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日上三竿，進京方向的官路上忽然出現(xiàn)一輛馬車，車夫趕車，另一側(cè)的車轅上坐著一個雙十年紀的隨從。

    隨從一眼就注意到了茶寮里的陳廷鑒三人。

    首輔大人的美髯天下聞名，隨從連忙朝身后的車廂道：“大人，您看路邊的茶寮�！�

    他話音剛落，車中的主人便道：“看見了，停過去吧。”

    很快，這輛馬車在茶寮前停下。

    當(dāng)何清賢露出他清瘦的布衣身影，陳廷鑒笑了，帶著兩個兒子迎了過去。

    “二十余年不見，何兄風(fēng)采依舊啊。”陳廷鑒看著剛剛站到地上的昔日好友道。

    何清賢嗤了聲，上下打量他一眼：“二十五年了，我已然成了個糟老頭，還有什么風(fēng)采，倒是首輔大人精神矍鑠，若非養(yǎng)了這把人人皆知的美髯，我都不敢認�！�

    說著，他又看了看陳伯宗、陳孝宗兄弟倆。

    兄弟倆齊齊行禮，一個端重內(nèi)斂，一個風(fēng)度翩翩。

    陳廷鑒笑著給何清賢介紹：“這便是我的長子與三子，以后還請何兄費心多指教�！�

    何清賢：“一個狀元一個探花，我可不敢班門弄斧，不是還有一位年紀輕輕便立了軍功的駙馬嗎，怎么沒一起帶來？”

    陳廷鑒笑容微斂。

    陳伯宗解釋道：“四弟今日有事，改日再叫他來拜見伯父。”

    何清賢不置可否。

    陳廷鑒指著茶桌道：“坐下來聊？”

    何清賢：“天寒地凍的，趕緊進城吧。”

    陳廷鑒就與他一起上了馬車，何清賢的那輛。

    陳伯宗兄弟倆繼續(xù)騎馬。

    何清賢挑簾看看，又重重地哼了一聲。

    陳廷鑒：“以前離得遠，你不了解他們，現(xiàn)在見到了，他們是有真才實學(xué)還是浪得虛名，你一試便知，總不該因為看我不順眼，便冤枉兩個孩子�！�

    何清賢：“我只知道，若我是內(nèi)閣閣老，便是親兒子有狀元探花之才，為了避嫌，我也會請皇上只點他們做個普通進士，以免寒了天下學(xué)子之心�！�

    陳廷鑒：“論高風(fēng)亮節(jié)，我不如你，可孩子們自己有出息，我也不屑做那沽名釣譽之事�！�

    何清賢：“此一時彼一時罷了，當(dāng)年你我還在翰林院當(dāng)差時，你何時敢出過風(fēng)頭？后來進了內(nèi)閣，自然要揚眉吐氣，恐怕再過幾年，你們家老大也可以被人稱一聲小閣老了�！�

    陳廷鑒：“我在內(nèi)閣一日，他便在大理寺一日，何兄大可放心。”

    何清賢沉默。

    陳廷鑒：“這次我請何兄進京，是希望何兄助我推行改革，還望何兄摒棄前嫌，與我同心同力�！�

    何清賢：“你那新政根本不行，既然叫我來，就該聽我的！”

    說完，何清賢打開放在腳邊的一個箱子，取出厚厚一封奏折來：“這是我想推行的新政，你先看看，明日面圣我再交給皇上�！�

    陳廷鑒：……

    第149章

    陳廷鑒十九歲中狀元，

    同年榜眼，便是二十二歲的何清賢。

    當(dāng)年兩人都算是寒門學(xué)子，縱使在春闈中得了風(fēng)光，

    短暫的風(fēng)光后，卻要一起面對與京城這富庶地的格格不入。

    因此，

    剛結(jié)交的那兩年，陳廷鑒與何清賢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乃是一對兒形影不離的好友。

    直到性情的不同讓陳廷鑒結(jié)識的新友越來越多，何清賢則是得罪的人越來越多。

    當(dāng)何清賢被排擠到外放地方時，人微言輕的陳廷鑒也愛莫能助。

    從那之后，

    兩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為官之路，

    陳廷鑒越升越高，

    何清賢升升貶貶的，

    更因為上書痛罵華陽的皇爺爺而差點被砍頭。

    可二十出頭的年紀，是一個人最單純最熱血的時候，

    那時結(jié)交下來的情誼，

    也最為真摯。

    所以，

    盡管中間兩人隔了二十五年都沒有見過面，今日重逢，

    只需要對個眼神，

    便知道對方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舊友，該有的優(yōu)點還在，不該有的毛病也一個都沒少。

    剛上馬車時，

    陳廷鑒、何清賢心里都是高興的，

    前者希望何清賢能夠好好協(xié)助自己推行新政，

    趁機在京城站穩(wěn)腳跟，

    別再外放了。后者則希望陳廷鑒能夠接受他草擬出來的新政，

    徹徹底底讓這腐朽潰敗的天下重新恢復(fù)太祖、成祖時的盛世，真正讓百姓安定、朝廷清明。

    只是，當(dāng)何清賢拿出他那厚厚的奏折，當(dāng)陳廷鑒飛快看過一遍，兩人都笑不出來了，開始了一場聲音越來越高的辯論。

    陳廷鑒原本打算一路將何清賢送到元祐帝賞賜給這大清官的宅子，兩人再一邊喝酒一邊暢談。

    然而事實是，馬車剛到城門口，陳廷鑒就黑著臉下車了，換到自家馬車上，帶著兩個兒子先一步進城。

    乾清宮。

    錦衣衛(wèi)指揮使劉守將手下遞過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稟報了元祐帝、戚太后。

    元祐帝：“真吵起來了？”

    劉守：“是，排隊進出城門的百姓都聽到了，陳閣老下車時對著車上罵了句冥頑不靈，何閣老探出車窗回了句剛愎自用�！�

    元祐帝：……

    他自己都經(jīng)常被陳廷鑒教訓(xùn)，更是經(jīng)常見陳廷鑒訓(xùn)斥數(shù)落底下辦事不力的官員們，但敢當(dāng)面痛罵陳廷鑒的，除了那幾個已經(jīng)被貶到不知哪去的言官，這兩年幾乎沒有。

    他是弟子，想要反駁陳廷鑒都得客客氣氣地極力委婉，母后那邊，她極其信任陳廷鑒，只會在陳廷鑒替他說話的時候反駁一二，希望陳廷鑒做一個嚴師，莫要太縱容他。

    劉守退下后，元祐帝看向戚太后：“母后，如果何清賢拒不配合陳閣老的改革之法，該如何？”

    總不能剛把人召進京封閣老，沒幾天又把人趕回南京吧？

    戚太后笑了笑：“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翌日沒有早朝，陳廷鑒帶著剛剛上任的何清賢來拜見元祐帝、戚太后。

    兩人進門，元祐帝先看向自家先生，見陳廷鑒衣冠齊整、長髯順滑，一派胸有成竹云淡風(fēng)輕的氣度，仿佛昨日并不曾與何清賢鬧過不愉快。

    元祐帝再看向如雷貫耳卻不曾得見的何清賢，就見這位明明比陳廷鑒年長三歲的何閣老，身高比陳廷鑒矮上小半頭，膚色是耕作百姓常見的麥黃，清瘦卻腰桿筆直，須發(fā)皆黑，目光堅毅，瞧著竟然要比陳廷鑒還要年輕一些。

    哪個皇帝不喜歡清官？

    元祐帝一直都很欣賞何清賢，此時見到真人，元祐帝不禁贊道：“何閣老好風(fēng)采，果然如山巔蒼松，傲骨崢嶸！”

    何清賢對陳廷鑒不客氣，面對少年皇帝，天下民生所賴之君，何清賢發(fā)自內(nèi)心地敬畏且虔誠，當(dāng)即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臣這性子，素來不為帝王朝臣所喜，承蒙皇上賞識才得以進京入閣，臣感激涕零，此后余生皆愿為皇上驅(qū)使，肝腦涂地，死而后已�！�

    陳廷鑒就站在一旁，看著趴在地上的老友，再品味一番老友的話，真是不知該說什么好。

    戚太后目光含笑地看了他一眼。

    元祐帝離席，親自扶起何清賢，說了一番讓何清賢眼眶泛紅的勉勵之言。

    不過，元祐帝也沒忘了替陳廷鑒說話：“這次閣老能夠入閣，還要多虧先生力排眾議�！�

    這是事實，自打元祐帝宣布了新的閣老人選，原來反對新政的那波官員紛紛上書反對何清賢，甚至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員們也上書反對，而這些，都是陳廷鑒壓下去的。

    何清賢幽幽地瞥了陳廷鑒一眼，毫不客氣地道：“不是皇上、娘娘想用臣，他哪里能想起臣�！�

    元祐帝眼底掠過一抹尷尬。

    陳廷鑒并不計較這些，等君臣寒暄夠了，他將話題提到了新政上：“皇上、娘娘，如今已經(jīng)是冬月，再有月余就要放年假了，先前內(nèi)閣草擬的《清丈條例》，不知皇上、娘娘覺得是否可行？”

    戚太后看向何清賢：“何閣老剛剛?cè)腴w，可見過《清丈條例》？”

    何清賢道：“回娘娘，陳閣老在給臣的書信中附了一份，只是臣認為此條例不妥。”

    戚太后示意元祐帝落座，虛懷若谷地問：“還請何閣老詳說�！�

    何清賢抬起頭，昂首挺胸地道：“太祖開國時曾經(jīng)下令清丈過全國田地，當(dāng)時算出全國共有八百一十二萬頃，按理說，隨著百姓年復(fù)一年的開荒，全國田地該越來越多才是，可翻遍二百余年的賦稅賬簿，這地卻是越來越少，若臣沒記錯，去年全國登記在冊的田地，竟然只有四百六十七萬頃�！�

    元祐帝暗暗攥緊拳頭，少的都是他的地��！

    陳廷鑒道：“所以才要重新清丈田地，讓官紳豪強將瞞報的田地吐出來，登記在冊照常納稅�！�

    何清賢：“可他們瞞報的田地包括一些沒有瞞報的，也是從百姓手中兼并而得，朝廷這么一算，倒是承認他們兼并的田地也符合律法了，這叫什么道理？依臣之見，應(yīng)該嚴格按照我朝律法重新清丈，凡屬兼并的土地都應(yīng)查抄重新歸還百姓，拒不歸還的，無論宗室官紳，一律當(dāng)斬！”

    陳廷鑒：“你說的簡單，天下官紳兼并田地者不知凡幾，朝廷既要動用這些官員去清丈田地，又要沒收他們的田地，哪個官員肯做？你當(dāng)天下官員都如你這般清廉？”

    何清賢：“貪官都是一步一步縱容出來的，朝廷早該嚴格依照太祖朝的律法嚴懲貪官了，貪一個殺一個，自然無人敢再貪�！�

    陳廷鑒：“全都被你殺了，誰替朝廷做事？誰又敢在這個時候當(dāng)官？官都沒有，你靠誰執(zhí)行律法？”

    何清賢：“總要有人跨出這一步，誰都不去做，光清丈田地有什么用？你今天查出來一些瞞報的，明年還會有新的瞞報的，他們瞞報了，登記在冊的田地總數(shù)不變，這部分就得算在百姓頭上，百姓已經(jīng)夠苦了，還要承擔(dān)貪官們少交的稅，你是要逼死他們嗎！”

    陳廷鑒：“這次清丈只是測量田地，各地賦稅總額仍按照去年的執(zhí)行，把官紳豪強瞞報的田地查出來，百姓們那邊分攤的賦稅自然變少了，難道不是惠國利民？”

    何清賢：“你把那些貪官想的太傻了，他們貪了幾輩子，上有政策下就有對策，光我便能想到幾個辦法對付你，首先，你要量地是吧，我可以把根本無法耕種的山林灘涂算進去，這樣地多了，賬本上好看了，可山林灘涂種不出糧食，這部分的賦稅還得加到百姓頭上�！�

    “其二，我是地方官，我還可以準備兩種弓尺，用大弓尺替官紳豪強測量，十畝地只量出六七畝，再用小弓尺去量百姓的，十畝地量出十三四畝，到頭來反倒成了百姓瞞報田地，賦稅還是壓在他們頭上！”

    陳廷鑒：“那咱們就在條例中寫清楚，山林灘涂都不算地，誰敢冒充按律懲處，弓尺由朝廷這邊統(tǒng)一制定發(fā)放，地方官敢換弓測量，一經(jīng)百姓揭發(fā)，皆斬！”

    何清賢：“可你依然還是承認了土地兼并，宗室官紳手里大量田地都不用賦稅，他們多兼并一畝，朝廷就少收一畝的稅！”

    陳廷鑒：“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如今國庫空虛，鞏固邊防、治理黃河、各地賑災(zāi)，處處都急需銀子，你一口氣把宗室官紳都得罪了，國庫依然沒有銀子，內(nèi)憂外患倒是更多了，可行嗎？如果朝廷都支撐不下去，百姓只會更慘，現(xiàn)在有辦法讓百姓先好過一點，讓朝廷的內(nèi)憂外患少一些，為何不為？就像暴風(fēng)雨里的一戶百姓，眼看茅草屋要倒了，他們也想住結(jié)結(jié)實實的磚瓦房，可他們有嗎？他們的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先把茅草屋漏雨的屋頂修好，找?guī)讐K木板將破爛的窗戶訂牢，磨磨蹭蹭什么都不干，茅草屋都要倒了！”

    何清賢還想再說，陳廷鑒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罵：“你倒是會說會做夢，光靠你的夢能讓天下貪官一日都消失，還是能讓宗室官紳一夜將田地乖乖還給百姓？你真有這樣的本事，我這首輔之位馬上就讓賢給你！”

    何清賢：……

    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從始至終都不存在的戚太后、元祐帝：……

    何清賢終于不說話了。

    陳廷鑒的呼吸也慢慢平穩(wěn)下來，漲紅的臉龐也漸漸恢復(fù)了往日的白皙儒雅。

    兩人同時看向太后、皇上。

    戚太后仿佛從一尊雕像復(fù)活一般，有了動作，問元祐帝：“皇上意下如何？”

    元祐帝咽咽口水，視線在兩位閣老臉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終道：“新法依然以先生為主，然先生的清丈條例確實存在一些隱患，還請何閣老逐條彌補，帶內(nèi)閣重新擬好，再交與朕、太后閱覽。”

    陳廷鑒最先躬身，肅然道：“臣領(lǐng)旨�！�

    何清賢抿抿唇，到底也是低下頭去：“臣遵命�！�

    兩位閣老一前一后地退下了。

    出了乾清宮，外面冷風(fēng)一吹，陳廷鑒隨手按住了長髯。

    旁邊何清賢哼了一聲：“現(xiàn)在我聽你的，將來你若不想辦法解決宗室官紳兼并的沉疴，我跟你沒完�！�

    陳廷鑒已然心平氣和，眺望著遠處的宮墻之外，摸著胡子道：“腳踏實地，那些還急不得�！�

    殿內(nèi)。

    戚太后還好，兩位閣老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元祐帝才驚覺自己竟然全身僵硬，乃是方才情緒過于緊繃之故。

    有那么一瞬，元祐帝真的擔(dān)心陳廷鑒與何清賢會動手打起來。

    戚太后看看兒子，笑道：“現(xiàn)在明白陳閣老為何一直沒調(diào)何清賢進京了？”

    元祐帝點頭。

    何清賢是大好官，但好官未必能辦成事，論實效，還是陳廷鑒更強。

    第150章

    陳敬宗是在十一月十三的早朝上見到何清賢的，

    那個據(jù)說跟老頭子是故交卻又曾詬病大哥、三哥功名來路不正的何青天。

    陳敬宗還沒站到武官的隊列中，就見前面的老頭子回頭看來，示意他過去。

    這點面子還是得給的，

    陳敬宗不緊不慢地走上前。

    陳廷鑒給何清賢介紹道：“這就是我那四子�！庇肿岅惥醋谛型磔叾Y。

    陳敬宗不是那么熱絡(luò)地喚了聲伯父。

    何清賢上下打量他一眼，帶著幾分諷刺對陳廷鑒道：“倒是都繼承了你的好相貌�！�

    言外之意，

    陳敬宗的駙馬純粹是靠一張臉得來的，陳廷鑒當(dāng)初就該推了先帝的賜婚，別什么好處都讓自家兒子撈了。

    陳廷鑒沒什么反應(yīng)，陳敬宗不愛聽了，看看何清賢，

    道：“您真說中了，

    我這輩子最感激老頭子的就是他給了我這張臉，

    但凡我長得丑點黑點矮點，

    長公主都可能瞧不上我。”

    何清賢：……

    身后豎著耳朵偷聽的官員們發(fā)出幾聲竊笑，何清賢那話不客氣，

    駙馬爺?shù)摹俺簏c黑點矮點”，

    可不正暗諷了何清賢的容貌？

    其實何清賢也算是五官端正儀表堂堂，

    但誰讓他把自己折騰得農(nóng)夫一般膚色麥黃，這會兒又站在陳廷鑒身邊呢？還陰陽怪氣陳敬宗靠臉做駙馬。

    “退下！”陳廷鑒呵斥口出不遜的兒子。

    陳敬宗隨口也嗆他一句：“首輔大人還真是海涵，

    別人明明瞧不上你，

    你還上趕著讓兒子們?nèi)ヅ式磺��！?br />
    說完，他轉(zhuǎn)身走了。

    陳廷鑒瞪他一眼，再看向何清賢。

    何清賢倒是笑了：“這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