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華陽還想再說什么,
陳敬宗該走了,
拿被子裹緊她再在她額頭使勁兒親一口,這就下了床。
等他的身影消失,華陽暫且也睡不著,一個人躺在殘留他體溫的被窩里,想到了昨晚與公爹的談話。
公爹那樣的態(tài)度,這次應(yīng)該不會再舉薦張磐入內(nèi)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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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陳廷鑒一口氣向元祐帝、戚太后舉薦了三位內(nèi)閣大臣,分別是現(xiàn)任吏部左侍郎沈時、現(xiàn)任禮部尚書陸子乾以及現(xiàn)任南京右都御史何清賢。
前面兩位就在京城當(dāng)官,戚太后、元祐帝都很熟悉,也曾屢次嘉獎,唯獨何清賢,雖然名揚(yáng)天下,卻很少在京做官,基本都是外放。
元祐帝早已久仰何清賢的大名,心里也喜歡這個百姓們贊譽(yù)的大清官大好官,只是之前有臣子舉薦何清賢入京,都被陳廷鑒等人否了,連戚太后也贊成讓何清賢留在外面,元祐帝便什么都沒說。
這次陳廷鑒居然直接舉薦何清賢入內(nèi)閣,元祐帝很是奇怪,問:“先生之前說何清賢過于耿直剛烈,每到一地竟惹得不少官員紛紛請辭,提拔何清賢恐有礙改革推行,現(xiàn)在怎么又要用他了?”
戚太后同樣看著陳廷鑒。
陳廷鑒分別與母子倆對視一眼,略顯蒼白的儒雅面容露出一抹慚愧,目光則十分誠懇,解釋道:“先前臣不用何清賢,是怕地方官員畏懼他的剛正不阿,猜疑新政是要徹底清除所有德行有損的官員,導(dǎo)致他們憂心前程,無心當(dāng)差。如今考成法已經(jīng)初有成效,反倒仍然存在部分官員袒護(hù)鄉(xiāng)紳豪強(qiáng)欺壓百姓,百姓們誤以為新政乃朝廷盤剝他們的新手段,怨聲載道。臣提拔何清賢,就是要震懾這部分執(zhí)迷不悟的貪官惡官,同時讓天下百姓相信新政乃是利國利民之舉,百姓們心里安穩(wěn),明年朝廷清丈田地時,才能避免更多的誤會�!�
戚太后贊許地點點頭:“閣老思慮周全�!�
元祐帝繼續(xù)問:“可朕聽說,何清賢素來與先生不和,先生就不怕他進(jìn)京后處處與你對著干,給新政推行添亂?”
陳廷鑒笑了,摸了摸長髯:“臣與他乃同科狀元榜眼,都志在報國,只是性情不同而已,尤其年輕的時候,臣不喜他的咄咄逼人責(zé)備求全,他不喜臣明哲保身處事圓滑。如今臣與他都已年過五旬,眼下推行新政富國強(qiáng)兵乃是第一等的大事,臣相信他不會胡來,相反,他來了,或許還能彌補(bǔ)臣的疏忽之處�!�
元祐帝看著對面從容寬和的陳閣老,一時竟覺得有些陌生。
他記憶中的陳閣老,從來都是說一不二,近年嚴(yán)厲是收斂了些,在改革一事上卻霸道獨斷,不允許任何臣子反對他。
今日,為了完善改革,為了震懾貪官安撫百姓,陳廷鑒卻愿意將一個曾經(jīng)詬病他徇私舞弊的死對頭提拔進(jìn)京。
陳廷鑒似乎對少年皇帝的探究一無所覺,恭聲道:“不知皇上、娘娘是否贊成這三人入閣?”
戚太后看向兒子:“皇上覺得如何?”
元祐帝點點頭:“可,朕相信先生的眼光�!�
陳廷鑒便退下了。
戚太后屏退左右,問兒子:“你似乎很吃驚閣老推薦的人選。”
元祐帝:“那三人都可用,就是覺得閣老好像變了�!�
戚太后輕嘆一聲:“是啊,以前他絕不會用何清賢,或許,人老了,很多想法也會跟著變吧�!�
元祐帝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父皇。
父皇也是五十出頭駕崩的,陳廷鑒今年頭發(fā)白了很多……
元祐帝忽然不想再想下去。
黃昏紅日一落山,夜色很快籠罩了下來。
元祐帝只帶著曹禮與兩個小太監(jiān),悄悄來了文淵閣。
除了還沒有進(jìn)京的何清賢,新提拔的沈閣老、陸閣老已經(jīng)搬過來了,與陳廷鑒、呂閣老一起做事。
元祐帝在窗紙上扎了個洞,湊近往里看。
陳廷鑒是首輔,他的桌案擺在最中間,然后左右下首各擺兩張桌案,一張空著,三張坐著其他三位閣老。
陳廷鑒的桌子上擺了高高一摞奏折、文書,他埋首其中,偶爾與三位閣老問些問題。
看得出來三位閣老都敬畏他,只要陳廷鑒那邊有什么動作,三個閣老肯定都要抬頭看過去。
早過了下值的時間,陳廷鑒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陸閣老悄悄朝老資歷的呂閣老使眼色,呂閣老再悄悄伸出一根手指。
根據(jù)陳廷鑒平時出宮的時間,元祐帝猜測,呂閣老的意思是,陳廷鑒至少還要在內(nèi)閣待一個時辰。
陸閣老泄氣地癱坐在椅子上。
呂閣老早習(xí)慣了,沈閣老大概年輕不怕熬,笑了笑,繼續(xù)提筆寫字。
文淵閣這邊還有一座藏書殿,元祐帝示意外面的侍衛(wèi)與太監(jiān)不要泄露他的消息,自帶著曹禮等人去了藏書殿。
看了半個多時辰,曹禮過來,悄聲道:“皇上,沈閣老也走了,此時那邊只有陳閣老還在�!�
元祐帝摸了摸肚子,問:“他可有吃東西?”
曹禮搖搖頭。
元祐帝皺皺眉,五十多歲的老頭子了,他餓這么久都有點受不了,陳廷鑒還逞什么強(qiáng)?
元祐帝站了起來。
曹禮忙取來掛在衣架上的大氅,重新替他系上。
這回元祐帝沒有再透過窗戶窟窿往里看,直接來到門口,曹禮挑開簾子,他低頭跨了進(jìn)去,再往西邊的暖閣去。
陳廷鑒聽見了腳步聲,他抬起頭,就見暖閣門前的簾子被人挑起,露出了元祐帝日漸挺拔的身影。
陳廷鑒連忙離席,繞過桌子,躬身行禮。
元祐帝:“先生免禮,都這個時辰了,先生怎么還沒回府?”
陳廷鑒笑道:“正要走,正要走。”
元祐帝信了才怪,走到桌案前,拿起陳廷鑒剛剛看的奏折,乃是山東一個地方官請罪的折子,因為今年那邊的征稅任務(wù)沒有完成。按照考成法,這人請罪也沒有用,不是貶官就是要罷官,陳廷鑒也確實沒有要網(wǎng)開一面的意思,但陳廷鑒單獨給此人寫了一封回信,信中陳述他不得不嚴(yán)格執(zhí)行懲罰的原因,畢竟天下官員都看著,無論山東這官有什么理由,陳廷鑒都不能開這個先例。
元祐帝看完之后,對陳廷鑒道:“他有錯在先,罰就罰了,先生與他浪費筆墨說這么多做何?”
陳廷鑒:“希望他看了信,多少能消除一些怨氣吧,臣也不知道他家境如何,是否有老母稚子要養(yǎng),倘若他一時激憤做出什么傻事,一家老小又要如何過活。臣也是從寒門書生一步步考上來的,知道為官的不易,只是新政刻不容緩,臣只能用那些能夠滿足朝廷要求跟得上新政步伐的官員,沒有精力再重新考察別人�!�
元祐帝想起了那些層出不窮的彈劾陳廷鑒的奏折。
有時候他也會想,陳廷鑒是不是太過嚴(yán)苛了,可看到陳廷鑒竟然連一個即將被貶的小小地方官都要特意寫封信安撫,元祐帝才徹底明白,并不是陳廷鑒為人冷血故意嚴(yán)苛,而是形勢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這信還剩兩句,朕代先生寫完�!�
元祐帝坐到陳廷鑒的椅子上,拿起還有些溫?zé)岬墓P桿,沾墨,在陳廷鑒端肅的字跡后,落下他的清俊飛揚(yáng)的字。
落款,元祐帝寫了師生兩人的名。
“先生為朕為朝廷殫精竭慮,他若有怨恨,朕與先生同擔(dān)�!�
放下筆,元祐帝朝陳廷鑒笑了笑。
陳廷鑒深深地低下頭,有兩滴淚無聲墜下。
曹禮見了,打趣道:“閣老這就感動了?您可知,皇上早來了,為了等您下值,等得連晚膳都還沒用�!�
陳廷鑒連忙拿袖口擦擦眼睛,自責(zé)道:“臣這就走,皇上也快回去用膳吧�!�
元祐帝:“朕還不餓,外面風(fēng)大,朕送先生出宮。”
陳廷鑒再三拒絕,元祐帝便率先朝外走去,朝著宮門走去。
陳廷鑒不得不快步跟在后面。
他落后兩步,元祐帝偏頭,注意到陳廷鑒的長髯被冷風(fēng)吹得朝后飄去,緊緊地貼在胸口。
元祐帝忽地想起他還三四歲的時候,還敢頑皮的時候,曾經(jīng)扯過這把朝臣皆夸贊的長髯。
那時的陳廷鑒也更溫和些,只是笑笑,淡淡道一句“殿下不可如此”。
一轉(zhuǎn)眼,他已經(jīng)長得比老頭子的胡子還高了。
“臣的馬車就在外面,皇上快回吧�!�
眼看前面就是宮門,陳廷鑒快步攔到元祐帝面前,再次懇請道。
元祐帝點點頭,卻忽然解開脖子下面大氅的帶子,再將這件狐皮大氅披在陳廷鑒的身后。
陳廷鑒急道:“臣有,去年您賞臣的,方才出來太急,忘在內(nèi)閣了�!�
元祐帝:“那就暫借先生一用,明早進(jìn)宮后還朕。”
陳廷鑒還要再說,元祐帝揮揮手,轉(zhuǎn)身朝宮里跑去。
寒風(fēng)從北方呼嘯而來,在長長的宮道中穿梭,少年皇帝逆風(fēng)而行,跑得卻十分暢快。
第147章
自古以來,
一旦有什么君臣佳話,一定會廣為人知并流傳青史,如介子推割肉奉君,
如唐太宗視魏徵為鏡。
元祐帝冒著嚴(yán)寒親自送陳廷鑒出宮并賜下大氅這件事,第二天京城里的官員們就都知道了,
有人感慨羨慕,憧憬著自己何時也能被皇上青睞,有人得知皇上如此厚待陳廷鑒,對首輔大人的畏懼越深。
陳敬宗是絕不肯把自家老頭的風(fēng)光事告訴華陽的,華陽最近又一直沒有出門,
直到南康長公主帶著女兒來這邊做客。
華陽上次見南康,
還是五月底去皇陵祭奠父皇一年的時候,
那時的南康除了哭還是哭,
兩人都沒說上話。
后來便是姑母常常帶來南康的消息,無非是南康幽居不出日漸憔悴。
攤上一個造反的哥哥,
華陽理解南康的難處,
但南康從未待她好過,
華陽也不可能如姑母那般上趕著去噓寒問暖。
可華陽亦非心胸狹隘之人,今日南康破天荒地登門,
華陽也客客氣氣地招待起來。
西暖閣中,
陽光穿過琉璃窗照亮大半間屋子,各種盆栽的名品花草安安靜靜地綻放,爭奇斗艷仿佛春日。
這樣的時節(jié),
也只有華陽這樣尊貴的身份,
才能養(yǎng)得起這些比人還嬌氣的花。
南康好歹也是先帝僅有的兩個女兒之一,
從前的日子同樣花團(tuán)錦簇,
只是從去年起才學(xué)會了夾著尾巴做人。
南康羨慕華陽這邊的富麗堂皇,
卻不會有開了眼界的吃驚。
她五歲的女兒和靜郡主就不一樣了,出生在靖安侯府,打小的待遇就不如母親,去年整個侯府都被烏云籠罩,人人都縮著腦袋過日,恨不得把一顆赤膽忠心挖出來獻(xiàn)給宮里的太后娘娘與少年皇帝,哪敢在吃穿上鋪張浪費,什么花啊草啊更是不會精心去侍弄。
此時跨進(jìn)姨母家的暖閣,對比外面的蕭瑟寒冬,和靜仿佛跨入了人間仙境。
她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歡。
華陽:……
她覺得小女孩的神情有些可憐。
和靜是父皇的第一個孫輩啊,剛滿周歲就被父皇親自賜了“和靜郡主”的封號,和靜和靜,父皇一定是盼著這孩子長大后會出落成一個溫婉嫻靜的姑娘,不要學(xué)了南康的刁難任性與攀比嫉妒。
驚艷過暖閣里面的景色,和靜站在母親身邊,有些怯怯地望向那位尊貴又美麗無雙的姨母。
孩童的眼睛大多清澈單純,和靜長得漂亮,這般拘束地望著她,華陽很難不心軟。
她朝小姑娘笑了笑,伸出手:“有陣子沒瞧見和靜了,快來榻上坐吧。”
和靜看向母親。
南康別開臉,一手推著女兒,一手偷偷地擦眼淚。
華陽只當(dāng)沒瞧見,等南康帶來的嬤嬤幫和靜脫了鞋子,華陽摸摸小女孩的臉,再摸摸那軟軟的小手,都是暖暖和和的,便放了心,柔聲哄和靜吃糕點。
南康收拾好情緒,坐到了她對面。
華陽問:“怎么沒帶敦哥兒過來?”
南康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垂著眼道:“染了風(fēng)寒,快好了,就是還有點咳嗽,就沒帶出來�!�
華陽點點頭,目光在南康身上掃了一遍:“瘦了這么多,還因為父皇去世,茶飯不思呢?”
南康尷尬地攥帕子。
華陽:“還是說,你怕皇上會因為豫王的事遷怒你?”
南康的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
華陽:“放一百個心吧,只要你本本分分地做你的長公主,別惦記什么不該惦記的,皇上還不至于容不下你�!�
南康又想哭了。
嬤嬤知道主子是來傾訴心事的,笑著抱小郡主去南邊窗下賞花。
華陽看著和靜走遠(yuǎn),再繼續(xù)看南康。
南康低低地哭著:“我知道皇上寬仁,不會遷怒我,可外面的人都欺負(fù)我啊,她們對我冷嘲熱諷也就罷了,那些五六歲的小孩子們竟然也學(xué)了大人的見風(fēng)使舵,都敢奚落和靜了。我自己可以忍,就是受不了孩子們受委屈,這才厚著臉皮來找妹妹,希望妹妹寬恕我以前的不是,賞我們娘仨一些臉面,別叫外面把我們踩得太狠了�!�
華陽:“我是長公主,你也是長公主,我能有的威風(fēng)你也能有,誰敢對你不敬,把你以前的飛揚(yáng)跋扈拿出來�!�
南康委委屈屈的:“我哪還有那個底氣,以前有父皇替我撐腰……”
華陽:“我的母后也是你的母后,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你真被人欺負(fù)了,她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別是你自己惹是生非就成�!�
南康的眼淚停了,不敢相信地看著華陽。
華陽:“你就是傻,以前還不肯承認(rèn)。我與你一樣都是長公主,遇到事都得進(jìn)宮求母后弟弟撐腰,你來找我,還不如經(jīng)常去宮里孝敬母后討好弟弟�!�
南康訕訕:“皇上一直不喜歡我,母后,我怕她�!�
連華陽在戚太后面前都會從驕傲的小鳳凰變成乖巧的小兔子,南康一個庶出的公主,不怕戚太后才怪。
華陽:“我已經(jīng)為你指了路,聽不聽在你,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我是最討厭麻煩的人了,你可別指望將來遇到什么事來我這邊哭一哭,我就會進(jìn)宮替你說情�!�
南康又是泄氣,又是無奈。
不過華陽肯見她,肯跟她說這些話,沒有趁機(jī)落井下石冷嘲熱諷的,南康也十分知足了。
她很清楚,如果她與華陽的身份互換,她肯定會是另一副面孔。
所以南康終于服氣了,服氣父皇為何寵愛華陽更多。
以前她無憂無慮無所忌憚,如今父皇沒了,那樣的南康公主也沒了,從今以后她只是南康長公主,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過來做客,光求人辦事也不行,長期處好關(guān)系才是最重要的。
南康開始講一些閑話,包括靖安侯府里的事,譬如老侯爺待她依然客客氣氣,孟延慶幾次想偷人,都被老侯爺給罵了打了,譬如她的大嫂是真賢惠,二嫂卻明著暗著嘲諷她,包括和靜在堂哥堂姐那里受了什么氣,敦哥兒才兩歲,什么都不懂,暫且還沒事。
華陽還挺喜歡聽這些家長里短的,牽扯不到她的情緒,又新鮮有趣。
而且她相信,等南康轉(zhuǎn)過彎了恢復(fù)精神,什么孟延慶、二嫂的,都斗不過南康去。
說完自家的糟心事,南康再拍華陽的馬屁,羨慕華陽嫡親長公主的尊貴,羨慕華陽嫁的好。
南康總算聰明了點,沒敢夸陳敬宗,怕華陽翻舊賬,一門心思地夸華陽的公爹陳廷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