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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曹殊聞言,神情似有動容,他輕輕地回握了一下季蘊柔軟的手,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道:“好,我再試一次�!�

    “曹哥哥,我信你�!奔咎N點頭,她掙脫出曹殊的手,扯唇一笑道。

    曹殊轉頭,他緩緩地伸出手,將桌案上的刻刀重新拿了起來。

    他的目光掃向桌案的花版,深吸一口氣后,手中悄悄用力,但右手卻是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隨著刀尖停頓在仙鶴的頭部,曹殊的眼前卻不由自主浮現了他斷指的畫面,他晃了晃頭,竭力地遏制著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他眨了眨雙眼,想要自己清醒過來,當他的食指扣在柄身上,卻怎么也使不了勁,那日雨夜發(fā)生事在他的腦中亂撞。

    “娘子,我……”曹殊放下刻刀,他神情無助地看向季蘊,語氣似是有些委屈地道。

    季蘊心中一軟,她嘆了一聲,輕聲安慰道:“曹哥哥,你別怕,那些都過去了,你現在不是照樣能夠寫字、畫紋樣?”

    曹殊好似備受煎熬,他欲言又止,臉色逐漸變得蒼白起來。

    季蘊瞧著他痛苦異常的模樣,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塊似的,開口道:“曹哥哥,你放松下來,別老想著,不如咱們聊聊天,可好?”

    曹殊聞言轉頭,漆黑的雙眸濕漉漉的,他低聲問道:“娘子,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在江寧三年,你過得如何?”

    季蘊一愣,她未料到曹殊在這種情況下,竟會關心她在外三年過得如何,她抬頭看向廊外的青天,若有所思地說道:“在外三年,若說好,可求學哪有不苦的,若說不好,可如今細細想來,與同窗們日日在一處也是開心的�!�

    曹殊逐漸平靜下來,他目光直直地看著季蘊,繼續(xù)聆聽。

    “我有沒有同你說過我的師父?”季蘊看向他。

    他輕輕地搖頭。

    “我的師父便是青一先生秦觀止,他是江左赫赫有名的文學大家�!奔咎N神情帶著懷念,她笑著回憶道,“記得初次見他時,他性子內斂,卻很溫和,再知曉我背井離鄉(xiāng)后,遂處處照拂于我,但他對于學業(yè)又是極為嚴厲的,因我的文采不出眾,他漸漸對我有了偏見,便時常針對我�!�

    曹殊一言不發(fā),他的神情漸漸平和了下來。

    “曾經我為了改變他對我的想法,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盡法子討好于他,可有一日,我才發(fā)現我錯了,他只是瞧不上我罷了,不過是礙于師徒一場,不得不教授我�!奔咎N的眼底閃過一絲失望,她苦笑道,“可在我離開江寧之前,我竟發(fā)覺他……”

    她張了張嘴,卻怎么也說不下去了。

    “娘子,你的師父或許并不是瞧不上你�!辈苁馑尖獾�,“他若是瞧不上你,為何又會處處照拂于你,為何會因你文采不出眾而去針對你,倘若他真瞧不上你,他恐怕便不會對你上心�!�

    “為何你們都是如此說?”季蘊愣住,明亮的眼眸中閃爍著詫異的情緒,她不解地呢喃,“臨臻如此,云兒如此,你也是如此。”

    “你師父對學業(yè)嚴厲不是錯,是盡他作為師父的責任,他對你上心,是盼望你變得更加優(yōu)秀�!辈苁廨p聲道,“所謂潤物細無聲,更像是他對你的一番教誨�!�

    “難道,難道一直以來都是我錯了?”季蘊神情恍惚,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道。

    “娘子,你沒有錯。”曹殊眉心微動,他嗓音溫和,“當然,你師父也沒錯。”

    季蘊聞言看向曹殊,她忙道:“可我曾經親耳聽見他同書院的學究談起我的文采不如臨臻,不能委婉溫和�!�

    “娘子,你的師父其中許是有另一層意思�!辈苁獾馈�

    “何出此言?”季蘊問。

    曹殊的身姿好似雨后修篁,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眼神略有緩和,道:“他這般說,定是對你有所了解,畢竟每個人都有他的優(yōu)缺點,這是不可避免的,不能說這個人他一定是完美的,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他說你文采不如他人,那在他的內心深處定是對你有所期盼的,且又說你不能委婉溫和,他是希望你在待人接物上能夠平心靜氣。”

    “真如你所說嗎?”季蘊有些迷茫。

    “如你所說,他礙于師徒一場,不得不教授你,那他何不對你漠不關心,倘若他真不在意你,又為會何說下這樣一番話?”曹殊輕聲嘆道,“娘子,事有多面,并不是你所看待的那樣�!�

    季蘊有些怔怔地看著曹殊。

    “或許他不該貶低你,我認為貶低不可取,只因貶低往往會使人失去信心,從而變得自卑,蘊娘,你對你師父有心結實屬正常�!彼p聲道。

    她卻倏然想起她與秦觀止的點點滴滴。

    想起與他初次見面,他眼眸溫和地注視著她;想起她初來乍到,惶恐不安時,他的低聲關心;想起他生氣責罵她時,他的無奈嘆息……

    不知不覺間,季蘊的眼眶蓄滿了淚水,不禁滾了下來。

    她哽咽道:“曹哥哥,那我該怎么辦?”

    “娘子,如今后悔也無用�!辈苁怩久迹斐鲂揲L的手指,動作溫柔地將她的淚水拭去,輕聲安慰道,“來日有機會的話,你可前往江寧去看望你師父。”

    季蘊吸了吸鼻子,點點頭,她道:“你說得對�!�

    曹殊注視著她,抿起一絲淺笑。

    只是,此時此刻的他還不知曉,季蘊口中的師父,對她有著超越師徒身份的情意,且日后會成為阻礙他最大的絆腳石,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季蘊的內心深處,她是敬重秦觀止的,是他教會了她許多處事的道理,是他傳授了她正確的觀點,一直以來她都把他當成了長輩來看待。

    所以當她意外得知,秦觀止對她的情意時,她是多么震驚與恐懼,遂最終她選擇了逃避。

    此時書鋪內,季蘊與曹殊聊了許久,二人漸漸交了心。

    “曹哥哥,聊了這么久,你可否輕松一些了�!奔咎N平復了一下心緒,問道。

    曹殊略微頷首,漆黑的眼眸中泛著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笑意。

    他暗自下定決心,伸手拿起刻刀,深吸一口氣后,刀尖對準仙鶴的頭部,食指扣在柄身上,悄然用力,將頭部的花版紙順利地刻了下來。

    季蘊屏住呼吸,她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曹殊的手,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

    曹殊呆呆地瞧著仙鶴的頭部被他順利地刻了下來,他登時有些不敢置信,轉頭看向季蘊。

    第54章

    少年游(四)

    正值盛夏,

    因昨日落雨的緣故,遂天還未放晴,但好歹斂了不少暑熱。

    當曹殊握住刻刀將仙鶴的頭部刻下來時,

    他神情怔怔的,像是不敢置信。

    他低頭看向他的手時,

    竟發(fā)覺此次手好似沒有痛意襲來,

    下一瞬間難以言說的喜悅的情緒涌入心頭。

    “太好了�!奔咎N眼眸一亮,

    她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

    看向曹殊,喜不自勝地笑道,

    “曹哥哥,你成功刻下來了�!�

    曹殊聞言漸漸反應了過來,

    他慢慢地轉頭看向一旁的季蘊,她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明亮的雙眸好似熠著光。

    此時此刻,

    他嘴唇微顫,卻不知曉該如何言說他的喜悅。

    他斂眸,情不自禁地再次看向他的右手,

    果真這次沒有絲毫的痛感傳來。

    季蘊瞧著曹殊呆怔的模樣,

    心下知曉他這是高興壞了,便忍不住輕笑出聲。

    曹殊聞見她的笑聲,他掀起眼簾,眸光清亮地看向她,與她四目相對。

    他們對視良久,現下二人分明都沒開口,

    卻彼此卻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曹殊莞爾一笑,他眉目清朗,

    唇紅齒白,鴉睫下一雙漆黑的眼眸清亮如水。

    季蘊卻恍然失神,倏然想起了與曹殊初遇那天,當時他著一身青色襕袍,長身玉立在季宅的水榭之中,溫和的日光照在他身上時,好似給他渡了一層淡淡的金色,身姿宛如謫仙。

    “娘子�!辈苁廨p聲喚道。

    季蘊驟然回神,后知后覺地發(fā)現她居然盯著曹殊瞧了這么久。

    她頓感窘迫,忙匆匆垂下眼簾。

    曹殊靜靜地注視著她,神色變得格外柔和。

    “抱歉,我方才出神了�!彼那奶а郏忉尩�。

    他搖頭,嗓音溫和:“沒事�!�

    “曹哥哥,不如繼續(xù)罷?”季蘊神色尷尬地咳了咳。

    “好�!彼�。

    曹殊握緊手中的圓柄刻刀,他強迫自己沉下心來,尖銳的刀尖對準仙鶴的身子劃下第二刀,待劃至身子彎曲的部位,刀尖也隨之彎曲。

    他定了定神,低頭認真地注視著花版,接著輕輕抬手,保持著鶴身線條的飽滿,刀尖隨即往上劃去。

    仙鶴的身子完美地刻下來了,曹這才殊暗自松了一口氣。

    “曹哥哥,你終于克服過去的陰影了�!奔咎N一眨不瞬地看著曹殊,她勾起唇角,由衷地笑道。

    曹殊的心底一軟,他緩緩轉頭,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瞧見她眉目含笑的模樣,他的唇角也勾起淡淡的笑意。

    一晃半日很快便過去了,已至傍晚時分,天色漸暗。

    曹殊的一張花版已在不知不覺間刻去了大半,他則是沉浸其中,刻刀愈用愈嫻熟。

    季蘊靜靜地盯著他瞧,越瞧好似卻又瞧出幾分他從前的樣子,她的神情變得有些懷念。

    曹殊感受著季蘊若有若無投過來的視線,他忽然問:“娘子,你在想什么?”

    “你方才都沒回頭,怎會知曉我在想什么?”季蘊聞言,有些納悶地問。

    曹殊無奈地勾起嘴角,不知為何他就是知曉,心中隱隱有種直覺。

    “既然你問了,那我也不好不說。”季蘊抿了抿嘴,她低聲道,“曹哥哥,自從與你重逢,我便覺著你與從前不同了,但今日我瞧你,好似有瞧出了你從前的樣子�!�

    “我從前的樣子?”曹殊微微側目,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是,從前你雖然性子溫和,但和如今到底是不一樣的�!奔咎N輕聲道。

    曹殊手一頓,慢慢回頭看向她,溫聲道:“娘子,那你是喜歡從前的我,還是如今的我?”

    “我喜歡……”季蘊下意識地開口,卻瞬間反應了過來,她的神情錯愕。

    曹殊停下手中的動作,他靜靜地等待著季蘊繼續(xù)說。

    季蘊瞅了曹殊半天,她微微羞惱,明亮的雙眸瞪著他,沒骨氣地囁嚅道:“你誆我。”

    “娘子還沒有回答我�!辈苁獾哪抗馕⑽⒁粍�,抿起一絲微笑。

    季蘊見曹殊追問,心中一慌,隨即便想要逃避,她僵硬地轉頭不看他,便故意地去瞧廊外的天色,訕訕地笑道:“曹哥哥,我見天色也不早了,云兒還在青玉堂等我呢。”

    言罷,她便猛地站起身來,想要逃離此處。

    “蘊娘。”曹殊卻突然喚了她的名字。

    季蘊面紅耳赤,她登時停在了原地,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你難道想一直逃避下去嗎?”曹殊面容溫和,他眸色愈濃,目光直直地望著她別扭的神情,輕聲嘆道。

    季蘊愣住。

    “逃避并不能解決問題�!彼曀S久,道,“蘊娘,我不會逼你,但也請你認真考慮一下,好嗎?”

    “曹哥哥,我……”季蘊腦中一片空白。

    “我可以等你�!辈苁饩従忛_口,嗓音溫潤。

    季蘊聞著他的聲音,心中卻被羽毛撓了似的,她沒有回答他,如同上次一般,嚇得落荒而逃。

    曹殊望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靜默許久,只是漆黑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情愫。

    *

    季蘊嚇得疾步走出書鋪后,現下她的心中一團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再踏進書院后,她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待季蘊心不在焉地走至青玉堂時,遠遠地見到孫媼竟站在院門口等候著她。

    季蘊心下暗忖,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步履盈盈地走至院門口,蹙起眉頭,頗為無奈地問道:“孫媼,你又來做甚?”

    “三娘子,您可回來了�!睂O媼面色凝重地看著她,喟嘆道,“二大娘子已等候您多時了,先前詢問云兒您在何處她怎么也不肯說,便只好等您回來了。”

    “何時過來的?”季蘊聞言心中一緊,急忙問道。

    “午后不久便來了�!睂O媼道。

    那便是季蘊前腳走后不久,張氏后腳就來了,不過未想到她竟會等到現在。

    季蘊心情本就沉重,如今更是要面對多日不見的張氏,她實在是不知曉該如何對付,索性破罐破摔。

    她直接認命般地推門走了進去。

    走至正屋后,張氏正暗自傷神地坐在圈椅中,云兒則是站在一旁小心地伺候著,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云兒察覺到了動靜,她瞥見季蘊由遠及近的身影后,自然是欣喜萬分,遂快步走上前,笑道:“娘子,您回來了。”

    張氏聞言急忙轉頭,她神情怔怔地盯著季蘊,眼眶卻漸漸泛紅。

    季蘊心中涌起一股煩躁感,她抬眸,看向張氏,率先問道:“母親,怎地親自過來了?”

    “你怎么也不肯見孫媼,母親只好親自來見你了�!睆埵舷肫鹉峭泶蛄思咎N,她也是后悔莫及,但想極力彌補,但季蘊卻一直推拒著她,她心急如焚也無法,自然是怎么也待不住,思前想后便決定親自走這一趟。

    季蘊斂眸,沉默不語。

    張氏打量著季蘊的神情,訥訥道:“母親那日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是氣急了才會如此,蘊娘,你能不能莫要怨恨母親了。”

    她言辭懇切,像是在乞求一般。

    季蘊似有動容,她道:“母親您又何必在意我是否怨恨?”

    “蘊娘,我知曉現下怎么說,你都聽不下去,但母親今日來,是來同你道歉的,你可否能夠原諒母親?”張氏走上前,拉住季蘊的袖子,不禁滾下淚來。

    季蘊嘴唇微張,最終把想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我知曉你還在生氣,如今就是想說,往后你同誰來往,我都不會再加以制止了�!睆埵线煅实�,“你今日便是去見曹溪川的罷,往后都隨你,我都不會再管,蘊娘,你大可以放心�!�

    張氏拉著季蘊又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

    到底的母女,彼此血脈相連,季蘊不忍心地嘆了一聲,輕聲安撫著她。

    二人又聊了許久,張氏才起身要離開。

    季蘊送至院門口,她望著張氏的背影,忽然想起張氏憔悴的面容,她心中一緊,急忙喊道:“母親�!�

    張氏登時停下,回頭看她。

    季蘊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母親,過段時日書院便要休沐,屆時我會回府一趟的�!�

    話音剛落,張氏的眼眶又紅了,她明白這是季蘊在給她臺階下,便連忙點了點頭,笑道:“好,到時你想吃什么,母親命小廚房做。”

    張氏走后,季蘊駐足良久,神情有些若有所思的,清風拂過,輕輕地吹起了她的衣衫。

    云兒在屋內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季蘊的身影,便走上前來,笑問:“二大娘子走了?”

    季蘊道:“是,走了有一會兒了�!�

    “娘子,你這是怎地了?”云兒瞧著季蘊無精打采的模樣,便神情關切地詢問道。

    “沒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奔咎N搖頭,嘆了一聲。

    “那娘子今日早些休息罷,不過再休息前先晚膳才是。”云兒聞言彎了彎眼角,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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