欽天監(jiān)等官員主持,需要華陽做的并不多,她換了一身喪服,與弟弟一起跪在乾清宮守靈就是。
文武百官們也要跪靈,只是全都退到了端門外。
當夜幕降臨,還在乾清宮的,便只有后妃、太子以及兩位公主了。
一直跪到子時,華陽才暫回棲鳳殿休息,等寅時再去乾清宮跪著。
這兩個時辰,華陽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父皇走了就是走了,這份疼她上輩子已經(jīng)嘗過,這輩子也一直有所準備,當這一日真的來臨,她依舊會疼,卻不會讓自己完全沉浸在悲痛中。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父皇活著,她不能對付豫王,甚至連暗示母后公爹讓他們未雨綢繆都不行,因為怕有個萬一,讓父皇懷疑他們想陷害豫王。
如今父皇走了,弟弟即將繼位,距離上輩子豫王月底造反還有二十八天的時間,只要母后、公爹出手及時,就還有機會提前阻止豫王造反。
翌日天色還是一片漆黑,華陽在乾清宮見到了母后,弟弟毫無準備之下傷心太過,昨晚跪到半夜昏過去了,還沒有醒。
“母后,我有要事想與您商議,最好您也將陳閣老請來。”
戚皇后同樣一身白色喪服,頭上只戴一根木簪,美麗的臉龐未施粉黛。
她心里裝了很多事,沒太在意女兒的話,只將女兒叫到一旁,低聲問:“何事?”
華陽太習(xí)慣這樣的母后了,習(xí)慣到連一點委屈的情緒都不會再有,只冷靜地回視母后,道:“昨晚父皇托夢給我,要我務(wù)必與您、陳閣老一起商議�!�
不知是女兒的神情過于凝重,還是女兒的話動搖了戚皇后的輕視,她想了想,叫女兒先去乾清宮的御書房等。
華陽在御書房坐了一會兒,陳廷鑒先到了。
作為內(nèi)閣首輔,前一晚陳廷鑒也幾乎徹夜未眠,同樣五十多歲的年紀,他難以避免地出現(xiàn)了憔悴之色,可他目光沉痛卻堅定內(nèi)斂,仿佛大廈將傾他也能憑一人之力托穩(wěn)。
陳廷鑒是奉戚皇后的暗示來的,他以為戚皇后有大事找他,沒想到會在御書房見到公主兒媳。
對待戚皇后與公主兒媳,陳廷鑒的態(tài)度肯定是不一樣的。
幾乎才與華陽打了照面,陳廷鑒的目光就變得溫和慈悲起來,仿佛對面站著的還是七八歲的那個小公主,小公主很難過,需要他的安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