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金吾前衛(wèi)是最先遇到叛軍的，雖然他們在第一時間放了狼煙，等援兵趕到，金吾前衛(wèi)的五千人也只剩一千多了。
戚瑾之前就已經(jīng)受傷，苦苦支撐到援兵到來，他在肩膀又中了一箭之后，力竭而昏死過去。
陳敬宗來到金吾前衛(wèi)休整之處。
到此時，金吾前衛(wèi)只剩三百人，人人都帶傷。
戚瑾已經(jīng)醒了，一身是血靠著同樣染血的樹干，左肩膀上還插著一支斷箭。
拔箭兇險，他必須等到返回大營才能診治。
他目光沉重地看著周圍的三百屬下，直到陳敬宗蹲在他面前，戚瑾才仿佛剛剛發(fā)現(xiàn)他來了。
“凌帥說過，遇到叛軍主力不可與其交鋒，戚大人為何不遵軍令？”
陳敬宗抹了一下戚瑾肩頭的血，低聲問。
戚瑾面露苦笑，垂眸道：“不是我們不遵軍令，是叛軍早有埋伏，我們只能殺出一條血路。”
陳敬宗：“以五千對三萬，你還真是命大�！�
戚瑾：“全靠援兵來得及時�！�
心里卻道，彼此彼此。
第119章
陳敬宗等先鋒軍押著豫王、郭繼先以及一干降兵往山外退時，
半路遇到了凌汝成率領的大軍。
平叛終于結束，士氣高漲。
只是金吾前衛(wèi)、開州衛(wèi)損失慘重，尤其是金吾前衛(wèi)幾乎全軍覆沒，
戚瑾又身受重傷，凌汝成免不得要花些時間撫慰。
一直到夜幕降臨，
大軍在一處山坳安營扎寨，晚飯過后，凌汝成才終于有了獨處時間。
他一個人待了快一個時辰，才趁夜如潑墨，命心腹守衛(wèi)秘召陳敬宗來見。
帥帳內(nèi)只點了一支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紅蠟。
陳敬宗進來時，
發(fā)現(xiàn)帳內(nèi)只有凌汝成一人，
五旬年紀的主帥脫去了盔甲，
只穿著一件樸素無比的深色長袍。
看到陳敬宗，
凌汝成招招手，示意年輕的駙馬爺坐到他旁邊。
陳敬宗坐了過去。
凌汝成指著矮桌上的兩碗酒道：“年紀大了，
酒也不能多喝了，
只這兩碗，
咱們一邊慢慢喝，一邊慢慢聊�！�
他是進士出身，
身上有種文官的儒雅氣度，
穿上盔甲時不明顯，此時一襲長袍，語氣隨和，
倒更像一位平易近人的長輩。
陳敬宗點點頭，
端起酒碗，
淺嘗一口。
燭光照亮他年輕英俊的臉龐。
凌汝成與陳廷鑒是同科進士，
早在陳廷鑒還只能仰望其他高官時，
凌汝成就認識他了，所以，凌汝成很容易地在陳敬宗的臉上找到了首輔大人年輕時候的影子。
陳廷鑒身上有種凜凜正氣，哪怕他必須韜光養(yǎng)晦的時候，陳廷鑒也是不卑不亢的。
凌汝成覺得，陳敬宗更張揚，可父子倆身上的正氣乃一脈相承。
“我與閣老是故交，今晚我只叫你四郎，如何？”凌汝成笑著問。
陳敬宗：“能與您這等英雄人物做故交，是我們家老頭子的榮幸。”
若非今晚的密談不宜聲張，就憑陳敬宗這句話，凌汝成都要大笑三聲。
“四郎莫要這么說，我只會帶帶兵，論雄韜偉略輔國之能，我遠遠不及閣老�！�
陳敬宗：“算了，不提他�！�
凌汝成點點頭，收了笑，看著陳敬宗道：“先前你說，叛軍是抓到了一個斥候，從斥候口中得知你們會經(jīng)過白河嶺，所以才提前派兵前去埋伏。我已經(jīng)查過了，被抓的斥候名叫王三，乃是我按照你的囑咐，派出去監(jiān)視金吾前衛(wèi)的那個斥候�！�
陳敬宗：“王三應該是昨夜被抓，叛軍才有時間安排伏兵�？赏跞恢蔽搽S金吾前衛(wèi)之后，比五千人更隱秘，沒道理叛軍發(fā)現(xiàn)了斥候，卻沒有發(fā)現(xiàn)金吾前衛(wèi)，反而要等到今天上午才對金吾前衛(wèi)動手�！�
凌汝成：“也許叛軍同時發(fā)現(xiàn)了金吾前衛(wèi)與斥候，猜到還有其他先鋒軍，所以他們故意先抓一個斥候，得知你竟然也進了山，那他們當然要先去活捉你這個駙馬爺。如果先對付金吾前衛(wèi)或是其他先鋒軍，驚動你先有了防備，豈不是因小失大？”
陳敬宗抿唇。
凌汝成：“你又怎么解釋，你為何會猜到叛軍會有埋伏，為何要懷疑八支先鋒軍可能通敵？”
陳敬宗：“我只是過于謹慎，為了以防萬一�！�
凌汝成：“可最后的結果，你與濟陽衛(wèi)立了戰(zhàn)功，反倒是金吾前衛(wèi)差點全軍覆沒，金吾前衛(wèi)這個最大的苦主，才最有理由懷疑有人通敵。這個時候，如果讓金吾前衛(wèi)知道被抓的斥候是我派去跟蹤他們的人，你猜他們會懷疑誰？”
陳敬宗皺眉，思索片刻，道：“他們會懷疑您故意誘導叛軍去白河嶺埋伏我，再提前囑咐我有所防范，故意給我立功的機會，因為您與老頭子是故交，您這么做，要么是您自己愿意照顧我，要么是受了老頭子所托。與此同時，他們也會懷疑您故意讓斥候泄露金吾前衛(wèi)的路線，好借叛軍之手除掉戚瑾，除掉戚太后娘家唯一能夠為皇上效力的侄子，當然，這點肯定是老頭子指使你做的�！�
凌汝成神色沉重：“就是這樣，此事干系太大，一個應對不甚，就算朝廷鎮(zhèn)壓了豫王的叛亂，朝堂上也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陳敬宗垂眸：“是我太冒失了，遞了把柄給對方�！�
凌汝成搖搖頭，看著他道：“與你無關，是這次藏在背后的人太過陰狠�！�
陳敬宗：“您老可有懷疑的目標？”
凌汝成：“首先，我安排八個斥候時，只叫他們知道了自己要監(jiān)視的先鋒軍的路線，如果王三跟著的是濟陽衛(wèi)，他或許能誤打誤撞發(fā)現(xiàn)大興左衛(wèi)的蹤跡，可他跟的是金吾前衛(wèi)，根本不可能撞見大興左衛(wèi)。就算王三屈打成招，他也只能招出金吾前衛(wèi)的路線。”
陳敬宗：“知曉先鋒軍路線又有機會給叛軍泄密的，只有行軍路上能夠發(fā)現(xiàn)叛軍的金吾前衛(wèi)、開州衛(wèi)兩位指揮使�！�
凌汝成：“據(jù)監(jiān)視開州衛(wèi)的斥候所報，開州衛(wèi)全程并無異動，叛徒必然出在金吾前衛(wèi)中，或是戚瑾，或是戚瑾麾下有人想辦法打聽到了八支先鋒軍的行軍路線。昨夜那人去給叛軍通風報信，極有可能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王三的尾隨，因此殺了王三滅口，再臨時暴露金吾前衛(wèi)的路線，借此洗脫金吾前衛(wèi)的懷疑。”
陳敬宗沉默。
凌汝成：“你有沒有想過，隱藏在金吾前衛(wèi)里的那個人，為何要陷害你？”
陳敬宗當然想過，戚瑾覬覦華陽，除掉他，華陽成了寡婦，戚瑾就有機會了。
可華陽已經(jīng)嫁給他四年，期間與戚瑾幾乎沒有任何往來，誰會相信戚瑾會為了這點兒女情長罔顧幾千士兵的性命？
凌汝成就根本沒往這方面想，他憂心忡忡地道：“就怕那人的真正目標是閣老，他們想活捉你，再用你的命威脅閣老，閣老若為了你命我撤兵，整個陳家都將成為眾矢之的。閣老若棄你于不顧，白發(fā)人親自葬送了兒子的命，他是否還有心力繼續(xù)堅持他的改革？”
陳敬宗看著桌子上跳動的火焰。
戚瑾就是要他死，叛軍安排伏兵，打的才是脅迫老頭子的算盤。
只是陳敬宗就算戰(zhàn)死，也絕不會給叛軍拿他當人質(zhì)的機會。
凌汝成已經(jīng)把局勢都說清楚了，看著沉默許久的陳敬宗，他嘆口氣，幽幽道：“如果暴露我們安排了斥候監(jiān)視八支先鋒軍，暴露了金吾前衛(wèi)的疑點重重，把金吾前衛(wèi)僅存的三百二十四人交給太后、皇上甚至朝廷審訊，那么幕后元兇以及朝廷那些對閣老虎視眈眈的大臣，肯定會趁機中傷閣老，誣陷閣老與我串謀，要除掉戚瑾，掌控少帝獨攬大權。”
“四郎，朝廷大將頗多，不差我這一個，我也不怕解甲歸田或鋃鐺入獄�？晌页瘞状怀隽四愕@一個敢與整個腐朽官場對抗的治國大賢，你我不能為了一時意氣，將閣老置于危地�！�
陳敬宗明白：“您打算如何收場？”
凌汝成：“只說我安排斥候進山搜尋叛軍藏匿之處，王三不幸被叛軍所獲，泄露了大興左衛(wèi)的行蹤。其他七個斥候那里我已經(jīng)交待過了，都是可靠之人，不敢亂說，否則真追究起來，他們也難逃嫌疑，誰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真的一直跟著先鋒軍�！�
“你與濟陽衛(wèi)碰巧遇到，又因為足夠謹慎才破解了叛軍的埋伏。金吾前衛(wèi)那邊，完全是因為與叛軍距離太近才不幸遭遇圍攻�！�
“如此，我們先放金吾前衛(wèi)那人一馬，對方做賊心虛，也不敢主動暴露他們陷害大興左衛(wèi)的嫌疑�！�
“郭繼先那邊，他不可能知道是誰暗中給他們遞的消息，而且你抓住的叛將以及其他叛軍的口供都是那晚郭繼先、景王抓到了一個斥候，就算郭繼先臨時改口，也只會被當成誣陷攀咬。”
“四郎，為了維持大局穩(wěn)定，我們只能先忍一忍�！�
自始至終，凌汝成都沒有說出他具體懷疑金吾前衛(wèi)的哪個人，足見他一點都不想過多地卷入其中。
陳敬宗能夠理解。
就算他知道是戚瑾又如何，他根本沒有足夠的證據(jù)，非要把那一點根本不能定戚瑾罪的證據(jù)拿出來，戚瑾照樣可以反過來誣陷凌汝成與老頭子串通，聯(lián)手謀害戚太后的娘家。
此事只能到此，他只能等著戚瑾下次出手，再人贓并獲。
至于華陽那里，根本沒有鐵證，他能跟她指認戚瑾什么？金吾前衛(wèi)還活著三百多人，那三百多人都有嫌疑，并非只有戚瑾。
即便華陽相信戚瑾喜歡她，喜歡到連朝廷都可以背叛，喜歡到要借叛軍的手殺了她的駙馬與整個大興左衛(wèi)，后來為了洗脫嫌棄，戚瑾連跟著他出生入死的金吾前衛(wèi)的五千士兵都可以利用，都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枉死在叛軍手下，陳敬宗也不愿意她知曉此事。
他怕華陽將夢里他與大興左衛(wèi)的死因歸結于她，他怕華陽將金吾前衛(wèi)四千七百士兵的死攬到自己身上。
她是公主，足夠驕傲，卻也有著其他皇親國戚少見的心軟。
可她不必自責，這一切根本與她無關，全是戚瑾一人狼子野心。
此外，陳敬宗更怕華陽因為太相信他，而去找戚瑾對峙，亦或是去戚太后那里告狀，哪怕華陽只是委婉地暗示戚太后或少帝疏遠戚瑾，這等無法解釋原因的怪異舉動，也會引起戚太后的疑心。
戚太后當初嫁女兒是為了拉攏陳家，一旦華陽為了陳家而反過來防備母族，戚太后會懷疑女兒中了陳家的蠱惑，傻傻地將胳膊肘往外拐。
自古以來，出嫁的女兒便是左右為難。
她已經(jīng)沒了父皇，陳敬宗不能再讓她在親娘那里傷了心。
第120章
陳敬宗走后，
凌汝成這一晚都沒睡好。
作為一個主帥，他明知金吾前衛(wèi)有通敵的嫌疑，卻礙于朝局無法追查到底，
無法還那些枉死的將士們一個公道，凌汝成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只是他都這把年紀了，
他身后亦有子女孫兒，他不能輕舉妄動，卷入權臣與外戚的明爭暗斗中。
更何況，這次金吾前衛(wèi)那人在短短一夜就鋪好了后路，凌汝成真的揭發(fā)對方，
只會連累陳廷鑒。
于公于私，
凌汝成都只能像他囑咐陳敬宗做的那般，
忍。
是狐貍總會露出馬腳，
他提醒陳廷鑒暗中提防，就不怕將來陳廷鑒揪不出那人。
眼下凌汝成能做的，
就是給犧牲的將士們論功行賞，
讓朝廷撫恤他們的家人，
包括斥候王三，他與陳敬宗、陳廷鑒都會記住他的功勞，
會暗中照拂他的家小。
翌日早上，
凌汝成剛剛睡醒，就聽守衛(wèi)來報，說駙馬病了，
臥床不起。
凌汝成吃了一驚，
忙去陳敬宗的營帳探望。
陳敬宗這邊人還挺多，
有其他指揮使，
有軍醫(yī)，
也有大興左衛(wèi)的將士們。
凌汝成一來，圍在床前的眾人趕緊為他讓出一個位置。
凌汝成就見陳敬宗病懨懨地躺在床上，額頭上貼著一塊兒疊成長條的濕巾子。
軍醫(yī)剛替陳敬宗號完脈，對凌汝成道：“主帥不必擔心，駙馬是受寒之癥，再加上身上有些皮外傷，一時才發(fā)熱無力，修養(yǎng)幾日便可。”
其他關心陳敬宗的將士們都松了口氣。
凌汝成心中嘆息，陳敬宗年紀輕輕的，豈會因為一點皮外傷倒下，肯定是昨晚心事重重沒有睡好，才被山中的寒氣侵體。
奈何形勢如此，只能叫年輕人委屈一下了。
用過早飯，大軍拔營出發(fā)。
陳敬宗堅持自己走，直到晌午時分，大軍馬上要跨出五朵山了，陳敬宗才終于體力不濟，昏迷了過去。
大興左衛(wèi)的人趕緊準備一抬木板架，由兩個身強體壯的士兵抬著他們的指揮使、駙馬爺出了山。
山外就是朝廷大營，凌汝成進山時，留了四萬兵馬在此駐守。
華陽當然也還在這里。
前日清晨陳敬宗進的山，從那一刻起，華陽的心就沒有一刻安穩(wěn)過，關乎陳敬宗的生死，哪怕他承諾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準備，除非陳敬宗真的全須全尾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華陽都不敢告訴自己，說陳敬宗的死劫已破。
昨日上午，山中狼煙起，華陽詢問周吉，得知那里不是白河嶺的方向。
如果陳敬宗在白河嶺真的遇到危險，大興左衛(wèi)肯定會放狼煙的。
然后，就是隱隱可聞的沖天廝殺。
一直到昨夜，凌帥派了一個腳程最快的斥候來報，說豫王與叛軍已降。
那斥候還單獨對她轉達了陳敬宗的口信，說他平安無恙。
確定陳敬宗還活著，華陽夜里總算能睡著了。
今日，她與留守的將士們一起等待大軍凱旋，當山里出現(xiàn)隨風飄揚的展展旌旗，感受著身后將士們的雀躍歡呼，華陽也露出了幾分笑意。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凌汝成，因山中不便騎馬，此次進山的大軍皆是步行。
凌汝成之后，有士兵們抬著兩個木板架。
其中，抬著左邊那架的兩個士兵看到她，加快腳步跑了過來，為首的士兵哭嚎道：“長公主，駙馬爺受了傷，昏迷過去了！”
這一嗓子，驚得華陽雙腿發(fā)軟，雖然她還沒看見躺在木板架上的陳敬宗，卻已經(jīng)想象出一個渾身是血的他。
吳潤更冷靜，一手扶住公主，一邊吩咐那兩個士兵：“先抬駙馬回營！趕緊傳宋太醫(yī)！”
這次華陽隨軍，少帝撥了兩個太醫(yī)給姐姐，一個擅長診治女子隱疾，一個擅長治療外傷，防的就是姐姐在戰(zhàn)場受傷。
大興左衛(wèi)的兩人馬不停蹄地抬著駙馬爺從長公主身邊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