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過去五年渾渾噩噩，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又見到他，可對他來說這五年已經(jīng)填充了新的人生，感觸一定與她不同吧？
想到這里許亦歡又不想說話了。
江鐸倒是打破沉默，
問：“你什么時候?qū)W會抽煙的？”
她認(rèn)真思索，徒勞無功：“想不起來了，”隨即輕笑：“這幾年記性變很差�！�
江鐸緩緩深呼吸，
他設(shè)想過很多次重逢的場景，
有時在夢里，
他把許亦歡抓到面前不斷地?fù)崦H吻，
可能兩個人都會哭，
但更多是笑；有時不在夢里，只是安靜獨處，他會放縱自己沉浸在荒唐的幻境中，雙手緊抱許亦歡微涼赤·裸的身體，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欺負(fù)她，折騰完渾身是汗。
想象有多滿足，清醒之后就有多寂寞。
好多次，幾乎被這寂寞擊垮。
現(xiàn)在人就在面前，可他發(fā)現(xiàn)自己連碰都不敢碰。
許亦歡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顧開口：“其實上個月我在D市機場見過你，當(dāng)時你和何展揚在一起，還有個女孩兒，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聶萱吧？”
江鐸一顆心提上來：“你……看見我，怎么沒有叫我？”
她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用力吸了口煙，只說：“我找你是因為最近在接受延長暴露療法，醫(yī)生要我直面創(chuàng)傷記憶，我想，早晚還是要見你的�！�
江鐸薄唇緊抿，面朝著她的方向，問：“你什么時候出院？”
“隨時啊�！�
“出院以后呢？”
許亦歡愣了下，像被問住，垂著眼簾沒有回答。
江鐸喉結(jié)滾動，表情嚴(yán)肅：“不介意的話，你可以考慮跟我走，我們……我是說，如果你愿意的話�！�
許亦歡一時沉默著，手邊沒有煙灰缸，她用紙杯里的水澆滅了香煙，扔進(jìn)垃圾簍，然后攥著手指緩緩搓揉，半晌后笑問：“方便嗎？”
江鐸說：“我在校外租房住，小開間，環(huán)境不錯，兩個人住正好合適。”
許亦歡看著他沒吭聲。
他又說：“既然隨時可以走，我們待會兒去把手續(xù)辦了，好嗎？”
她笑：“是不是有點太突然了？要不明天吧，我收拾一下。”接著停頓下來：“你也可以再考慮考慮，別那么沖動，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廢人，每天都在吃藥，出院以后還得每周來這里找洛醫(yī)生做心理治療……我沒辦法維持人際關(guān)系，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發(fā)作……”
她說到這里有點難以繼續(xù)，胸口壓得很沉，深深吸一口氣，稍作喘息。
江鐸的臉色很難看，強自忍耐，認(rèn)真告訴她說：“待會兒就走，我沒法等到明天。”
許亦歡默了會兒，點點頭：“哦。”
那我也豁出去唄。
真是魔幻的一天。
許永齡得知江鐸準(zhǔn)備帶她離開，心下納罕，忍不住皺眉提醒：“你最好和你家里商量一下，這不是小事，可別一時逞能，想好再做決定。”
江鐸禮貌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和亦歡事不用跟任何人商量�！�
許永齡細(xì)細(xì)盯著他，本來還想提一句重話，但不知怎么沒能說出口。他又給許芳齡打了個電話，多少知會一聲。對方接到消息很快從平奚趕來，一進(jìn)辦公室就把包重重擱在桌上，四下一掃，徑直走到許永齡跟前，問：“你什么意思？”
“亦歡要出院了�！�
“她出院和江鐸有什么關(guān)系？你把這個人找來是想氣死我是不是？”許芳齡目光凌厲，聲音仿佛刀子在飛。
許永齡說：“是亦歡求我?guī)退医I的，你女兒心甘情愿跟人家走，你攔也沒用�！�
“她要跟江鐸走，她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
“我看你最不懂事。亦歡現(xiàn)在需要人照顧，她跟著江鐸比跟你要強。”
“呵，開什么玩笑？江鐸眼睛看不見，照顧自己都成問題，你還指望他照顧亦歡？”許芳齡覺得不可理喻：“你簡直腦子有問題，搞清楚，我是她親媽，接她回去養(yǎng)一輩子都行！”
許永齡聞言冷笑：“現(xiàn)在說得好聽，時間久了你還不是照樣嫌棄她么？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你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
“我什么時候嫌棄過她？話說清楚！”
正在劍拔弩張的時刻，忽然聽見旁邊傳來輕笑，他們轉(zhuǎn)頭望去，只見許亦歡和江鐸坐在沙發(fā)那頭旁若無人地喃喃低語，好像自動隔離出一個小天地，壓根兒不在乎其他人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毛衣穿反了�！痹S亦歡支起胳膊托著腦袋，一邊打量江鐸，一邊覺得好笑。
他倒是一愣：“真的嗎？”
“嗯�！彼焓贮c他的衣領(lǐng)：“標(biāo)簽都在外面，你就這么一路穿過來的？”
江鐸表情有點不自在，許亦歡搖搖頭：“傻。”她手指摳著他的毛衣輕捻慢搓，目光凝視那雙漆黑的眼睛，笑意漸漸黯下。
江鐸有所察覺，默了會兒，抓住她的手：“你要把我衣服摳爛嗎？”
她沒說話，轉(zhuǎn)而盯著他的手。
許芳齡倒吸一口氣，頭昏腦漲地走上前，問：“你現(xiàn)在什么意思？離開醫(yī)院也不用和我商量，直接通知一聲就行了是吧？”
許亦歡頭也沒抬，極冷淡地回道：“你當(dāng)初帶個男人回來就讓我叫他爸，也沒和我商量過啊�！�
許芳齡登時睜大雙眼愣在當(dāng)下，滿臉驚愕。
其實精神病院沒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抗拒，只是每天吃完藥后需得張嘴讓護士檢查是否真的吞咽下去，那感覺就像回到孩童時期，特別智障。
她的心理醫(yī)生洛慈給她開了一周的藥，主要是SSRIs類藥物，還有針對閃回體驗和不良應(yīng)激反應(yīng)的抗精神病藥以及助眠藥。
許芳齡皺緊眉頭哀嘆：“我真搞不懂，她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這樣了？”
洛慈推推眼鏡：“沒有好好的啊，她這幾年在D市一直有看病吃藥，你不知道嗎？”
許芳齡張張嘴：“她……從來沒有和我說過……”
“說過吧，”洛慈隨口答：“可能你沒當(dāng)回事兒。”
許芳齡心里被扎了下，同時聽見許永齡在旁邊發(fā)出冷笑。
洛暇轉(zhuǎn)向面色緊繃的江鐸，告訴他說：“我給許亦歡布置了家庭作業(yè)，每天三次呼吸再訓(xùn)練練習(xí)，每次十分鐘，最好在她感到緊張或者痛苦的時候做這個練習(xí)，睡前也可以幫助放松。她知道方法�！�
又說：“上次治療的錄音文件我已經(jīng)發(fā)到她郵箱，你提醒她聽一遍。下次治療前要做自我報告測量，記得早點過來。”
“好。”
辦完手續(xù)，拿了藥，許亦歡換好衣裳，收拾完行李，提著箱子離開病區(qū)。
許永齡送他們回江鐸的住所，許芳齡開車跟在后面，兩個長輩總要看看她以后居住的環(huán)境才能安心。
到了地方，下車上樓，許芳齡不知怎么，眼眶突然濕紅，竟有一種把女兒送去孤兒院的痛覺。
江鐸開門請他們進(jìn)去，許永齡四下打量，說：“不錯啊，挺干凈的。”
許亦歡卻有點害怕起來，陌生的環(huán)境讓她沒有安全感，本能的想要退縮，想要逃離。
而許芳齡更是堵得發(fā)慌，她這一路難受極了，心里又愧又恨，母性大發(fā)，舍不得把女兒扔在這兒，于是拉住許亦歡的手，說：“乖乖，還是跟媽媽回去吧，住別人家干嘛呢，走，我們回去。”
許亦歡下意識往江鐸身后躲，手指抓住他的衣服，額頭抵在他后背，別過臉，不想面對許芳齡。
“……”這位母親大受打擊，紅著眼眶拽她：“走吧，跟媽媽回家……”
“我不要……”她緊扣住江鐸的腰，臉頰埋入他寬闊的背脊：“我不要……”
江鐸把胳膊探向后面將她攬住，同時轉(zhuǎn)身試圖避開許芳齡的拉扯：“舅媽，別勉強她�！�
許永齡嘆氣，上前拉住許芳齡：“算了吧，反正清安離平奚不遠(yuǎn)，如果亦歡住不慣，隨時可以回去，你也可以隨時過來看她，不用搞得這么生離死別。”
許芳齡心如刀絞，忍了好久才松開女兒的手腕，點頭哽咽：“好，好，暫時住在這里，你要是想回家，我隨時過來接你�！�
許亦歡和江鐸沒有言語。
許永齡瞅著他們倆，輕輕嘆氣：“有事給我打電話�！闭f著上前拍拍許亦歡的腦袋：“自己好好的啊，卡里給你存了一萬塊，花完了早點告訴家里，我和你媽先回去了�！�
“謝謝舅舅�！�
許芳齡被拉走，防盜門關(guān)上，屋里剩下他們二人。
許亦歡還靠在他背后。
江鐸轉(zhuǎn)過身，低頭問：“你還好嗎？”
“嗯，”她緩緩呼吸：“有點累，想睡會兒。”
“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我不餓。”
江鐸抿著唇，摸到她的小臂，握住，牽至床前：“你睡吧，這地方以后歸你了。”
許亦歡干澀地笑了笑，沒說話，脫下外套，掀開深藍(lán)色的被子躺了進(jìn)去。
江鐸走到落地窗前把窗簾拉好，然后回到床邊，坐在地上守著她。
許亦歡側(cè)躺，一動不動端詳他的臉，低聲問：“眼睛真的一點兒也看不見嗎？”
江鐸聞言微愣，隨即略笑說：“看不見了，只有一點光感�！�
她伸手摸他的臉，沉默半晌，又問：“那是什么感覺？”
江鐸想了想：“現(xiàn)在屋里是不是很暗？”
“嗯�！�
他摸索臺燈開關(guān)：“你把眼睛閉上�！�
她閉上了。
“啪嗒”一響，臺燈亮起，又一響，光滅了。
江鐸說：“大概就是這樣�！�
許亦歡慢慢睜眼，難過地看著他：“會害怕嗎？”
“當(dāng)然怕，不過已經(jīng)習(xí)慣了�！彼模骸爸霸诿ば�，有個后天失明的盲人告訴我，在黑暗里待久了，總有一天會忘記失明前的感覺，忘記世界的樣子，我挺怕這個的。”
她屏住呼吸沒有說話，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臉上。